《滕王阁序》经典化的时代问题及原因探究

《滕王阁序》是初唐四杰王勃序文的代 表作，也是古代序文创作的一座丰碑，而王勃 英年早逝的命运又为此篇序文的流传平添了些 许神秘的色彩。在梳理从古至今众多关于《滕 王阁序》的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学者对序 文的创作年代和经典化年代并不区别，以经典 化的标准来求证创作年代，故多舛误。有鉴于 此，笔者不揣浅陋试对《滕王阁序》的经典化 相关问题作抛砖之论。

一、唐至五代关于《滕王阁序》的讨论

《滕王阁序》在初唐时期既已完成，在 王勃去世以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曾为王勃 文集作《〈王勃集〉序》。在该序中，杨炯称 赞了王勃的才能，并称王勃“每有一文，海内 惊瞻”，但综观全文，杨炯只提到了《平台钞 略》和《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对于王勃赴 滕王阁宴作《滕王阁序》之事却是只字未言。 由此可以看出，在《王勃集》结集之时，《滕 王阁序》在王勃诗文中并不突出，其名气显然 不如《平台钞略》和《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

最早提到《滕王阁序》的为韩愈《新修滕 王阁序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 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 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 而读之，以 忘吾忧。”“ 三王所为序、赋、记”即指王勃《滕王阁序》、王绪《滕王阁 赋》、王仲舒《滕王阁记》，后二者无太大名 气皆散佚失传。韩愈虽然提到了王勃的《滕王 阁序》，但仅一笔带过，对于其内容并没有记 录，并且由韩愈以“三王”之文并称可看出， 《滕王阁序》在当时相较于《滕王阁赋》《滕 王阁记》并不突出。

韩愈之后，五代时期的王定保《唐摭言》 对《滕王阁序》的描写则一反前代之态度，对 王勃其文极尽褒扬： “王勃著《滕王阁序》， 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 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 笔延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 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 ‘南昌故郡，洪 都新府。公曰： ‘亦是老先生常谈。又报 云：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 不言。又云：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 一色。公矍然而起曰： ‘此真天才，当垂不 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由《唐摭言》关于王勃作序之事的描写可 以看出，王定保对《滕王阁序》是极为推崇的， 《滕王阁序》也借此逐渐获得了相当的名气。

二、宋代关于《滕王阁序》的讨论

王定保在《唐摭言》中借阎公之口称赞王 勃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 “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落霞与孤鹜齐  飞”句也因如此熠熠生辉的描写在宋代士人之  间引发了诸多争议，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  贬斥王勃此文乃六朝旧习： “及读斯碑有云  ‘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乃知  王勃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当时士无贤愚以为警绝，岂非其余习乎？ ”王

楙《野客丛书》同样持此意见。王观国《学 林》认为豫章是吴、粤之分野，《滕王阁序》 以“星分翼轸”形容豫章为误。

宋人对《滕王阁序》虽有贬低之看法， 但总体而论赞誉更多。如宋代计有功《唐诗纪 事》： “《滕王阁记》‘落霞孤鹜之语，至 今称之。” 邵博《 邵氏闻见后录》： “ 王勃 《滕王阁序》‘落霞孤鹜之句，一时之人共 称之。”吴曾《能改斋漫录》： “豫章事实， 王勃序之详矣，题咏此邦者往往采之。”南宋 著名词人辛弃疾更是有词《贺新郎 ·其八》言 道： “王郎健笔夸翘楚。到如今，落霞孤鹜， 竞传佳句。”

无论争论者观点是否定还是赞美，这种宋 代士人之间的广泛讨论都促进了《滕王阁序》 的流传。欧阳修、王楙所称“士无贤愚以为警 绝”“当时以为工”等正与辛弃疾《贺新郎 ·其 八》“竞传佳句”相同，都体现了《滕王阁 序》此时在宋人中的流传之广、影响之深，而 这种“热度”在唐代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是没有 的。

宋人对《滕王阁序》颇为推崇，就连官 修史书对《滕王阁序》也是青睐有加。成书于 五代后晋时期的《旧唐书 ·王勃传》全篇没有 记载王勃作《滕王阁序》的事情，而宋代所编 《新唐书 ·王勃传》则用较多文字渲染此事： “初，道出钟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 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 敢当，至勃，沆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 吏伺其文辄报。一再报，语益奇，乃矍然曰： ‘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旧唐书》 比《新唐书》早出，距王勃所处时代更近， 《旧唐书 · 王勃传》中载有王勃作《宸游东岳 颂》和《乾元殿颂》的事却并没有提到《滕王 阁序》，反而是晚出的《新唐书》有所记载， 这体现了该序在宋代所具有的影响力和名气。

宋人对《滕王阁序》的推崇与当时“新 古文运动”有相当大的关系，每提王勃，必称 《滕王阁序》， 已经成为宋代学者所默认的“规 矩”，并且宋代诗词中对《滕王阁序》“落霞 与孤鹜齐飞”句的化用也相当多，如苏轼《蔡 景繁官舍小阁》：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 鹜供千里。”黄裳《桂枝香 ·延平阁闲望》： “休诧滕王看处，落霞孤鹜。”张元干《念奴 娇 · 江天雨霁》： “旧游何处，落霞空映孤 鹜。”

综上， 《滕王阁序》在宋代完成了经典 化，宋代所编《文苑英华》收录了该序全文， 明清时期的学者在《文苑英华》的基础上开始 了对唐代就已亡佚的《王勃集》的编辑，如明 张燮十六卷本、清代项家达十六卷本、清代蒋 清翊二十卷注本等，《滕王阁序》借此也作为 王勃名篇流诸后世。

三、《滕王阁序》在宋代完成经典化的原因探 究

宋代是古文运动的高峰，古文即相对于 骈文而言。先秦时期散文质朴自由，不受格式 拘束，有利于反映现实生活和表达思想；自南 北朝以后，因社会环境、政治环境等一系列原 因，士人无处抒发情怀抱负，故文风转而由讲 求思想变为流于形式、华而不实。这种文风由 南北朝开端，直到中唐时期依旧盛行。晚唐 时，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愈奋 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一时之间晚 唐文风颇受影响。韩、柳二家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在当时文坛虽取得了一定胜利，但流弊已久  的骈文并没有彻底消失。晚唐以后，五代时社  会政治环境和南北朝较为相似，故骈文又开始  盛行，前蜀牛希济《文章论》曾言当时的文章  为： “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宋初，  追求辞藻、声律的文风依旧，其中尤以杨亿、  刘筠为代表的“西昆派”为代表，“西昆派” 以李商隐为师，而李商隐则是骈文的倡行者，  故“西昆派”大肆追求声律骈俪的形式主义，  虽然“西昆派”后来被复古派所抨击、取代，  但这种文风的流行也为王勃骈文《滕王阁序》  的流传提供了相当的空间。

北宋仁宗年间，欧阳修大力倡导古文，苏 洵、苏轼、苏辙、王安石、司马光等相继高举 古文旗帜，后世称之为“新古文运动”。因为 欧阳修倡导古文，所以他才贬斥《滕王阁序》 为六朝旧习，欧阳修之后对《滕王阁序》持反 对态度的宋代士人大多也都是受古文运动思想 的影响。在这种整个社会文风的变革之下，因 追求形式之风而享有声名的《滕王阁序》成了 众矢之的，讨论贬斥之意见逐渐增多，但从反 面来看，该序的名气也愈发增高了。

《滕王阁序》之所以后来的评价又能扭贬 为誉，大抵和宋代“新古文运动”不同于晚唐 “古文运动”有关。韩愈、柳宗元提出的“古 文运动”刻意避免骈俪文风，因此也就导致陷 入了另一种形式主义，晚唐裴度《寄李翱书》 曾批评韩文： “磔裂章句，隳废声韵。”宋代 “新古文运动”吸取了晚唐“古文运动”的教 训，并随着对古文的认识的增加，倡导者在反 对骈俪文风的同时也反对艰涩怪癖，主张文章 要“随言短长，应变作制”。“随言短长，应 变作制”即言文章要随其自然、求其平易，该 长该短视创作需求而定。在这种思想指导下， 宋人对骈文的态度就不再是单纯的批评了， 因为骈文也有长可取，古文也有短可弃，扬长弃短之下终成宋代散文独特的风气。以苏轼  名篇《前赤壁赋》来看，该文长短错落不一， 形式自由，主人询问客人回答皆自然流畅。同  时又兼具诸多骈句，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  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  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  抱明月而长终”等。正是因为宋代“新古文” 的这种特点，《滕王阁序》才没有成为反面教  材。相反，因为该序文语言流畅、骈句华而有  实，宋人在创作时采其优点而用之，所以导致  《滕王阁序》备受推崇。

王勃本身就属于改革文风的先行者，但碍  于初唐时期的时代限制，其改革多体现在内容  上而非形式上。观《滕王阁序》一文，词句华  丽但并非堆砌，无论是前半篇对滕王阁美景的  描写还是后半篇抒发自己的感怀都不流于形式， 如“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  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  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之言真切抒发了世事  无常之感慨，与苏轼《前赤壁赋》相比并不落  于下风。正是因为如此，宋代“新古文运动” 视域之下，《滕王阁序》获得了宋人较为正确  的认识，随着宋代散文文风的确立，此前贬斥  《滕王阁序》的一些宋人如欧阳修也转变了态  度，因此《滕王阁序》逐渐确立了其经典地位。

基金项目：2023 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 实践创新计划项目“东汉译经与同期中土文献 存在句比较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 KYCX23_3213。

[ 作者简介 ] 曾则楚，女，汉族，四川成都人， 成都中医药大学图书馆助理馆员，硕士，研究 方向为古典文献学、文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