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婷 姚晓娟
《画皮》独异于《聊斋志异》其他爱情 主题的作品,主人公王生遭遇恶鬼的设定打破 了传统爱情故事的浪漫框架,情节中男权意识 消解的现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也颇为罕见。此 外,陈氏彰显了平凡女性的英雄主义,为故事 增添了女性的魅力。这些独特的情节设计,揭 示了蒲松龄在创作时对女性角色的复杂看法。 通过对故事中人物行为的深入分析,可以窥见 蒲松龄在性别观念上的先进思想和对女性地位 的深刻反思。
一、美与善的深层剖析
在《画皮》中,蒲松龄塑造了两位女性 角色:一位是具有变换外表能力的恶鬼“画 皮”,另一位则是忠贞不渝的王生之妻陈氏。 通过“画皮”美艳外表与邪恶内在的对比,和 陈氏对丈夫坚定不移地拯救,展现了蒲松龄对 女性美的深刻洞察,反映了蒲松龄对于女性外 表与内在美的复杂看法,以及他对女性力量和 美德的高度赞扬。通过这两个角色的塑造,蒲 松龄的审美观念得以显现,他不仅探讨了美的 表象,更深入地挖掘了美的本质。
“画皮”代表女性美丽的外貌。蒲松龄在 开篇就以“二八姝丽”[1] 来直接描述“画皮” 的外貌特征,那是一个充满女性魅力的年轻女子, “心相爱乐”既说明了王生对“画皮”的 一见钟情,也从侧面展现了“画皮”的美貌。 “画皮”利用自己的美丽抓住王生的欲望,使 王生“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 也”。“画皮”以绝美的容貌出现在读者与王 生的眼前,又因她悲惨的身世而博得人们的同 情,女性的柔弱在“画皮”的外在演绎中得到 了充分体现。但看似娇弱的“二八姝丽”,褪 去外皮,却展现了令人胆寒的恶。“面翠色, 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 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 子。”情节在这里发生大转折,一个令人同情、 怜爱的“女人”变成了狞鬼,外在美只是表象。 “画皮”不仅外表丑恶,她的内心也充满丑恶, 因为她的真正目的是吸取王生的人血,吃他的 人心: “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 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 骂曰:‘道士吓我, 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 取拂碎之,坏寝 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通过动作描写,将“画皮”的恶刻画得淋漓尽 致,使小说达到高潮。“画皮”的外在美是直 观、有冲击力的,这份美丽轻易地令王生深陷
[1] 出自蒲松龄《聊斋志异》,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0 年出版。本文所引用蒲松龄文字皆出自此书, 不再 重复注释。
其中,最终沦为了自己贪欲的牺牲品,这一转 折不仅揭示了外表与本质之间的巨大鸿沟,也 反映了对美的追求若不加以深思熟虑,可能会 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陈氏代表女性纯真的内心。陈氏登场后, 起初面对王生的背叛,陈氏温柔地“劝遣之”, 看到王生的死亡,陈氏去“哭求回生之法”。 得到道士的启发,陈氏便立刻寻找道士所说的 疯人。“ 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 嘱,遂强啖焉。”可见陈氏的内心起初是无法 接受这个办法的,但是她为了救活丈夫,还是 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举动揭示了她的内心 世界,与外表美艳而内心阴险的“画皮”形成 了鲜明的对照,映射出王生对美的肤浅追求和 对真实本质的忽视。王生的悲剧,正是源于他 对美的错误理解和对“画皮”诱惑的屈服,而 忽视了陈氏那颗金子般的心。
二、决断与反抗的平等观念
在古代社会,为了加强对女性的控制, 人们对女性提出了诸多要求,主要体现在儒家 文化中“三从四德”的伦理规范上,这些规范 深刻影响了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行为模式。在这 样的文化背景下,王生的妻子陈氏,便是蒲松 龄依据儒家伦理标准精心塑造的“贤妻良母” 形象。但如果因此归结为对陈氏的道德评判, 似乎过于简单且偏颇。[1] 尽管陈氏的举止契合 了当时对女性的封建规范,但陈氏的行为并非 出于她对封建礼教的盲目接受,而是出于她对 婚姻与家庭和谐的深切期望。陈氏的内心世界 远比表面上的顺从更为复杂,她的每一次选择 都充满了对丈夫、对家庭的深情与责任感。这 也更深层地反映了陈氏对爱情与婚姻的坚定信 仰,由此可以说,陈氏是其婚姻的拯救者,为 此,她的每一步行动都透露着决断。
陈氏在面对丈夫初次不忠时所表现出的忍耐与宽容,或许可以被视为儒家规范对女性天 性的某种曲解。但没过多久, “画皮”原形毕 露,王生窥见真相后,找到道士得到了法术的 保障,但还是“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陈 氏也没有拒绝,说明陈氏是王生不可或缺的依 靠。王生的死亡象征着他们婚姻关系的终结, 但陈氏并未让这段故事就此结束。她首先请求 道士除掉“画皮”,为丈夫复仇,随后又为了 丈夫复活不遗余力地奔波,使得故事情节再次 达到高潮。面对陈氏的恳求,疯乞丐一次次羞 辱之,又突然杖击陈氏,怪诞地强使陈氏食其 痰唾。陈氏想到道士所嘱以及出于挽救婚姻的 决心,遂强忍其无礼的调戏。在为丈夫敛尸之 时,陈氏呕出的痰唾变成人心落入王生腹腔中, 王生复活。这些行为无一不展现了她在处理危 机时的果敢与决断,与王生的愚昧、僵化和狭 隘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传统男权意识的弱化, 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颇为罕见,深刻地体现了 性别平等的理念。蒲松龄不仅赋予了陈氏以力 量和尊严,也对传统性别角色进行了挑战,展 现了女性在面对逆境时的坚韧与智慧。
如果说陈氏的形象象征着处事决断,那么 “画皮”则是反抗精神的化身。当画皮与王生 一起生活时,道士出现了。道士以其“君身邪 气萦绕,何言无”“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 悟者”的话语巩固了他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 成为男性权威的象征。福柯认为“话语即权 力”,权力既不是一个结构,也不是一种制度, 更不是某类人天生就有的一种特殊力量,而是 在既定的社会制度中人们对某种复杂的策略性 处境的称呼。看到王生被狞鬼纠缠,道士作为 男性权威的化身,决心施以援手。他的目标不 仅是解救王生,更是要击败那些挑战男性尊严 的势力,以坚守男性共同的权益。“画皮”在
[1] 出自朱泽宝《〈画皮〉新解》, 《书屋》2015 年 第 11 期。
面对道士的干预时,并未轻易屈服,她虽“良 久乃去”,却因不愿自己的生活被毁而奋起反 击, “取拂碎之”,毅然破门而入,挑战了男 权中心主义的权威。在这一过程中,“画皮” 不仅揭开了男权的虚伪面纱,更彰显了女性在 逆境中的反抗意志和不屈精神。
三、追求与实现的自主意识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根 据古代的迷信观念,死者的遗体应归于尘土, 而魂魄则应前往阴间。然而,在蒲松龄笔下, “画皮”这一角色表现出对人间生活的强烈渴 望,她在人间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方式生活,展 现了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执着追求。
“画皮”原是面目狰狞的鬼魅,其真实 面貌为“面翠色,齿巉巉如锯”,令人望而生 畏。然而,为了遮掩这副可怖的外表,她将自 己伪装成一个柔弱的美女。在那个封建礼教森 严的时代,男女之间的交往极为有限,对于女 性的了解往往只停留在表面。由于“画皮”本 身无法拥有内在之美,她不得不绘制一副完美 的皮囊来吸引他人的目光。在这个过程中,她 不仅为了取悦他人而画皮,更是在自我创造的 过程中,完成了自我对美的追求和欣赏。通过 改换外表以追求内心期待的生活,隐喻了蒲松 龄对女性追求幸福与自我价值实现的支持。
“画皮”借助皮囊,与王生共同生活, 直至“过数日而人不知也”。若“画皮”的初 衷是夺取王生的心脏,她本有无数机会了结王 生的性命,但在王生采取行动,向道士求助并 将蝇拂悬挂于门楣以防范“画皮”之前,她未 做出伤害王生的举动。王生的行为显然触怒了
[1] 出自李伟、王光福《放心 ·觅心 ·安心——从结构 与人物看〈画皮〉之主题》, 《蒲松龄研究》
“画皮”,因为王生挂蝇拂这一行为是对她幸 福生活的威胁。“画皮”杀掉王生后,化身老 妪匿身二郎之家。从理论上讲, “画皮”不具备 变幻人形的法术,她能够变身为老妪,很可能是 因为她早已精心制作了这一身老妇人的皮囊。[1] 按照人世间的自然规律,少女终将经历岁月的 洗礼,逐渐老去, “画皮”提前准备好全套的 皮囊,渴望体验一次完整的女性幸福人生,实 现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画皮” 追求美丽与幸福生活的渴望,映射出蒲松龄对 女性自主权与个性解放的深刻思考。“画皮” 的形象超越了传统的鬼魅设定,成为女性向往 幸福世界和追求自由的一次大胆探索。
四、结语
在故事的终章,王生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 的奇迹,“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 这一情节的设定,虽然展现了陈氏的伟大,也 隐约透露出蒲松龄未能完全超越其所处时代的 局限。王生的重生,说明他并没有受到实质性 的惩罚,他在恍惚之间,仅感到腹部微痛,仿 佛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这不仅反映了王生自 身的无知和懵懂,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蒲松 龄受限于当时社会对男女角色的传统观念。传 统背景下,女性往往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她 们的命运被束缚在传统的家庭角色中。尽管蒲 松龄在故事中赞扬了女性的勇气和智慧,但他 仍然保留了男性中心的叙事框架,这在一定程 度上限制了他对女性命运更深层次的颠覆和重 构。
[ 作者简介 ] 于文婷,女,蒙古族,吉林农安 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 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通讯作者:姚晓娟, 女,汉族,内蒙古满洲里人,长春师范大学文 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