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对那个叫脑坞的地方情有独钟。什么叫坞呢,就是山谷。脑坞恐怕因为比较接近山顶,处于一座山的头部,所以叫脑坞,那里地势比较平缓。
脑坞就在我们后山,外公种植药材的地方在山的南面,脑坞在山的北面。从住的地方出发,沿着一条形同飘带的小路走到后山的山顶,翻过去,往右一拐,就到了脑坞。
脑坞虽然地势平缓,却伴有一片悬崖。那悬崖不是陡峭如笔那种,而有点儿像蛋糕,是一层一层的,总共有三层。
那里是外公摆诱蜂桶的好地方。在农闲时节,外公猫着腰,用刨子把一块块木板刨光滑,再把木板垒成一个圆,最后用一个竹篾编成的圈箍住,一个蜂桶就诞生了。外公笑嘻嘻地端起蜂桶上看下看,好似里面已经住着蜜蜂一般。
外公拿来一些稻草点燃,把蜂桶熏黑。我觉得纳闷,房子越新越好,你怎么不让蜜蜂住新房,要让它们住黑乎乎的房子。
外公说:“这你不懂了,蜜蜂喜欢陈旧的蜂桶,不喜欢太新的。”
他把蜂桶熏黑之后,涂上一些蜂蜡,还喷上一些蜂蜜水。我算是明白了,诱蜂桶,重点在一个“诱”字,就是要用蜂蜡和蜂蜜水把蜜蜂吸引到蜂桶里来。
“快把诱蜂桶拿到脑坞,放到悬崖的岩洞里去。”我催促道。
“急什么?现在天还冷,蜜蜂还没分房呢,摆了也没用。”
我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地底下的花花草草恐怕和我的心情一样。
风捎来信息,春天要来了。不等我催促,外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把诱蜂桶扛上左肩,右手搭着,我们往脑坞而去。
“春江水暖鸭先知”,我看应该是“风先知”。风吹在脸上,不再感到刺骨、凛冽,而是柔柔的,像一块手绢抚过脸庞。春天来了,我走路的脚步也雀跃了,像跳跃的麻雀似的跟在外公的身后。小路消失在地头,接下来的路,是我们自己踩出来的。我们踩着松针,到达山顶。再往下一百米就是脑坞,我看着满地的叶子,一屁股坐下来,人就顺着山脊滑了下去。等滑不动了,脑坞就到了。我抓着一棵山胡椒树,站起来,倚在树干上等外公下来。他扛着诱蜂桶,一步一个脚印,时不时用手抓着树干以防滑倒。我心想,直接滑下来多省事。
外公说:“这悬崖有三层,上下两层都太危险,我们就把诱蜂桶放中间这层。”
他扶着树枝,一步一步地往右边的崖壁上走。放诱蜂桶的地方很固定,也就那么三四个地方,外公早就轻车熟路。他在石板上铺一块方形的布,把诱蜂桶端端正正地放在布的上面,再拿一片薄薄的石板压在蜂桶的顶端,工作就完成了。
看诱蜂桶的事情由我来做,一有空我就往脑坞跑,看诱蜂桶里来蜜蜂了没有。在离诱蜂桶还挺远的地方,我放慢了脚步,先侧耳听一听,如果有“嗡嗡”的蜂鸣声,那就十有八九了。如果没有蜂鸣声,那我就慢慢地靠近。这有点儿像我吃蛋糕的情形,要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能大手大脚、狼吞虎咽。我已经能清楚地看见诱蜂桶了,我定睛看着,有没有蜜蜂进出。没有。于是我继续朝诱蜂桶走,走到了,就趴在石头上,耳朵贴着蜂桶听。什么声音也没有,真是大失所望。
我天天盼着诱蜂桶能迎来蜜蜂,我的脚步在住处和脑坞之间的小路上来来回回,有时一天跑好几趟。
那天,我从山顶滑到脑坞,往右走没几步,就听到“嗡嗡嗡”的蜂鸣。我大喜,忙往摆蜂桶的地方飞奔。蜜蜂进进出出,蜂鸣起起落落,一派忙碌的蜜蜂春耕景象。我来不及消化这惊喜,忙拔腿往家里跑。
外公也跟我一样高兴,忙放下手头的活儿,说:“我也去看看。”
外公说:“这桶蜂肯定能收很多蜜,你看每一只归巢的蜜蜂都带着花粉。”我又高兴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外公对我说:“晚上我要去端蜂,你要不要去?”去去去,我不住地点头。端蜂的意思我懂,就是把脑坞的蜂桶移到蜂场里,搬空的地方再摆一个诱蜂桶。
我们吃完饭走出门,夜色已从远处赶来,大地被蒙上了一层青色的轻纱。我和外公拿着手电筒,来到山顶。晚风拂过松林,落下一阵阵松涛。
外公灭了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向蜂桶。他转过身说:“你也快把手电筒灭了。”
“为什么?”
外公说:“蜜蜂看到有亮光,会从蜂桶里跑出来。”
我不怕黑,但还是回嘴道:“蜜蜂这么多,掉几个也没事嘛。”
外公瞪了我一眼,正色道:“一个也不能掉队。等我们把蜂桶搬走了,掉队的蜜蜂就找不到家了,只有死路一条。”
我忙把手电筒关了。
外公趴在蜂桶口,定定地看着那一溜三角形的出口。大概看了好几分钟,他才直起身子说:“嗯,这么久没有蜜蜂进出,它们都在蜂桶里了。”
于是,他“哗啦”一声甩开方布,把布平展地摊开在石板上。电光石火间,外公端起蜂桶放到方布上,快速地拢起方布的四个角打了结。他拿出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绳子,把蜂桶绑好,打了个大大的结,对我说:“我走前面,你跟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万一滑一跤把蜂桶撞散架了,蜜蜂不是没命了吗?”
我点了点头,先让外公走远,我要一口气冲上山顶。
把蜂桶搬到蜂场的第二天,外公又在脑坞摆了一个诱蜂桶,看诱蜂桶的事情又落在我身上。
春天进行得正酣,绣线菊、白娟梅、野蔷薇、杜鹃花都开了。我心想,这正是蜜蜂分房的好时节,过不了几天,诱蜂桶就会有蜜蜂。
可是我连续跑了几趟,诱蜂桶还是空空如也。
那天,我去脑坞看蜂。我走到山顶就听见隐约的“嗡嗡”声。我忙转身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外公。他乐呵呵的,又放下地里的活儿跟我去看蜂。
奇怪,蜂桶还是空空如也,可是耳边有蜂鸣持续地传来。我们茫然地抬头四顾。突然,我看见远处一棵木荷树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不正是蜜蜂吗?
外公也看到了,对我说:“快回家拿一个空蜂桶,它们没进诱蜂桶,说明还看不中脑坞这个地方,我们得尽快把它们请进蜂桶。”
脚步在小径上飞奔,不过一会儿,我就把空蜂桶拿来了。外公瞄了瞄木荷树上的蜂群,说:“这是一群难搞的蜂,我得让它们尝尝甜头。”外公把空蜂桶倒置在地上,泡了一碗蜂蜜水,猛吸了一口,像喷水龙一样对着蜂桶喷了起来。喷完了,他盯着树上的蜂群嘀咕道:“这确实是一群刁钻的蜜蜂,它们歇得这么高,难搞哦。”
可不是嘛,蜂群停歇在木荷树三分之二高的地方,外公双手举着蜂桶,却发现根本够不着,再看那木荷树,树干笔直,树枝纤细,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枝丫可以放置蜂桶。无奈,他只能找来一根粗粗的木棍,把蜂桶绑到木棍上,像迎队旗一样擎着那粗大的木棍。
许是闻到了蜂蜜的味道,一半蜜蜂“呼啦啦”地钻进了蜂桶,可是剩下的一部分蜜蜂,却不紧不慢。外公擎着木棍,看着蜂群,直看得眼泪直流。突然,他打了个喷嚏。只听“嗡”的一声响,外公“哎哟哎哟”大叫起来,身体纹丝不动,表情却龇牙咧嘴。
“你被咬了?”我问道。
“都怪我,没忍住喷嚏,这下子又死了好几个蜜蜂。”
这我知道,蜜蜂蜇人之后,它自己就死了。可是,被蜂蜇了是很痛的,你不去怪蜜蜂,怎么还怪自己呢?外公又挨了几下,他“嘶哈嘶哈”地呻吟着,双手却纹丝不动地擎着木棍。
终于,大部分蜜蜂陆陆续续地钻进了蜂桶,还有几个在木荷树上逗留。外公直直地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几个蜜蜂。
阳光已经越过山顶,落在我们身上。虽是仲春时节,但我们还是汗流满面。外公因为一直擎着木棍,后背早已湿透。
没几个蜜蜂了,算了吧。
外公说:“把它们留在山里无家可归,多可怜啊。”
我只能站着,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只冥顽不灵的蜜蜂。
太阳当空,我们的汗珠流得更欢了。外公已经擎着木棍站了大约两个小时。那几只蜜蜂始终不肯进蜂桶,绕着木荷树飞。
过了许久,外公叹了口气,对我说:“去叫舅舅来一起帮忙,顺便带个小喷壶。”
过了一会儿,舅舅来了,代替外公擎起了木棍。外公瞧了瞧木荷树旁边的一棵松树,对舅舅说:“你擎着木棍别动,等我把那几个蜜蜂赶进蜂桶。”
外公爬上了松树,坐在与蜂桶持平的枝丫上,拿起喷壶,朝那几只正在飞的蜜蜂喷雾。果然,那几只蜜蜂的飞行速度慢了下来,最后落在了树叶上。
我惊奇不已。外公笑着说:“这你不懂了吧,蜜蜂的翅膀沾了水,飞不动啦。”
那几只蜜蜂在树叶上爬行,爬到离蜂桶不远的树叶上时,奋力一飞,飞进了蜂桶。
大功告成了。
外公长嘘一口气,拿出方布,快速地把蜂桶口扎紧。
外公把新接的这桶蜂放进了蜂场,他放好蜂桶之后,折了一根棕榈树枝压在蜂桶的顶部,然后解开了蜂桶底部的方布。他看着脑坞的方向喃喃道:“如果还有掉队的蜜蜂,希望能找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