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我在一所乡村小学里寄宿已近一年。
虽然这句话是完完全全的实话,但这样说出来,好像我原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城市孩子一样。其实并非如此,我家就在同一个镇子上的另外一个村子里,我寄宿的这个小学离镇中心还要近一些。我在这里寄宿只是因为我的一位姑姑在此教书,而那时年幼的我表现出了一些聪慧的特质,抱着望子成龙的心理,我爸我妈决定把我托付给这位当时还未婚的姑姑教育,或者至少不要把那点小聪明用在歧途之上。
二○○八年、二○○九年时生活对于人们而言还是一个很温暾的东西,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丰富的娱乐手段,不足以将人的时间切割得七零八碎。大人们每天闲暇时间就是打打乒乓球或者边看九点档星空卫视的《城市猎人》边打牌。而当时对于那所小学的老师们而言最隆重的一种娱乐,是约一个大家都有空的夜晚,带上孩子们一起去校长家中做客。
当时的老校长教学水平可能不是很高,然而十分稳重温和、德高望重,乒乓球也打得极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玩一款单机版的连连看,从第一关一直玩到最难的第十关,每天周而复始百玩不厌。我试过一次,连第一关都过不了。
那所乡村小学位于这个村子最外围的地方,或者换个说法,从一个方向进入村子,首先就是小学青白色的教学楼。从校门口出来,沿着砂石铺就的大路走一会儿就到了校长家。路的一边是学校的并不算很高的围墙,也不像当时我们那里其他的墙一样,会扎上啤酒瓶的碎片以做防盗作用,一眼望去便给人森森寒意,可谓防君子不防小人。围墙灰白的墙面上,用红漆大大地刷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八个大字,那时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所有小学的标配。路的另外一边野草疯长,白天时山羊和水牛像雕塑一样在其中长久地埋头,到了夜晚,萤火虫在草叶之间流动着忽明忽暗,仿佛一些寂静的闪电。
夜晚走在路上,大人们总是会要求小孩走在最后面或者中间,防止前面有蛇或者其他野物蹿出来伤人。平心而论,这是一种慈爱的表现,然而我对这一做法一直非常抗拒。走在最后面总让我觉得背后有许许多多眼睛紧紧贴着脖子,幽深的夜色里隐藏着一些奇异的事物,使我心惊肉跳。而走在中间大人们的身影又充满了压迫感,使年幼的我倍感窒息。所以我总是一直往前跑,把大人们戏谑的喊骂声抛在背后,裹挟着稻叶气味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让人产生一种仿佛耳垂正在被切割般的疼痛的错觉。
老校长颇有家资,他的家是一栋四五层的自建楼,而且装修得应有尽有。大人们在一楼客厅里其乐融融地聊天,聊着聊着往往开始唱卡拉OK,我姑姑钟爱张惠妹的《听海》,在四面丘陵环绕的小村子里,让海的潮湿的悲伤一遍遍泛滥。其他孩子喜欢在柔软的沙发上滚来滚去,然后尖叫着满屋子乱跑。
那时我很喜欢自居成熟,对此总觉得很无聊,就自顾自地跑上二楼去玩电脑。玩的是《360大战QQ》,然后是《炎龙传说》—这个游戏小毛病很多,有时候我吃到仙桃也不加血。很快大人们就在下面喊说要走了。
有一次下楼时经过一个房间门口,走廊和房间里都没有开灯,只有一片令人困倦的昏暗,但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的电视却亮着。频道是东南卫视,当时正在播《仙剑奇仙传三》的预热广告,“年度重磅奇幻仙侠剧即将上映”云云,景天在永安当里当一个跑堂伙计,一天到晚嘿嘿傻乐,并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怎样哀伤又宏大的十九岁。
在很多次去老校长家玩的经历之中,我只对这一个画面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后来《仙剑奇侠传三》确实现象级地爆火,也许是因为它使我直观地体会到时光如梭,一去不复还。
回学校之后的事就像每个日常的夜晚一样。洗澡,要去教学楼后面一排平房中间的公共浴室里洗,每次洗还要自己拧开浴室外面煤气罐的阀门。公共浴室后紧靠着围墙有一道小水渠,被野生的宽大的番薯叶片层叠盖住。关于这道水渠有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本来里面只有一些身体纤细的小鱼和普通的黑色蝌蚪,在我七岁时的某个夏天的夜晚,里面突然响起来一种洪亮的叫声,再之后直到我离开这所小学,那只突如其来的牛蛙已经繁衍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有次我洗完衣服,回到宿舍,在露天过道的尽头晾衣服,没拧干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突然之间狂风大作,我靠在围栏上等待吹干头发,看见操场旁边的野草地起伏不定,像一场被困在玻璃房子里的潮汐。远处的山影看起来也在摇晃,月亮还是很亮。草叶彼此摩擦发出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无数虫子被风刮得星星一样遥远的鸣声、房间里天牛幼虫孜孜不倦啃着木椅子的吱呀吱呀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一起涌入我的耳朵里。
但后来我却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一天更宁静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