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个半小时到上海

2024-06-24 00:00:00唐池子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绿皮火车上海

1998年,从长沙到上海,需乘坐十九个半小时绿皮火车。那时飞机是奢侈品,高铁还是一个外星词。六月山头的映山红还没落尽,父亲天麻麻亮就起床推车翻过山头,在蛇形小道上骑行,去长沙火车站帮我购票。

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永远拥挤得像个热闹的笼屉。父亲找了个停车点停好自行车,挤挤挨挨排上半天队,好容易挨到了等待已久的售票口,却被通知票已售罄。满脸祈色的父亲,佝着背不知所措地站在售票口,无奈地垂着双手。

一早空着肚子出门的父亲,舍不得花半毛钱给自己买个包子充饥,摸一把脑门上的汗,掂掂口袋里薄瘪的钱包,心急如焚地给闺女盘算着如何买到票子。一百多的正价票买不到,五六百的黑市票又买不起,咋整?脾气温和的父亲杵在神色漠然的人流中,默默叹气。

那时的我,偏瞧不见父亲的焦灼。大学毕业之际,我像长硬了翅膀的鸟,悄悄打定主意远走他乡,开始一场渴望已久的青春历险。北京,上海,广州,来自三大城市的单位来学校选拔,因为张爱玲的小说,我毫不犹豫选择了上海。偷偷参加了选拔面试,又偷偷签了约,还打算偷偷跳上一辆十九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潜逃上海。签好约后才想起应该先向父母交代。

听到我的消息,母亲的头上好像响过一个霹雳,她神色那么慌张,根本不信一向看起来乖巧的女儿怎么突然胆大包天,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想到背井离乡,去上海呀!她慌慌张张抢过我手里的协议,那些她瞧一辈子也瞧不明白的条款让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直到她终于认出那上面最后明明白白签着女儿的大名,她才确定,的确是这沓可怕的纸片抢走了她的女儿。

协议像炸飞的一只母鸡,眨眼落到了地上。母亲的身子却矮下去,软下去,像个委屈的孩子,蹲坐在地上。我只望见母亲那两只天天给我浆衣端饭的手,紧紧捂住了脸颊。我望不见母亲的表情,却陡然听见一声咦,半天才明白那是哭声。一向刚强无比的母亲,居然在我面前,像个孩子号啕大哭起来。我木木的,一动不动,被母亲突然而巨大的哀痛吓蒙了。母亲尖厉的哭声,像巴掌“啪”“啪”甩到我的脸上。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任性得可怕,如此伤了母亲,又渐渐生出另一种庆幸,如果不先斩后奏,母亲恐怕永远不会放我远行。

母亲的伤痛是暴雨如注,哀伤欲绝的,“你这个臭丫头,从没离开过家门,病了谁管你啦……去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把你卖掉家里人都不知道啦……”我猜是从那天开始,母亲感觉到了人生的虚空,养育二十年的女儿呀,人生就是白白辛劳一场。

恐惧和绝望完全淹没了母亲,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像秋霜清晨凝结在橘树的尖刺上,那些尖刺一下下刺痛我。那个瞬间,甚至瓦解了当时满脑子的文艺浪漫,我想象中无数次上演的悲情大剧突然变得轻如鸿毛:当我站在疾驰的绿皮火车上,那个沉默似金脸如玉的少年,突然策马朝我追奔,一路旁若无人大声疾呼我的名字,那时错愕的我,该跳车相迎还是泪落千行?母亲的哭声,让我看到自己的浪漫,质变成薄脆的瓦片,片片在风中坠落,碎成满目狼藉的瓦砾。

等母亲在父亲的劝慰下渐渐恢复平静,我心底也渐渐恢复了坚硬的外壳。我知道自己不会妥协。母亲对这件事巨大的反应,反而让我后来面对村人的反应过度,产生了某种应激免疫力。

“你要去上海?上海滩,那里有黑社会,玩枪使棒的,你一不小心就会吃枪子。”跟我一起玩大一起追《上海滩》的辉子斜着眼睛用指尖瞄准我。

“我才不信呢,那是老黄历,张爱玲小说里说,连开电梯的都是个人物,知书达理,一定要在汗衫背心上加一件熨得溜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还有,甚至可以用指甲在电车的黑漆上刮出字来:‘公婆有理,男女平权。’”我藐视,故意文绉绉地反驳。

“好,算你会背书。坐十九个半小时火车,你到得了上海吗?火车上专业小偷、流氓、劫匪,关在闷罐子煤灰锅炉里一路偷下去;进站就停靠,南昌上饶鹰潭,角里旮旯设个小黑店,记得《水浒传》里的老法子吗,蒙汗药迷魂汤,什么都下,家常便饭,你一个小姑娘家,悬啊。”说这话的是我们村出远门当过兵的树根哥,黝黑的脸,咧嘴一口雪白的牙,现在当了两个黑娃娃的爹,说起话来还有那么一点儿好看。

我不想反驳他,他是儿时我们那拨女娃心中的黑皮王子,他说的大概不会很错,我心底多少有点儿发了毛。咬住嘴唇,我躲进竹林使劲翻一遍《张爱玲文集》,发现张爱玲果然要么写上海,要么写香港,没有闷罐子煤灰锅炉,没有南昌上饶鹰潭角里旮旯,更没有蒙汗药迷魂汤家常便饭。我要走一条连张爱玲都没走过的路!

我腿脚有点儿发软了,又咬着嘴唇一阵风般跑出来,心虚地问:“好树根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白牙一闪,“不信你树根哥,我跑世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告诉你,最吓人是鹰潭站,半夜铁钩子伸进窗户,钩旅客身上的钱包;钩不到钱包,好家伙,铁钩子换成铁刀子,‘哐当’,割稻子一样,直接把人头割下了。等到了上海,绿皮火车上咚咚咚到处滚着西瓜一样的人头,检票员捂着鼻子,数票子一样数着人头,一个,二个,三个……”

我的妈呀!恶心得想吐。我拔腿就跑,跑得比鬼还快。一溜烟跑到银水河边停住了脚。这条河是我的保护地,我怕了吓了慌了就爱跑这里。把头藏在一团香喷喷的野花堆里,滴几滴泪,心里就好受了。泪水濡湿了我的眼睫毛,这时我却望见河中一艘木船,在镜子般的河面上缓缓东去。也许濡湿后的眼睫毛,在视觉上造成了一个光晕,我竟然觉得今天的银水河格外透亮,这条木船周身都晃着光,更神奇的是,它身后拖着一尾光波,粼粼闪闪,仿佛这船竟不是一条普通的木船,倒成了一条有着水晶鱼尾裙摆的活物。我忘了自己的怯懦,目光被这神奇的船鱼牵引而去,伴随着水鸟的乐音,船鱼像从水晶宫底浮上来的仙船,优雅曳尾,缓缓东去。

我看得呆过去,良久才如梦初醒,顿悟,听见心里有声音说,这河,往前走,是江;这江,往前走,是海。上海,上海,大概就在这个海的口上。那么,这艘仙船优雅地往上海的海口行进;那么,我的船—一辆十九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也会优雅到达上海,哪怕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难,也要东游成功。

这样想来,觉得自己不是唐池子,简直成了女唐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哼得自己血都热起来。越险越要去,路程虽艰险,心境却优雅,这岂不是人生历练!

想得太透彻,我在河滩草地上连翻三个空心筋斗,惊起一群宽翼白鹭。又顺手在傻呆呆看着我的老黄牛耳朵上插了把黄野花,就踩着噼啪啪的脚步回了家。

后来随哪个讲,也不争了。吃了定心丸。反正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九死一生也不怕。那时候没有3G、4G、5G,没有百度问问,没有高德地图,在偏僻闭塞的小乡村里,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凭一份直觉的勇气,选择了人生的方向。

父亲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场大讨论。后来他告诉我,如果当时我选择留下,他觉得好;如果我选择去上海,他也支持,而他唯一能为我做的,就是为我买到去上海的绿皮火车票。那时满脑子都是未来新世界的我,哪里屑于一张火车票这样的琐事。因此,父亲的焦灼我居然毫无察觉。他独自去了多少趟火车站,排了多少次队,又如何千方百计想办法通路子,最终如愿以偿买到火车票,那时的我都视而不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咬牙送了两条“芙蓉王”,又托了曲曲折折的关系,居然一口气买到三张,上中下硬卧。另外两张,一张是替一起被选拔到上海上班的同学代买的;另一张,因为家里实在不放心,让弟弟送我去上海给弟弟买的。十九个半小时,两个男生护一个女生,父亲觉得这是给我人生第一次远行上一道双保险,这样,高悬的心似乎可以悬得低一点儿了。

为这趟旅程弟弟陪我练了半个月女子防身术,弟弟还特意剪了板寸,练了散打,露出肱二头肌。临行前母亲要我穿暗色衣裳,以免引人注意,而弟弟一身短褂布鞋,腰间缠了根闪亮的铁腰带,一副走江湖押重镖的行头。我那位一起去上海工作的同学,我们彼此并不熟悉,他先坐火车从他的家乡赶到长沙,会合后一起坐十九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他脸色是黑的,眼圈是红的,跟我们会合后就选了上铺,爬上去就没再下来过,十九个半小时不吃不喝,像进入了冬眠。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是他第一次离家心情太差、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太过恐惧,还是第一次和女生同乘火车太过害羞,才可以做到蜷在上铺十九个半小时一动不动?弟弟好几次爬上去轻轻推他,问他喝水吗吃饭吗需要什么吗,他都轻轻拒绝。后来的几次弟弟大概只是为了确认他没有饿昏才爬上去推的。我因此一直相信我这位同学身上有坐绿皮火车的特异功能。

绿皮火车真的哐哐当当地开动了。坐在那个传闻恐怖的绿皮火车窗口,并没有多少异样。窗子半开着,车站的热潮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涌冒进来,裹挟着速度越来越快的风,呜,呜呜,呜呜,绿皮火车哐哐当当、摇摇晃晃,顺着锃亮的铁轨,渐渐疾驰。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似乎想抓什么。我抓到了那块土。是我临行前母亲交给我的。看着母亲前夜从地里挖出来,小袋包好,又在外面包了三层老棉布。是从那匹特别的棉布上扯下来的,说特别,是因为那匹棉布是好多年前奶奶亲手纺的,早老成铁锈色了。奶奶过世后,母亲把它留了一年又一年,说给三个闺女出嫁时压箱底用的。母亲这回舍得扯了一小块来包土。土是从那块我种过小圆白菜、红辣椒、紫扁豆的菜地上挖的。那是我的地。旁边一圈我还随性种着一些花草。因为老爱陪父母在菜地干活儿,父亲送给我这块地,种什么都可以,随我喜欢。

我抓到了母亲交给我的那块土,柔韧,筋道,让我想起了元宵节前打糍粑的糯米团子。母亲反复叮嘱我,这块土千万随身带着,到了上海水土不服,拿这土在心口揉一揉,能救命。

救命土!我下意识紧紧抓住它。月台上空空的。送行的人不允许进站。只有几个送车的穿制服的乘务员。但我还是抬起眼帘去找。我想找什么呢?是那幕想象了无数次的戏吗?找到那个沉默如金脸如玉突然现身的少年?

不,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场戏对我根本毫无意义,我甚至不记得那个以为自己会铭记终生的少年的脸,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我那样徒劳地从窗口探身而出,只是想把故乡的山水看得更清楚更分明,害怕时间模糊了它们清俊的轮廓。我使劲睁大眼睛去找银水河,但无从获得。只有蔼蔼青山,像一头头蹲伏的青牛,忠诚地伏在铁轨两旁,缓缓后退,渐行渐远……

我的心又生出橘树上那带白霜的刺痛感,椎心之疼。我赶紧收回目光,哪怕再望一秒,我的泪闸就会冲决而溃。这时我才发现窗外的热潮早已涌进车内,在车窗玻璃上逐渐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汽,那层水汽现在越来越湿润、越来越模糊,看着像一幅水淋淋的肖像画。我定睛仔细读那画,渐渐地,画上显出了两对眼睛,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一双深深的黑眼眸,那是父亲的眼睛;一双大大的水晶珠,那是母亲的眼睛;两双忧心的、牵挂的、心痛的眼睛,眼角带着岁月的纹理;渐渐地,两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噙满了沉重的、无声的、透明的泪滴……

我更紧地抓住那块土,这时的心,疼得像一万只山羊同时向四面八方撕扯。但我顾不得心疼,举手试图拭去那眼中的泪滴。可是无论我怎么擦拭,拭去的只是凝结在车窗上模糊的水汽,两双泪眼像烙在绿皮火车的车窗玻璃上,越擦拭越清晰……

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那块土被我紧紧抱在胸口,长时间地在绿皮火车的窗口前热泪奔涌……

好在有弟弟陪伴。在这趟我一生中第一次十九个半小时的长途火车,弟弟以湖南男人的果敢,向我证明:只管前程,莫问东西。在南昌、上饶每个角里旮旯的小店小摊上,他向那些热情过度的摊主故意买一两鸡爪三个鸭脖子四个橘子五个梨,然后在我面前奋不顾身嘎巴嘎巴地啃,他一路的勇猛不过为证明乡人的下药说纯属无稽之谈。

接近被严重妖魔化的鹰潭前,已到深夜。弟弟邀了邻座几个壮实的男生,聚拢着坐在床边摩拳擦掌壮胆,商量如何对付凶残劫匪。他们嘀嘀咕咕压低声音神情神秘地密谈。我睡在中铺上,从床上探出头看,弟弟向大家低声介绍:“这是我姐姐,算是我们这趟重点保护的公主。而我们,就是今夜保护公主的英雄。”大家捂嘴笑。弟弟要我蒙住头,千万不能掀开被子张望,说距离鹰潭站只剩半小时了。

我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躲在被子里,留了个眼睛孔朝外看。英雄们准备着自卫武器,有人举着餐桌上的铁盘子,有人提着开水壶,还有人趁着夜色扛来了消防灭火器,而弟弟解下的铁腰带,闪着一道凛凛寒光。

很快,绿皮火车果然在黑山间呼啸而过。弟弟一声轻喝令下,各就各位,他陡然打开车窗,一阵穿堂风猛地呼呼直往里灌。我紧张得心跳到嗓子眼,屏住呼吸,朝眼睛孔看。火车在摇摇晃晃中趔趄般向前飞驰。一点昏暗的光影,逶迤投在白色床单上。在暗处,四个男生圆圆的头凑在一起,我看见他们的眼睫毛在暗中颤颤地扑扇。每个人都一动不动,所有关注点都聚焦在那扇传说恐怖的车窗口上。等待那里出现那个银晃晃的铁钩子。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半小时后,绿皮火车打嗝似的蹦跶了几下,继续平稳地呼啸东去。车窗外什么也没伸进来。除了那夜明亮如水的月光。

水波一样的月光静静流淌在车窗口,流淌在车窗边的桌面上,流淌在白色床单上,流淌在一排年轻的圆头上。如银水河的河水,月光柔和地、静静地流淌。

一夜平安。最后,闪在窗后的弟弟,大侠一样收起他手里闪亮的铁腰带,低头缠回腰上,轻蔑一句:“谣言是个狗屁!”紧张松懈下来,解除戒备,打着哈欠,分头去睡。

这场合作让弟弟和这几位侠胆青年迅速熟悉。补过觉后,他们开始畅聊绿皮火车上专业小偷、流氓、劫匪的段子,开始谈人生谈理想谈上海的未来,大家很快便称兄道弟,啃鸡爪子打扑克吹牛皮,一路闹到上海。后来连两位年轻的乘务员也加盟进来,湖南人一把浏阳炒米一包洞庭豆豉鱼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胃口近,心更近。十九个半小时,足以建成一个友情连。

写了请战书上这趟绿皮火车的弟弟,在历险上一无斩获,却谈笑风生地结交了一火车的朋友,不能不说这是一场重大的收获。我这位外封的“公主”也意外获得了几个老乡朋友。他们中有赶赴上海工作的应届毕业生,也是第一次坐十九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也被乡人的传言吓得心惊肉跳。幸亏弟弟的组织合作,破解了旅途的恐惧和寂寞。这也是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弟弟的个性比张爱玲的小说更耐读。他比我小一岁,心理素质、社会经验却远非我所及,虽然他号称学渣,我号称学霸。这趟旅程刷新了我对弟弟的认识,也改变了弟弟的人生轨迹。他毕业后选择四海为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四海皆兄弟。”这句话分明是人生第一次十九个半小时绿皮火车之行送给他的礼物。

乘坐十九个半小时的绿皮火车,我们终于到达传闻甚广的上海,一路平安。出站时,敬业的检票员一张一张认真核对我们手里的票子,我们的脑袋仍然稳稳地留在各自的肩膀上。只有远离故乡的心,从此裂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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