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的身世之谜

1

戴安娜不是一个机器人。

当她快八岁的时候，她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不是由电线和机械零件组成的呢？

她问妈妈：“为什么我这么脆弱？”她把自己编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辫子绕在纤细的手臂上。“为什么我需要吃东西，晚上还得睡觉，而我的姐姐们却不需要？”

妈妈显然被她问住了，这个难题很棘手，哪怕你会数学也解不开，哪怕你是百科全书都无法回答。妈妈的风扇迅速旋转起来，“你是我的女儿。” 她终于用她那低沉而单调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嗡嗡响。

“可是你不用吃东西，你的电池用太阳能板充电，你很强壮，而且压根就不会流血！”戴安娜跺了跺小脚，显得有些沮丧。这对她来说很难得。

妈妈的胸板开始吱吱作响。“外婆会知道的。”她说完就转过身去，光滑的背上散发出一阵阵热气。

外婆年事已高，由于常年暴露在笼罩着小岛的咸雾中，她的身体已经开始生锈。同样的雾气却让戴安娜精神抖擞。要是妈妈没在她身边提醒那些危险，她就想跑过沙滩，跃入波涛之中。妈妈担心她会遇到的危险可多了，比方说鲨鱼、寄生虫、水母、污染，还有溺水。

沙滩上有很多齿轮。那些沙子填满了齿轮，在金属上留下了一层浮渣。外婆不在沙滩上，戴安娜在远离沙滩的充电山上找到了她。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外婆发出了一声叹息，戴安娜早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呼吸，而是一种声音文件，好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有血有肉又有肺的生物，像是戴安娜那样的生物。

“戴安娜，”她用舒缓的、单调的声音说，“你不是机器人。”

戴安娜郑重地点点头。她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你是一个人类。” 不同于妈妈，外婆始终保持着冷静。她总是很有逻辑、很稳重。

“我在课本上读到过关于人类的故事。我想我可能就是其中之一。”戴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还有其他人类吗，外婆？”

外婆的光学传感器扩大了，就好像它们可以直接透过戴安娜自己那双容易受伤的眼睛看到更多东西一样。

也许它们确实可以。

“有的。”老机器人举起胳膊，用一只温暖的金属手拍了拍戴安娜的脸颊。“但他们是在自寻死路。”

戴安娜感到眼睛后面有一种奇怪的刺痛感，这唤起了她遥远的记忆：有一次，她离开了妈妈那警惕的保护。她绊倒了，擦伤了膝盖。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她无法顺畅地呼吸，她确信自己快死了。

但她还是坚持问下去，“我从哪里来，外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把你从那些想要毁灭你们的人手中拯救出来。那些人毒害自己的土地，用武器互相残杀。你是一种新型人类。我们保护你的安全，把你养大，让你在这里生活，这里有干净的空气和土地，没有战争。”

为了抑制眼睛里的疼痛，戴安娜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她的两只眼睛各自流出了一滴泪水，但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了。“谢谢你，”她说，“听起来，我应该不会想认识这些人。”

外婆点了点头，她的脖子关节发出了吱吱声。就是这样。

为了庆祝戴安娜的十二岁生日，妈妈为她安排了所有她最喜欢的活动。全家人一起爬树，在沙滩上抛球—就连外婆也不例外，她甚至都没有抱怨过那讨厌的沙滩，就连一次也没有。接下来，戴安娜的姐姐“水族二号”为她准备了海藻沙拉和贻贝作为午餐，而电池容量较小的老机器人则去了充电山。后来，全家人聚集在她们的小房子里，讲起了戴安娜之前的趣事。

“一直到很晚，你才学会开口讲话。”妈妈说，“也许你会这样是因为我们没有嘴巴让你观察该怎么说话，毕竟我们只有音频输出装置。”

“你说的第一个词是‘海’。”“水族一号”叽叽喳喳地说。比起她的双胞胎姐妹，她要更活泼一点儿，“然后，你居然管我叫‘阿祖’！ ”

“水族二号”说：“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戴安娜冲着她的姐妹们讨好地笑了笑，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一些危险而陌生的东西。一些人类的东西。

“你的头发是外婆亲手打理的。”妈妈接着说，“我们认为，如果仅仅因为我们无法让你的头发保持整齐就把它剪掉，这对你来说不太公平。于是，外婆就开发了她的梳子附件和一个新的程序用来编辫子。”

“但外婆为我织布，还给我做衣服。”戴安娜指出了事实，“相比之下，编辫子要简单多了。”

“在你来之前，我可没做过衣服。”外婆说。

“说说我是怎么来的吧。”戴安娜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了起来。

她的家人们像是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尽管她知道她们的音频传感器没有任何问题。

“你很早就学会了阅读。”妈妈说，“你一直对生物科学很感兴趣。”

2

那天晚上，戴安娜怎么也睡不着。她内心那种奇怪的新感觉让她无法入睡。这种感觉穿过她的肺腑，以极快的速度通过脊髓进入她的神经回路。

因此，当木烟的清脆气味从戴安娜卧室的过滤器里溜进来时，勾起了她的缕缕回忆。她的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出一间色彩明亮的房间，那里远离她现如今在小岛上的这个家。于是她关掉了安全系统，悄悄地翻过窗户溜进了月光下的树林里。

戴安娜之前曾多次逃出她的房间而没有被人发现。妈妈知道，青春期的人类女性最理想的睡眠时长是每晚九到十一个小时，因此在决定戴安娜的就寝时间时，她过于谨慎了。其实戴安娜只需要睡八个小时。没过多久，她就想出了办法能够瞒过家人，让她们以为她还在睡觉。

但之前那几次，戴安娜的肚子里并没有出现像今晚这种不舒服的新感觉。当她循着烟味来到海边时，她觉得好像有一只野兽在她的腹中栖息。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却让她兴奋不已，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火很小，沙滩的那堆木头上只有一簇小火苗。一个轮廓清晰的身影朝上面扔了一根细棍，火焰飞溅，几乎熄灭。戴安娜现在已经离得够近了，可以听到那个身影呻吟了一声，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戴安娜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咒语。

戴安娜的膝盖颤抖了一下，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就像那次她因为吃了变质的鱼而生病了一样。但是她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所以她强迫自己用颤抖的双腿继续往前走。

“需要帮忙吗？”戴安娜走进了火堆周围那不断缩小的光圈里。“我对生火有一些经验。”

那个人尖叫起来，“它”像螃蟹一样向后逃跑，差点儿跌进火里。

她绊了一跤。在戴安娜的脑海中，她意识到不该用“它”来指代那个人类，那是一个女孩。这个看起来和戴安娜非常相似的女孩引发了另一段记忆。戴安娜躺在床上，一团柔软的黑发垂落在她的脸上。

戴安娜眨了眨眼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她面前那个真正的女孩身上：“不要怕我。我想帮忙。”

那女孩整个人仍然蜷缩在沙子里，但当她歪着头打量戴安娜时，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你是谁？你住在这里吗？”

“我叫戴安娜。我确实住在这里。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女孩站起身来，掸去腿上的沙子，然后优雅地走回火堆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刚才那个受惊吓的生物。戴安娜被她的身体动作吸引住了，这与她的家庭成员是如此不同。戴安娜自己移动时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叫李。我以为……我还以为这个岛上没有人住呢。”

“只有我的家人住在这里。”戴安娜从火堆边捡起一根最大的树枝，把它的树皮掰碎了，丢进即将熄灭的火焰中。

“听起来很孤独。”李说。

“不，我不孤独。”树皮燃起了火光，这让戴安娜能够观察李的长鼻子和她那双闪烁的黑眼睛，“我有妈妈，外婆和两个姐姐。她们随时都在我身边。”

李不由得放低了眉毛，皱起了眉头。戴安娜自己也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李问道，“这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戴安娜觉得这个词很奇怪，又是一个她只在书里见过的词，“感觉很怪的那种吗？”

李笑了起来，把戴安娜吓了一跳，“你好像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打过交道似的。”

“那倒是真的。我没有。那你呢？”

“当然有！那你的父母呢？你的姐妹呢？”

戴安娜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沙滩上，“这事说起来可不寻常。”

李紧挨着戴安娜坐下，双手在噼啪作响的火堆上取暖。“请你告诉我吧。”

戴安娜向李描述了她的家庭成员，因为她想不出来有何不可。她谈到她们如何照顾她，喂养她、教导她，甚至为了了解如何正确地抚养她，还特意下载了人类的育儿书籍。

当戴安娜讲到外婆把她从危险的人类手中救出来的故事时，李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被烫到了吗？”戴安娜问道，她想知道是不是有火星从火堆里跳出来灼伤了这个女孩。

“没有，只是……”李闭了一会儿眼睛，“没什么。”

戴安娜意识到，她花在谈论自己身上的时间比她想得还要多。也许是她太无礼了。“你是从哪里来的，李？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戴安娜曾经认为微笑总是完美对称的，就像她的家人们笑起来那样，但是李的微笑却像一棵迎着海风生长的树一样歪歪扭扭：“首先，我‘偷偷’开走了我哥哥的船。”

“哦，天呢！”戴安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逃跑。李显然和外婆描述的那些人类一样不道德。虽然这个人类女孩也听了戴安娜的故事，还让戴安娜心中涌起了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愉悦的情绪，就像咬了一口甜美的水果，但还要更强烈一点儿。无论如何，李看起来似乎不会对戴安娜或她所处的环境构成直接威胁。

李笑了：“别这么震惊嘛！我没有真的偷，我只是借来的。我的意思是，凭什么我哥哥有自己的摩托艇，而我却连独木舟都没有？他才十四岁！”

“我不知道。”戴安娜说。向一个陌生人打听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家庭的细节，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继续说下去，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总之，我现在有大麻烦了。我在你们岛的附近撞到了一块石头。这艘船的自动控制器肯定是出了故障—它根本没有探测到你们这里—但不管怎样，撞击导致马达失灵了。我只好靠着船桨，勉强划到海滩上！”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发从脸上吹开，“我可以打电话向我父母求救，但他们会大发雷霆的。”

3

“但这不是你的船，如果他们秉持公正，他们应该会感到愤怒。”

李哼了一声，听着就好像她需要清理鼻窦一样。“你真的是被机器人养大的，不是吗？”

“是啊。”

“我知道！”李的笑声就像戴安娜家旁边的清泉一样汩汩流淌，“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了。”

戴安娜头晕目眩，试图处理所有相互矛盾的新信息。“反问句。”她记得自己在一次词汇测试中给这个词下过定义。

“别愁眉苦脸的。我不介意。”李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戴安娜的肩膀上，微笑着说，“那你平时都有些什么乐趣啊？”

“乐趣？”

李跳了起来，摇了摇头，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乐趣！来吧！”

戴安娜从来没有这么晚睡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活力。她借着半圆月的月光在沙滩上奔跑，把李的双腿埋在沙子里，在浅浅的浪花中嬉戏，听着对岸的李家的故事。

后来，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怪的设备，和父母通话。它有一个屏幕，就像戴安娜用来做功课的电脑，但它要小得多。小小的扬声器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直到李用耳朵把声音堵住了。

“妈妈？爸爸？”她说，“我没事。对不起，真对不起。”李瞥了戴安娜一眼，朝空中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沿着沙滩朝树林走去。

戴安娜逐渐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但她猜测李伸出那根手指就是请她不要跟着。几分钟后，李回到沙滩上。

“他们说我可以在这里过夜，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自己把船修好。要是不行，他们会来接我。”

“他们同意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李笑着说：“不是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一个朋友？”

“没错，你就是。”

李坚持不让戴安娜为她惹上麻烦。说实话，戴安娜不知道她的家人们会对岛上多出一个陌生女孩做何反应。她确信她们不会伤害李，但她们也可能不欢迎她。于是，戴安娜勉强同意离开，并答应明天一早尽快赶回来。

当戴安娜翻过她的窗台，沉沉地躺在床上时，星星已经消失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中，她兴奋不已，却又筋疲力尽。

4

尽管疲惫不堪，戴安娜还是无法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李的父母长什么样？她那个岛上住着多少人？李有双亲、三个兄弟、一个妹妹，听起来像是还有几十个朋友。她说她有多么爱他们，他们又有多么爱她。她的哥哥和父母一定会原谅她私下开船的事情，尽管他们会一直笑话她。李没有提到武器、污染或危险。

有人爱戴戴安娜吗？她真的不知道。

因此，等到吃早餐的时候，戴安娜睁开惺忪的睡眼，专注于她必须问的问题。她觉得好像有鸟儿在她的肚子里扑腾，当她把粥舀到嘴边时，那一勺粥摇晃了起来。最后，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你爱我吗，妈妈？”

妈妈的风扇因为过热，发出了那令人熟悉的嗡嗡声，但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过身去拒绝回答。

“我关心你。我的程序就是为了保护人类的安全。”

“但是你爱我吗？”戴安娜的声音有些奇怪，听着很嘶哑，“你为什么会过热？”

戴安娜原本以为妈妈躯干周围的空气会因为热浪而微微发光。然而，风扇却慢了下来。

“我的程序禁止我撒谎。如果保证你安全的最好方法就是撒谎，我的电路处理起这种矛盾来就不太容易了。”

戴安娜的眼睛开始刺痛，这种感觉越来越熟悉了。“所以，这不是因为你……对我有感情？”

“我的程序并不允许我感受人类的情感，戴安娜。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戴安娜觉得自己的电路好像过热了。热气从她的双颊升起，几乎要把她的眼泪变成蒸汽。她最后看了妈妈一眼，扔下勺子，跑出家门，向海滩跑去。

“戴安娜！”“水族一号”那欢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戴安娜听到车轮在岩石和枯叶上呼呼作响，“等一等！”

戴安娜本想不理她，但 “水族一号”的速度比她快多了，所以她只能等着。

“戴安娜，求你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去哪里？”戴安娜转向她的姐姐。在所有的家庭成员中，“水族一号”的面部表情最为丰富，即使这些表情是由闪烁的灯光而非人类的五官完成的。

“你的脸！”机器人叽叽喳喳地说，“你没事吧？ 你产生过敏反应了吗？”

戴安娜用手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我没事。不过你还是回家吧。”

“水族一号”摇了摇她的头：“你晚上会出门散步，这事情我一直瞒着其他人，但我不确定自己昨晚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你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戴安娜盯着“水族一号”：“你说什么？”

“我一直替你瞒着……”

“不，不，我听到你说的话了。我以为没人知道我散步的事。”

“只有我知道这事情。你肯定知道岛上到处都有传感器。我可以直接与它们连接，但我对其他人隐瞒了它们的数据。我想你应该有一些独处的时间。”“水族一号”垂下了头。她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如果她是一个人类的话。

“谢谢你。”戴安娜低声说，然后她清了清嗓子，想了想，“你想见见她吗？”

“哦，好啊！”“水族一号”把她的灯光变成了一个微笑，顺便加速了她的引擎。

5

为了避开涨潮，李把她的船停在了海滩的远处。在夜里，小船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但现在它看起来更小、更亲切了。在船的侧面，有一行闪闪发光的蓝色大字：安莎的希望。

“李！”戴安娜叫道。

李一跃而起朝着戴安娜跑过来。戴安娜退缩了，但李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戴安娜也搂住了李。她的眼睛又开始刺痛了，但这次没有那么难受了。

“我姐姐想见见你。”当她们终于松开彼此时，戴安娜说道，“别担心。她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的。”

在她的提示下，“水族一号”从小路的灌木丛后面滚了出来。为了能在沙滩行走，她还特意给自己的轮胎充了气。“你好，李。你可以叫我‘阿祖’。”

“阿祖！”

“你好，阿祖。”李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机器人。”

“水族一号！”戴安娜惊呼起来，她不太确定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你为什么告诉李你叫阿祖？”

“水族一号”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给我取名字的人。我喜欢这个叫法。”

突然之间，戴安娜的脑海里涌现出了她与“水族一号”互动的记忆。“水族一号”—不，应该叫她“阿祖”—总是在询问戴安娜的感受。“阿祖”尽了最大的努力陪戴安娜一起玩，编一些傻乎乎的游戏来逗一个小女孩开心。

戴安娜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否有些失礼，但她必须知道答案。“你……你有感情吗？”

“水族一号”低下了头，看起来就像她之前走在小路上那样，“我拥有完整的人格芯片，能够激活感情。”

“为什么我不知道？”

“外婆说这会让我变得不可靠 我可能会变得太像人类。”

李看起来气呼呼的，过了一会儿，戴安娜也生气了。

“阿祖。”戴安娜叫了一声，她很感动，阿祖想让人这么称呼她。这是个有点儿孩子气的昵称，戴安娜自己其实早就不太记得了。“你能爱别人吗？”

阿祖立即给出了回答。“我当然能。我比任何人都爱你，自从那天你……”阿祖用她的轮子跳来跳去，“从你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天起。”

戴安娜搂住了阿祖，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家里的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事。阿祖不像李那样柔软，但她温暖、光滑，而且亲切，“我也爱你，阿祖。”

阿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机械声，“戴安娜，你得走了。”

“走？妈妈发现我在这儿了吗？”

“你必须和李一起走，”她说道，“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回到人类身边。”

“离开？”戴安娜大叫一声。这听起来根本不可能。她就连和其他人类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她怎么能应付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呢？人类正在自寻死路，同时也会毁了她吗？当然了，她留在这里会更安全。

但要是安全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呢？与她的机器人家人不同，无论她们如何保护她，戴安娜都会老去，总有一天会死去。放弃和同类在一起，只为了多活几年，这值得吗？

“走吧。”李把戴安娜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打赌阿祖可以帮我修好船上的马达。”

6

在阿祖的帮助下，李和戴安娜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就修好了马达，反正对付一趟短途旅行是够用了。阿祖甚至修好了连接自动控制面板的功能，这样李就不必使用手动控制了。

在她们干活期间，戴安娜好几次抬起头来都恰好看到阿祖正在盯着船舷细看。这显然不是机器人该有的行为。戴安娜凝视着大海，好几次都没听到李的提问。

当她们在海滩上休息时，阿祖问道： “李，你这船为什么叫‘安莎的希望号’？”

“你是说我哥哥的船吧。”她说。

“是的。”

李一边回答，一边盯着戴安娜。“安莎……是我的表妹。她是我阿姨的第一个孩子，和我同一年出生。她在半夜失踪的时候还不到一岁。”

阿祖发出了电子喘息声。戴安娜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如果她是由人类抚养长大的，那也许就能弄明白。

李没有看向阿祖，只是看着戴安娜，“那天晚上，我姨妈的机器人仆人也失踪了。我的姨妈和姨父因为安莎的事情悲痛欲绝，尽管他们现在有了更多的孩子。”

戴安娜那颗完全属于人类的心脏感觉好像要从她的胸膛里跳出来。她躺在沙地上，头昏眼花。

阿祖又发出了戴安娜从未听到过的奇怪声音。她正在哭泣。

“我帮助了她们。”阿祖号啕大哭，“我帮妈妈逃走了，带着你一起！我和‘水族二号’告诉了她们这座小岛，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人类的伤害，然后她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们做的是对的！”

戴安娜想了想，然后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阿祖，人类真的是在自寻死路吗？他们真的像妈妈所说的那样危险吗？”

阿祖花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仿佛这个回答需要她进行深入的计算：“我一直相信妈妈。的确有很多战争，有些人对地球和其他人做了坏事。但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戴安娜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掉到了她的胃里，她知道这在解剖学上是不可能的。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喘着粗气，像是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李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妈妈的程序是专门设计的，就是为了保护你不受伤害。”李解释说，“早期的一些机器人……走得太远了。人类之间，还有新闻上总是在谈论很多不好的事情—灾难、恐怖主义。这触发了它们电路中的防御机制。”

阿祖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们告诉我，我才是有缺陷的那个。”

当戴安娜沉浸在李的话语中时，她的耳边回荡着岛上的寂静。她以前从未注意到这种寂静的深邃—这种寂静超越了大海喧闹的波涛和海鸟孤独的叫声。一只海鸥落在她的脚边，发出了一声带着疑问的叫声，然后飞到水面上。戴安娜一直看着那只鸟，直到那只海鸥在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戴安娜停止了哭泣。她的心脏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激动得怦怦直跳。

她说：“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阿祖呻吟道，“我知道，我不应该……”

“这不是你的错，阿祖。”戴安娜打断了她，“妈妈没有感情。她亲口告诉我，她只有逻辑。我想她的逻辑告诉她，保护我，让我不和其他人类一起长大是对的。”

“表妹，跟我来。”李说。

“我想我会的。”戴安娜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身体充满了喜悦。她想跳起来，想尖叫。相反地，她抱住了李，她的表姐。两人的身体都因激动而颤抖。

阿祖呜咽着，喃喃自语： “勇敢点儿，勇敢儿……”

“阿祖！” 戴安娜转过身，看向她一直当作姐姐的机器人。“你也必须跟我们一起走。这个岛不适合有感情的机器人，没有人类在这里可不行。”

阿祖和戴安娜一样清楚地表达了她的喜悦之情。

7

所有的机器人都来到海边向戴安娜和阿祖告别，就连外婆也不例外。

李担心妈妈不肯放戴安娜走，但戴安娜知道她会放人的。戴安娜告诉妈妈，如果有必要，她会游回她的人类家庭—这可比妈妈想象中的人类威胁更危险。外婆建议戴安娜最好还是回去。她们已经尽全力保护她了。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当妈妈在沙地上蹒跚地朝着“安莎的希望号”走过去时，戴安娜再次建议道。

“不行，”妈妈说，“你能够理解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来的逻辑，但我们不指望其他人类会原谅我们违反了人类的法律。”

人类的法律。妈妈关心的甚至不是戴安娜的人类生母有多悲伤，而是她违反了规则。

戴安娜提醒自己，这不是妈妈的错，“你也许无法爱我，妈妈，但我爱你。谢谢你保护了我的安全。”

“不客气。”妈妈沉声道。

戴安娜以类似的方式向其他人道别，每当她们说“不客气”时，她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戴安娜的机器人家庭成员是不会想念她的。她们只是在履行自己的逻辑职责，精确地按照自己有缺陷的程序来照顾她和保护她，但她确实爱她们，这也是她生而为人的原因之一。

阿祖最舍不得的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水族二号”。“你也可以植入情感芯片。”阿祖坚持道。

“我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水族二号”如是说。戴安娜确信她不屑地吸了吸鼻子，不过话说回来，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和另一个人类相处了一天，她就能从所有事情中读出情绪了。

戴安娜向妈妈、外婆和“水族二号”挥了挥手，看着自己熟悉的家园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中。阿祖躺下来哭了一会儿，但在女孩们吃完午饭后，她给她们讲了水族机器人工厂的故事—在测试阶段，第一次在海里游泳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带着情感芯片的机器人有时会大笑，还会和它们的人类创造者开些小玩笑。这些都是人类和机器人一起体验世界的故事，戴安娜原来并不知道这是可以实现的。

好像没过多久，天空就染上了晚霞，李喊了一声：“陆地，嗨！”随着她们驶近，地平线上的那片土地越来越大，直到它比戴安娜想象中的岛屿还要宽。海滩上出现了一些人影，他们奔跑着，在海浪中溅起水花，挥舞着双臂迎向驶来的小船。

两个人举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回家，安莎！”

“我们到了。”李一边说，一边用胳膊搂住她的表妹。

阿祖躲得远远的。“这么多人！ 我想我要吐了。” 她呻吟道。

“你根本就不会吐。”戴安娜提醒她。

“你是对的。”阿祖抬起头，刚好可以从船的边缘往外看。

“来吧，我的姐姐。”戴安娜对受惊的机器人说，“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