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区分”(“区分”这个概念布迪厄用的是“distinction”,布希亚用的是“différence”,凡勃仑则交替使用“distinction”和“difference”,本文对这些词不加区别,统一翻译成“区分”。布迪厄、布希亚的中文译名较多,本文在引用中译本时保留了译本原来的译名,比如布迪厄为布尔迪厄,布希亚为鲍德里亚,但是本文在行文中均使用布迪厄、布希亚的译法,因此造成的不便还请谅解。)是从经典到当代的社会学理论不断触及的主题。凡勃伦、布迪厄和布希亚都曾经非常明确地围绕“区分”展开过详细论述,但是三个人阐释的具体“区分”逻辑却几乎全然不同。凡勃伦及其同时代的理论家所描述的“区分”大多没有否认个体的自然本性,而布迪厄的“区分”却几乎完全建立在社会轨迹的基础之上,到了布希亚,个体自然本性的差异和社会背景的差异都已经无关重要,布希亚展示了一幅完全被符号意义区分所主宰的“区分”逻辑。三种“区分”逻辑内含了不同的个体异化状态,也在一定程度上规制着从中获得解放的可能性。
[关键词]区分;自然;社会;符号;异化
[作者简介]潘利侠(1978-),女,社会学博士,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天津 300384)。
一、引言
人类自从迈入现代社会以来,对独特个性的追求就日益成为社会潮流。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究竟由何而生?为何在个体时尚花样百出、人人都以标新立异为荣的当代,不断有思想家指责真正的个性在不断消失,社会正在走向趋同?与此同时,尽管平等是各类社会行动一直以来孜孜追求的价值目标,也是各类思想不断讨论的焦点之一,然而时至今日,社会运作的现实逻辑仍然被“区分”所主导。分析“区分”的逻辑,阐明个体和社会差异的缘由,探究平等理想的现实困难及其可能性,这一点常常被那些注重规范研究的学科所忽视,而致力于揭露社会现实特别是隐蔽社会运作机制的社会学家对此却多有论及。在所有这些社会学家中,布迪厄首当其冲,他广为人知的《区分》([法]布尔迪厄1979年写了《区分》一书,这本书被公认为布迪厄最重要的书。(布尔迪厄:《区分》,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941页。))一书延续了涂尔干、莫斯的研究传统,以丰富的调查资料展现了社会结构与分类方式之间的同源性。相形之下,另一位几乎与布迪厄同时代的思想家布希亚关于“区分”的讨论却未能得到充分的关注。“区分”不仅是《消费社会》一书的核心概念,而且也是布希亚在其他作品里反复触及的一个主题。以上两位法国作家讨论“区分”时屡屡提及凡勃伦。凡勃伦无疑是经典作家里唯一一位明确对“区分”进行过集中讨论的人,相应著作《有闲阶级论》也深为人们所熟悉。本文即主要从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布迪厄的《区分》和布希亚的《消费社会》三本著作出发,试图讲明这三本著作虽然都谈及“区分”,但是对于区分逻辑的阐释却迥然有别,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类型的区分方式。如果说在凡勃伦那里,个体之间、集体之间的“区分”依然将自然本性上的差异作为基础,那么到了布迪厄这里,自然的痕迹就完全被抹掉了,“区分”完全由社会决定,个体差异和群体差异最终都可溯源于社会;而到了布希亚这里,自然和社会都已不复存在,唯一存在的是体系的生存和符号的编码,“区分”成了体系为了生存不断通过符号编码制造出来的拟像,无论是个体、社会、文化还是各种差异都已经丧失了真实性,沦为符号意义作用的结果。区分逻辑的变化一方面表明随着社会发展,异化加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区分的逻辑似乎坚不可摧;另一方面也显示那些被激进思想家忽略的面向有可能为冲破主导区分逻辑、重新返回真实的主体和社会提供契机。
二、始于“自然”的区分
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较早讨论了人与人之间追求区分的现象。他把人类社会发展分为几个阶段:原始野蛮阶段、未开化阶段和现代工业社会。未开化阶段包括纯掠夺阶段和准和平阶段。原始社会人们比较和平,不存在有闲阶级。而到了未开化社会,随着技术知识和工具的进步,生产效率不断提高,人们的生活资料出现富余,掠夺就成为主要的生活方式,人们逐渐习惯从战争角度来评判事物。首先在两性之间出现分化,男性主要从事以掠夺侵占为特征的战争、宗教、政治类活动,此类活动被视为高贵;女性则从事遭到鄙视的实用性生产劳动。两性分工及其分化到了极端的程度,乃至“当男子获得了猎物以后,这些猎物必须让他的妻子搬回家,他是不应该亲自动手做这件下贱工作的”。([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4页。)这种两性之间的区分标准逐渐普遍化,成为社会分化的主导原则,从事侵占活动的人优越于从事生产活动的人,从事侵占活动的阶级优越于从事生产活动的阶级。尤其是当私有制出现以后,侵占更多的财产以便获得地位和荣誉的提高便成为人们普遍追求的事情,从而出现了占据大量财产的有闲阶级,他们不事生产,只从事掠夺、侵占类的活动。而进入准和平阶段之后,有了奴隶、牛群、牧人等确定的动产,打猎之类的侵占活动随着生产的发展不再重要,从事非生产性活动成为有闲阶级的最大特征,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制在这个阶段更为鲜明和确定。有闲阶级赢得地位优势的主要手段就是显示自己明显有闲和明显有钱。不从事任何实用性的生产性活动,研究冷僻无用的学问,掌握繁琐无用的礼仪,养成优雅高贵的举止、态度。有闲阶级除了自己不事生产,还将这一特权扩展到妻子、奴仆身上,通过妻子、奴仆的代理有闲彰显自己财产的丰厚、地位的优越。被免除了生产义务的妻子、奴仆必须要为主人提供娴熟精湛的服务技术,学会繁琐的礼仪,以此彰显主人的地位。
上述展示明显有闲的方式与明显有钱密切相关。只有拥有大量财产的人才能做到明显有闲,奴仆成群、繁琐礼仪和奢华排场无不以金钱作为后盾。明显有钱原则还影响到宗教、审美以及人们的种种日常偏好。宗教建筑、宗教仪轨总是极尽奢华;只有价值不菲之物才会被视为是美的,一旦得知原本以为美的东西成本低廉,它的美也会立刻变得不值一提;在日常生活风格偏好中选择具有高昂金钱价值同时又没有任何实际用处之物对上等阶级来说才是符合身份之举,廉价的或实用的事物既不美也不合礼仪。
有闲阶级的特征在现代工业社会依然存在,但是作用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明显有钱的作用比明显有闲更加重要了,不断显示支付能力是面对陌生人时显示有钱的唯一可行方法。另一方面,工业社会有闲阶级主要从事金钱活动,与非生产性的所有权和营利有关;而生产性活动主要体现为工业活动,同作业或生产有关。营利活动具有掠夺侵占的意味,狡诈、投机取巧之辈更容易成功。工业活动则需要按照工业操作的客观原理进行,需要了解事物的因果关系,尊重现实运作机制。因此,从事现代工业活动的人往往超越道德考虑、勤奋自律、现实可靠,更具团结合作精神,由此在工业活动的领域,明显有钱和明显有闲的法则渐趋消弱。而营利活动也因为法律法规的日益健全,活动形式逐渐惯例化,越来越不需要依靠狡诈投机进行掠夺侵占之类的活动。因此,按照凡勃伦的描述,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趋势似乎会导致固有“区分”原则的失效。不过,根据生物遗传原理以及有闲阶级的保守趋势来判断,“区分”原则的完全失效并不容易。
表面上看,凡勃伦有关人与人、阶级与阶级的差异区分主要是建立在金钱财富的基础之上,但是实际上进一步深究就会发现在凡勃伦这里,外在的金钱差异始终与内在的性格差异密不可分。凡勃伦承认个体在天性上的差异,他认为个性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行动方式、思想习惯,产生不同的制度。在此基础上,受到人种学和生物进化论的影响,凡勃伦也强调,人在适应外部环境的过程中,会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和思想习惯,从而引起自身性格的变化和制度的变化,与环境相适应的性格特征不断被强化和遗传,不适应的性格特征则会惨遭淘汰。不过,被淘汰的性格特征将潜伏在人类基因当中,一有时机又重新出现。因此,随着社会发展,各有差异的个体会合并成为几种比较主要的种型,比如长颅白型、浅颅黑型和高加索型。有些种型更容易采取掠夺侵占性的活动,有些则相对平和,比如刚毅、果敢、强壮魁梧的男性更倾向于掠夺侵占性的非生产性活动,较之柔弱的女性则常常受困于生产性操作。“长颅白型比短颅浅黑型种、特别是高加索种富于掠夺气质,或者至少是性情比较暴烈。”([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69页。)
凡勃伦对个体天性差异的承认常常被人们忽视,他以展示有闲和有钱为主的区分方式其实是建立在个体自然天性差异的基础之上。恰恰正是因为有了对个体自然天性的预设才能够让德国传统中的文化过程得以可能。在展示个体及阶级地位优越性的过程中,人们不断追求有钱和有闲,由此固然会导致埃利亚斯所说的文明礼貌的繁荣,使人们沉沦于繁文缛节中的优雅高贵,但同时,对有钱特别是有闲的追逐也有可能实现埃利亚斯以及齐美尔等人所说的文化,即个体从自身出发,吸纳外部客体,将自己提升到一个更完善的状态。([德]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王佩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59-92页;Georg Simmel,SimmelonCulture:SelectedWritings,London:SAGE,1998.)凡勃伦笔下的有闲阶级显示自己有钱有闲的方式不仅仅是通过昂贵与奢华,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要显明自己是在追求有意义有品位的生活,而不是在苟且偷生。“丧失了人生的意义而苟全性命,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6页。)于是,他们研习无用的技艺和冷僻的学问,掌握繁琐的礼仪规范,培养高贵的言谈举止。“高雅的风度、举止和生活习惯是出身名门望族的有效证明,因为好的教养是需要时间、实践和费用的,那些把时间与精力使用在劳动上的人是不能想望的。”([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1页。)他们讲究衣食住行,练就高雅精致的审美力,在各种细节上精益求精,“这种在饮食等等方面的质量上的越来越认真的辨别和挑选,不久就不仅影响到了有闲阶级绅士的生活方式,而且影响到了他的锻炼和智力上的活动……审美力的养成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在这个方面对这位绅士提出的要求,使他的有闲生活渐渐有了改变,他要在多少带些刻苦的情况下进行钻研,学会怎样在适当的方式下过他的表面的有闲生活”。([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59-60页。)诸如此类的论述表明,有闲阶级在显明地位优越性的过程中客观上会督促自身朝着体力、智力和审美鉴别能力不断提升的方向发展,从而完成教化自身的文化过程。
古典社会学时期似乎普遍存在一种承认个体自然天性、肯定文化过程可能性的思想倾向,重视人的本质,强调以人自身的发展为本。不仅在凡勃伦、齐美尔这里,而且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拜物教”概念、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构想中同样始终存在着一个完好的、未被工业发展扭曲的人的本质,并且以人为发展目的。凡勃伦既承认个体自然天性的差异,同时又强调后天习惯对个体性格的塑造,后者正是布迪厄惯习概念的起点。凡勃伦虽然不认为人在审美天赋上有差异,却也明确区分了美学意义上的美和金钱原则意义上的美,这表明他仍然坚持认为存在纯粹意义上的“美”。只不过纯粹的“美”会受到金钱荣誉原则的扭曲,人们越来越会仅仅把价值不菲当作“美”的必要条件,缺乏这一条件的事物即使本身符合纯粹美的标准也不会被人们视为美的。这种有关审美的观点同样与布迪厄有相似之处,不过,布迪厄不仅否认审美天赋上的差别,而且也否认纯粹“美”的观念,把“美”的评价标准视为社会建构的结果。可以说,是否承认个体自然天性的存在,是否承认纯粹“美”的观念,这一点是凡勃伦和布迪厄有关区分思想的重要差异之一。
三、基于“社会”的区分
布迪厄的《区分》正是以审美和趣味为出发点谈起的。他认为要充分地理解文化实践,必须超越日常用法对文化的严格定义,将文化带回人类学的语境,不仅考虑高雅文化趣味,也要考虑日常生活中诸如食物、房间装饰、家具等趣味。布迪厄通过大量的经验调查资料证明,不同社会阶层在音乐、绘画、电影、日常生活风格等方面都有非常不同的趣味。布迪厄把凡勃伦对美与财富、地位的关联向前推进了一步,完全否认了审美能力在天赋上的差别,也否认了“美”的本质性和独立标准,在他看来,无论是“美”的标准还是审美能力的天赋差异都是社会结构的产物。在以康德为代表的西方思想文化传统中,趣味大致被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感官愉悦或道德伦理为旨向,按照事物内容带给人的现实感受或者伦理启示对事物进行评判;另一类是超越了各种现实功能的纯粹趣味,完全脱离内容按照事物的形式对事物进行纯粹的评判。前者是必然的趣味,是大众趣味的体现;后者是自由的趣味,纯粹的趣味,被视为文化贵族的趣味。对康德而言,审美能力或趣味具有天生的禀赋差异。布迪厄深入批判了康德的观点:其一是不认为趣味本身存在着本质的优劣差异,此类差异的产生恰恰是出于阶级再生产的需要,上流社会将自身的趣味判定为善好的、美的,同时贬低底层阶级的趣味,进而将趣味的优劣差异自然化为天赋的差异,以天赋的优越感证明自己支配地位的合法性;其二是布迪厄指出,上层之所以能够形成不同于底层的趣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于他们在经济政治上的特权能够使他们摆脱基本生存的限制,从而有余力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以剥离具体功用的纯粹眼光去看待事物,而底层由于经济政治上的弱势,总是被经济、政治层面的压力所束缚,无法超越现实自由地评判事物。
尽管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学校教育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学校教育的发展有助于趣味平等的实现。不过,上流社会的特权根深蒂固且影响深远,即便是学校教育的效果也不免受到其影响。布迪厄极其敏锐地发现,作为文化资本的两种基本的获得途径,社会出身和学校教育两者的重要性在不同的场域中有所差别。社会出身高的人倾向于“赞扬直接的经验和单纯的愉悦”,视学校教育系统下的知识和博学为“书呆子”“卖弄学问”。([法]布尔迪厄:《区分》,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3页。)不仅由家庭出身继承而来的文化资本会有助于在学校教育体系中的表现,而且学校教育的评判机制常常无形中会倾向于贬低自身而抬高家庭出身的作用,著名学府的评价机制更是偏向于因家庭出身而带来的文化资本,由此布迪厄解构了“纯粹趣味”表面无关利害的超脱所具有的天然性。这一点,布迪厄在《国家精英》一书中有更详细的描述。([法]布尔迪厄:《国家精英》,杨亚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因此,特权作用的深入广泛导致那些表面上为了平等而设的机构也成了实现阶级再生产的隐蔽工具。把社会结构导致的差异自然化,以天赋的差异合法化自身的统治,这一策略使得特权阶层的种种再生产机制更为隐秘难辨。
布迪厄对趣味的解读归根到底仍然要追溯到场域、惯习、资本等实践理论的核心概念。如果说场域中的位置、经济资本之类的特征在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更加明晰,那么惯习以及文化资本里身体化的部分发挥的作用则十分隐蔽,而趣味在很大程度上与惯习和身体化的文化资本有所重合。之所以《区分》的论述把“趣味”放在核心的位置,不仅因为趣味与实践理论的核心概念密切相关,而且最主要的是由于“趣味”在常识中一般被认为是自然天赋上的差异,这种以自然天赋的优越掩饰社会结构性优越的做法为特权阶层的地位赋予了强大的表面合法性,社会再生产的机制更加隐而不彰。也就是说,文化趣味常常被误认为是一种“天赋的超凡魅力”,人们在文化上的高低差别看似是自然天性在本质上的差别,其实却取决于一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一个人拥有的文化产品类型、挑选文化产品的趣味、使用文化产品的方式、对文化产品进行分类时使用的基本图式等这些方面都与个体的社会空间地位以及他们对优势地位的争夺密不可分,因此现实往往是,一个人在文化区分等级中的地位会与他在现实社会空间中的地位完全对应,“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与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相符,并在每种艺术内部,与社会认可的体裁、流派或时代的等级相符”。([法]布尔迪厄:《区分》,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页。)故而,必须要在场域的关系中来分析各种因素,决定区分的主要是场域中的位置、资本、惯习等因素。当然,布迪厄力图建立的是立足经验的、复杂的多元决定图式,他指出:“实际上,按照所考察的领域,是一种组成阶级的属性体系的特定构型(configuration)在发挥效用,这个阶级是由在所有实践领域中都有效的所有因素的整体以完全理论的方式构造和确定的,这些因素包括在具体情况下并在其变化(轨迹)中被确定的资本总量和结构、性别、年龄、婚姻状况、住所等。是场的特定逻辑,是在场中起作用的东西的特定逻辑和为了加入场的游戏必不可少的那种资本的特定逻辑,支配着阶级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借以建立的那些属性。”
[法]布尔迪厄:《区分》,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87-188页。)也就是说,社会空间中的位置即场中的位置、占有的资本总量及各类资本的占比结构不仅会决定一个人在阶级斗争中采取的策略,而且也会决定他在文化方面的各种趣味。每个人都会采取有利于提升自己位置和自己所拥有的文化资本类型的策略,而资本总量及结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内含了个体的社会轨迹,包括社会出身、所受教育等等。尽管如此,布迪厄还是强调了经济资本的根本决定作用:“如果我们把一个位置的成员来自总体上的统治阶级或本身被视为统治阶层之人数视为一个位置的稀缺(或者同样地,它的封闭)指标,我们就会看到,如此获得的等级,对于一个或另一个指标而言,非常符合按照经济资本总量确立的等级。”([法]布尔迪厄:《区分》,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96页。)上述这种具有高度社会决定论色彩的论调贯穿于布迪厄各个时期的著作。
四、基于“符号”的区分
更为激进的布希亚是从体系的角度考虑区分问题的,他认为,体系只考虑生存,为生存寻求最可靠有效的手段,不管是民主平等、公民的福利、教育医疗还是军备开支和原子核的力量,都是体系为了生存所利用的工具。通过区分维持特权正是体系借以维持生存的有效手段。理想主义者总是憧憬一个民主自由充分实现的丰盛社会,但布希亚却宣称这样的社会永远不可能到来。他像凡勃伦一样指出,人们想要拥有物品时大多在意的并非是其使用价值,而是其产生的区分效应。故而,即便到达一个较为丰盛的社会,人们在有形物和日常消费品的分配方面越来越平等,平等也不会相应到来,区分的社会逻辑会将区分的价值标准转向其他行为标准和范畴,比如“空间和时间、纯净空气、绿色、水、宁静……”,比如“工种和责任类别、教育和文化水准(日常消费品的方式可能是一种‘稀有财富),以及参与决策程序”,所以说,“(局限于支出、购买和拥有有形物的)消费甚至有可能会逐渐失去它目前在身份地位变化中所起的巨大作用,而被其他行为标准和范畴取代”。([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7页。)
在制造区分的过程中,体系越来越倾向于脱离现实而求助于符号的意义。在一个独立于现实的符号体系中,体系可以利用符号的种种排列组合来产生关于个性、关于性别、关于美、关于身体等等的社会范例。比如某些符号的组合可能会形成一个整个社会趋之若鹜的女性范例,每一个女性都会争先恐后地按照范例的要求去塑造自己,根据距离社会范例的远近,女性之间产生分化与等级。个性、美、文化之类的范例无不如此。如果所有人都能达到范例的要求,原有范例失去了区分的效应,符号的编码很快就会发生变化,新的社会范例由此被生产出来。消费社会体系利用消费实现区分和社会一体化的状态到达了极致,人们通过竞相拥有符合社会范例的消费品争取自己在区分中的有利地位。即使体系一朝会抛弃消费的形式,区分的逻辑依然会利用其他手段进行。在消费社会,“财富和产品的生理功能和生理经济系统(这是需求和生存的生理层次)被符号社会学系统(消费的本来层次)取代”,财富及物品构成了一个全面、任意、缜密的符号系统,“用一种分类及价值的社会秩序取代了自然生理秩序”。“流通、购买、销售、对做了区分的财富及物品/符号的占有,这些构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我们的编码,整个社会都依靠它来沟通交谈。这便是消费的结构,个体的需求及享受与其语言比较起来只能算是言语效果。”[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1-62页。)
物品不是因为自身而被拥有,而是由于它所代表的符号意义而被追逐。物品作为符号的意义是在所有物品构成的体系中形成,就像索绪尔的结构主义一样,主体已经被消解,消费品自行组成一个有差异的符号体系,彼此区分,彼此赋予意义,自成一体,有自己运行的逻辑和法则,人只不过成了被这一体系运作法则支配的傀儡。人们消费不同的物品,获得物品的符号价值,表面上看,仿佛人还有选择的能力,有将自我区分于他人的能力,事实上,人与人的差异只是靠物品符号彼此之间赋予的差异来维系,区分与差异都停留在表面,最终大家只不过是占据着不同的符号编码带来的、在符号体系中的不同位置。貌似人的差异蜕变为物的差异,其实物也不是原本意义上满足人类各种用途的物,而是象征人类地位区分的符号,最终差异是由符号体系彼此之间的关系差异相互赋予的,跟人和物的本质都失去了联系。人消失于消费品组成的符号体系中,每个符号的意义由其他的符号赋予,自成一体的符号体系自我生产意义、自我制造差异,现实被符号生成的拟像所替代了。符号体系看似在制造差异,实际上也在充当社会一体化的机制,让体系的存在更为巩固。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一体化调节机制”,“明确地把个体包括到差异的体系中去、包括到符号编码中去”,“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人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人们进入游戏规则。这样消费才能只身取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页。)
在消费社会进行的个性化针对的正是已经消失的人,通过对符号进行若干组合生产的某些范例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区分和差别。人们通过参照某种范例、趋向某种范例而确认自己的身份,实现自己的“个性”,但实际上都是向某种范例的趋同,“因而放弃了那只会偶尔出现在与他人及世界的具体对立关系中的一切真实的差别和独特性”,差异不再是真实的差异,只是对某种编码的服从,“对差异的崇拜正是建立在差别丧失之基础上的”,而当代垄断性生产垄断的不仅是物质财富的生产,而且是“关系和差异的(垄断性)生产”。([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1-72页。)消费社会消失的不仅仅是人,还有文化、社会、身体、休闲……,没有了超验的终极价值和目标,没有了真实的自我价值和人们原本寄予关系中的种种真诚和关联,所有的对立都可以和解,一切都成了符号编码的产物,一切都可以交换和消费。按照布迪厄的说法,现实彻底消失了,真正的区分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符号以及符号编码出来的种种对现实的拟像。
五、区分、异化与解放
如布希亚所言:“凡勃伦与戈布罗(Goblot)是两位对阶级进行文化分析的先驱,他们都超越了生产力的‘唯物主义辩证法,转而去考察一种奢侈价值的逻辑,通过它的编码而赋予了统治阶级以霸权并将其永久化了。这种奢侈价值的逻辑通过其价值的‘变体(transsubstantiation)躲避在统治阶级的霸权之下,以免于受到经济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动荡的影响。”([法]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3页。)这就是说,布希亚认为凡勃伦通过奢侈消费揭示出了一种社会区分的永久逻辑,这种逻辑以各种变体存在于不同时代,是统治阶级合法化自身统治的一种方式。同时,布希亚还指出,凡勃伦的“区分”和消费社会的“区分”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前者是真正的“区分”,后者只是一种对“区分”的模拟,被区分者已经丧失了质的不同。“在贵族的夸富宴与当下的消费之间存在的主要区别就在于,今天消费的差异性是被工业化生产出来的,他们被机械地灌注到一些共同的模型之中。它们不再源于个人化的相互挑战和交换。只有通过大众媒介的拟像(simulacre),这种竞争才能再现。然而这种竞争不再具有凡勃伦意义上的真实的、区分功能:浪费性的花费,这一老古董已经被转变为无数的个体对无用的消费的拙劣模仿,这些消费者陷入了生产秩序之中。花费由此从根本上改变了它的意义。”[法]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9页。)“如果我们接受前文所提到的假设,就会发现这一系统从来不依靠人们之间的(独特的、不可逆转的)真实差别。使之成为系统的,恰恰是它取消了(必然不同的)每个人本来的内容、本来的存在,取而代之以可作为区分符号进行工业化和商业化的差异形式。”([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6-77页。)布希亚的上述说法清晰地表明,他和凡勃伦的论述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区分逻辑:凡勃伦强调人与人之间自然质的差异,是真实的区分;而布希亚的“区分”却只是符号对区分的拙劣模仿,真实的、看中人与人之间特质差别的区分已经消失。由此观之,布迪厄的区分代表了另一种类型,他也几乎完全否认了个体天然的差异,个性在他这里成了阶级性的偏差,([法]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93页。)是社会轨迹所形塑的惯习的体现,因此个性始终是某种社会性。可以说,布迪厄的“区分”完全由社会决定,他也提及了符号的重要性,但都是在他实践理论的主导框架下说明的,对布迪厄来说,个体、社会、文化固然都是真实的,但是无论是个体还是文化都失去了与个体自然本性的联系。
从始于自然的区分到基于社会的区分再到基于符号的区分,不同类型的区分方式实际上内含着不同的个体异化状态。在《消费社会》的结尾,布希亚通过对比电影《布拉格的大学生》和小说《彼得·施勒米尔——丢失影子的人》这两部文艺作品形象地说明了异化的两种不同的状态。《布拉格的大学生》中,大学生把自己的镜中影像出卖给了魔鬼,这个影像随即以大学生的身份胡作非为,大学生不堪其扰决定要杀死影像,最终与影像同归于尽。《彼得·施勒米尔——丢失影子的人》的主人公同样丢失了影子,并因此被弃绝于社会生活之外,但孤独的施勒米尔镇定自我,他拒绝了魔鬼以灵魂换回影子的建议。两个故事都关乎主体与影子的分离。布希亚认为,影子的分离就意味着异化的发生。在第一个故事里,作为异化部分的影子反过来制约、败坏主体,直至消灭主体。而第二个故事却平和得多,异化了的影子并没有反过来对主体产生影响,离开影子的主体依然拥有完好的意志和灵魂,他能够不受影响地完善自己的本质。这两个故事实际上是异化的两种不同的状态:第二个故事包含着一种过度的异化,但异化的部分不影响原有主体本质的完好;第一个故事包含的却是一个彻底的异化——布希亚所谓“异化程式未经缓饰的真相”,([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5页。)在异化部分的干扰下,原有主体的本质会逐渐被败坏甚至最终主体自身都会被毁灭。消费世纪是“彻底异化的世纪”,然而,异化的程度如此之深,“商品的逻辑得到了普及,如今不仅支配着劳动进程和物质产品,而且支配着整个文化、性欲、人际关系,以至个体的幻象和冲动”。([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7页。)真正的个体、文化和社会都消失了,永恒存在的只是体系的发展及其借以制造区分的符号。正是因为异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反而使得“异化”概念本身面临质疑。就此而言,只有在凡勃伦那里才谈得上异化,因为个体的自然本性还被承认,而到了布迪厄和布希亚这里,个体不是被社会所吞噬就是被体系和符号所吞噬,异化的程度如此之深以至于个体完全成了异化物,真正的个体消失了,从而实际上“异化”也就无从谈起了。布希亚未曾论及的是那种不可避免的、适度的异化。对个体发展而言,适度的异化是自我完善的一种重要途径。个体必然要行动、表达,必然会创造出疏离于自身的客体,但与此同时,个体不仅会在创造过程中变得更加完善,而且个体吸纳外部客体、经由客体再返回自身时同样会让自己的生命更为充盈。只有当个体异化过度、疏离于个体之物再难与个体发生关联并且有可能反噬个体时,异化才能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凡勃伦始于自然的区分预设了个体自然天性差异的存在,也就允许了适度异化的存在,使得文化得以可能;布迪厄和布希亚完全否定天性差异,区分的逻辑不是由社会决定就是由符号决定,二人从不同的方面都在自己的区分思想中展现出一种彻底的异化。
否认了个体自然差异的基础作用也就否认了生命变动不居的力量,进而便难以找到改变现实不平等的机会。所以,对布迪厄而言,固有的区分逻辑牢不可破,只有偶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形势变化才有可能将其撼动,这也是布迪厄赋予社会首要性的必然结果。而布希亚则更为绝望,当真实的个体和社会都已消失,仅有符号体系恒久存在之时,一切改变的希望都难以寻觅,没有身体,没有影像,没有需求,没有目的,没有先验性,没有合目的性,有的只是内在于符号秩序内的消费者。“在那里他不再反思自己、他沉浸于其中并在其中被取消”。消费的主体不再是人,而是“符号的秩序”。([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8页。)布希亚断言:“一切超越异化的理想解决办法都被无情击碎。异化是无法超越的:它就是与魔鬼交易的结构本身。它是商品社会的结构本身”,([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6页。)它和消费社会的任何其他方面一样都内在于消费社会。不过,布希亚仍然心存一线期待:“我们期待着剧烈的突发事件和意外的分化瓦解会用和1968年的五月事件一样无法预料但却可以肯定的方式来打碎这白色的弥撒”,他对变化发生的可能性比布迪厄更为悲观。[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3页。)
当然,消费社会的批判者常常陷入此类绝望,认为即使是消费社会底层的穷人也堕入消费社会制造的眩晕,不愿对现状有丝毫的改变。([英]鲍曼:《工作、消费和新穷人》,郭楠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凡勃伦,布迪厄和布希亚在对区分的论述中都极端强调了某个面向,而忽略了现实的复杂多样。应该说,现实中从来都不会仅仅存在一种区分类型,最多只不过是某种类型的区分逻辑占据主导,但是其他两种类型也并未消失。而且,即便是在消费社会商品符号的全面支配之下,只要生命的力量和历史的作用还有某些存在的缝隙,那么,与符号支配乃至与区分相反的逻辑就有存在的可能。布迪厄的悲观在于几乎未能赋予个体生命任何作用,布希亚的悲观则是由于他完全否认了真实生命和历史的作用,彻底迈入了符号制造的拟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