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斯科特·斯洛维克是当今美国乃至国际生态批评运动先驱之一。在斯洛维克的生态批评学术生涯中,诸多研究课题都与“环境说服”的修辞问题有关。“环境说服”即如何以有说服力的方式宣传环境价值观,从而鼓励公众去关心生态问题。他主张通过“叙事学术”的修辞策略,在文章中注入个人的真实情感,透过批评家本人对这个世界体验的领悟,激发受众对人类与非人类自然关系的兴趣与想象,强化其对世间语境的持续认知,巧妙地影响受众的价值与态度。本文认为,“叙事学术”的主张与东方文明所擅长的“诗性思维”有异曲同工之处;在“精神麻木”这一心理机制的作用下,“叙事学术”是生态批评的有效沟通策略。
[关键词]生态批评;斯科特·斯洛维克;叙事学术;诗性思维;精神麻木
[作者简介]李敏(1988-),女,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讲师(济南 250022)。
一、引言
作为一个新兴的文学批评流派,生态批评的出现为文学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指引文学研究进入新的领域与阶段,使其逐渐从学院走向田野,从“象牙塔”回归自然,并由此焕发出新的活力与生机。与形而上的、追求细致与精密的、强调思辨性的文艺理论不同,生态批评是一种形而下的、直面人类现实生境的、凸显实践性的理论。如王诺所说:“生态批评是一种介入性很强的批评。它要介入人类的环境保护运动、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发展政策,当然这种介入是从思想文化上介入。”(王诺:《生态批评:界定与任务》,《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这种入世的介入性,意味着生态批评并非禁锢在“象牙塔”里的学术理论,其肩负的生态责任要求必须产生实际的批评效应,用文学批评观照自然,实现对“大地”的现实关怀。生态批评要运用自己特有的话语形态或者修辞策略,将枯燥乏味的学术术语、抽象难懂的生态理念以及面孔严肃的劝导说服以易于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达给受众,“在还不美的人类心灵中构建感受性”([美]斯科特·斯洛维克:《美国自然写作中的认识论与政治学:嵌入修辞与离散修辞》,宋丽丽译,《鄱阳湖学刊》2009年第2期。),唤醒人们沉睡的生态意识,重新想象自身与非人类自然之间的关系,最终实现改变人们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的宏大目标。“生态批评不能止于对发展主义、科技主义、消费主义等盲目的口诛笔伐,单纯启示录式的表述也会日益失去受众。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态批评需要采取更为细腻、更有张力的诗化表达方式。”(朱利华:《生态批评的诗化策略》,《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这意味着与重视理性和客观性的现行主流学术规范不同,生态批评的话语表达需要对传统学术语言范式进行突破与挑战。1994年在盐湖城召开的美国西部文学年会期间,生态批评家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Slovic)以《生态批评:说故事、价值、交际、联系》为题发表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倡导用“叙事学术”的修辞策略,以赋予生态批评活力与意义。
斯科特·斯洛维克是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家,现为俄勒冈研究所高级科学家,从事环境文学与生态批评教学研究三十余年,是美国“文学与环境研究协会”(ASLE)的核心创建人之一并担任首任会长,1995年到2020年期间主编生态批评权威期刊《文学与环境跨学科研究》(ISLE),目前是《劳特里奇世界文学和环境》与《劳特里奇环境人文》等丛书的联合主编,是当今美国乃至国际生态批评运动的先驱之一。斯洛维克著述颇丰,在其学术生涯中,诸多研究课题都与环境说服的修辞问题有关,即如何以有说服力的方式宣传环境价值观,从而可能鼓励公众去关心生态问题。他主张通过“叙事学术”这一修辞策略,在文章中注入个人的真实情感,通过批评家本人对这个世界的体验领悟,激发读者对人类与非人类自然关系的兴趣与想象,强化其对世间语境的持续认知,巧妙地影响受众的价值观与态度。可以说,“叙事学术”是贯穿斯洛维克生态批评理论的一条主线。
二、“叙事学术”与“诗性思维”
综合斯洛维克的诸多论述,王诺将“叙事学术”的概念阐释为:“叙事学术指的是将学者个人的现实生活经验与其对文学文本的研究性阅读经验相混合的写作方法,是在学术论述中有机地融入具有叙述性、形象性的感受描述的写作策略,其目的是为文学文本阅读提供现实世界的语境,扩大生态批评的影响范围,使之不仅影响学术圈内的专业人士,也影响学术圈外的普通读者。”(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页。)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生态批评的话语表达既要逻辑缜密,又要富于美学感染力,这一话语模式的形成需要感性维度的介入。因而“叙事学术”主张在批评研究中加入富有温度和感情的文字,在叙述过程中不露声色地将规劝告诫之意适时释放,淡化说教痕迹,传达明确的世界观,纳读者进入微妙的哲学思考中,为其营造环境体验感和道德紧迫感。简言之,是以生态批评家个人的生活经历、感悟体验来包装道德阐释与政治劝导的内核。这与信息时代推崇理性逻辑、归纳演绎的思维方式并不相同,却与东方文明擅长的“诗性思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诗性思维深植于中华文化命脉之中,无论是《文心雕龙》的“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还是《诗品》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都崇尚由物及心、物我相融,以达到感性的生命体悟与理性的真知灼见相会通的境界。18世纪意大利思想家维柯在《新科学》中首次提出“诗性”一词。在维柯看来,“诗的最崇高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本无感觉的事物”,就像儿童们“把无生命的事物拿在手里跟它们游戏交谈,仿佛它们就是些有生命的人”([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98页。)。
人类先民用“以己度物”的智慧,将自身的感知与情感投射至广袤的自然界中。在这一映射下,自然不再仅仅是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而是成为了与人类生命紧密相连、息息相通的存在。它变得可听、可感,与人类共同编织成一个和谐共生的生态网络。
科技时代,理性思维的日滋月益与诗性思维的隐退阙如,已然打破了二者之间的平衡状态。理性思维的过度膨胀助长了科学狂妄,也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取向。肆意无节制的征服与掠夺,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生态危机。生态批评于这一语境下产生,就意味着其批评话语必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色彩,引导人们思考人类的思想文化、价值选择以及发展模式等对自然产生的影响,以唤起人们对自然的亲近感,重新想象人与地球之间的关系,培育生态意识和生态责任感,延缓生态危机。在理性与科学将诗性表达的空间挤压得越来越趋向边缘时,斯洛维克的“叙事学术”理念明确了在生态批评中诗性表达的关键地位。在《生态批评:说故事、价值、交际、联系》一文中,斯洛维克提到:
生态批评家应该讲故事,应该将叙述作为一种文学分析的持续或常用的策略。其目的不是与文学本身竞争,而只是为阐明并鉴赏阅读的语境——也就是说,将文学文本作为服务于我们“在外面的世界”的生活的语言来加以亲近。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学术研究退化为一种干枯的、知识分子的高级游戏,毫无活色生香可言,根本脱离了实际经验。得同时去迎接世界和文学,找出两者的关联及交叉的部分。在说故事的过程中分析、解释文学——或者讲述你自己的故事,然后再展示出与世界的接触是如何塑造你的对于文本的反应形式的。([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页。)
斯洛维克将讲故事看作是“文学分析的持续或常用策略”。一是为“阐明并鉴赏阅读的语境”。生态批评家是“离书房最远的批评家”,他们的工作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文本,“还置身于更宏阔的政治世界以及关于人类如何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公共讨论之中”(韦清琦:《生态批评家的职责——与斯科特·斯洛维克关于〈走出去思考〉的访谈》,《鄱阳湖学刊》2010年第4期。)。因此,讲故事是生态批评家探索文学文本、生命体验与自然万物之间关联的通道,用以揭示人类如何与非人类自然建立共生关系。
二是生态批评研究不是学术圈的“高级游戏”。生态批评的天然使命和发展动力意味着它需要与更广泛的公众群体产生共振,即生态批评的话语建构需要用更为鲜明有力的语言触及并说服受众,进而激发更广泛的生态保护行动。作为一种具有明确目标的行为,说服旨在通过信息的有效传递、深入阐释以及情感共鸣等,来转变人们的既有态度,促使他们更新观念或调整行为。然而,学术研究通常以论文或报告的形式在学术同行之间流通,艰涩抽象的学术理论于科学界、学术圈以外的群体而言,常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和信服,无形中为普通读者筑起了难以逾越的认知壁垒。打破这一壁垒就需要生态批评家的阐释和传递。因此,生态批评的学术研究不能脱离实际经验,退化成学术圈自己的任务。
在《追寻语言的坚实基础》一文中,斯洛维克着力强调语境化与合成化。他认为生态批评家要使自己的工作有意义,不能仅仅去评论文学作品,还要在“解释环境文学如何表达、表达什么等问题时,比作家本人为读者提供更宽广、更深沉且或许是更明白晓畅的文字说明”。作家本人往往是沉浸在叙述中的,而批评家的角色不同:
(生态批评家要)将各要素(思想、文本、作者)加以集成并纳入观点,对于这一生态批评的操作流程而言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关于我们是谁、身在何方的意识,一种须按字面理解的意识,即我们站在世界的何处,我们为何要写作。与透彻的解说相结合的故事叙述,能够产生最有魅力、最犀利的学术话语。([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5页。)
这也就说明,叙事的话语模式能够凸显出生态批评家、生态批评家使用的语言以及所要表达的思想三者之间的张力,让批评话语比个人化随笔更具学术性和严谨性,比分析性学术写作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他用形象的语言形容“叙事学术”在生态批评中的作用:“没有叙事的生态批评如同跨出了山峰的外沿而一脚踏空——一种毫无方向感形如自由落体的语言。”[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6页。)
“叙事学术”注重言辞策略与技巧,观照情感之于文本和受众的意义,凸显受众在情感解读中的关键作用。叙事者的特定话语表达能够有效地推动受众进行换位思考,使得受众能够切实理解叙事者的处境。这些话语和方式构建了一个深层的情感场域,在这个场域中,受众可以感受到叙事者所经历的情感与感受。当受众深入了解叙事者的情感状态时,他们便更容易对叙事对象产生共情,从而唤醒其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生态批评家是叙事者,话语的简单堆砌无法真正地直击他人内心。生态批评家唯有专注个体的经验叙事,善于抓住人们彼此共通的情感,运用细腻的修辞技巧、隐喻和象征等语言艺术,将研究对象生动具象化,在既有的叙事脉络中塑造出富有张力的故事图景和丰富深沉的生命体验,才能让受众在沉浸于故事之时捕捉到生命的律动,实现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洞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情感是推动叙事的主要手段,也是联结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通道。生态批评家亦是受到情感驱动,这种情感驱动不仅仅是叙事者个人情感的表达,更是换位思考受众的理解和体验,在此基础上运用精心构筑的语言,借助想象、联想等引起受众的情感反应,并进一步影响他们的价值观。“价值观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并非静态的、不变的存在。我们不断发展新的价值观。每一次与陌生人的互动,每一次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我们的价值观都在被考验和塑造。通过阅读故事,甚至通过写故事或诗歌,我们正在探索我们的价值观体系。”
(ScottSlovic,YangYingyu,“FutureofEcocriticism:Strategic-opennessandSustainability——AnInterviewwithScottSlovic”,ComparativeLiterature:East&West,2010,pp.105-116.)反映环境价值意识的叙事话语,具有更宽广的社会效应。生态批评家用叙事的方式为受众揭示文学文本与当下现实世界的关联与交叉,包含哲思且合乎逻辑的“叙事”并非也不能是一种绝对自由的情感抒发,而是建立在细致观察与郑重思索之基础上的自然而准确的表达。“批评家的叙事并没有篡夺文论本来的理论框架或觊觎所跟踪的文本的位置,而是并列地再造了一个平行结构”……两种结构的“平行”并不妨碍其“重叠……夹叙夹议结合得十分自然……论的部分为叙事提供了离间的效果,而叙事为论营造了人情的氛围。”(韦清琦:《生态批评家的职责——与斯科特·斯洛维克关于〈走出去思考〉的访谈》,《鄱阳湖学刊》2010年第4期。)可以说,“叙事学术”将情感元素融入到抽象理论之中,通过话语的张力触发人们深层的情感反应,为生态批评注入了鲜活的感性维度。这种叙述方式不仅为受众营造出近似的认知体验,还以易于理解的方式传递复杂敏感的生态话题,使受众能够参与其中并产生强烈共鸣,深化其对物质世界、人类社会以及思想文化的进一步深刻思考,更在哲思与情感上给予受众双重体验,增强了生态批评的感召力。
三、“叙事学术”与“精神麻木”
生态批评采用“叙事学术”的修辞策略,不仅是科技时代语境下的一种现实选择,也与人类进行认知活动的心理机制密切相关。当前社会,人们每天都在接收海量信息。马克斯·舍勒(MaxScheler)认为“世界不再是真实的、有机的‘家园,而是冷静计算的对象和工作进取的对象,世界不再是爱和冥想的对象,而是计算和工作的对象”。(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20页。)极度膨胀的信息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人类应对生态问题时难以跨越的阻碍。长时间沉浸于以量化内容为主的信息中,人们在同情心达到一定限度后就容易感到“同情疲劳”。以生态危机这一严峻议题为例,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数据理应引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反应,得到与数据相匹配的深切关注和积极行动。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心理学实验证明,处于危险中的生命和拯救生命价值之间并非呈线性映射——“当苦难中的受害者人数增加时,我们却变得更加漠然”。(PaulSlovic,“Themorewhodie,thelesswecare”,in:ScottSlovicandPaulSlovic(eds.),NumbersandNerves:Information,Emotion,andMeaninginaWorldofData,Corvallis:OregonStateUniversityPress,2015.p.27.)这就是心理学家保罗·斯洛维克(PaulSlovic)研究的“精神麻木”现象。
“精神麻木”这一概念最初是心理学家罗伯特·杰伊·利夫顿(RobertJayLifton)在其代表作《生命中的死亡:广岛幸存者》中提出的,指在令人难以承受的规模巨大的灾难面前,人类大脑倾向于关闭感知系统,漠然对待周围事物。这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本能,是情感系统出于对自我保护的防御反应。“精神麻木”并非只存在于声势浩大的情境里,也延伸到人们与周围事物的日常互动中。“研究这种反应,或者说研究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事关重大,因为无论我们讨论的是人类的痛苦还是自然界发生的事情,如何向我们传达毁灭信息,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何思考和行动是息息相关的。”([美]斯科特·斯洛维克:《反击“毁灭麻木症”:勒克莱齐奥、洛佩兹和席娃作品中的信息与悲情》,柯英译,《鄱阳湖学刊》2015年第5期。)根据认知的双过程理论,人类在进行认知活动时,大脑运行着两种不同的机制,简称为进程一和进程二。进程一的特点是无意识运作的直觉,处理信息速度快,不需要认知的参与。进程二的特点是受控制运作的运算,处理信息速度慢,需要大脑进行分析思考。“精神麻木”研究认为,人类大脑并不擅长处理数据信息。尽管大脑在处理信息时启用两个进程,而引导人们做出决定的,往往是进程一。当人们看到一个生命,可以想象他的希望和痛苦,会伸出援手给予援助。但当死亡从具象的场景变为不断攀升的抽象数字时,人们的共情能力和情绪反应程度愈来愈弱。当数据大到人们难以想象和承受时,数字便无法传递出信息的本质意义,人们也无法真正理解这些数字所带来的痛苦。“灾难统计数据,无论数字有多大,都缺乏情感或感觉。因此,他们未能传达此类灾难的真正含义,也未能采取适当行动加以预防。”(PaulSlovic,“Themorewhodie,thelesswecare”,in:ScottSlovicandPaulSlovic(eds.),NumbersandNerves:Information,Emotion,andMeaninginaWorldofData,Corvallis:OregonStateUniversityPress,2015.p.28.)
“我们是倾向于留心个案的动物,而没有胆识(或者没有兴趣)去关注广阔的事件进程和数字描述。”([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3页。)根据心理学上的“可识别受害者效应”,人们的情感系统更倾向于对具体的、可识别的人物的苦难感同身受。比起一个庞大且模糊的群体,当用个人化的故事去讲述具象人物的经历时,人们更容易产生关联感与责任感,从而伸出援手采取行动。而面对大规模威胁人类生命和环境的灾难时,当数字大到超过了人类能够关注和关爱的灾难人数极限时,没有经过分析和思考的进程一(直觉)就会让人感到无力和失望,人们的同情心以及帮助他人的意愿就会下降。简言之,判断和决策之间的不匹配是因为进程一的“情感”——也就是即时、直觉地对信息产生的好或坏的感觉——是人们进行决策的关键驱动因素,而并非是经过进程二的计算判断和理性分析后再做决策。
对数据信息的高度依赖,久之人类的大脑会对以数字形式呈现的信息产生麻木和迟钝感,依靠主体意识来感受和理解生态危机的敏感度降低。因此,为了让公众能够理解更大规模的生态进程,以认清人类文明所面临的种种危机,缓解生态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生态批评家们需要在理性化数据泛滥、“精神麻木”作祟的现实语境中构建环境敏感性话语,帮助受众重新想象他们与自然的关系。这意味着要将抽象的概念或者庞大的数据转化为个人化、看得见摸得着的具象事物,以给人类大脑的直觉系统注入更强烈的情感。这一转化的关键路径之一在于“探索新的话语模式——描写经验的新方式、将统计数据转变成故事的新策略”([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4页。)。“信息传播的方式(无论是大量还是少量)——比如数字和叙事的交织,或者有时将抽象的数据扩展为叙事或视觉类比——可能对我们理解(或者是抵消)人类强加给我们自己和地球的危险和不公正尤为重要。”(ScottSlovic&PaulSlovic,“Postscript”,in:ScottSlovicandPaulSlovic(eds.),NumbersandNerves:Information,Emotion,andMeaninginaWorldofData,Corvallis:OregonStateUniversityPress,2015,p.220.)将抽象的理论和复杂的数据信息包含在情感意义丰富的话语之中,为其赋予故事和形象,以更具鲜活感的叙事方式加以表达,培养受众的环境敏感性,重塑他们的环境想象。
“如果生态批评的终极目标是为了弥合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疏离,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抵制抽象化的理论剖析和标准模式下的正式阐释,而更倾向于一种将批判性思维有机融入叙事型学术的话语模式。”(LaurenceBuell,TheFutureofEnvironmentalCriticism,Malden,MA:Blackwell,2005,p.8-9.)生态批评的话语策略通过故事而非数据聚焦人类普遍认同的道德与价值,获得受众的情感共鸣与心理认同,唤起行动的情感欲望,进而产生施效行动。因此,斯洛维克强调“我们使用这种语言来阐明我们所研究的文学并为其提供语境。我们的学术活动来自于我们对自然世界的经验及对它的关注,来自我们社会互往的纷繁复杂;有鉴于此,我们必须寻求到一种具有恰当的根基的语言,洋溢着情感与感情的故事语言,或许是我们最好的选择。”([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家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6页。)
四、“叙事学术”的发展展望
“人类情感的天性是盛衰互现,而衰落居多。那么我们便要有特别的经历,创造特别的文字,来提醒我们自己如何关心,如何爱,如何保持更加完满的活力。”([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家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2页。)如南宋哲学家陆九渊所言:“吾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移他。故人之听之者易,非若法令者之为也。”([宋]陆九渊:《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01页。)“……要有特别的经历,创造特别的文字”与“多就血脉上感移他”有一定相似之处,都是将政治的、道德的或是伦理的内涵附着在人性的自然结构上,从人的本质或是内心深处给予触动,产生共鸣。在中国生态批评领域,与“叙事学术”不谋而合的,是鲁枢元提出的“绿色学术”。他认为:“现代社会的学术形态不过是牛顿物理学与笛卡尔理性主义哲学世界观固化而成的一种书写习惯。”(鲁枢元:《生态时代的学术话语形态》,《东方艺术》2017年第11期。)他呼吁,学术著作、学术研究的领域可以多几条写作路径,多几种学术文章形态,以改变模式化、八股化的学术语言,绿化“当下中国学界日益贫瘠与荒漠的学术生态”。提及“叙事学术”,鲁枢元教授认为:“它可能在启迪一个新时代学术研究的话语方式即生态时代的绿色学术话语。”“叙事、讲故事也可以成为一种‘研究话语,一种‘学术话语,而且是一种‘犀利的、‘动人的‘学术话语。”这种学术话语,“是生态批评‘常用的写作方略,一种更贴近研究对象的话语形态”鲁枢元:《生态时代的学术话语形态》,《东方艺术》2017年第11期。)。
“叙事学术”自提出至今已有30余年的时间,产生了诸多颇具影响力的学术成果。在这期间,斯洛维克孜孜不倦地努力探索与尝试,“我也希望自己已经间或能够有效地将两者(学术性和文学性,引者按)融合起来。不过这一过程并不简单,而我也并非总是那么胸有成竹。我仍在探索试验这一写作风格,一直希望能做得越来越纯熟”(韦清琦:《生态批评家的职责——与斯科特·斯洛维克关于〈走出去思考〉的访谈》,《鄱阳湖学刊》2010年第4期。)。作为一种卓有成效的生态批评修辞策略,“叙事学术”对当下生态批评的话语建构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一是“叙事学术”强调情感维度在表达策略中的重要作用。本文认为这是一种颇具回归价值的话语主张,指涉了学术语言的情感和审美向度。生态批评的话语体系深刻触及人类的生存议题,构建出聚焦于生存论的言说框架。以情感为根基的“叙事学术”,重视故事叙述和个人体验在信息传递中的重要功用,通过文学与体验的交融,从人的精神内核、心灵深度及文化形态等层面,潜移默化地影响、启发并引导人们如何正确面对生存挑战。在“叙事学术”的视角下,感性、情感和审美不再是学术文章的相斥元素,而被视为学术研究的共生伙伴。
我喜欢入世与出世之间、有意识的生活与牵挂的冥想之间的那种进退自如。也许正是这种“前来—走开”的节奏魅力诱使我既写个人化的随笔,又作正规的分析性“学术书写”。有时我把两者糅合在所谓的“叙事学术”中。也许这样的节奏与“走出去思考”接着返回家园以新眼光看待老事物的过程是并行不悖的。([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家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页。)
斯洛维克以亲身实践证实,融入情感的学术写作并未失去其固有价值,而是呈现出更加灵活、开放和人性化的特点。与工具理性将周围世界视为无生命物质,从而“祛魅”自然不同,叙事学术的内核在于“复魅”自然。这种“复魅”并非简单的情感回归,而是对认知多样性的重视和整合。它主张在科学研究与理性分析的基础上,重新审视并挖掘人类内在的情感体验和直觉智慧,以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之间的关系。正如布伊尔所观察到的,“那些集中研究艺术再现如何看待人类和非人类复杂关系的工作,有着在隐喻与科学双重意义上进行生态思考的倾向”。([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1页。)
如前文所述,“叙事学术”的主张呼应着东方文明中的诗性思维。中华民族的诗性思维深植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与哲学体系之中。在中国生态批评研究领域,学者们不仅致力于欧美生态文学及生态批评理论的译介与研究,更积极从中华传统文化中挖掘生态智慧,与现代生态主义思潮进行交融。这一过程中,学者们竭力阐释中国古典生态智慧,为中国生态批评赋予了鲜明的本土特色。需指出的是,“诗性思维”实为人类意识深层的普遍特质,而非仅限于东方文明。然而,东方文明确因其独特的文化性格和历史发展进程,使得“诗性思维”得以更为完整地保留和传承。这不仅为人类留存了原初的生态智慧,更展现了一种超越时代和地方、触及生命本源与自然规律的智慧。本文认为,倡导“叙事学术”,主张用“诗性思维”进行生态批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或可以看作是生态批评领域的一次“文艺复兴”,鼓励人类以原初的、感性的、直接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自然、自我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因此,重新审视“诗性思维”的重要性,绝非意图倡导所谓的“东方中心主义”。每种文明都是基于其独特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发展而成,都拥有各自独特的视角、价值观以及知识体系。以生态美学为例,“(西方)生态美学理念和理解与中国学者当前热衷的生态美学似乎仍隔着一层,仍有各说各话、南辕北辙甚至相向而行的迹象。当然,对于理论形态的中国化来讲,这种迹象和状况亦属正常,但要消除这种隔阂和距离,仍然需要相关领域继续开展学术交流与对话。”(张华:《中国生态美学的回顾与前瞻》,《中国美学》2021年第2期。)任何文明都无法避免自身局限性和认知盲点,在应对当今全球性的生态危机等现代化困境的当下,生态批评若要在全球范围内产生深远影响,并惠及当前及未来的人类社会,其理论构建与实践探索亟须东西方文明对话合作,共同应对挑战。
二是“叙事学术”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态批评话语,蕴含着宏大叙事的微观表达理念。“诗意化的世界就是这样设定的,即超验的大我通过一个禀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时间中的物(包括个体的人和世界中的事物)统一领入无限中去。”(刘小枫:《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9页。)相较于追求受众群体普遍认可的理性分析,“叙事学术”更侧重于唤起受众个体层面的情感共鸣。它并非直接提供行为指南或劝导受众应当如何行动,其首要目标是通过情感说服,激发受众内心深处对自然的原始情感连接,使其自发地产生行动的愿望和动力,进而促使个体自然而然地投身于生态实践之中,实现行动的转变。“价值观通常可以用理智来理解。但叙事有助于读者将价值观内化,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情感,成为生活的必需品……”(SimonEstok,EcocriticismandShakespear,until2016,《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因此,从传统批评话语到“叙事学术”的演变,体现了从学术殿堂到普通民众的过渡与融合。“叙事学术”并非单纯寻求学术界的权威认证,而是力求实现更广泛的社会共识。其核心价值体现在,它不仅寻求引导某一特定社会群体对生态问题的关注,更期望触动更多个体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激发他们积极参与生态保护的实际行动,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生态意识的觉醒和生态行为的广泛实践。
对于生态批评家来说,如何将宏大主题与精微叙事相结合,如何完整地展示叙事过程中的各个环节和要素,是否应该有较为明确的叙事框架,是否应该遵循叙事传播过程的客观规律来建立其理论体系的基本脉络,这些都是需要进一步厘清的问题。此外,人们对精彩故事的渴望如同对探索无穷无尽世界的热切期待,这种渴望源自人性深处。在生态批评中,频繁使用故事是否会导致人们对故事产生疲劳感,从而无法触及内心?因此,如何掌握使用故事的程度,这个问题也值得进一步探讨。虽然故事有其独特的魅力,但过度依赖故事去理解和解释世界,可能会使人们失去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和敬畏。“叙事学术”的运用对批评家提出了较高的要求,需要巧妙地融合其他方法,如必要的科学数据、实地调研等,以增强论述的说服力和深度,呈现生态危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同时激发受众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叙事学术”的感染力不仅在于其生动的故事叙述,更在于其能够结合其他方法,为受众提供全面且深入的信息。
学术语言表达范式的改变或转向总是伴随着质疑与挑战。无可否认的是,“叙事学术”的确是一种富有生命力和洞察力的生态批评修辞策略,斯洛维克为生态批评的理论构建作出了有益的探索与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