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犭皇)犸农贸市场

2024-06-24 08:43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雾天

陆 源

很少有人察觉,我们的日常生活笼罩着神话的层层阴影。

比如,乾坤入暮之际,金轮下坠,高高的云头状若崩岩,那些一脸迷狂、匆匆向西趱行的赶路者,可能普普通通,与你我并无不同,也可能体内至今残留着夸父族的血脉,极为稀薄的、逐日一族的血脉,因此他们在傍晚会瞬间失神,会遏制不住心底的志欲,无缘无故兴奋,无缘无故要仿效伟大先祖,冲着那轮该死的夕阳无缘无故狂奔一番。追光者,这等怪人猛士腿一抬,骤然提速,动静吹呴之间,空寂、虚竭的大火飞快蔓延,变本加厉,燎遍幽野。事实上,在他们眼里,所谓后工业时代,不过是一个新式农耕时代,推算经济景气的涨跌则相类于估测物候天象的迁易,无非难度稍大些罢了。

再比如,瀛波庄园的诗人简直多似牛毛。他们开餐馆,开茶馆,开图书馆,开这开那,只可惜统统是瞎胡闹。当初,受到堪称异象的一轮巨月影响,他们抛家舍业,入了魔,发了癫,再也没有痊复常态。瀛波庄园的诗人目无王法,得过且过,不攒钱,不付账,不干活,不缴税。从白天到黑夜,从年头到岁尾,他们吹拉弹唱,他们随地大小便,他们一顿饥一顿饱,他们想蓄奴而无权势,想暴富而无胆识。为了达成夙愿,他们乱敲铙钹,不拘一格,以种种精神姿势祷祝,向缪斯邀宠,大费周章地划分活动范围,用分行句子,用拳脚,用牙齿,用尿,犹如鬣狗……有一回,我误入这帮大笨蛋张罗的无聊节日派对,陌生人的气味让派对主办者极其警觉,极其抵触,于是眨眼间,热闹结束了:幕帷升起,背景撤除,彩灯闭熄,我脚下的硬木板抽去,湿黑的土地上印满了驳乱轮辙,众宾客假面裂开,似提线人偶般茫然无措。唉,不愧是一群宇宙奇观级别的窝囊废!懒得再搭理他们。自娱自乐吧,自产自销吧,自生自灭吧!……这些疯子,活像蒙田笔下的巴西食人族,不讲礼义廉耻,不耐烦循规蹈矩,也不擅长坑蒙拐骗。他们整日厮混,跟附近暗黑宠物街内外栖留的万千可怖生灵、(犭皇)犸农贸市场里盘踞的菜贩果贩一道,并列为京畿南境三大牛皮癣。

不过,巨月症诗人也好,狡狯禽兽也罢,两者不约而同敬畏一位年逾古稀的庄园居民,因为他几乎是(犭皇)犸农贸市场那伙刁男恶女的天敌,又是终日占据着各类开放空间的众多大龄舞蹈家们心目中无可取代的雄性之神。此公声量甚大,威望甚高,姓邓,双名勇锤,又名锤子,又名铁肺子,或曰邓铁肺。不少邻居背地里还管他叫雾天老汉。这个诨号,瀛波庄园一带无人不知,甚至远播于整个南部郊野:传闻老头子喜欢在雾天四处蹓跶,空气清新的日子反倒足不出户,瘫在床上,穷于应付他毕生难愈的过敏性咽炎。

十年前,雾天老汉进入瀛波庄园,跟女儿女婿同住,开启了绝非寻常的退休生涯。他仿佛来自天外浑沌界,趿着笨重的拖鞋,制造着巨大的响动,似乎刚刚睡醒,似乎数十载星岁无非醉梦一场,额角的瘢痕却犹如一道永久的霹雳。邓勇锤小时候长得很丑,以至于最好的朋友是个瞎子。他眉嵴粗硕,双目鼓凸,眼泡下方有两条黑斑,如红隼面部吓人的髭纹,他肥圆的蒜头鼻则像一根病变灰珊瑚直接镶在皮肉耷拉的老脸上。邓勇锤经常觉得,自己是一匹骡子,力气挺大,又不太灵光。他很想用皮鞭抽这匹骡子,但从未遂愿,不是因为他无法抽自己,而是因为他无法像抽骡子一样抽自己。爆炸性的力量在他体内旬积月聚,漫无止期。老骥伏枥!只要一听到这个成语,邓铁肺便全身抖搐。他,鼎鼎有名的雾天界姜太公,前辈啧啧称奇的大锤子,当年在兰新线驾驶过内燃机火车,还在西藏阿里地区驾驶过拉货的重型卡车,如今驾驶一辆自己改装的电动三轮车。这傻老头大半生不停鼓弄各类交通机械,甚至还指导晚辈开车,为学员们讲析什么是人车合一的境界,他告诫新手司机,必须扩展自己的知觉,将车壳、车灯、车轱辘同化为驾驶员的神经末梢,将车闸、车轴、车引擎转变成你我身体的一部分。然而,机械神教派的坚定信仰者,家住九十九号楼九〇九室的闫燿祖先生曾在一份评议报告中写道:“邓大叔生有一副铁肺。他一直按机械精密度递减的排列方式,亦即从复杂到简单的顺序,逐台拆卸、毁损、消灭落到他手中的运输工具或代步装置,所以,从本质上说,他是一个反文明分子,是一个藏得极深的、下意识的反文明分子,是机械神教派天然的死敌……”闫先生这番见解,并非空穴来风。雾天老汉的女婿也发现,老丈人那间无证经营的钣金铺子没发挥过任何正面作用,什么器物一沾他手,就烂了,不明不白残坏了,埋下可惊可怵的安全隐患。怎奈邻居们一贯不吸取教训,还是三天两头地登门求助,请他修理这个,修理那个,有时候大早上来请,有时候大半夜来请。总之,雾天老汉很忙,无暇生病,更无暇生病倒下而撒手人寰。昼晴无风的时候,他抡起锻工锤,伴着瀛波庄园上空隐约飘漾的乐曲旋律,咣嘡咣嘡,咣嘡咣嘡,铁星的创痛不断瓦解他心目中看似无序而实则有序的物质结构……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瞧,老汉造了一台水陆两栖人力行进器,俗称水上单车!假设你在河边骑车,骑着骑着,突然想过河,渡桥又不见踪影,咋办?平白无故,我为什么想过河。万一你想呢,咋办?机灵鬼,没错,立即扫码这台水陆两栖人力行进器,俗称水上单车!它吸收了仿生学工程技术,充分利用液体的表面张力,化张力为浮力,为升力,为推进力……机灵鬼,听说过水黾吗?就是水蜘蛛!这下懂了吧?轻巧、伶俐、稳扎稳打的水面酷跑专家,响亮,我孙子捣鼓的名字……来,试一试,水黾一号首度出动……好用得很,安全,刺激!我再给上点儿机油。试一试。你不算重,水黾一号最大负载五百公斤,装得下六七个你。没问题,八九不离十,哈哈哈哈……

结果,第一次过河,那辆水陆两栖自行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没了。

铁的事实常常这样一砖头拍在铁肺老人的面门上,使之脸色铁青,使之难堪,恼丧,羞愤。他默默垂首,犹如月宫外伐桂不止的吴刚丢掉了斧子,捡起了橡皮搋子。

七八月间,邓勇锤在社区围墙边栽植的香椿开始受到一拨又一拨小孩的袭掠、摧折、侮辱。他懊恨交并,攥紧手中镢头,破口大骂,声称要去找某甲某乙的晦气。照理讲,这下子瀛波庄园的男男女女该捏一把汗了,该像《小城畸人》中的温斯堡居民一样,紧张等待着祸事临头了。可是,不!他们毫不在意,照旧扯闲打屁!倘若你留心观察社区里瞎逛的形形色色家养宠物,便不难见到,其中好几只狺狺低吠的畜生正冲着陌生人展露轻蔑神情。那犬科动物眸子的反光膜,加剧了它们冷漠、愚戆、有眼如盲的气质。瞧啊,来了只大松狮,多么,多么倨傲!又来了只牛头?,多么霸道,多么狠恶,多么不可一世!再瞧瞧这边,来了只皎白胜雪的纯血雌性萨摩耶,以社区周近流浪狗的无耻反应来看,它确乎魅力无边,何啻娇妇艳娘,堪与人类世界的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相媲,甚至犹有过之!……不消说,连那些伸长了舌头、镇日东颠西跑的下贱野种,连那些虚怯、畏惕、凄惶的丧家犬,也已清晰地嗅出铁肺子先生那高涨的愠怒。

卸下工作重担这十年间,邓勇锤每天醒来,不洗脸,不刷牙,先打开电视机,光着膀子在客厅里、楼道内疯狂扒拉。他是个意志强韧的老家伙。他是个言出必行的老家伙。

邓勇锤自吹年轻时风流俊逸,诸位已晓得,真相远非如此。他和女儿女婿习好以大吵一架的方式度过农历除夕。老头子是个不张扬的气象学家,是巴勃罗·聂鲁达专诚寻访的云彩收藏者,持久勘探着秋旻的矿脉。他宁肯死在自己的狗窝里,下雨天也绝不出门。“中量雨啊,中量雨!”他莫名激奋,颤声说。雾天老汉喜欢举着个亍字形的诡谲设备,沿着虚构的大地磁力线疾走,测量风速和风向。他假装迷信,假装勤苦,假装想活到高寿,假装热心公益,却又假装自己的格调跟老娘们儿不一样。他爱过一个女人,一个刁蛮的女人,颠三倒四的女人,白痴一样的女人,于是寒来暑往,赤忱空耗。他认为昔日的感情一钱不值,今天的感情也一钱不值。我们糟蹋了生活,或者反过来,生活糟蹋了我们,完全是一码事。命该如此!他超期服役的岁月风华,无异于一沓沓焦黄、松脆的废报纸。只不过,这柄老锤子一旦来到(犭皇)犸农贸市场,他本已郁勃的气势将再度陡增,横戈跃马变身为邓菜头,让蔬果摊贩们冷汗直淌的邓菜头。

昝援晁说,雾天老汉邓铁肺凭着他对(犭皇)犸农贸市场的满腔热情,扛住了越来越深重的年齿负担。

夏季,大清早,火神祝融刚鬼鬼祟祟举起晨曦之盾,五炁真君才晕晕沉沉抽走登霄软梯,邓勇锤已骑上他心爱的电动小三轮,前往逶迤琉璃河下游的(犭皇)犸农贸市场,去采买当日最新鲜、最便宜的蔬菜水果。他孤行于曈昽曙色里,身上破旧的米色短褂松松垮垮,腰下印花的亮蓝色大短裤尤其令人生厌。天边,焦灰的分水岭如在梦中浮现,无论寒暑阴晴,终年遥乎可望,如一绺凝固的浊溪。某处堤垸上,瀛波庄园著名的癫婆子正仰头吼啸,竭力嗥呼,仿似一台人形防空警报,用声波把黎明郊衢和远近树林的澄穆压实,使之更为密致、凝稠、沉暗,并因此诡妙异常。这样的时空里,这样的情境下,雾天老汉浑浊的眼珠子珍藏着意志的火花、思想的陨铁。他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他一心一意负阴而抱阳。邓勇锤大半辈子尝过许多滋味,其中虽没有幸福的滋味,也没有荣耀的滋味,但毋庸置疑,他一生肝胆向人尽。偶尔,我看到雾天老汉从楼下走过,戴着一圈怪异的草质编织物,如同顶着一轮固态的光环,毅然奔赴(犭皇)犸农贸市场,投身于艰辛、烦难、吃力不讨好的义务劳作。为了积攒力气跟蔬果贩子们战斗,他跨进熟稔的小餐馆,先来一碗饸饹面,或者一碗虾皮馄饨,再来一碗牛肉糁汤,继而来几根肥美多汁的大甜葱收尾。吃罢早饭,他骑着电动三轮车,迎着徐缓、温热、污臭的东南风,开始了明目张胆、百无禁忌的游荡。

此刻,社区仍在沉眠。各家各户的浓睡者,他们横躺竖卧,形躯隐隐泛亮,与细弱的天光同频共振。千百扇窗子渐渐透明,像是有谁在急切地吸食它们蕴含的黑暗。某些窗子无声无息洞敞着,徒劳地要将酣寝之人吐出来,交由大自然发落,裁处。这些无意识的男女犹如一个个潟湖,神魂的潮汐起起伏伏,身体时则充盈,时则放空。他们轻轻晃动着脑袋,晃动着本我深处的黑甜乡。明荡荡的街道上,来自两旁空气、窗子、梦境的闪光,使得邓勇锤一阵阵眼花。然而,间不容瞬的视野模糊,恰好令老人稍微减缓了行驶速度,堪堪躲过一劫:依照生死簿上白纸黑字的判词,他本该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丧命于车祸。

晨晖奔逃,疏淡雾天似浅金色浮沫,似球状昏眩,围裹着我们瀛波庄园的无双铁肺子。万物湛然不动,若无若有,强大的潮汐力将白月亮锁定,据称那里居住着玲珑剔透的生灵,他们的默读声静电般嘁嚓作响。时值六月上旬。天地交泰,称为盛世,足够让许多可怜虫悔愧,惊恨,惧怯,不得不四散潜遁。高空传来一道道缘由未明的巨响。雾天老汉驾乘三轮车进入(犭皇)犸农贸市场,恍如航海者操纵机帆船进入赤铜洲太阳城的肃穆港湾。

这座京师南缘举足轻重的农贸市场原名“皇马农贸市场”。近年之所以将“皇马”改为“(犭皇)犸”,固然是因为无人不晓的商标权争议,但更是因为“(犭皇)犸”尤显生猛,合内外之道,大大彰示了该市场本就妇孺皆知的畜牧业、野兽养殖业和肉业意涵。

高约五米的拱形钢架门外,洒水车奉命压制浮尘,循环播放着《兰花草》的单音旋律慢腾腾驶近,尽可能往荒旷里涂抹些文明的斑痕。智人桌球馆紧邻市场入口处,有个久已离岗荣休的小学校长,正站在它前面坑坑洼洼的沙地上大放厥词。该老者身材矮胖,脸色乍阴乍晴,罄力向每一位少见多怪而片刻停驻的过客讲解其著作《股票操盘宝典》之要义精萃。邓勇锤认识他这根倔强、大胆却又缜密的证券交易三节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勤奋的无冕之王!他将祖业发扬光大,他舅姥爷是民国时期深研《牙牌神数》的谶纬学宗师!他那本厚实的巨著上,遍布“财克印”“杀攻身”“枭劫俱全”等诸多诡奥字眼。

“卢校长……”邓铁肺冲着忘情开导小镇青年的老知识分子微微颔首。

“勇锤兄……”对方还礼。

络绎走进市场的民众,目睹这一饱含了互敬互谅精神的传奇式景观,诧异于身边的气流非比往常,个个内心震怖。卸货完毕的运输车一辆接一辆驶离。旋涡迭连生成,瞬即在市场里迷失方向,在敞亮的铁骨塑料拱顶下彼此寻逐,借助于不同产地、不同类别商品的温差,持续积聚能量。当天第一批顾客无不发觉,他们仿佛蹚入了一条阻力极大的气旋之河,肢躯不由自主做涡激振动。邓勇锤将电动三轮车停放好,举目云际,只见一具不明飞行物从远空掠过,肖似荒古的巨脉蜻蜓。接着,他又转头瞧了瞧卢校长。后者正在给几个农民讲授日均线、月均线等基础知识。为了把这类蠢陋的同胞推上股票操盘技术的半山腰,老人使出十八般武艺,恨不得自己变作一条活生生的区间震荡线。可是,很不幸,他们近似于一堆滚石,偏爱智力的卑洼,注定了只能丢一两泡臭粪,闹一两个低级笑话。卢校长恨铁不成钢!由于盲目的恼懆,他的眼珠子消失了,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嘴唇也消失了。恼懆的病毒已渗入老人的脊髓,扰乱了他发达的神经中枢。

“买股票?哇哈,以肉投馁虎!……”

抛出刺耳评论的家伙,是住在邻近小区澴波庄园的狂作家陆瘐鹌。他竟然那么早起床?邓勇锤并不知道,这枯瘦的汉子一夜没合眼。其实,狂作家绝不简单,可以从清醒模式直接切换至深度睡眠模式,全程不超过两秒钟。称之为狂作家,并非意指他狂放无行。陆瘐鹌先生时常莫名高兴,莫名感到新奇。他一贯不动声色、目光深邃地观觑周遭的男男女女,把自己设想是京畿南境的文场怪才梦野久作,甚而是以梦野久作大师为原型创造的漫画人物,谎话连篇的小说家梦野幻太郎。昨天,接近堵车高峰期的傍晚时分,经济史博士范湖湖一惊一乍地告诉陆瘐鹌,前几日他遇到一位特殊访客,此人以“光阴漫游者”自称,神神秘秘,语无伦次,不停絮叨什么“空间是一种根本的实在,是量子纠缠形成的稳定相位”,还有什么“你们的位面过于薄弱,经不起大融聚考验”,诸如此类狗屁,晦涩难懂。范湖湖及其现任女神翟小姮的故事,属于瀛波庄园内真真假假的日常怪谈,众邻居只当作笑料来听,偏偏澴波庄园的陆瘐鹌深信不疑:他放纵、迟缓、浓浊的想象力围绕它运转不休,而他本人更是通宵彻曙在大街上乱走,迹近痴癫,自己却浑然无觉。

“这老兄把我们看成了什么,”狂作家笑道,“独角兽拉出的彩虹屎?”

“丝绸之路……历史车轮的主轴,世界文化的大运河,”范湖湖博士答非所问,思绪已荡向远方,“哦,洛阳……”

农贸市场北门的开阔区域,好似三千大世界之一的婆娑世界所含十亿小世界之一的阎浮提。不少瀛波庄园的画家和诗人来此晨练,运功,凑热闹。他们将邓勇锤视为同党。某诗人告诉众乡邻,几天前,三十九位国籍不明的偷渡客命丧英伦,他们躲藏在冷冻集装箱里,凄凉地处于尸僵形态,雾天老汉正为此忿焰高腾,怒不可遏。然而,实际上,这种说法是自作多情。邓勇锤才没有工夫关注那遐远异邦的人间惨案。眼下,老硬货离市场入口越来越近,越来越从邓铁肺转变为邓菜头。他每迈出一步,总能吸引一两名追随者,这些个笨伯自觉自愿地跟在老爷子身后,逐渐形成一支松散而不乏忠诚的队伍。大门内侧,商贩们满脸谄谀之色,期待勇锤先生说几句俏皮话,开一开玩笑。怎料他抿紧双唇,始终一言不发,径直向货摊走去。

(犭皇)犸农贸市场的男男女女,大约是一群古埃及遗族,崇拜鳄鱼、鹤、鹰、猫、豺、海马、山羊、公水牛、母黄牛、洋葱、胡蒜诸物。雾天老汉来了,邓菜头来了。诸人屏息敛神。他并非蔬果自治领的公民,却类同于一位外邦元首,前来访问,正儿八经的国事访问,因此享有最高级别的外交豁免权。这等大人物,绞尽脑汁也得伺候好。瞧,老头子擤出了一泡又浓又滑又晃眼的鼻涕!他罕见的公正平允,连同他狭隘的视野,连同他一根筋的思维方式,令商贩们又敬又怕。今天,邓勇锤将标定尘世乐园接下来长达一个星期的物价,今天,他离龙坎虎的猛悍法术,要把狗眼不识真英雄的新手轰成齑粉。整座农贸市场形如一张五颜六色的寰瀛图。众摊主拼命往蔬菜瓜果上浇水,铺板间流光烨烁,缤纷多彩。老头子仔仔细细抚过那些亮闪闪、湿津津、仍沾满冰凉暗夜的种植业菁华,深情嗅过它们,以格物致知的精志、不偏不倚的长卵形味蕾认真舔尝过它们,他全神贯注感受着圆融的形体,探求着丰沛的汁液和韧度各不相同的肉质,并且无意识地抠挖着肚脐眼的积垢。这是当天第一份战利品。蔬果装进布袋,用小三轮运回瀛波庄园,再原价出售。邓勇锤认为挑挑拣拣的活动事关重大。他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以卓著的信誉担保自己从未赚一分钱,令闻令望,旁人岂敢逼视,于是不言而喻,老汉也从未赔一分钱。在收到邓菜头出清全部圆茄子的消息之前,众商贩既不敢降价,更不敢提价。他们承继了一部分负鼠的血脉。他们脸上堆着笑,将一枚枚丑陋、皮质粗厚的椪柑递给顾客。他们谈论邓勇锤,好像一帮考古学家谈论某汉墓出土的大块头僵尸:“那老爷子,哎呀,鬼上身了!……”

等一等,主角还没有离开市场。通常,这么富于仪式感的一天,深刻影响南郊一星期消费者价格指数的一天,他会在瀛波庄园与(犭皇)犸农贸市场之间多次往返,犹如居鲁士大帝在巴比伦和帕萨尔加德之间多次往返。老家伙撇下自己的队伍,又冲进了敞阔棚房:贩售水仙花的商户渴望分一杯羹,邀他前去评鉴。可是,这批石蒜科植物的球茎正遭受着某种奇诡衰竭症的侵袭,蔫头耷脑,难入邓菜头法眼。“立正!……敬礼!……鼓掌!……”贩子们严阵以待。“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婆娘们鸦雀无声。棚房内大白天也亮着日光灯,成行成列的日光灯,整整齐齐,仿佛外头的大白天不过是冒牌的大白天,而在这里,在这真正的大白天里,邓勇锤近乎一位入犯灵山宝境的荒地鬼王,擎着一面看不见的幽魂白骨幡。他轻易破掉了火龙果成堆的烈焰阵,破掉了葃菇和茶树菇杂布的风吼阵,破掉了摆满冻瑶柱和冻鲑鱼的寒冰阵。他牵扯着摊主们紧绷的神经。他搜选物件的动作看似粗放,实则大巧若拙,暗合天理,好比密宗禅师结手印,隐秘的力量不断扬播,混合了芫荽的香气,凭空做茧,变改模态。邓勇锤,来自瀛波庄园的老菜头,这位半人半仙驾临市场,使许多菜商菜贩感到,他们整体移入了一座崇严殿堂,自动成为它优劣不等的台阶、廊楹、窗拱、檩条和横梁。而邓菜头本尊,看到千百样农副产品构筑的圣域,也不知不觉陷入了魂醉状态,好像一只孤迥的草原犬鼠,随意游走,无思无虑,无欲无求。但老人转瞬猛醒。他不允许自己沉溺于安适的妄诞之中,他必须时刻清醒,确保内心的怒火不熄。

又一次,邓勇锤在某个铺子外停下来,仪态从容自若。这儿售卖鲜红透亮的杈杷果,它们拥有爱情的形状、富含矿物质的色泽,刺激着老老少少的购买欲。邓菜头弯下腰,撅起屁股,活像个超大号的赛马师。半个小时以前还颇为应景的恭维话,此刻已经让老家伙感到味同嚼蜡。他身边这些蔬果王朝的邦民,奋死卖瓜卖菜,幻想着辉煌耀灿的生活,憧憬着圣园的光彩晞晖。然而,邓勇锤深知,那些植物的可食用部分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适应自己是一件商品的命运。欲抵抗如此无情、狂烈的命运,须当集结一支不畏伤亡的大军。看看它们,菜叶尖上悬垂着一个个水滴状的清晰世界,众多佳果妙实散逸着深醇气息,却因害羞而低首,又因紧张而皱缩,唼唼响个不停。至于农贸市场的一众商贩,嚯,这伙人把沉闷、庸朽的价值观奉为至宝,把禽畜、蔬菜、水果、鱼、蛋、米、油、盐、酱、醋等物编织成笸箩,浇铸成秤砣,演化成五花八门的促销技巧。邓勇锤反剪双手,接受他们瀑布似的注目礼,大多数男女脸上泛漾着讨好的、疑虑重重的僵笑。老头子此时戴上了墨镜,以免商贩与他视线接触而发抖。有些人戴墨镜是自知神貌猥鄙,有些人戴墨镜是为了方便四处乱瞟,邓菜头戴墨镜是由于目光太锋利。另外,雾天老汉的眼角全无蒙古褶,我们猜测他祖上应该可以跟鲜卑贵族扯上关系。

“反正我不过是一块肉……”日本女歌手户川纯惨悴的唱腔从远处飘至。当然,我们听不懂东洋话,又似乎能听懂。莫非脉轮阵的功效如此神奇?咄咄怪事啊……

说实话,来自瀛波庄园的主顾们自私自利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结阵的商贩深谙此状况。所以,生活所迫,形势所逼,切须奸猾。得像甲壳类动物一样保护自己柔软的权益,学不了寄居蟹,学学巨手虾也行嘛:来者无拒,从不挑食。在这片市侩精神的殷积之地,大首领谆谆教导他们,谨记一忍可以当百勇!韩信忍了胯下之辱。范雎在茅坑里装死。孙膑,膝头盖都没了,照样威风八面,弄死庞涓。再想一想司马迁吧。成大事者不修小节!勾践不仅尝胆,还尝粪。晋文公流亡列国十九年。姜子牙卖过面粉。宋武帝刘裕卖过草鞋。凭什么说市井间不出英才?楚庄王长期装疯卖傻。明太祖朱元璋当过乞丐。上将军卫青放过羊,赶过马……

他勇锤老先生在诛仙阵中闲庭信步,视整个声势惊人的商贩团体如无物。风从四面八方刮入棚房,盘踞在此,将偌大的空间当作巢穴,磅磅礴礴地繁衍子嗣。邓菜头伛身谛视一盒又一盒鸡蛋,即使不伸手摸捏,也照样能洞识它们的弊病。

“笼养蛋鸡疲劳症,”老头子默默评分,“蛋壳薄、粗糙、强度差……”

这时候,佩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来了。他身形胖大,印堂穴上方长了一颗不小的烂疮,纵向开裂,挥散着淡淡的臭味,似乎脓血中孕化着一枚魔瞳,似乎他拥有杨戬的遗传基因,将在某天夜里,在万星沉坠之际,升华成无比高贵的三眼神族。市场管理员对结成大阵的商贩们很不满意。男人毫无保留的蔑视令那些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家伙深感惊惧。好一个黑睛黄肤、秃顶油亮、脸上麻斑点点的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好一个饱受争议的低配版领袖!创伤性关节炎的隐痛,使之走路一摇一晃,形如不倒翁。但实际上,他是一台连接了永恒能源、超过使用寿命的榨汁机,贩子们则是有待压榨的水果。要布满红晕的库尔勒香梨,不要黄灿灿的大雪梨!市场管理员可以嗅出烟碱类农药的气味。他与老菜头对峙的片晌间,通道上疏疏落落点缀着麦稃,幻丽天宇的渐层色无所滞碍、无动于衷地泼洒下来。思想者说人类是云,而梦是它的风。此时此刻,农贸市场内云涌风飞,云卷风驰!管理员和邓勇锤四周奔荡着云车风马!在胖男人的授意下,各街道各乡镇的大妈大婶呼啦啦站了出来,好像母鸡簇拥公鸡那样挤到老头子近旁。这群母鸡,吃不惯饲料、又吃下太多饲料、没孵过几个蛋的母鸡,不抢完他看中的每一根萝卜、每一颗椰菜花,她们绝不放任自己戴上白手套,去跳舞,去胡扯,去厮闹,去满地乱滚。哼,这伙婆娘,摆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本质上却非常狡黠,那是一种视力短浅、不甚讲究的狡黠,有时能捞到些蝇头小利,有时反受其害。她们的首领,来自东南片区的一个唐山老太太,江湖人称穿裙子的李元霸,面如病鬼,目光狠辣,榛子色头发硬似一根根细铁丝。瞅瞅她腿脚上遒劲的腱子肉!喏,她要请你吃一顿炒饹馇!哦,这些个不拘形迹的大妈大婶,善良的劳动好手,敢爱敢恨的泼妇,她们认为,瀛波庄园的邓菜头狂放得令人窒息,脸相狞厉得令人颤抖。他正午的瞠视、他黄昏的回眸、他过气的奇闻异事,使她们情不自禁地蜷握四根手指,独独伸出点赞的大拇哥。劳驾,让一让!老锤子说。拜托,别乱掐乱戳!老锤子说。外孙刚满月对吗?去掐小娃娃粉嫩的屁股吧。去戳他胖乎乎的脸蛋吧。去吧,使劲掐,使劲戳。局面讧乱。他哈哈大笑,掰断一截粗肥的水芹菜……

胖管理员全然看呆了。冲着驰走的太阳,他扬起脑袋,下巴呈现为一道饱满的圆弧,而腰腹上脂肪富积的游泳圈不停晃颤。管理员的眼神,僵枯浊暗,怪似一条病死的黄唇鱼。他身后站着个活鸭贩子,手执两杆铁秤,仿如古董级电子游戏《四大名将》中身高两米一十的木乃伊刀客,其兵刃之坚利、诡邪、阴毒,足以让敌人的皮肉消融。活鸭贩子背后站着个瘦黑汉,此君技艺高超,仅凭一根芦苇秆,便可制作情态迥殊的糖动物。说不定是一名使用吹矢枪的杀手。但他要杀谁?瘦黑汉身旁立着个麻坑脸男子,近来忙于推销一部《韭菜成功学》,据说作者很大牌,他不得不花费血本,才买下了该书版权。雾天老汉瞧见这几个蠢蛋怯缩在公家人宽大、歪斜的影子里,神色半尴半尬,若有隐衷,不禁感到一丝丝悲凉。

“老菜头,你别鬼上身。我教你个偈子,能破鬼上身。”贩活鸭的男人随即叨念:

大千世界,无挂无碍。

自去自来,自由自在。

要生便生,莫找替代。

“不对,”吹糖动物的瘦黑汉反驳,“你这偈子,不破鬼上身,破自杀……”

“自杀是不是杀生?”麻坑脸图书推销员质问,“自杀者不戒杀……”

邓勇锤大手一挥,摆脱了老妪们威势剧减的缠扰。他知道,日头西斜,眼前这几个神人已命如风前灯火。太阳光的加速消逝将剥去他们单薄的外皮,好比剥去石榴皮,彰露他们卑微、落寞、蹇困的真实处境。傍晚五点钟,东北风劲吹,上接遥穹,乾坤似一卷无垠的沙画不停变幻。某个时刻,灰云堆聚的顶点是一线晴空,仿佛魔眼,仿佛天国边界的垝垣。可以看见一架银白客机在它底部爬行,承受着无形重压,隐隐传出低弱的异响,其剪影深暗而十分尖利。大街上有位轮廓丰匀的姑娘一抬腕,拍下这陖险即景,数度自夸自叹。客机以坠毁的姿态掠过渊面,危象环生,几乎要像路西法那样,从浩茫天霄一个倒栽葱摔下来,撞出可惊可骇的巨坑。(犭皇)犸农贸市场外面,司掌城市交通的仙使渐入佳境,发疯弹拨着焯烁黄昏的凤首箜篌。几名参修落日悬鼓观的居士走到广场,右手结拜日印,左手结禅定印,正坐西向,专想不移。大如悬鼓的落日给城市盖上了花押印记。京郊的西王母穿着舞蹈裤,胸前系丝巾,皬然白首,从一座瑜伽馆钻出来招揽生意。光线不断崩解,裂碎,溶化,似乎谁又?了一勺砂糖,倾倒在已近饱和的大气表面。

“果真,淮南子说日中有踆乌,”不知什么时候,狂作家陆瘐鹌再次高高兴兴来到农贸市场北门,喃嗫道,“古人诚不我欺啊……”他站得笔直,双臂四十五度角上举,似乎在向诸天众神递交请愿书。这些年,陆瘐鹌辞去工作,埋首创作一部长篇演义《无脑之人》,或者《无头之人》,名字待定。他臌症发作的颅腔内部,胀满了陷落的苍玄、噩梦的烽砦,以及暴风雨的残渣遗骸……

夕影间,市镇扩展如年轮。三三五五的闲神野鬼讨论着辟谷之法。怪诞的气象条件催生了大片金黄乳状云,归途仓促的路人无不披上了它明晃晃的反光。此刻,此方,此情境,雾天老汉身旁的瓜果贩子们面孔纷纷脱落,沦于坏疽的木僵状态,变成另一个物种。他不能接受这样是胜利。他不需要这种腐烂的胜利。愤怒,昼晷将尽时不可抑止的深沉愤怒!邓勇锤冲向了徐徐降落的红轮,化身为黄昏里挥戈赶跑余晖的鲁阳公。疾风吹过,那是夏天的呼吸,老人一次、两次、三次抽打落日。唰,唰,唰!铁鞭及处,虚空震颤。滚,快滚!他哮吼,满身臭汗,脸膛赤亮。有个二傻子,原先一直在路边指挥交通,这家伙看到邓勇锤抽打太阳,立即跳过来伸手阻挡,掩护天上的大火球撤退。傻子两只细胳膊紫筋暴起,如撼树之蚍蜉,如拒辙之螳螂。倘若掀开他崎岖不平的颅顶骨,让怡畅的晚风吹一吹他稀软的脑子,使它们变稠,变硬,倘若吹一整晚,这痴佬会变成正常人吗?

冥界风物学家昝援晁来接应老邻居了。他昂首呼喊道:

“刮呀,刮呀,东南风!刮呀,刮呀,西北风!东南风,大公无私!西北风,罪不容诛!刮呀,刮呀,东南风!刮呀,刮呀,西北风!啊,留神!啊,九头鸟要招来雹灾!……”

狂作家陆瘐鹌也快疯了,以为自己是今之古人而智勇兼资,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却英雄气短。他不胜哀戚,引颈惨号:

“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榘而无所施!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

终于,雾天老汉邓勇锤一声断喝:“滚!……”太阳魂飞魄散地急速西坠。二傻子沮丧之至。无论是寒宵独坐街角时,还是逢遭仇家不得不抱着脑袋抵受拳打脚踢时,他都从未如此沮丧。这股侵败精神的悲绪一掼到底,连盘古巨人也撑扛不住,瘫倒变作土石。总之,二傻子好像失宠见黜的皇储,即将出门领死。雾天老汉一阵狂笑。天边只剩下一抹浅玫红。

【作者简介】陆源,作家,1980年9月生于广西南宁,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中短篇小说集《南荒有沛竹》等,译有中短篇小说集《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和长篇小说《骗子的化装表演》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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