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 失

2024-06-24 18:24重木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小羽治疗师小女孩

直到雨滴打湿烟的时候,陈寒才意识到下雨了。早上出门前还特意查了天气预报,只说晴转阴,他也就没带伞。被打湿的烟还剩小半截,他掏出一个皮质夹子,把已经变得潮湿的残烟放进去,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钴蓝色的,一滴滴雨是白色的,在辉煌的高楼大厦之间变得清晰可见。他一时间有些犹疑,原本是打算先随便走走,散散酒气的,但现在雨势渐大,他却依旧不想就这么打车回去。

他退回到商场的大屋檐下,又点了根烟。

屋檐下躲雨的人三三两两,不一会儿前面的马路上就挤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变得格外刺耳。他站在屋檐的角落,不时看到几个同学从商场里出来,有的带伞,有的也没带伞,缩着脑袋一路小跑上了在路边已经等候多时的出租车。

陈寒把卫衣的帽子戴上,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

雨可能一时半会也不会变小了,一根烟抽完后他内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反正不着急回去。他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又掏出烟盒,看到只剩最后一根烟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抽了半包的烟。犹豫片刻后,又把烟盒放进了口袋。

他觉得有些累,就靠着柱子,漫无目的地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他突然看到一群刚从商场出来的人中的林陌。他果然在接完电话后又折返回去了,原本想着自己在那时候离开,也就不会再碰上他了,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是自己心里那隐秘的作乱心思,让他始终没有立刻打车离开。有那么一刻,陈寒对自己的伎俩心知肚明,但随即而来的恐慌又让他不敢对这个念头过多思索。

他掏出烟盒,点上了最后一根烟。

站在林陌身旁的还是高中时就和他玩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如今他们大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几乎从他踏入包间,到吃完整顿饭,他都忍受着这些人的聒噪和毫无边界的打听与窥探,并且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似乎早已经忘了,在高中时他们并不很熟,即使一个班级,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并且他一直都知道这些男生在自己背后说的那些话,散播的那些谣言和污名。为此,他还和林陌产生过一次争吵,以及随之而来长达半个月的冷战。

雨滴打在地上冒出泡泡,他记得小时候依稀听谁说,这预示着接下来的雨会越下越大。他最终还是选择用手机打车,app显示前面还有35名乘客在等待中。这里距离最近的新天地地铁站步行也大约要二十分钟,就在他还犹豫要不要一股脑地冲进雨里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林陌已经站在他身旁。

陈寒再次在心里感到惊讶,他为什么长这么高了!高中的时候,他们一度身高相差无几,但现在的林陌应该有一米八几了吧?这让他的目光有些俯视的感觉,陈寒一时半会还难以适应。

“等车吗?”他问。

他晃了晃手机。

“这个点应该很难打到车吧?”

陈寒把烟灰弹进皮夹子里,犹豫了片刻,又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放了进去。

就着商场玻璃后的光,能看到林陌两颊红红的,他今天应该是喝了不少的酒。那些人一直在以各种理由灌他酒,而他也都老老实实地喝完了。虽然陈寒从头到尾都和其他几个老同学说话,但耳边却总能听到林陌的声音,由此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他高中毕业之后的事情。即使理智让他远离这些声音,但不受控的耳朵却依旧不停地被那些话语穿透,他也无能为力。

“我车停在下面,要送你一程吗?”林陌问。

“你还能开车?”

“找了代驾,”林陌也晃了晃手机,“你住哪里?”

他虽然不想说,但又不能不回答,最后只得说:“杨浦那边。”

林陌看了看屋檐外的雨,说:“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你的车排到哪了?”

陈寒瞟了眼手机,前面还有33位在等待。

“我送你吧。代驾师傅到了。”

他一时半会也只有无奈,最终只能选择和他一起折返商场,乘电梯到负二层的停车场。

上车后,林陌坐在副驾驶上,陈寒坐在后面。

“师傅,麻烦先去下杨浦……你具体地址?”

“到鞍山新村地铁站就行。”

车子里有些闷,也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出了停车场后,他把窗子开了一条缝,有雨吹进来,只能又把窗子关上。小爱发来好几条语音,他把它们转成文字,又给她回了条信息。

在刚进包间,和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熟络些后,当年和他玩得不错的语文课代表告诉他,林陌也会来。那时候他一时间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记忆风暴,好像被封闭在门内的妖怪突然突破禁忌而重获自由一般,他一下子被这些好像突然遗忘的记忆裹挟,有些迷茫,也有些惊愕。

在此期间他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便去了卫生间,等到心情和那些记忆渐渐平复后,才重新往回走,并且给小爱发了条信息:你绝对想不到我遇见谁了!之后回到包间,依旧是各种寒暄。

林陌此时头靠着窗户,闭着眼睛。陈寒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此刻的一切就仿佛梦一般,开始挥发的酒精正在干扰他的感知神经,身体也在这温热的车内变得软绵绵的,好似棉花糖,一捏就会变形。上一次和林陌坐在同一辆车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都还只是高中生,但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林陌家搬到他家附近,林陌的妈妈和他妈妈在同一个厂里上班,他们从六年级开始就一直是同班同学,直到高三结束……或许更准确地说,在高二那一年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不是因为吵架或闹翻了,也不是林陌犯了什么滔天大祸,而是他自己选择——或说是被迫选择——离开了林陌,选择结束这段友谊。

他没给这个老友留下任何质问或企图恢复他们关系的机会,而随着高三结束,他们一家便离开了那里,搬到了另外的陌生之地。

回想起旧日的这些让他既惊恐又难过,因为他知道为什么那些关于林陌的记忆会被封锁在门后,为什么这个名字在高中之后就从他的生命里被彻底抹除。即使在接受心理治疗的那些年里,在治疗师的某次暗示或引导中,他突然想起那个名字,但却依旧未说出口,那些一瞥而过的裂缝随即又被掩盖。他对抗那个看起来平易近人,似乎一心只想帮助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既因为他知道她是陈鸿志的同事和朋友,也因为自始至终他都不想重提那些自己想要忘记的事。

他不想被治疗,或说是他不想通过再回忆来治疗。无论那个打扮时尚、善于倾听的心理治疗师多么坚定地向他保证,只要说出来,问题就会得到解决,他依旧执拗地不相信。而且——或许也只有他自己才真的知道——他是熬不过再一次回忆和重述的,他已经说了太多遍,说到最后他每次再被要求重述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吐。就像有人在用手挖自己的胃,翻江倒海,难以忍受。

车里的温热渐渐让他感到不舒服,再加上司机开车有些不稳,刚才喝的酒现在在胃里开始滚动,一阵阵涌上喉咙。他再次把窗户开了条缝,吹进来的雨落在脸上,冰凉的,让他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

可能是因为有风吹进来,林陌睁开眼,转头看了看他,问:“不舒服吗?”

“还好。”

他看了眼导航,“快到了。”

陈寒看到小爱发来的信息,又回了一条。

“你好像长变了……”林陌突然说,“感觉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但好像也没变很多……”

陈寒发现他正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

“你也变了,变高了。”

林陌笑了笑,“我记得你以前很介意我比你高,过一两天就拉着我比身高。”

“我不记得了。”陈寒说。

这时他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萧雁打来视频电话。他拒绝了通话后,给她发了条信息:正在外面,回去再说。

萧雁回信息:没什么事,别忘了周四去你爸那。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条:买个蛋糕。

回完信息,车子停在了路边,准备下车的时候,林陌从车座下摸出一把伞递给他。陈寒说,我就住在前面,不用伞。

“拿着吧,雨这么大,走两步就全淋湿了。”林陌说,“得空你再还给我。”

在发现代驾师傅正看着他俩的对峙后,陈寒接下伞,说了声谢便开门下车了。准备走的时候,林陌打开车窗说:“我从群里加你微信。”

大雨遮住了陈寒的反应,车子启动,转了个弯后很快便消失在雨中。林陌可能不知道,吃完饭后陈寒就退了那个班级群,这次偶然的遇见就只是一次意外,对他来说,他不想再见林陌了。但一想到自己此刻正撑着他的伞,便又再次后悔,刚才不应该接下来。

即使有伞,回到家后他依旧被淋湿了大半边身子。他把伞放到阳台后就脱衣服准备洗澡,又想起小爱的信息,便给她回了一条:到家了,累了,洗澡睡觉。明天再和你说。

到浴室里,他像往常一样蹲在马桶边,然后用食指和中指抠喉咙,把胃里的饭吐出来,一股浓烈的酒味充斥着浴室,他打开通风扇。吐完后,他靠着马桶,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重得像是浇筑的水泥,一时半会也没力气再去洗澡。

最终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但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对不对。当时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小爱鼓励他去,说总得出去见见人,而且又是难得的高中同学在上海的重聚。但在他的心底,却并不想去,最后去了也只是为了有个让自己出门的理由,虽然已经请假在家休息了几天,但他依旧哪里都不想去,不想见人,也不想和人说话。这样的情绪让他感觉自己可能要再次回到大学时的那种状态。

是抑郁症!

他记得那个心理治疗师在电话中对陈鸿志这么说。也因此,从她那里获得了许多名字复杂的药。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不时地按照治疗师的医嘱按时吃药,但吃药后整个人都会陷入一股沉沉的迟钝中,让他难以忍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缓慢地变成木头,处在这个空间中,无声无息。所以后来,他就不再按时吃药了,只是伴随着那些飘忽不定的情绪随波逐流,有时候他能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有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无力控制,就会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再出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就像那个心理治疗师所说的,是生病了。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生病了,但很多时候他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并且他周围的人也都不会觉得他在生病,除了小爱不时提醒他注意下日常休息和一些琐事之外,从工作到朋友,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病人。而他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当做病人,而是尽其所能地正常地继续生活,就像那个心理治疗师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依旧需要继续生活!

大学的时候他还不明白治疗师这些话的深意,如今陈寒觉得自己已经能清晰地明白它的意思了。而他也按照这个建议,继续生活,把那些已经发生的抛在脑后,继续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哥哥,我也要去……”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哥哥,我也想要一个小糖人……”

“哥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哥哥,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你也不可以告诉爸爸妈妈哦……”

“哥哥,哥哥……哥哥……”

醒来的时候,小羽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畔。陈寒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滑过皮肤的时候,温热的感觉才让他发现自己正在哭。

卧室里半明半昧,静谧得让他以为自己此刻正漂浮在一片海洋之中。已经有好多年没梦到小羽了,自从在大学时吃了那个心理治疗师开的药过后,夜里的梦就变少了,小羽的声音和身影也渐渐地从中消失。或许是一种解脱?心理治疗师告诉他,梦少了也是康复的一个步骤。或许是另一个梦魇?他害怕自己会就此忘了小羽,她不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是自己……是他再次把她抛弃。所以他后来停了药,但小羽却依旧不再入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最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局。而也就像心理治疗师说的那样,由此他得以继续生活,直到如今。

和林陌的重逢让过去那些记忆再次出现,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的小羽也再次进入他的梦中,一时间让他悲喜交加。他起床后在昏暗中走到客厅,看到阳台上一片光亮,走过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此刻的天空一片皎洁。他看到林陌的那把伞,心里五味杂陈。

后半夜很难再入眠,他便坐在阳台的椅子里抽烟。打开微信便看到有新的好友申请,是林陌。不知道他从谁那里要了自己的微信。盯着他的头像看了半天,陈寒依旧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让他一时间依旧难以消化,他不知道如果林陌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是否还能承受?就像以前,他自己也知道,问题始终都不在林陌——他没做错什么——问题在于他,是他陈寒,是自己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经过千辛万苦才生活到如今这个模样,是否能经得起林陌出现后所带来的改变。至少对此刻的他来说,他不想改变,就像当时面对那个循循善诱的心理治疗师时,他顽强地抵抗,不想再重述妹妹走丢的那一天和那一刻。

他都快忘了小羽的模样了,快忘了如果她现在还在应该多大、可能长成什么样?或者就像萧雁一直坚信的那样,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小羽长大了,可能曾经和他们擦肩而过,而他们却已经认不出她了。但当时他不相信,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再见到小羽就一定能认出她。他任性地和萧雁抱持着对立的想法,水火不容,最后只能各持己见,也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论。就像其他许多事情,他们都只是暂时搁置了,从而让自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萧雁选择相信小羽在某个地方自由自在地成长和生活着;陈鸿志不再提及任何关于小羽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个女儿;而陈寒,小羽的哥哥,则在渐渐遗忘中学会如何继续活下去……

他记得自己手机隐藏的相册里还有小羽的相片,当时手机拍照像素太差,又经过几次换手机的来回传输,让这些相片如今看起来就好像是遥远的、破碎的记忆。从小羽刚出生,不到百日时小小的模样,到过两岁生日、三岁生日时对着摄像头做鬼脸的模样,从刚上幼儿园因为害怕不愿去而哭鼻子的丑照,到那天他们在商场前的小糖人摊前的自拍合照……小羽所有的相片都被他存在了这个隐秘的相册中,平时不会被看见,而此刻他都已经忘记自己上次看这些相片是在什么时候了。

在各种纷乱的回忆中,陈寒靠着椅背再次睡着,并没有梦,直到被小爱的视频声吵醒,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明媚的阳光包裹着。

“刚睡醒吗?”接通视频后,小爱问。

“嗯,多少点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你今天还不用上班吗?”

“下午要过去开例会。”他说。

“昨晚什么情况?快说说!”

“就遇见林陌了,”陈寒说,“他好像来上海已经快两年了。”

“那你之前都没听说?”

“我和以前高中同学都没联系……”

他感觉自己一身酸痛,就把手机放在窗台上,站起来活动四肢。

“那你俩有聊什么吗?”

“没聊什么。新天地那边打不到车,他送我回来的。”

“这么劲爆的事你放在这里说!”

“他喝酒了,找了代驾送我。”他不由笑了起来。

“就这?”

“就这。”

小爱似乎有些失望,“那你们之后还会再见吗?”

“应该不会……”他话刚说完就看到地上的伞,“他加我微信,我还没通过。”

“这事真麻烦!”小爱说,“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想再见了。”他说。

“好吧,这也是个解决的方法。”小爱说,“对了,我周四请美美和她男友来家里开水果趴,你一起过来玩吧。”

“周四我要去趟陈鸿志那里。”

“哦,你爸最近要过生日了。你妈让你去的吗?”

“去年就没去,陈鸿志可能给她打电话了。”

“你爸也是个怪人,有你电话,为什么不直接给你打电话,非得拐弯抹角打给你妈?”

“他可能担心他问我,我会不去。”

“那你想去吗?”

陈寒想了一会儿,“想去又不想去。”

“这什么意思?”

“陈忆今年可能四五岁了,我想见见她。”

“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我昨晚梦到小羽了,但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他说,“醒来之后我就想打电话给我妈和陈鸿志,我想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小羽的样子。”

“是因为见到林陌吗?”小爱问,“你不想再见他,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陈寒没回答她。

“你周四的水果趴是什么时候?”

“大概下班之后吧?七点半?”

“我如果回来得早就过去……”陈寒说,“美美她们是要离开上海吗?”

“下周就走了,所以想搞个水果趴当饯行了。”小爱说,“等她们走了,我们留在上海的朋友也就没几人了。”

挂了视频后,陈寒到厨房煮了鸡蛋荞麦面,然后一边吃面一边看下午例会所需要的材料。最近一段时间,他完全靠着曾经从心理治疗师那里获得的建议,每天按时按点、如机器一般规律地生活。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在渐渐地消失,那种身体存在此处,但意识已经消散。那种退化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屋子里的一件摆设,会呼吸但无法言说的物件。

或许出乎他爸妈的意料,他依旧熬了过来。就像他从高中到大学的那段时间,他在与陈鸿志和心理治疗师的周旋中,学会了继续生活下去所需要的伎俩和方法。在某个时刻,就连他自己都会对自己依旧存在于此件事感到惊诧,但却并不是面对那种奇迹时的惊喜,而是一种几乎是厚颜无耻的苟活。那种欺骗着他人,实则毫无意义的活着;一种早就该放弃,但却或许因为懦弱而延续下来的生命。这或许是那个心理治疗师不会明白的,她鼓励他要勇敢、通过疗愈自身来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但陈寒反其道而行。

下午去公司的路上,他收到昨天聚会的语文课代表的信息,问他怎么突然退群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没回复。到公司后,一直跟着他做项目的唐杰把收集好的资料交给了他,在开会前还和他说了一些办公室里的最新八卦,说完又开始向他抱怨自己女朋友最近和他吵架,现在正在冷战中,他暂时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寒哥,你说女人是不是特别麻烦?想要什么总是拐弯抹角,话也是说一半另一半让你猜,说一起出去旅游,机票住宿可以AA,平时玩的吃的我可以付,本来说得好好的,但过一天又觉得不好,然后还能因为这些事质疑我是不是还爱她?你说这逻辑跳得是不是有点太大?”唐杰坐在陈寒边上的椅子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可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她的想法。”

“那为什么就不能有话好好说?”

陈寒笑道:“你这句话最好还是别对你女朋友说。”

“谈恋爱可真麻烦啊!”

“你不要总是只站在自己的立场里,也尝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事情可能就会变得清晰很多。”

“寒哥,你这话和我姐说得一模一样!”唐杰说,“她总是骂我直男癌,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直男癌啊!”

陈寒被他逗笑了,“Jack唐,你能说出这话就说明你已经病得不轻了,快回去给女朋友认个错,然后再感谢她还愿意容忍你。”

唐杰一脸迷茫。

“先别想了,准备下进去开会了。今天你来做报告吧,内容就介绍下我们前几天做的方案。可以吗?”

“可以!我去拿电脑。”

开完会有一点休息时间,陈寒便去天台抽烟。

晚霞漫天,照着那些高耸的玻璃建筑,透出一片片晕红的光芒。陈寒从一个花坛下拿出自己放在那里的烟灰缸,靠着围栏看着不远处的黄浦江。江上倒映着彩霞,显得迷离又虚幻。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兰姨”。他不由皱了下眉。

“喂?”

“小寒吗?我是兰婷。”对方说。

“兰姨好,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

“是这样的,我给你打电话你爸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他不喜欢我联系你。”兰婷说,“只是周四是你爸生日,这两天他时不时就提起你,说有段时间没看到你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你爸的心思我们都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周四得空,能不能顺便来看看你爸?他最近身体也有些不好,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就让多休息,但最近精神总是不太好……你爸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我擅作主张给你打电话,想到时候你能来看看他!”

陈寒听着,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叛逆感,他想拒绝兰婷,告诉她自己周四要上班,没空去给陈鸿志过生日,没空去看他们的幸福生活。虽然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最终他却还是不能说出口,“我周四上午过去。”

“太好了,你爸肯定会很高兴,小忆也一直想见见自己的哥哥!”兰婷笑道,“那我们就周四见!”

“好。”

挂了电话,陈寒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滚,蹲下身子,干呕了几声。

“寒哥,你没事吧?”不知道唐杰什么时候上来了,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没事。”

“你脸色看着不太好,要去医院看看吗?”

“我没事,中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说,“怎么了?”

“老柴说晚上要聚餐,营销组的黄姐不是要离职了吗?老柴说今晚就一起给她饯行,让我们都过去,寒哥晚上没事吧?”

胃里的翻涌感渐渐平息,他点点头,“晚上一起过去吧。”

“那我就和寒哥一起去。”他说,“老柴说可以带上家属,寒哥,你觉得我能喊上我女朋友吗?”

“你们不是在冷战吗?”

“这不顺便有个借口和她说话吗?”

“公司聚餐人多嘴杂,你得空自己带她出去,你们俩吃饭就行了。”陈寒说,“主动道歉。”

“懂的懂的!”唐杰说,“寒哥,你这么懂女人心思,是不是恋爱老手啊?”

“赶紧下去收拾下准备走吧!”

“得令!”

一同下楼的时候,唐杰说:“寒哥,我这不是拍马屁,跟着你我真的学到好多,不仅仅是工作上的事情,最主要还是日常生活里。像我和我女朋友这事,我连我朋友都不愿说,但和寒哥你说,我就觉得很ok……我姐平时就知道损我和骂我,寒哥你虽然是我组长,但甚似亲哥!”

“今天嘴抹蜜糖了?”陈寒笑道,“你如果要去旅游,请假前还是得先把我们这个方案做完。”

“哎,寒哥,我不是想请假,我说的都是真的!”唐杰说,“我毕业就进咱们公司,遇到一个这么照顾下属的组长,夸一夸也是应该的。”

“咱们组也就我和你。”

“寒哥,你有兄弟姐妹吗?”

陈寒心头一紧,犹豫了一会儿后说:“以前有一个妹妹。”

“以前?”

“现在不在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

他透过走廊的窗子看到西边的晚霞正在聚集,厚重地挂在天幕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日光渐渐散了,高楼大厦的玻璃上红光闪耀。

“现在她应该18岁,要上大学了。”陈寒自言自语,感觉自己一瞬间被潮水包裹,一下子让呼吸慢了半拍。

在公司聚餐结束打车回去的路上,小爱发微信提醒他不要忘了给陈忆买点礼物,距离上次匆忙一见也已经过去很久了。自从陈鸿志再婚后,陈寒就很少再与父亲联系,或者说,他们之间的无话可说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即使当他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陈鸿志就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充满敌意,其中似乎掺杂着失望和一种在当时的陈寒看来几乎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作为一名大学教授,陈鸿志的完美形象似乎在儿子这里碰了壁。

“要送什么?”陈寒发信息问小爱。

“就送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

“小女孩喜欢什么?”

“我怎么知道!”后面跟着一个“捶你”的gif表情,“我帮你问问美美吧,她有个小姐妹是幼师,应该知道现在小孩子喜欢什么。”

唐杰在公司群里发了刚才的聚餐合照,陈寒点开看了眼,发现自己坐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起笑着。他不喜欢拍照,很多时候甚至都不照镜子,他不想看到自己,而看到微笑的自己只会觉得荒诞,即使在那一刻、身处在众人之中的自己是开心的,但事后再看,那一刻的心情却已经被扭曲了。

他跟着大家一起,在群里发了个“赞”的表情。然后准备去小红书看看给小女孩送礼物的建议,但还没等他输入完,小爱就发来四条链接,“这都是美美小姐妹推荐的,你自己挑一样吧。”

他打开链接,其中两个是公主玩偶、一个是儿童相机,最后一条链接是魔法立体书。他简单地浏览了下这些礼物,最后选择了魔法立体书,下单后说明天便能送达。

回到家后,他先到卫生间把晚上喝的酒和吃的饭抠吐出来,漱口后到阳台抽烟。萧雁发了新的朋友圈动态,在平成屋吃日料。他点开相片看了看,发现是和刘阿姨一起。这几年,他发现萧雁的生活似乎比之前丰富了许多,和陈鸿志离婚后,她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工厂里的工作,所以她几乎全部的生活都围绕着工厂,好几次陈寒回去看她,也都是在她工厂附近的饭馆里随便吃了点。而住的地方,也就在离工厂不到两站公交的小区里。

在陈鸿志和萧雁商量离婚时,他们就已经准备好了要把结婚时买的房子卖掉。一半钱给了萧雁,而原本属于陈鸿志的那一半,他给了陈寒。后来萧雁也没再买房,有一年半她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后来才在工厂附近的老旧小区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陈寒以前去过,里面没什么人气,冰箱里除了一袋面条、两瓶水和几罐拌饭酱外,空荡荡的;而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床和一面柜子,四面白墙。这里不是家,而仅仅只是晚上下班回来后的一个临时休息处。

陈寒没在那里住,找了附近的旅馆住了一晚。

那天在家的时候,萧雁也只是给她俩煮了面。陈寒记得,她原本就不会烧饭,因为这件事,她和陈鸿志还吵过好几次,最后也没办法,只能在小羽还小的时候请了一个阿姨。阿姨的主要工作就是烧中午饭和晚饭,有时还会帮着他们接一下小羽放学。萧雁性格强硬,结婚后也不愿意离开工厂。而当时的陈鸿志正意气风发,准备副教授升教授,所以几乎每天下班后就一头扎进书房,直到半夜他们都睡下后才出来。所以陈寒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后来奶奶去世,小羽便只能请阿姨带,剩下的时间就是他这个哥哥陪着小羽。而他当时对自己每天都得带着一个拖油瓶妹妹,心里十分抵触。

他给萧雁的朋友圈新动态点了赞。

第二次他回去的时候,见到了那个萧雁让他喊作刘阿姨的女人,年纪或许和萧雁差不多,但看上去比她要年长些。在闲聊中,他知道这个刘阿姨原本也是在工厂打工,后来下岗潮时退了下来,就一直待在家里没再工作。至于其他事情,陈寒也没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要问的必要,但他发现这个刘阿姨就住在萧雁这里,而这个租屋也似乎比他上次来的时候多了许多生气。刘阿姨爱笑,且说话声音很响,但原本性格喜静的萧雁却对此并不在意,且常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话;而当知道他要来之后,刘阿姨还特意给他烧了一桌子的菜……那一次回去,让陈寒感觉萧雁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他没再多问萧雁的事情,就像她也很少会干涉他的生活,也就这样一知半解地各安其命。他看到萧雁在评论里的回复,才知道她和刘阿姨正在杭州旅游。他退出朋友圈,把燃灭的烟蒂丢进花盆里,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微信信息声把他吵醒,小爱发了段视频,是她在练瑜伽时拍的前面的一个男学员;唐杰在他们小群里和营销部的人聊足球,还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他点开后发现是林陌给他发了个“?”。

他盯着这个问号看了半天,意识似乎还残留在睡梦中,仿佛这只不过是另一场看似清醒的梦。

他重新关了手机,拉上阳台的门,到厨房冰箱里拿了瓶水,然后走进卧室。他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瓶,倒了一颗安眠药,就着水吞服,然后便躺下了。

下班后,陈寒又一个人在天台上抽烟,两根烟抽完下去的时候在电梯口看到唐杰,怀里抱着一大束洋桔梗。

“寒哥,不准备回去吗?”

“收拾下就走。”

唐杰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看来晚上和女友有约。

“和女朋友还好吗?”他问。

“待会一起去吃饭,然后去看个小剧场。”他笑道,“寒哥,这束送你,作答谢,得空我再请你吃饭。”

他接下桔梗花,看着唐杰蹦跶着进了电梯。

桔梗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淡淡地氤氲在身体中,感觉惬意。他记得以前公司前面的那条街上就有一家叫“偶然”的花店,老板却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整天都似乎乐呵呵的,笑容挂在脸上。有段时间,下班后他会路过那里,有时会买些应季的花。第一次去萧雁的租房回来后,他有些担心自己住的地方是不是也了无人气,便想着买些花,或许能让屋子里稍微有些生机。

久而久之,他和老板便熟络了起来,有时候只是路过,老板都会笑着对他说,店里刚到了些新鲜的郁金香,给他包两束。而他也时常盛情难却,便时不时地就在老板的推荐下,带回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花,红黄紫白金粉,五颜六色。后来老板还给他推荐了一些手工做的陶罐花瓶,并且给他介绍什么花适合哪样的花瓶……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俗世中的男人却有着十分精致的品味和审美。

陈寒上次路过的时候,花店已经关了,门上除了贴着各种二维码外,还挂着一张告示,在告知顾客此店因故关门的最后还写着“萍水相逢,缘浅缘深;五湖四海,来日再见”。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半天,心里十分失落,但似乎也无可奈何,好像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消失和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这种冷冽的想法让他对此多了一份淡漠,所以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预设了最坏的结局。

在楼下他找到已经送达的快递,应该是买给陈忆的礼物。回到家拆开看了后发现,原来里面的故事都是世界经典童话,有白雪公主和睡美人,还有小美人鱼和小红帽,他翻看着,心里想着小羽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在她小的时候,这些礼物还太过精致,他记得小羽收到的最精致的礼物可能就是陈鸿志去南京开学术会议时,给她买的那个芭比套装了。但小羽对它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摆弄了几次后就一直丢在柜子里,后来被萧雁连同小羽的所有衣服、玩具和书本一起收拾在箱子里,堆在阴暗的阁楼上。

他不知道那些东西后来去哪了,他们在把房子卖掉之前,是否还记得阁楼上的这些东西呢?

在陈寒看来,小羽是个调皮又任性的女孩,尤其是在陈鸿志的宠溺下,很多时候就会有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架势,对峙上他这个哥哥,也完全不害怕。在小羽还小的时候,每次在和哥哥的矛盾中,她都能依靠陈鸿志毫无原则的偏袒而大获全胜,陈寒因此无论对小羽还是陈鸿志都心存不满。有时候,他甚至十分肯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妹妹,他们相差近十岁,在父母都忙于工作而顾不上这个小女儿的时候,他这个哥哥几乎承担了保姆的角色,而对于当时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而言,只有满心的抵触和抗拒。

当年那个心理治疗师问他,“对于妹妹的走失,你是怎么想的?”

而对当时的他而言,这个问题太大,也太恐怖,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依旧盯着治疗师背后墙上的那副画。画中一个男人正躺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胸前,坐在他边上的那个大胡子男人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正奋笔疾书。整幅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就是发生在此刻的事情,甚至就连他现在所坐的这张沙发,都和画里的十分相似,而他也总觉得,在某个时刻,心理治疗师会让他躺在沙发上,催眠他,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引诱出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虽然那个心理治疗师是个女人,但他却总会在她身上看到陈鸿志的影子,或许不仅仅因为他们相识,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似乎都坚信他有什么秘密藏在心中,防备着他们。在结束心理治疗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梦中总会重新回到那个奇怪的画中的办公室,里面充满了各式各样热带植物,茂盛到几乎遮蔽了整个房间,而那个躺在沙发上被催眠进入睡梦中的男人,是否又会梦到他呢?

他从客厅柜子上找到礼物包装纸,把立体书包装好,然后又在小爱中午给他推荐的一家无锡蛋糕店链接里预定了一个生日蛋糕。吃饭的时候,他收到萧雁发来的微信:别忘了明天去你爸那。

知道了。

对话框上面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但过了一会他什么也没收到,便退出了对话框,点进微信新的朋友页面,通过了林陌的申请。

林陌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戴帽子的猫,点开他朋友圈,除了转载的几篇文章和一些产品介绍外,并没什么私人内容。

晚上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后,他看到林陌发来两条信息:第一条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手机丢了”,第二条是一个笑脸。他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就什么也没说。这时候他也庆幸微信没有“已读”功能,便关了手机,到浴室吹头发。

陈寒给公司总监老柴发了请假信息,说下午可能晚些再过去。然后又简单收拾下,便出门了。从上海到无锡的高铁大概一小时,再加上他坐地铁到上海站,以及到了无锡再打车到陈鸿志家,全程大概也就两个小时,所以他提前发信息告诉兰婷,自己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能到她那里。

兰婷问是否需要她开车去车站接他?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

兰婷或许是担心他不记得地址,便又发了一遍。

刚在高铁上坐定,就收到了林陌的微信,问:这周空吗?我请你吃饭。

陈寒一时半会也还拿不定主意,便没有回。戴上耳机,调到降噪模式,开始闭眼休息。这次去陈鸿志那里,原本心里淡淡的,只觉得是过去完成个任务罢了,但他现在却会不由地想起那个叫陈忆的女孩。他已经忘了她的模样,而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丝期待却也有着庞大的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正常地面对那个小女孩。而他也好奇,当陈鸿志每天面对着这个女儿时,他是否还会想起自己曾经走失的那个女儿?

在这些翻涌的情绪中,他半睡半醒地徘徊在梦境的边缘,直到高铁到站。顺着高铁站的指示,他找到出租车候客区,上了一辆车。

无锡天气阴沉,似乎风雨欲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刚过十点四十。他按照导航让司机先绕段路,去取了蛋糕,然后才往陈鸿志家去。在他小区门前下车后,他依旧觉得自己之前没来过这里。走进小区才发现,里面似乎别有天地,一大片人工湖在绿树掩映下闪烁着暗沉的光芒,人迹虽然寥寥,但却时不时能听到人声,在某片绿化树丛之后。

他按照兰婷给的位置找了半天,最后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然后看到一家便利店,边上还设有吸烟区。他把蛋糕和礼物放在木椅上,点了支烟。在阴晦的天空下,不远处的树木都被一层层水雾弥漫,风也有些凉,不一会儿便飘起了毛毛细雨。

陈寒抽完烟后,又到便利店买了一盒口香糖,顺便问了下7栋4单元的位置。根据便利店员的指引,他最后穿过河边制作考究的假山区域,找到了陈鸿志的家。

他按下1020,“嘟嘟”两声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喂,哪位?”

陈寒一时语塞。

“喂?”

“我是陈寒,我……”

“是小寒啊……”

他听到兰婷的声音。

“小忆,快给小寒哥哥开门。”

门开了,他走进电梯,就着反光的装修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他动了动面颊,又露出个笑容,然后听到“叮”的一声,电梯门便打开了。一个小女孩站在妈妈面前,好奇又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陌生人。

“兰姨。”陈寒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

“很难找吧?小忆,快喊哥哥!”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此刻已经挪到妈妈的身旁,抬着脸,有些怯生生地喊了声“哥哥好”。

“你好!”陈寒希望自己此刻的脸上是有笑容的。

“快进来快进来,你穿这双拖鞋吧,是新的。”兰婷说,“你爸过会就回来了,本来说今天不去学校的,但临时有点事……”

陈寒在玄关处换了鞋,抬眼看屋子里的时候他发现,原来是他们换了新房子。

兰婷在电梯口就已经接下他手里的蛋糕和礼物,笑道:“人来就行了,还买什么蛋糕!”

“纸袋子里是送给……送给小忆的礼物。”他说。

兰婷似乎有些惊讶,“给小忆买的礼物吗?”

小女孩听到是给自己买的礼物,高兴地跑到桌子前,刚想打开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妈妈。

“先谢谢哥哥。”兰婷对她说。

小女孩看着他,开心地说:“谢谢哥哥!”

兰婷帮着小女孩一起打开立体书,陈寒有些局促地站在边上,看到小女孩脸上欢喜的表情,他才渐渐松了口气。

“妈妈,是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小女孩说。

“让你破费了!”兰婷说,“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管我,您先忙。”

“你先坐一会,饭可能还得等一下。”

“不急。”

他在沙发里坐下后,听到兰婷在厨房里的说话声,才意识到家里还有一个人。待她走出来后,身边跟着一个中年女人。

“这是家里的宋阿姨,”兰婷说,“这是陈老师的儿子。”

他站起身和宋阿姨打招呼,简单说了两句后宋阿姨便回了厨房。兰婷把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坐在边上的单人沙发里。

在陈寒看来,兰婷似乎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变得更年轻了,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的妈妈,反而像是他每天在公司办公楼里看到的那些女孩,画着精致的妆上班,自信又优雅。当萧雁和他视频时提起陈鸿志再婚的女人时,脸上露出了既厌恶又滑稽的表情,虽然当时他们已经离婚快三年了,但萧雁却似乎依旧为此而耿耿于怀,几次和陈寒视频时都夹枪带棒地提到陈鸿志。陈寒也并未对此多作评论,只是听着妈妈发泄她心里的不满和不安,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萧雁和他聊天的话题里才不再出现陈鸿志,直到他有了新女儿,萧雁为此大发雷霆。但也无济于事了,她还能怎么办呢?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但当她面对陈寒时,却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向儿子抱怨他这个父亲的绝情与无耻,似乎希望从中能获得儿子的支持。

从兰婷的状态以及现在环绕着她的这个家来看,她或许过着幸福的生活。有那么一刻,陈寒觉得自己能理解萧雁的心情,当他想到陈鸿志每天回家面对着如此温馨的画面时,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厌恶和愤怒之情。

此时,那个小女孩正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他送的那本立体魔法书。陈寒趁着喝水的间隙,慢慢平复了心内的起伏。

“你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高了!”兰婷笑道。

陈寒笑了笑,没有回答。

“之前听你爸说,你在一家创意公司工作?”

“是。”

“那应该挺有意思的。”她说,“我最近也在找工作,以前做企业评估,但去年之后工作不太好找,尤其是像我这样生完孩子重回职场的。”

“好像许多公司都在裁员收缩。”

“是啊,所以想着也不一定非得做原来的工作,尝试下做其他事情也未尝不可。”兰婷笑道,“之前我还对你爸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奶茶店打工。我一个朋友加盟了一家奶茶店,这段时间正在招人。”

“陈……我爸同意你去工作吗?”

“他一开始不同意……你应该也了解你爸,他有些大男子主义。但我不想一直待在家里,现在又可以请阿姨帮忙带孩子和煮饭,我整天如果就这么待着,最后得发疯!”她说,“为这事,我也和你爸角力了很久!”

兰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学的是政治哲学,本来也想继续读博深造,以后进高校教书,但事与愿违,工作也和学的完全没关系……心里总有些遗憾,如果不是结婚了,我还想去读个博。”

陈寒发现兰婷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或者说和自己所想象的那个叫“兰婷”的继母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萧雁还只是因为他自己,对于陈鸿志再婚的这个女人,似乎从一开始就为其预设了一个形象,而这个形象在之后的日子里渐渐变成了真实的人,也再次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偏见。

但在此刻,也只是和兰婷的几句你来我往中,那个虚构的形象便悄然破碎了。他突然想到,陈鸿志是否从一开始就了解她,还是他同样也是在自我的想象中进入了一段新的婚姻,然后才发现新妻子的新面相?就他所了解的这个父亲,兰婷刚才的许多想法似乎都与之相悖,虽然他有那么一些时刻似乎在兰婷身上看到萧雁的影子,但陈鸿志呢?这么多年过去后,他又变成了什么样?

十二点刚过的时候,传来密码锁开门的声音,小女孩耳尖,立刻跳起来,“爸爸回来了!”

陈鸿志打开门,站在玄关的地毯上换鞋子,陈忆围着他蹦蹦跳跳。

兰婷走过去说:“回来得有些晚了,家里……”还没待她说完,陈鸿志便看到站在客厅前的陈寒,表情一愣之后说道:“还记得来看你的这个老父亲?”

陈寒说:“生日快乐。”

“小寒请假从上海赶过来给你过生日,买了蛋糕,还给小忆送了礼物,小忆很喜欢。”兰婷说,“我去厨房让阿姨把菜端出来,阿姨今天也是推迟了半小时,待会你包个红包。”

陈鸿志坐进沙发里,把眼镜如往常一样放进衬衫的口袋中。

“坐吧。”他说。

陈寒发现,陈鸿志比自己上次见到的时候好像老了很多,两鬓头发也白得明显,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有很大出入。陈寒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凉之意,再婚的幸福生活似乎依旧未能让他容光焕发。

“什么时候到的?”

“十一点多钟。”他说。

“你该提前打个电话给我……”

“我和兰姨说了。”

“你妈知道你来吗?”

“知道。”

陈寒不想让他知道一周前萧雁就已经提醒他了。

小女孩把立体书拿到爸爸腿上,兴奋地向他展示公主们的模型。陈鸿志陪着她看了几页,又回头问他:“你现在还在那家公司上班?”

“是。”

“住呢?”

“搬了一次,离公司有点远,但下午才上班。”

“你看着比上次瘦了……”陈鸿志突然说,“上个月我去上海开会,本来有时间和你一起吃顿饭的,后来因为院里临时有事提前回来,也就没和你说……上海消费和房租都高,你经济上有没有压力?”

“还行。”

陈鸿志点点头。

兰婷已经让阿姨把菜都端了出来,阿姨走的时候还和陈寒打了个招呼。陈忆拉着爸爸往餐厅去,陈鸿志握着她的手,脸上笑容满面。

“先点蜡烛吧。”兰婷说,“小寒辛苦带过来的。”

“从上海带来的?”陈鸿志问。

“就在这边预订好的,顺路去拿了过来。”

小女孩站在爸爸身边,看着她妈妈把蜡烛点上,“把这个也戴上!”兰婷一边说着一边把生日装饰帽戴在陈鸿志头上,他也没抗拒,在小女孩的笑声中把它挪正。

“闭眼许愿吧。”兰婷说。

陈鸿志闭上眼,似乎真的在很认真地许愿。睁开眼后,示意小女孩和他一起吹蜡烛。小女孩踮着脚,鼓着腮帮子,“呼”地一声吹灭了蜡烛。

兰婷开始切蛋糕,陈鸿志说:“不要太多,奶油吃多了胃不舒服。”

陈寒记得,陈鸿志以前就不大吃蛋糕,过生日的时候,蛋糕主要是他和小羽在吃。小羽很喜欢奶油,或许因为小,似乎总是吃不腻,有时候直到萧雁不让她再吃了,她才会恋恋不舍地把剩下的蛋糕放进冰箱,但他知道,放学回家后,小羽总会偷偷地去厨房抠蛋糕吃。

有一次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他还向晚上下班回来的萧雁告了状,导致小羽被罚。这些事他后来都忘记了,只是因为此刻在吃蛋糕而突然让他想起这些细碎的往事,有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的大脑会故意欺骗或是蒙蔽自己,让许多事情在经过一系列的时光渲染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一桌子的菜十分丰盛,陈寒已经有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坐在桌边,吃一顿正式的午饭。一个人的生活是随性的,尤其当需要赶设计方案开始忙起来的时候,吃饭都是见缝插针,找个地方狼吞虎咽,几分钟就解决了。对他而言,吃饭很多时候仅仅是维持身体的基本生物需求,有时候跟着小爱一起去探些美食店,虽然吃得很开心,但却依旧无法引起他的兴趣。或许是因为从大学刚开始,他对食物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那些被吃下去的东西始终无法顺利地融入他的身体,最终成为一个怪物,在胃里东突西撞,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会把刚吃下去不久的食物抠出来。久而久之,吃下去的食物就变成了胃最大的敌人。

兰婷说他们家请的阿姨是浙江人,所以能烧一手纯正的杭帮菜。而陈鸿志一直就对辛辣食物很排斥,有趣的是,陈寒却偏爱辛辣之物,因为它们能更加刺激他的味蕾,在上海这么多年,他吃本帮菜的次数屈指可数。

“待会还要去学校吗?”兰婷问。

“晚点过去就行。”陈鸿志说,“小寒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我买了三点半的高铁。”

“不在这里住一晚吗?”兰婷问,“我早上让宋阿姨把客房收拾出来了。”

“又不是周末,他还得回去上班。”陈鸿志说。

坐在陈鸿志边上的小女孩吃得满嘴蛋糕,他用湿巾帮她把嘴擦干净。小女孩问:“爸爸,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兰婷说,“你待会让爸爸偷偷告诉你。”

“大人也有愿望吗?”小女孩问。

陈鸿志笑道:“大人的愿望更多!”

在他们你来我往的闲谈中,陈寒恍惚之间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他们一家四口围桌吃饭,饭桌上也是有说有笑。小羽总喜欢把菜里面的生姜一点点地挑出来,放进陈鸿志的碗里,但他其实也不喜欢生姜,所以后来萧雁就让阿姨烧菜的时候不要放生姜了,但那个阿姨也不知道是记性太差,还是什么原因,依旧会在菜里放许多生姜,只不过从姜丝变成了姜末,导致小羽一时半会也挑不出来。

陈寒把菜里的姜丝挑出来放在盘子边上。

“小寒也不吃姜丝吗?”兰婷问。

“我们家都不吃!”陈鸿志突然说,“他们也都不吃。”

陈寒看到他盘边的那些姜丝,或许在那一刻,他也想到了小羽,但只是稍纵即逝,仿佛突然打了个瞌睡。

兰婷和小女孩的盘子边上都干干净净的,这突兀的对比一下子让陈寒回到此刻的时空之中。那些已经发生且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就这样消散不见了,但却又清晰地附着在他生活和呼吸的时时刻刻,而无论他装得多么像、看上去多么正常,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坠落的时刻步步紧逼,只要稍微松懈,他就会掉下去。在悬崖的边缘上,他小心翼翼,抵抗着来自过去的诱惑。

陈寒机械地按照兰婷的推荐,夹各式菜送入口中,咀嚼、吞咽,然后循环往复。那些花样百出的菜不停地进入他的胃里,像是一个患有收集癖的怪人般,痴迷地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

吃完饭,他们再次挪回客厅。一点半的时候,那位宋姓阿姨上班,兰婷帮着她一起收拾桌子,小女孩坐在地毯上翻着立体书。

“去阳台抽根烟。”陈鸿志说。

客厅前面的阳台很大,开放式的,上面放着一张红色的小圆桌和几把颜色各异的椅子;在阳台两边的护栏下面,一盆盆不知名的花在各种被雨水冲刷过的绿植间若隐若现,靠近客厅的地方还安装了一个秋千,上面挂着小彩灯。

陈鸿志用抹布把桌子和椅子上的雨水擦干净,又递给他一根烟,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最后还是陈寒帮他点了火。

“现在每天也就只能抽一根。”陈鸿志说,“不让抽了!”

“身体有哪不舒服吗?”

“年龄上来了,身体自然也就会时不时出问题,”他说,“但都没什么大碍,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倒是你,看着比上次还瘦!一个人过日子,看着潇洒随意,实则更加考验你的自律,一日三餐,作息时间都要自己为自己立法……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讲过的康德的故事?”

“记得,”陈寒说,“自律使人自由。”

“你现在也是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不要浪费了这些能力。”

陈寒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雨后的下午天空云层密布,但光线比刚才亮了许多。坐在这里眺望远方,半个城市的景观尽收眼底。陈寒想,当陈鸿志一个人坐在这里抽烟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是学院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工作?还是此刻他所享受的家庭生活?或者,他会想到小羽吗?那个消失了十多年的女儿。当他站在秋千旁陪着现在的女儿玩耍的时候,他内心那片阴影还会弥漫吗?

陈寒很好奇,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还会梦到小羽吗?”

他看到陈鸿志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僵住了,随后吸了口烟,说:“很久没梦到了。你最近梦到她了?”

“梦到了,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过了很久,陈鸿志说:“我还记得。”说完,他又从烟盒里拿了根烟。

似乎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那种看不清道不明但却始终在那里的东西,或许是血缘,或许只是他们共同的遭遇。但即使如此——陈寒后来意识到——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或许依旧不同,但他们却也彼此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各自躲在自己的安全壳里,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最终也为此分道扬镳。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旧没有谈论过这件事。

透过那些厚重的云层,渐渐有阳光照出来,雨后天晴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变得十分清晰且充满生机。他们两个男人坐在小圆桌旁,抽着烟,很久没再说话,直到陈鸿志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陈寒掐了烟头,又嚼了片口香糖,在客厅门边站了会儿才进去。兰婷依旧和阿姨在厨房打扫,小女孩一个人靠着沙发聚精会神地看着立体书,察觉到有人来了,她抬头看了看。

“小红帽被大灰狼吃进肚子里还活着……”小女孩指着立起来的小红帽形象说,然后她又指着《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说,“爸爸说去迪士尼就给我买这件裙子!哥哥,你去过上海的迪士尼吗?”

“没去过,”他说,“但听说很好玩。”

“爸爸说六一儿童节就带我去,”小女孩说,“到时候哥哥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玩。”

陈寒脸上露出微笑,“你到时候如果去上海,我请你吃好吃的吧!”

“那我们就说好了!”说着她便伸出手,要和他拉勾。

兰婷端着水果从厨房走出来,“你俩在做什么秘密约定呢?”

“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不能告诉你。”小女孩说。

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觉得,至少在现在,他的生活会由此改变,产生新的可能。梦里的小羽始终是那样遥不可及,而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黏着他。他不喜欢被黏着,因为他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渴望。有时候,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但小羽总是能找到他。似乎……似乎有时候,他会想要小羽消失,但不是永远地消失,而仅仅只是那个时刻而已。

他无法从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小羽的影子,甚至就连长相,似乎也是随她的妈妈。

高铁刚进上海站,陈寒就接到唐杰的视频,提醒他别忘了晚上要和甲方客户一起在环球港吃饭。于是他就直接打车回了公司,把兰婷送给他的糕点都分给了同事。然后和其他组最后一次讨论今晚要交给甲方的设计方案。开完讨论会,他有些筋疲力尽,便去了天台抽烟。

他给小爱发微信,告诉她晚上过不去了,让她替自己给美美和她男友问个好。

他坐在天台的长凳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想,今天似乎很长,直到现在都还没过完。他又想到自己从陈鸿志家离开时,小女孩跟着妈妈一直送他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声音洪亮地说:“哥哥,再见!”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电梯门便合上了。

因为顺路,所以陈鸿志坚持要先把他送到高铁站。在车上,陈鸿志也没再说什么,直到快到高铁站时,他才说:“下次得空再来吧,小忆和她妈妈说很喜欢你。”

“好。”陈寒说,“如果你带她去迪士尼,提前和我说声。”

陈鸿志点点头,关上了车窗。

今晚萧雁或许会给他打电话,打听上午去陈鸿志那里的事情。在刚离婚的时候,他们似乎要老死不相往来,双方有什么事也都会通过他这个中介传递,但似乎随着日子久了,他们对彼此的关注反而比之前多了不少。首先就是萧雁时不时就会和他说起陈鸿志,也大都是她通过其他人而听到的琐事,而陈鸿志这次也通过他问了萧雁的近况,并且他似乎也知道萧雁现在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但对此事,他也没再细问。

准备去见客户的几人先在公司楼下的小饭馆里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以防待会要空腹喝酒。陈寒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唐杰叫醒了他。

晚上要应付的是一个很难缠的客户,之前几次他们提交的方案都被反复要求修改,而且大都是一些细碎的部分,有一次甚至只因为对方不喜欢红色而要求把整个方案里的颜色改一遍。结果唐杰一边改一边诅咒甲方,因为此事他不得不连加两天的班。这次吃饭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搏,如果再不成功,这单案子可能也就做不了了。

饭吃到晚上九点半才结束,唐杰已经醉得走路不稳,陈寒打了车把他先送回去,其他人也都在各自组长的安排下离开,最后就剩他和企划部的组长。他们俩站在路旁抽烟散酒气,夜里的风吹在身上,让他俩都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最终各自打车回去。

洗完澡后,陈寒依旧觉得头晕目眩,从药盒里找出半片解酒药吃下后便躺在床上看手机。林陌在晚上发来了信息,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回他之前问周日是否要一起吃饭的事。困意袭来,最后鬼使神差下,他给林陌回了信息,第二天到公司他才发现,自己昨晚发的是ok。

夜里,梦中小羽的身影渐渐和那个小女孩重合在一起,她们都喊自己“哥哥”,并且都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却遥不可及。梦中的场景换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定格在小羽走失的那个商场里。他还记得,当时商场里挤满了人,因为据说一个刚开业的商家花重金请来了明星为自己新店造势,所以人们闻风而动,都想一睹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明星。当时他也想去,想喊上林陌一起去看,但家里只剩他和小羽,原本想让小羽待在家里,但她却坚持要跟着一起去,最终执拗不过,只能带着她一起过去。

因为宿醉缘故,他和唐杰第二天的工作状态都十分低迷,午饭也就随便吃了点,然后便各自躺在躺椅里补觉。睡梦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飘渺不定,直到唐杰的闹钟把他吵醒后,他也就忘了那个声音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小爱发信息约他晚上下班后一起吃饭,快到五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手机上取了号,下班后陈寒直接到那家泰国菜店前等她。

“听你这么说,感觉你爸比以前释然了不少。”小爱说。

因为是周五晚上,即使他们提前取了号,也还得等。于是他俩就站在路边垃圾桶前准备抽烟,小爱给陈寒递了一根,“昨天美美给我带的,你尝下如何?”

陈寒点上烟,味道很淡,似乎不是烤烟,但具体如何他也说不上来。

“戒了电子烟吗?”他问。

“那个抽着没意思。”她说,“所以如果那个小女孩来迪士尼,你想陪她一起去吗?”

陈寒点点头。

小爱笑道:“之前一直让你陪我去,你都不愿意,现在人家小姑娘两声‘哥哥一喊,你就屁颠屁颠地要去了。真是狐朋狗友!”

叫号叫到了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因为已经提前点了菜,所以待他们坐定不一会儿便开始上菜了。

“昨晚美美还说想来这里吃,但是人太多,最后就去吃了日料。”小爱说。

“离开上海,他们决定好之后去哪里了吗?”

“暂时还没确定,只说先玩一段时间。”小爱说,“要我说,大家都应该先出去玩一圈,什么都不如自己过得开心。我妈前两天又催我结婚,我说现在连个人都没有,和鬼结婚……她就一直觉得是我眼光太高。”

“之前不是说你妈在准备你弟弟的婚礼吗?”

“都已经分手了,没婚可结,所以我妈开始把矛头转向我。”

“分手了?不是在一起都快三年了吗?”

“听我弟说,两家彩礼和嫁妆没谈好,他俩也一直在吵架,最后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怎么回事,就分手了。”小爱说,“你就说这事离不离谱?而且我感觉我弟自己也没用,被我妈忽悠得完全没点主见……”

吃完饭后,他们沿着马路散步,小爱问他周日是否确定了要去见林陌?

“见一下吧。”陈寒说。

“他是不是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

“那就是做个了结,就像你以前那个心理治疗师说的,如果一件事无法完结,就总会留在心里,是个疙瘩。”小爱说,“你还别说,虽然这些话大家都知道,但从专业的心理治疗师口中说出来,就感觉很科学!”

最近太多的梦让他想起那些原本已经消失的事情,丝丝密密地渗透在他的一举一动和所思所想中。或许在某个时刻,记忆耍了伎俩,让他为了自保而擅自篡改了当时的真相,但那些隐约之间的痕迹却依旧留在心上。总有哪里不对劲,也似乎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有问题的,但他却只能感受到却又无法准确地指认,最终只能如身上之痒般,默默忍受。

整个周六,他都待在家里,似乎在养精蓄锐,又似乎在提前做准备,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以为他即将奔赴战场。他重新下载QQ,登录上已经闲置好多年的账号,然后打开当年的空间和相册,在里面重新看到了许多他和林陌的合照。

林陌把吃饭的地点发给他,问他过去是否方便?

因为担心堵车,陈寒选择坐地铁过去,但即使如此,10号线上依旧人满为患。他戴上口罩,被挤到门边。

“有点堵,我可能要迟到一会。”林陌发来信息。

于是陈寒在取完号后,又回到商场一楼的咖啡馆坐了下来,十分钟后林陌依旧没到,他便点了杯咖啡。突然想起来出门时放在鞋架上的伞,最终却还是忘了拿。睡意一阵阵袭来,昨晚他看以前的QQ空间,不知不觉便熬了夜,到后半夜也依旧清醒。因为担心第二天会状态不佳,所以他也没吃安眠药,就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快五点钟时才睡着。

林陌说正在停车,陈寒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发给他。

“不好意思,我住的附近今天突然在修路,我事先不知道,过来时折腾了半天。”林陌说。

“前面还有二十桌,先在这里坐会吧。”陈寒说,“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找服务员要杯水就好。”林陌说,“你黑眼圈看着很重,昨晚没睡好吗?”

“熬了会夜。”

“工作?”

“不是。”

“那你还是年轻,我现在几乎是每天下班回去后倒头就睡,而且一觉睡到天亮。”

“那你挺幸福的。”

“幸福?”

“很多人都很难倒头就睡……”

林陌笑了笑,“说我是猪是吧?”

陈寒喝着咖啡,没回答他。

林陌靠着沙发靠背看着他,“上次同学聚会我其实第一时间没认出你……感觉变了,虽然样貌如果仔细端详依旧能看到以前的影子,主要是气质变了,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喝了口水后,他又继续说:“其实……在你们家搬走之后,我还找过你,但好像没人知道你们搬去哪里了,就连我妈都不知道。而且你电话也打不通,QQ和邮箱也不用了……整个人就突然间消失了,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林陌笑道,“我还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就感觉莫名其妙……也不是说莫名其妙,就是很突然,虽然发生那样的事,你们搬家,我能理解,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你突然就好像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林陌看似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隐隐约约的愤懑,让陈寒心里一惊。

“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陈寒说,“搬到无锡不久后我就去大学了,当时每周末都要到陈鸿志安排的心理治疗师那里……对那段时间的事,也只是之后才慢慢想起来。”

“你去看心理医生了?”

“陈鸿志可能担心我会出事,就请了他认识的同事。”

“我刚才也不是在怪你,就是这么多年又突然见到,心里憋了很久的疑惑终于能说出来了。”林陌说。

陈寒觉得,或许是因为此刻他们所处的环境制约了他们的表现,让他们最终都能得体且体面地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我只是……因为当时是我喊你出来的,所以,最后发生那样的事……我是觉得整件事我都有责任!当时我妈问我的时候,我没敢说,撒谎了……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实话实说,是不是……”

“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的责任。”陈寒说,“你没任何错!”

“唉,本来都想着不提这件事的,让你觉得我就是想从你那里得到这句话,让自己心安理得……可能潜意识里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林陌喝了口水,目光黯淡。

陈寒说:“你记错了,当时是我喊你出来的,你原本还不想去,说对那个明星不感兴趣,是我硬拉你一起去的……”

“可我记得是我……”

“我本来想让小羽一个人待在家里,但她吵着要去看明星,我就只能带她一起过去。你先到那里等我们,说好在广场前的大象雕塑前碰面。”

陈寒像是在复述一个昨晚刚看过的故事般,平静地回忆着,他一下子对过往的这些事记忆清晰起来,好似是刚刚发生的。他刚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因这件事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只有他和父母,林陌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无妄之灾。这是他不知道的,而林陌刚才的一席话让他醍醐灌顶,原来他也在无所适从中伤害了这个旧日朋友。

“因为当时天很热,你就没在大象雕塑那里和我们碰面;小羽看到商场外面有卖小糖人的,便想要,我给你发信息,说可以直接在那家店门前碰面,小羽在看制作小糖人,我看她的小糖人应该一时半会做不出来,就先进去找你了……商场里人太多,我被挤在人群里,进不去也出不来,大概也就十几分钟,后来我去找你,我们俩就站在舞台边看表演,等我想起小羽的时候才发现她没进来……是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后来也忘了去找她。”

陈寒听到自己最终说出了这句话,整个身体一下子就变轻了,好像系在上面成吨的铁块突然被丢掉般,下一刻就会飘起来。

他端起咖啡杯,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这些话他在之前没和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察,还是一遍遍问他的萧雁,甚至是那个心理治疗师……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他能说些什么,仿佛只要这一句就能让事情回转,但他却不敢承担下这个巨大的责任,他知道自己难以做到,所以他死死地坚持着,执拗地把一切都掩埋在心底深处。

但如今他却以如此平静的口气把这些话告诉了林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林陌的那些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坦白。

咖啡馆里渐渐热闹了起来,手机震动,提醒下一桌就到他们。

“要到我们了,”陈寒说,“先上去吧。”

他们并肩站在电梯里,林陌说:“你当时也不可能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带她去,但她一直吵着要跟来,我有点不耐烦……”

林陌此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得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太过乏力,最终他也只能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出电梯,往饭店去。

他们吃的是一家重庆火锅,林陌说他之前在深圳和朋友一起吃过,感觉味道不错,前段时间发现上海也有两家。

“我记得你能吃辣。”他说。

陈寒点点头,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鸳鸯锅。点菜的时候,他看到一群装扮时尚的服务员举着牌子,推着蛋糕给今天过生日的客人庆祝,一边唱歌一边跳舞,气氛十分活跃。

“待会可能还有舞蹈表演。”林陌说,“现在这些店内卷严重!”

味道似乎确实比其他火锅要好些,但也的确很辣,他便把一部分菜放入清水锅里。

林陌问他搬家后的生活,在大学里的事情以及毕业后的工作……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重溯那段彼此一无所知的过往……林陌说起自己在大学时打球不小心受伤,休学了半年,然而再复学的时候,之前的女朋友已经有了新男友,“当时难过又生气,觉得这大学读着没意思。”

陈寒没想过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还能和林陌坐在一起吃饭,重提过去的这些趣事和丑事。在陈鸿志和萧雁决定搬家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到林陌了,即使有可能,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可能也不会再有勇气。那时候似乎就是灵光乍现的一瞬间,但伴随着小羽的走失而彻底灰飞烟灭,似乎冥冥之中他们都被某个玩世不恭的神明操纵和戏耍了,就像如今的重见,像现在坐在这里吃饭。

这顿饭吃了很久,陈寒只觉得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如流光般从他们身边出现又消失。当他们吃完离店后,楼下的许多店面已经关门了,他们坐直梯下楼。商场外依旧车水马龙,林陌递给他一支烟,两人默默地抽完,仿佛一时间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分别的时候,林陌对他说:“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陈寒说:“下次我会把伞带给你!”

“确定不要我送你?”

“吃多了,我走一会。”

林陌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陈寒又点了支烟,踏着满地的梧桐树影往地铁站走去。

小爱发微信问:你俩饭吃得咋样了?

挺好的。陈寒回了信息。

他确实希望一切都能变好,虽然他也切身地意识到似乎就在此刻、就在此地,隐秘的危机步步紧逼,但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突然想起小爱的姐妹美美,她们选择离开上海,但又能到哪里去呢?他们都得背负着过去,等待红灯,然后继续这样往前走。对此时此刻的陈寒来说,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最勇敢的选择了。

【作者简介】重木,青年作家,有小说发表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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