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堤之恋

2024-06-24 10:55王海全
青年作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涪江目连石板路

你还记得青堤吗,涪江边上的那个老码头,一个古老的场镇,一个终生也绕不开的地方。

30多年前一个初春的早上,我骑着一辆“28大杠”,吃力地在涪江东岸山林中的碎石路上穿行。累得实在骑不动时,我就停下来,吹吹河风,眺望山脚下浩淼的涪江,暗自给自己打气。那是我第一次去青堤,虽说路途遥远、颠簸,但青春的激情让我停不下脚步。骑行20多公里后,涪江在前面划了一个大圈,绕江中小岛形成了广阔的弧面,那个弧顶对应的连片山丘处就是青堤。

离场镇口还有一段距离,碎石路变成了石板路,道路两旁或远或近分散着一棵棵枝干粗壮的大树,仿佛已守候了上千年。进场镇,连绵的青瓦房高低错落,曲折的檐廊一眼望不到头,苍翠如华盖般的大树伫立路旁,又或在房前屋后探出了身,给古镇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宁静。我推着车,问着路,向青堤中学靠近。

那时,同在师专读书的你和另几个同学被分到青堤中学当实习教师,而我则分在老家县城的一所中学。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对这里的印象,你的回答如你黑色的眼珠一样明亮。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同频共振的颤动,从那之后,我喜欢上了和你一起坐船、戏水、野炊、爬山……

学校位于集镇所在山顶最高处。登上教学楼顶,山下的青堤郁郁苍苍。透过树梢,一幢幢房屋的飞檐斗拱露出了头,山岚拂过,那挂在庙宇翘角处的风铃“叮叮当当”直响,奏出天地间最美妙的合声。你扬起脸,娇媚的面庞和乌黑的长发被微风浣洗。你回过头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发呆的我笑了笑,提出一起去镇上逛逛。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铁匠辅……自由地散落在各处,金属的敲打声、推杯换盏的嬉笑声赶着趟似的,追随着众人的脚步。顺着场口再往下,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路相随。道路两旁,错落的大树开枝散叶向我们伸出了热情的手。路边、石缝中、房前屋后,绿茵茵的野草、松软的青苔成片成团地铺染开。那枝头绽放的蓓蕾迎风摇曳,我的心也像这初春一样暖融融的。

来到山脚下的渡口边,一条绵延近千米的石脊弯弯绕绕匍匐在我们眼前。石脊上裸露的地方光滑、湿润,兼有一洼洼水凼。你蹑着脚,间或一个小跳。我怕你摔倒或是崴了脚,几次去牵你的手。你脸有些发红,像春芽的芽尖,不待我握稳你的手就暗自挣脱,第一个来到江边,双手掬起江边的水,向我抛洒出颗颗晶莹。

江水清澈见底,涤荡着柔荑般的水草,映照着你的青丝秀发、衣袂飘飘。习习微风吹拂着我们的脸,洒下的笑声乘着清波飘得好远好远。

踩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我们回到学校。天南地北的畅谈持续到山脚下的灯光渐次熄灭,我们的房间宛如山头上挂着的一颗星。睡在你曾睡过的床上,耳边只剩下山风抚慰着树梢的沙沙声,恰似你的喃喃细语。此时,你枕头上散发出的洗发水香味,合着被褥上残留的体香以及微风送来的阵阵果木香,伴我进入了梦中。

回到师专,我们不自禁地靠拢。上自习、进图书馆,无论谁先到,总会在身边给对方预留个位置。很多个夜晚,我送你回宿舍楼后,徘徊在外面的高冈上,直到你寝室里的灯光熄灭。但我始终没有对你表达出我的心意,不是我羞于口、不善表达,而是你说要回到家乡——那个千里之外我不可触及的地方。毕业那天,我送你到学校山下的芙蓉溪畔,汽笛声声,催我不停地回头,目送你离开。

一年后,我从乡镇被借调到青堤对岸的柳树镇工作。很多次,我将目光投向河对岸,在被阳光所皱褶的山林中寻找当初的记忆。

秋日的某一天,对岸朋友邀约我去青堤。

渡船“突突”地响,每一声都敲打着心弦。从渡口隔岸相望,对岸山体裸露着一大片赭红色的山岩,犹如被风揭开的伤疤,看着触目惊心(后来得知,这是修路扩山体造成的)。

河边上,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搓洗着衣物;挑着箩筐推着车的人们在等待着过河。蜿蜒的石板路、孑立的吊脚楼、一丛丛的青瓦白墙掩映在绿色苍茫中。

这样的景致温暖而又伤怀,我恍入梦中。随着渡船的靠近,河边上那大片的石脊映入眼帘。石脊上高低起伏遍凿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孔洞,昨夜的一场雨使石窠中盛满一汪汪清水,仿佛映照出了我们的身影。

手指从石孔上斑驳、坚硬又温润处划过,我不禁热泪涟涟。都说这石窠是古时候泊船系缆绳凿的。而我这颗心又该为谁而泊,为谁而解缆?

从渡口上行到半山腰,转过一道弯,地势变得开阔,右边一山头上,目连寺耸然独立,凝望着从他脚下走过的有缘人。

目连寺中几座殿依山势纵向排列,三三两两可见来祭拜的游人。后殿旁边有条小路直通山顶,沿途草蔓缠绕,遮林蔽日。待我气喘吁吁登上去,极目远眺,涪江逶迤着向我迎面走来,大地给群山投下了浓墨淡彩的剪影。阵阵清风拂面,头顶上的枝条摇摇晃晃飘落下片片枯叶,似乎在与眼前的山林作最后的告别。

辞别时,朋友送了我一把当地纯手工打造的“青堤菜刀”。端详着手中刀刃锋利的菜刀,我想,我已斩断了过往,不再为你而牵绊。

2008年夏天,你打来电话,说自己出差,顺道要来看看同学,还想顺便去青堤走走。

那年从青堤回来后不久,我就调回了县城。这十多年间,我数次与青堤擦肩而过。我赶紧向朋友打听青堤的近况,还找了些资料,只是为了不愿在你面前显得孤陋寡闻。

青堤是传说中圣僧目连的故里。那些年,当地挖掘并打造目连文化,和“铁水火龙”项目一起申报省级非遗。小时候我听过“目连救母”的故事,在县城看过一两次铁水火龙表演,但都没有把它和青堤发生关联。也许,印象中的事物不与自己发生关联就不会产生共情吧?

那是毕业后我们第一次相见。上午10点过,我约了家乡的两个同学去车站接你。你出了站,抬头观望那一瞬,我们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我几乎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你,你也认出了我吧?你微笑着向大家问好,第一个向我伸出手来。我竟有些发懵,直到你脸上泛起红晕,暗自抽出手才清醒过来。

来之前,你说要赶时间。于是接上你,我们就开车直奔青堤。

汽车穿行在东岸的山林中。离青堤还有几公里,涪江开始出现在山脚下,一路山缠水绕、波光荡漾。你打开车窗,兴奋地望着窗外,向我们求证着记忆中的一切……

青堤的石板路、住家户的门窗明显修护过,但清风还是在上面擦拭出了斑痕。一篾器店里,匠人坐在凳子上,前后左右轮转手中的竹条,用竹刀修理上面的毛刺。旁边一个用篾片编制的龙头已具雏形。你诧异青堤何时有了龙,我隐而不语,带你往目连寺而去。

目连寺主殿内墙上新绘了完整的“目连救母”壁画,几座配殿也修葺一新。我这才向你详细介绍目连的传说、“铁水火龙”的前世今生。你感叹当初实习的一个月也抵不上这半天所知所晓。

不知不觉我们放缓了脚步,拖行在同学的后面。你向我询问家庭和孩子的情况,还将手机里丈夫和孩子的照片翻给我看,幸福的感觉溢出了嘴边。回到县城,你马不停蹄地要赶往绵阳开会,我只得再次为你送行,默默地看着班车消失在视线中。

也就是那年春节,我有幸作为县直部门代表,被邀请到现场观摩“铁水火龙”表演。

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在电话那边兴奋得就像个孩子,一再叮嘱我拍一些照片发给你。

傍晚时分,我从县城出发。暮色已合,前方的青堤就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座孤岛,随着车辆的转弯,那片黑黢黢的丛林中从山脚到山顶透闪着点点灯火。青堤街上几乎看不到人,昏黄的路灯下,青石板透出悠悠的光,引导着路人向锣鼓喧天的目连广场走去。

那晚的表演让人震撼。场内,鼓乐手开道,手挑宫灯身着对襟小祅的十多个妇女两人一组鱼贯而入;场中,精壮汉子双手舞动着“铁流星”,时而作双星轮式旋转,时而将双星抛向天空,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火龙进场了,那龙在铁水被击打而化为的漫天彩蝶中奔腾跳跃、上下回旋、左右环绕、前后翻身、内外穿花,引得众人惊呼不已。

我不停地从各个角度拍照,适时向你分享现场的画面。我能感觉到你在那边的愉悦和激动,你把我发的照片一组组发在朋友圈里,还附上我给你的说明资料,就像自己离开后就未曾走远。

2022年秋天,千里之外的你打来电话,说自己临近退休,退休后想约上当年一起实习的同学再到青堤看看,还要我发几张青堤现在的照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仍然软弱得一塌糊涂。我劝说自己,要尽量满足你的心愿。

如今,到青堤的路有多种选择。上游10公里左右是年初刚通车的瞿河涪江公路大桥,下游5公里处是几年前建成的沱牌电航桥工程,均可从桥上开车直达青堤。

而我决定舍近求远,重走当年骑行的老路。汽车一路颠簸,一路上都很少见车辆和行人。场镇外,道路两旁的大树还在那里静立伫望。越往里走,越沉寂得让人发慌。青堤街上人单影孤,很多房屋都是大门紧闭,还有一些只剩下断壁残垣,仿佛不堪岁月的磨难。

我赶紧找来一个老者询问。老者告诉我,电航桥修起后,青堤不再摆渡。撤乡并镇后青堤划归对面的沱牌镇(原柳树镇)管,原来乡上的学校也迁往他地。如今,青堤不再逢场,除了一些留守老人外,年轻人基本上都常年在外。“铁水火龙”也搬到了离此十多里地的青龙村。

古渡口边,电航蓄水淹没了大片的礁石,哪里还有“拴船石”的身影?江水拍打着岸边“哗哗”响着,光秃秃地被淹至腰身的麻柳树不停地在水中摇曳。目连寺几乎看不到游人,只有间或撞响的“晨钟暮鼓”;目连广场野草恣肆疯长,满眼都是荒芜凄凉。

回到家,我托搞摄影的朋友找了些青堤过去的照片一并发给了你。合上电脑的那一刻,我想,并不是有心要骗你,因为,我们记忆中的青堤就是这样!

【作者简介】王海全,生于1968年7月,曾在《西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现居四川射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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