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血凝成的巨型工具书

感谢黄山书社赐给《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这样一部巨书，感谢文学所的朋友邀我参加今天的新书发布及出版座谈会。我说两点感受：

第一，这是一部工具书。历来人们赞美工具书，常用“嘉惠学林”“沾丐（溉）后学”这样的话语，这种赞美完全适用于我们今天面对的这部巨书。工具书的性质，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查的。做唐诗教学与研究的人都知道，读一首唐诗，如果要寻找凭借的话，首选是经过整理、注释的诗作者的别集，尤其是今人整理注释过的别集。中华书局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是众所周知的质量上乘、存量丰富而且在不断增添的宝库，这两个宝库加上其他古籍出版社所出的注释本唐诗人别集，给我们的学习和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然而，别集之外，还有许多唐诗或者诗人虽有别集，但古今无人作注。所以，正如写于2000年的《增订注释全唐诗·编注说明》所说：“把近五万首诗（其中有许多诗从未有人作过注）全部正确注出，终究是一件很繁难之事。”（有专家说，5万首唐诗，注过的只有1万首）如果我们在学习或工作中遇到的正是一首“从未有人作过注”的唐诗，要读懂这首诗，全靠自己从头啃起，很费力费时，而且有相当难度。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2019年下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钱锺书先生的《选唐诗》，为了给部分读者提供阅读的方便，出版者打算给书中的诗篇增加简要的注释（注释者只拿一点酬劳而不署名）。我被邀参与其事，分配给我的唐诗作者，是唐明皇、唐宣宗、则天皇后、前蜀主王建、后蜀主孟昶以及江妃、章怀太子、李义府等，他们哪有什么经过整理注释的别集，全靠自己动手。我当时手头就缺一部《增订注释全唐诗》，待在家里做事，又不能去哪家高校的资料室查书，所以事情做得非常艰苦。此书是2001年11月出版，直到2022年的10月，我才得到电子版的《增订注释全唐诗》。这个电子版还没有派上用场，现在我有了黄山书社所赠新书，电子版也就没用了。总之，还是那句老话“书到用时方恨少”，所谓“少”，是说纳入记忆的书少。对我等来说，既不能像钱锺书那样头脑中装了一个图书馆，自己的藏书又不够用，尤其是大型工具书不够用，有时是很无奈的。

第二，参与原版及新修版的学者们，具有近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崇高奉献精神。首先，各位主编、副主编和编委都是已经退休的学者，他们不辞劳苦，怀抱着服务学界、服务他人的目的，把余热发挥到这件既劳神又劳力的事情上，这是真正的“利人”！至于“利己”，无非世俗“名利”二字。注释《全唐诗》，以“利”言，一点微薄的稿酬，对于这些拿着稳定退休金的学者来说，有没有无所谓。而以“名”言，损失就大了，不会因为你参与了这部巨型工具书而被称为“全唐诗研究专家”。在我心目中，似乎只有一个半“全唐诗研究专家”：一个是陈尚君，他不但有早已行世的《全唐诗补编》，而且独立完成的《唐五代诗全编》也即将付梓。然而，他自封的头衔却是“唐代诗人户籍警”。半个是佟培基，他20世纪90年代初完成的著作《全唐诗重出误收考》，是治唐诗者必备的工具书，可惜他已于2021年9月16日辞世。至于《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的编委及原版主编、副主编，在唐诗研究领域原本各自有其代表性方向和代表性成果，换句话说，他们各位在学术界早已声名卓著，完全不需要凭借注释《全唐诗》来扩大自己的学术影响、提升自己的学术地位。所以，就“名”来说，他们是无所求的。“利”也非所求，“名”也非所求，他们只求利人，只做奉献。我举两位先生的例子：一位是原版两位常务副主编、新修版两位主编之一的彭庆生先生。1981年，我还在读研究生时，就购置了他的《陈子昂诗注》，在我心目中，始终把他视为陈子昂研究的权威专家。在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的年会上，我记忆中曾见过他一次，留下了一点印象。近日捧读新修版的《修订说明》，署名主编陈铁民、彭庆生，时间是2016年2月。陈才智教授告诉我，彭先生是2016年5月9日辞世的，这中间只隔了三个月，可以说，彭先生为这部大书耗尽了最后的心血。这既令人肃然起敬，也令人心生感伤。我举的另一个例子是汤华泉先生，他是我交游最深的朋友之一，天天早晚有微信往来。他是个极勤奋而又精力旺盛的人，前些年以一己之力完成的重大学术成果，是400万字的《全宋诗辑补》，补诗26000首，获得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一等奖。然而，我是在不久前的一次闲聊中，才知道他曾深度参与《增订注释全唐诗》的工作。这次捧到新修版，看到他的大名赫然列为原版的七位副主编之一，又列为新修版的十位编委之一。我是2月14日收到黄山出版社赠书，皇皇五巨册，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汤华泉，附了一句话：“有人栽树，有人吃果子。”这固然有打趣的意味，却也表达了我坐享其成的一丝愧意。他随即发来一篇题为《我与〈增订注释全唐诗〉》的文章，此文刊登在《古籍研究》2022年第2期。他在文章中写道：“我除了修订第五册之外，还审阅了二、三、四册各一半以上校样，也就是说这部书一半以上有我审阅、修订的记录。”这使我对老友汤华泉也要刮目相看，不仅因为他的学术成就，更因为他的奉献精神。

新修版的另一位主编陈铁民先生，去年我刚刚获赠由他的高足陈才智教授转来的《守选制与唐代文人的诗歌创作研究》这部专题性研究新著，正待认真研读。由汤华泉先生的文章可知，陈铁民先生不仅是新修版的主编，而且从原版开始，就“主持编务，成了实际主编”。借此机会，我要向陈铁民先生表示真诚的感激和敬意。

同时，我要真诚地致敬已故陈贻焮先生、彭庆生先生，致敬原版、新版的各位副主编和编委，致敬所有编注者。他们用心血凝成的《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将造福后学、传之不朽。

作者简介：薛天纬，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诗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