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与陆机诗歌

2024-06-21 11:40龚柏榕
新楚文化 2024年12期
关键词:陆机诗经诗歌

【摘要】陆机出身江东名门,自幼学习《诗经》,入洛时又正逢西晋儒学复兴,因此他的诗歌创作深深扎根于《诗经》文本及其经学阐释中。在文体、语言、句式、意象多方面都学习并融合了《诗经》元素。拟通过对陆机诗歌与《诗经》文本的具体实例进行分析,阐释其诗歌对《诗经》的接受。

【关键词】《诗经》;陆机;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2-002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2.006

一、陆机《诗经》学背景

东汉时期,南方经学一改以往的疲敝衰微之态,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及至孙吴,其在意识形态上承袭前代遗规,信奉儒家思想,东吴的经学也基本继承了汉代经学,并颇受东吴统治者重视。孙权称帝第二年即“诏立都讲祭酒,以教诸子”[1]1136,可见统治者认为经学是教育的根基。黄初二年,孙权立孙登为太子,同时为太子“选置师傅,铨简秀士,以为宾友,于是诸葛恪、张休、顾谭、陈表等以选入,侍讲《诗》《书》,出从骑射”[1]1363,孙和继孙登被立为太子,从小也受学于阚泽。“使中书令阚泽教以书艺。好学下士,甚见称述。”[1]1367-1368阚泽“以儒学勤劳,封都乡侯”。孙休即位后,于永安元年诏:“其案古置学官,立五经博士,核取应选,加其宠禄。”[1]1158正式把经学立于学官,虽时间较短,但其地位毋庸置疑。

作为东吴望族的陆氏家族长期接受儒学的教育和熏陶,到东汉陆续时己“世为族姓”,世以儒学治家。续子陆褒“力行好学”;褒子陆康“少悖孝悌,勤修操行”[1]1328;康子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1]1329,为当时名儒;康从子陆骏“淳懿信厚,为邦族所怀”[1]1343,曾为汉太学博士;骏子陆逊即陆机祖父,曾师从唐固,“泽州里先辈丹杨唐固亦修身积学,称为儒者……自陆逊、张温、骆统等皆拜之”[1]1250。

陆机及同辈,也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的熏染,从小便重视对《诗》《书》等儒家经典的学习。其兄陆景“澡身好学”,弟陆云“性情正”,从弟陆晔“居丧以闻”,陆机更是“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2]1467。自小接受的儒家教育扎根于其精神血脉,深深影响他的世界观及文学创作。

东吴灭后,陆机退居华亭读书十年,后入洛做官,此时经学仍是西晋主流意识形态,占据当时学术思潮的主要话语权。东晋荀崧曾经追溯曰:“世祖武皇帝应运登禅,崇儒兴学……贾、马、郑、杜、服、孔、王、何、颜、尹之徒,章句传注众家之学,置博士十九人。九州之中,师徒相传,学士如林。”[2]1977因此,在陆机的诗歌中,对《诗经》的接受是非常广泛而深入的。

二、陆机诗歌对《诗经》的接受

(一)文体

首先,陆机对《诗经》的接受体现在他的文体结构上。《诗经》本是乐歌,其文体必然带有合乐演奏的特性,形成它在体制上联章复沓的特点。“章”指乐调的一个段落,“沓”指反复。《诗经》往往一篇分为若干章而构成联章复沓格式。如其《赠冯文罴迁斥丘令》共八章,每章八句,除一二章外,后几层“双情交映,遗物识心”“利断金石,气惠秋兰”“方骥齐镳,比迹同尘”“嗟我怀人,其迈惟永”反复抒咏二人情感深挚,以凸显依依不舍之情。

陆机又以两句重复一意的方式来实现《诗经》原有的节奏感和韵律感。《短歌行》用意思或词语相同的常见语和虚字相对,如“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3]399。通过两个偶句中至少一两个词的重复呼应,以及一些对偶句句意的重复,巧妙地在对偶中产生重叠的节奏效果。唱词的复叠最明显的是《日重光行》和《月重轮行》两首诗。

日重光行

(日重光)奈何天回薄,

(日重光)冉冉其游如飞征,

……

(日重光)身没之后无遗名。[3]426

全诗每句的开头,“日重光”三个字重复出现,不断强调着诗题。假如把整首诗所有“日重光”删去,剩余语句同样能够清楚表达诗人内心情感,不影响其成为一首完整的诗歌。但是,诗人在句首不厌其烦地反复吟咏,不仅便于传唱,更增加了诗歌的韵律。陆机这一写法,遵循了乐曲的曲调格式和演唱习惯,符合《诗经》合乐演唱的特性。与之相类似的还有《月重轮行》,在每句诗的结尾处反复强调“月重轮”,也是重章迭唱在歌词中的体现。

此外,《诗经》四言句经常用单音节词及虚词、兮字形成二一二节奏。朱广祁先生说:“在《诗经》所处的时期,汉语词汇还以单音词为主。”[4]2到了陆机的时代,汉语中双音节词增多,诗句已然出现“实字化”趋势,但他的四言诗仍有意识地使用虚词,呈现出对“诗经体”的回归。如《答潘尼》:

於穆同心,如琼如琳。

我东曰徂,来饯其琛。

彼美潘生,实综我心。

探子玉怀,畴尔惠音。[3]288

诗中“於”“如”“曰”“其”“彼”“实”“尔”皆是虚词。以单音节词为主,双音节词为辅。魏晋时期,四言诗由两个双音节词组成已比比皆是,如曹植的《飞龙篇》“晨游泰山,云雾窈窕”,阮籍《咏怀诗》“月明星稀,天高气寒”“桂旗翠旌,佩玉鸣鸾”。此外,曹植和阮籍诗已表现出单句语法意义上的独立,而《答潘尼》却需要上下句合成一行才能构成完整的句意,这种两句一行的诗行结构正是“诗经体”一大特征。

(二)语言

陆机诗歌中对《诗经》的词句存在大量的引用,除了直接袭用,更多还是化用。钟嵘《诗品》评陆诗曰:“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5]171“然其咀嚼英华”正说明他学习经典典籍之多。

如上表1表2,陆机经常会沿用《诗经》词语于诗歌当中。在引用《诗经》词语时,大都遵循词本义,并契合其诗语境。《邶风·北风》“携手同行”,郑笺云:“性仁爱而又好我者,与我相携持同道而去,疾时政也。”[6]60陆诗并无郑笺义,用的是“携手”之本意,意为相携而去。

也有采用郑笺释意的。“仪刑文王”一句郑笺释为“仪法文王之事”,《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仪刑祖宗”与此相同,意为以祖宗的成命为准则。

在使用《诗经》词语时陆机还会展现出新的理解。《于承明作与士龙》中“婉娈居人思”出自《齐风·甫田》“婉兮娈兮”,序云:“大夫刺襄公也。”[6]134《毛传》云:“婉娈,少好貌。” 陆机化旧词为新用,此处的“婉娈”应与下句“纡郁游子情”的“纡郁”相对,是形容感情亲密之意。

总的来说,陆机使用《诗经》词语时并不固化,会根据诗的语境而选择使用。有时会遵循经义,有时会在词本义或经义的基础上延展出新意。在化用词语时也会别出心裁,把句子组合成词,类似“婉娈”“遨游”,或两个词组成一句,像“葛虆变条枚”。

此外,陆诗大量使用《诗经》中的叠词也是一大特点。叠词的用法在《诗经》中随处可见,《召南·采繁》中的“喓喓”,《周南·桃夭》中的“夭夭”“灼灼”等。陆诗中“明明”“奕奕”“灼灼”“悠悠”“靡靡”“习习”“采采”“去去”等皆出于《诗经》。

句子直接引用《诗经》的数量很多。《赠冯文罴迁斥丘令》中,“出自幽谷”出自《小雅·伐木》。陆机以鸟喻人,表示我如鸟一般出谷迁乔,才得以与你同林而处。“有頍有弁”出自《小雅·頍弁》,以弁指冠,用《诗经》句子结合“王贡弹冠”的典故,使诗句蕴含之意更上一层,透出古奥典雅的韵味。

当然直引《诗经》句子对于诗歌创作有很大的局限性,只能限定于四言诗,诗人无法自由发挥。而化用则不同,把《诗经》句子进行拆分,便可以适用多种诗歌体式。因此,直引一般用于四言诗,而非四言诗基本全是化用。

陆诗以五言和乐府诗居多,因此化用《诗经》入句在他这两类诗歌中体现得更加明显。其《赴洛二首》:“肆目眇不及,缅然若双潜。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3]208四句把自己即将入洛远赴他乡的离别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十分动人,极目远视,故乡已望不见,不禁潸然落泪,与《邶风·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意境相似,情感也如出一辙,都是远望不可及而感悲痛,挥泣垂涕。

(三)句式

除了引《诗》词句以外,陆诗常常会学习《诗经》句式,用《诗经》独特的表达方式来丰富自己的诗歌内容,在表达方式上体现出继承的一面。

首先,《诗经》中大量存在第一、三字相同的句式,如《小雅·皇皇者华》“载驰载驱”,《大雅·绵》“爰始爰谋”等,陆诗使用这种×A×B句式的情况十分普遍,如表3。

从表3从我们可以看到陆机使用×A×B句式共有13处,且形式多样。《诗经》众多×A×B句式中,一三部分也就是“X”部分一般仅仅是凑足音节的作用,因为在春秋时期,诗是可以入乐的,《史记·孔子世家》有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7]2345要作为唱词,诗就需要句式整齐有节奏,具备音乐美,当时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为了满足歌词的音乐要求,便用“×”部分,也就是节奏助词和单音节词临时组成双音结构,以形成一种抑扬顿挫之感。

西晋时期,汉语双音节词增多,四言句实词化现象突出,四言诗传达内容丰富的同时也导致内容太过密集,适宜于堆砌和铺排辞藻,为了使四言更具有生命力,陆机探寻四言诗出路的方式之一便是向四言诗源头《诗经》学习。×A×B句式在使诗歌具有韵律感的同时,也使诗歌更加连贯自然、句意连绵流畅,因此在陆机的四言诗里屡见不鲜。

此外,陆诗在学习《诗经》句式的同时,也汲取了其内在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如《与弟清河云一首》:“昔予翼考,惟斯伊抚。今予小子,缪寻末绪。”“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予来思,我凋我瘁。”“昔我斯逝,族有余荣。今我来思,堂有哀声。”[3]857这几句诗都仿用了《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旋归,雨雪霏霏”句式,借鉴《采薇》的情景关系和时空关系表达了物是人非、今不如昔之痛,《为周夫人赠车骑》《挽歌三首》《赠冯文罴》中都有类似表达。同时,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常见的一种对偶形式——隔句对(《诗经》最早出现较为成熟的隔句对,到魏晋时期已被频繁使用),其特点是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四)意象

陆诗对《诗经》意象地学习和化用,无疑是他构建诗美世界的关键所在。但他袭用《诗经》意象并非都是直接沿用,有时会受到《诗经》本义的启发。如《拟明月皎夜光》中“朗月照闲房,蟋蟀吟户庭”,以蟋蟀隐喻天气将寒,秋天已经来临。诗的前两句“岁暮凉风发,昊天肃明明。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3]330,凉风渐起,天空肃杀而澄净。又以星象明喻,银河转向东南,北斗指向西北,正是季秋之时。下句“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一个“寒”字点明天气已经渐寒。诗中的“蟋蟀”在此时节鸣于户庭,与《豳风·七月》“九月在户”可谓一致,由此也可知陆机用《豳风·七月》之“蟋蟀”暗指诗中时间正是九月。这种以蟋蟀表示时节变化的用法,明显受到《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6]191的影响。

有时会在其经学意义的基础上进行引申。如《赠冯文罴迁斥丘令》中“出自幽谷,及尔同林”,此中的“幽谷”意象,乃源于《小雅·伐木》及其经学阐释。《伐木》诗曰:“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序云:“燕朋友故旧也。”郑笺云:“谓乡时之鸟出从深谷,今移处高木。”[6]213陆机借《伐木》之经学意义表达对冯文罴的深厚友谊,把郑笺的经学阐释与《毛序》的诗歌主旨相结合,喻自己如鸟一般出于幽谷之中,得以与友同林相伴。在表达自己浓厚感情时,也使诗歌有了含蓄蕴藉的效果。

有时也会回归到物象本身的意义。如《拟西北有高楼》的“佳人抚琴瑟”,“琴瑟”意象在《周南·关雎》《小雅·常棣》中都有出现,但此处“琴瑟”仅指事物本身。

另外,同一意象在陆机不同诗歌中的意义也并非一成不变。如《园葵》诗曰:“朝荣东北倾,夕颖西南晞。”葵花天生倾向于阳光,正如同臣子追随君王。陆机以葵花自喻,象征他对成都王颖的坚定忠诚。全诗皆为喻体,首章以葵言忠后,便用“零露垂鲜泽,朗月耀其辉”描述君王对臣子的恩宠。此中的“零露”意象,出自《小雅·蓼萧》“零露湑兮”,序云:“泽及四海也。”郑笺云:“露者,天所以润万物,喻王者恩泽。”[6]230下句接“朗月耀其辉”,两句对偶,以“零露”及“朗月”比作君王的恩惠,与郑笺义相同。《晋书·惠帝纪》:“永宁元年正月,赵王伦篡帝位……四月,诛赵王伦。”[2]97-98此诗作于陆机因赵王伦入狱,被成都王颖救之时,所以陆机又写“幸蒙高墉德,玄景荫素蕤”,以表达对成都王颖庇护的感恩之情。同是“零露”意象,《拟东城一何高》“零露弥天坠”却用其本义,纯写景物,以显示秋景之萧瑟。

总的来说,陆诗在文体、语言、句式、意象多方面学习并融合了《诗经》元素,增加了诗歌语言的表现力,也使诗歌呈现出典雅华丽的风貌。时人张华曾评论其说:“人之作文,患其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陈绎曾《诗谱》也说:“士衡才思有余,但胸中书太多。”[8]156虽有贬义,也反映出其诗“咀嚼英华”的一面。

参考文献:

[1]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杨明.陆机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朱广祁.诗经双音词论稿[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

[5]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孔祥军.毛诗传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8.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8]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

龚柏榕(1997-),女,四川自贡人,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2022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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