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为根 创新为本

2024-06-21 09:02张仲年吴汶聪
上海戏剧 2024年3期
关键词:金枝张生红娘

张仲年 吴汶聪

第32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授予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吕瑞英特殊贡献奖,高度肯定了吕瑞英对越剧事业的重要贡献以及吕派的艺术成就,也提醒了我们,对流派研究的重视,其意义远远超出吕瑞英个人。

吕派艺术启示我们,为什么当年吕瑞英能够脱颖而出、异军突起。吕派创立的历史经验对正在形成独立风格的越剧明星们,具有明确的导航作用。众所周知,吕派是在袁派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吕瑞英来到袁雪芬身边后,对袁派非常痴迷,演唱到几乎可以乱真的地步,可以说已经融化进自身血液之中。但吕瑞英认识到,传承不是唯一的目的,流派的传承要传承流派创造者的创新精神,流派的生命力就蕴藏在创新之中。

吕瑞英受到袁雪芬的榜样鼓舞,把越剧几乎所有的流派都学会并反复琢磨,厚积而薄发。吕瑞英由于自小就苦练童子功,能文能武,故能够左右逢源地创造性格、身份差异很大的人物。这对流派创新是一种内在驱动力。而创新又往往跟演员本身的条件有关,吕瑞英的天赋资质跟袁雪芬有明显差异,创新是必然的。

任何流派都是顺应时代主调而产生的,成功的流派都能够真切地反映当下观众的情绪而广为传播。正如李惠康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越剧“发祥于人民大众悲伤的旧时代……使越剧演绎社会人生具有了悲伤的艺术特征。”“从20世纪40年代越剧改革中各自形成的一代越剧流派,尽管艺术风格迥异,然却无一不是以悲伤为基调的。”把当时越剧的美概括为凄婉的美、柔情的美、忧伤的美。

而“吕瑞英则有所不同,她崭露头角于全国解放之初,舞台生活与新生的共和国同步前进。正如旧时代给越剧艺术以‘长夜难明赤县天的悲伤一样,新时代为吕瑞英的艺术注入了‘东方红,太阳升的欢乐……” (李惠康:《映日荷花别样红——吕瑞英的流派艺术》,香港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下引用同。)越剧的悲伤基调从她的表演中消失,代之以机警、活泼、可爱、积极的艺术形象,如俏皮机灵的红娘、伶牙俐齿的九斤、任性娇蛮的公主、泼辣撒野的徐凤珠等。吕派表演一扫阴霾,以活泼可爱、灵动秀美见长,对生活、对美展现了极大的热情;对丑则义正词严地拒绝与驳斥。她塑造的人物千姿百态,但每一个人物都饱含着积极的人生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阳光与春意,使年轻的剧种活力焕发、生机斑斓。吕派唱腔的品格是“甜美昂扬、清新向上”的,承载着新中国的希望,担负起越剧未来的走向。著名戏曲作曲家刘如曾曾说:“吕瑞英的唱腔,在越剧流派唱腔中是一种很特殊的现象,是要好好研究的。现在我只能凭感觉说话,我感觉她唱腔的基调,大幅度弱化了,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消失了越剧带普遍性的那种悲哀的情调。你看她演戏听她唱,会感受到她华彩缤纷的音乐形象中,好像充满着青春活力,散发出时代气息。”的确如此,在她的一些经典唱段中,如《打金枝》中“头戴珠冠压鬓齐”、《九斤姑娘》中“我格祖父会起早”、《西厢记》中“夜坐时停了针线”等,听者都能感受到这种细腻妩媚、华丽明亮、极富抒情造意的魅力。

青年演员学精学美流派唱腔,达到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是理应的,但是绝不能停留在模仿上。吕瑞英认识到时代主调发生着新的变化,观众的审美需求、情感需求也发生着极大的变化,只有感应到这种变化,孜孜不倦地寻求、表达这种变化,才会发展流派乃至创立新流派。要创造就需要批评精神,流派是鲜明的,但任何鲜明的东西都会有不足之处,只有在学习继承的同时又敢于批评,才能找到自己发展的空间。

吕瑞英正是在创造人物形象时感觉到袁派唱腔不能表达时,并未畏首畏尾而是大胆创新,勇敢地把E调【四工腔】、半音化、同腔同调、【小工调】A调以及无传统名称的降B调等新声腔,运用在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性格和不同身份中,带来了一股股难以抗拒的清新感和诱惑力。

吕瑞英并不是为了创新唱腔而创新,她在创作角色时全身心投入与主创人员反复讨论,琢磨自己的声腔如何符合人物性格、揣摩人物心理状态的此情此景,并怎样用程式化的戏曲手段更贴切地把人物内心外化。她平时注重积累,向话剧、电影、音乐、歌舞等现代艺术学,向生活学,注意平时生活中人类情感的反应,经过艺术加工展现到舞台上,创造出活灵活现的人物。最有趣的例子便是《打金枝》,她说:“当初排练《打金枝》时,陈鹏导演要求我一出场,就要给观众一个骄傲公主的印象。我由此想到了一部苏联电影,片名好像就叫《骄傲的公主》,其中有一个镜头,那公主穿着华贵,一边随意地向上抛皮球,很活泼可爱;一边任性地往前走,又很傲慢。于是我从那个画面中得到启发,对自己扮演的君蕊公主出场进行设计,就是用背影踏着轻快的小步走半圆形出场,旋又转身抓起水袖做个反执的动作,以示她的随意和任性;同时微抬下巴,用眼神表现出一个皇家爱女的高贵和骄傲……这样出场亮相,在排练场上得到了导演的首肯。”剧中公主的年龄大约在十四五岁左右,为了更传神地揣摩角色的心理状态,吕瑞英时刻不忘从生活中来,她认为:各种人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感情,往往是从他们喜、怒、哀、乐的音容、姿态和神情中流露出来的。特别是孩子。她有一次带着一个小孩儿出门,那小孩儿过分的欲求未得到满足时,就向她以哭闹相逼。她由此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小孩儿一边哇哇哭得响,一边却从自己抹眼泪的手指缝里窥视她的反应……于是她就把这一种心理状态用在《打金枝》的“哭宫”里,君蕊强逼父皇要惩罚郭暧以下犯上的行为,皇帝为了两家利益不理会孩子间的吵闹时,吕瑞英就采用那个小孩哭闹的细节并糅合进戏曲程式化的表演,把撒娇、无理取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展示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能够成为流派经典角色的一定是具有相当难度和深度的人物。吕派经典角色《打金枝》中的君蕊,贵为天之骄女,从小在娇宠与尊贵中长大,养成了娇蛮任性、傲气十足、目空一切的性格。吕瑞英本人与她无论哪一点都毫无相似之处。生活中的吕瑞英是一位潜心艺术、崇尚艺德、淡泊名利、不骄不躁的表演艺术家,堪称“保守”之最。她“不显山、不露水”,总是以“平常心对平常事”的胸怀追求艺术的真、善、美。这种谦虚、朴实、自律严格的品格,与公主的娇蛮无理没有丝毫共融性。这就是难度。为了能塑造好《打金枝》中“这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形象,吕瑞英反复揣摩、不断设计,从动作、外形、唱腔到脸部表情,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公主的傲慢,吕派就用眼角视线稍微抬高的俯视原则,嘴角稍微上扬的仰视原则表现;公主的娇蛮,吕瑞英就特地用扰乱棋盘的动作设计反衬;公主的可爱,用手指在空中小幅度的勾勾来表现;公主的无赖就用啼哭的音量来表现。特别是在第一场当郭暧一巴掌打完君蕊怒气冲冲地离了宫门扬长而去后,君蕊公主的颜面和等级观念完全被打破和冲撞了,这还了得,翻了天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叫起来。这段哭哭得极其精彩,做也做得非常到位。

优秀的演员每一块戏都不放松,每一段戏都处理得传神点睛。在“恨驸马狠心无情意”的唱腔中,公主先坐在地上双手捂脸痛哭,驸马冲出门去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看看驸马是不是真的离去了。一看驸马真的离去了,呀,这还了得!立刻放声大哭,委屈度立刻加强,这时她用水袖翻甩表现内心的怒气。当唱到“为爹娘不顾好夫妻”的“好”字时,刻意延长“好”字的行腔,把一腔怨气发泄在父母身上,突发成怒折了珠冠簪、撕破百宝衣,所有可以宣泄的东西都成了公主的牺牲品。霎时间,“凤凰竟被乌鸦欺”的耻辱感排山倒海般的涌过来,于是哭哭啼啼进宫去,忽然一个反转身,唱腔随之慢下,一字一顿唱到“饶了你小郭暧,我—定—然—不—依”表现人物受挫后发彪劲。令人叫绝的是三个抽泣动作,君蕊想想也委屈,捂住被打的脸颊忍不住抽噎着,越想越委屈,扭着屁股,摆动着水袖,拖着脚步进后宫去告御状下场,把委屈的心理状态深化到了极致,留给人难以忘怀的印象。相当成熟的吕瑞英仔细体验了一个稚气未脱、从未受过侮辱的少女公主遇到刺激后心理最真切的感受,克服了生理年龄的差距,让角色的心理、情绪游走于自身每一个器官,寻找到了贴切而富有表现力的艺术手段。

创造有深度的角色,要求演员要提供自己的思想。一位表演艺术家如果不能对角色提出自己的诠释,那么他创造的人物形象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

吕瑞英创造的红娘形象为什么可以独立于经典之林呢?红娘形象林林总总,各大剧种都有模版,特别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中荀慧生的《红娘》更是经典作品,深入人心。早在吕瑞英之前,傅全香也演过红娘。面对先辈的卓越成就,吕派红娘如何找到自己这一个红娘的“唯一性”呢?这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需要颠覆!吕瑞英正是在导演启发下钻研角色,吸收前人长处,“用‘我的特点,去创造另外的一个形象”。“吕瑞英的‘活红娘,从张生‘惊艳到‘佳期,历经莺莺‘闹简‘赖简和‘寄方‘许婚‘赖婚‘拷红等一系列接二连三的折腾中”,同张生、莺莺、老夫人纵横交叉的对手戏中,把红娘机智俏皮、善良乐事的好心肠演绎得熠熠焕彩、闪闪发亮。在这出戏中她通过眼神的运用点出红娘的机敏,眼神也就成为这出戏表现人物的重要特色。

“惊艳”这场戏中,红娘只是个过场,但聪明的演员特别会抓戏。红娘陪莺莺去厢房外扑蝶折花游玩之际,偶遇张生,红娘蓦地发现张生目不转睛地望着莺莺,而莺莺也处于惊慌之中时,吕瑞英把贴身丫鬟一闪念的疑虑、警惕和不满等等丰富的心理内涵,尽从眼神的一瞥和一转中呈现出来。第二次相遇,红娘奉命打听斋期,被张生唤住询问小姐情况,由于第一次相见印象不佳,所以吕瑞英的红娘在三次回答中,一次比一次敏感,一次比一次不耐烦,最后声色俱厉地抢白了张生一顿。当张生被劈头盖脸地痛训之后,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红娘看到这副傻样,不由眼珠又骨碌一转,脱口而出“真是个书呆子”,再回身一看,眯眼一笑快乐下场。在“闹简”“拷红”等著名段落中,吕瑞英也大量运用眼神,塑造出处事风格既大胆又小心谨慎,性格特征既智慧果敢又伶俐可爱的“活红娘”形象,成功表现了红娘纯洁的心灵美和成人之美的品格。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照亮了西厢、照亮了舞台、照亮了人生。这就是吕瑞英塑造的红娘带给广大观众的审美感受。

常常听到观众、专家啧啧赞叹:吕瑞英的艺术灵气登峰造极,达到了至真、至善、至美的境地。吕派艺术最大的特点是不甘寂寞,不落平庸。吕派之所以传神、美妙,在于艺术家的艺术信仰和人生追求的崇高和圣洁,对美的特殊感悟力和超人执着力,永远对未知的领域充满好奇。吕派艺术的创新精神必将成为青年艺术家们开拓新天地的原动力。吕瑞英一生夸父追日,在追日的过程中用汗水浇灌出片片桃花,而后来者将接过火炬,去开创新的辉煌。

(作者张仲年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导、突出贡献专家,吴汶聪为上海戏剧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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