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派与英雄气

胡亮

轩辕轼轲的新诗方法论，怎么说呢，有点像压缩饼干。古今人物，时空相阻；心有灵犀，便能“相顾”。来读唐人杜甫的《赠李白》（文本C）：“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来读轩辕轼轲的《赠李白》（文本D）：“不论秋来相顾，还是春来相顾/都是飘蓬，夏来相顾/可能是雨中的飘蓬/冬来相顾，可能是雪中的飘蓬”。什么是“飘蓬”？“飘蓬”就是“转蓬”，也叫“征蓬”“飞蓬”或“孤蓬”，可参读唐人李白《效古》（文本A）和《送友人》（文本B）。你看看，文本A、文本B和文本C均被压缩于文本D。谁与谁“相顾”？本来是“杜甫”与“李白”，现在是“我”与“李白”，或者是“杜甫”与“我”。我们就有点儿分不清——这反而很妙——到底是“我”冒充了“杜甫”，还是“我”自居为“李白”呢？还可参读《我与李白》。其实不必拘泥于上述问题，而应首先看个分明，文本D既有“潜文本”又有“潜作者”——李白乃是“第一作者”，杜甫乃是“第二作者”。而轩辕轼轲呢，只是“第三作者”。明乎此，方可叙及《藕塘关》和《挑滑车》。来读《藕塘关》（文本F）：“墙上是黑白的婆娘，她和我交战了一生/也没生出什么战果，彩电里是我的前生/正骑在兀术头上大笑，不像今生的我/被贫穷骑在头上大笑，它怎么还不笑死”。来读《说岳全传》第七十九回（文本E）：“牛皋趁势翻身，骑在兀术背上，大笑道：‘兀术！你也有被俺擒住之日么？兀术回转头来，看了牛皋，圆睁两眼，大吼一声：‘气死我也！怒气填胸，口中喷出鲜血，不止而死。牛皋哈哈大笑，快活极了，一口气不接，竟笑死于兀术身上。”这次，文本E并未简单地被压缩于文本F——因为“我”的“前生”自居为“牛皋”，故而得意于自己的“大笑”；“我”的“今生”冒充了“兀术”，故而寄望于牛皋的“笑死”。对文本F来说，清人钱彩乃是“第一作者”，而轩辕轼轲呢，只是“第二作者”。来读《挑滑车》（文本J）：“我仿佛置身于时代的局外，只是凭着惯性一挑/很快马就力不能支，我就力不能支，你们就/乐不可支，在一张白纸般的山道上/我会画出最新最猩红的图画，六毛四一张/被抢购，被撕碎，被诅咒，被传扬/这和我无关，我不高，也不宠，就当我犯病”——诗人还由“局外”，关联到加缪（Albert  Camus）的小说《局外人》（文本H）。来读《说岳全传》第三十九回（文本G）：“高宠见了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把枪一挑，将一辆铁滑车挑过头去。后边接连着推来，高宠一连挑了十一辆。到得第十二辆，高宠又是一枪，谁知坐下那匹马力尽筋疲，口吐鲜血，蹲将下来，把高宠掀翻在地，早被铁滑车碾得稀扁了。”——诗人还将“挑滑车”，关联到加缪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文本I）。这次，文本G、文本H和文本I均被压缩于文本J——因为“我”已混同于“高宠”，“高宠”已混同于“西西弗”（Sisyphe），“西西弗”已混同于“加缪”，大家都在“挑滑车”，都在“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对文本J来说，钱彩乃是“第一作者”，加缪乃是“第二作者”，而轩辕轼轲呢，只是“第三作者”。诗人取道于古典小说、戏曲、连环画、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不仅烂熟于岳家将故事，而且烂熟于三国故事、西游故事、杨家将故事、水浒故事和金瓶梅故事。比如，短诗《花旦》《夜奔》和《三个想不到》，其“潜文本”分别乃是《杨家将传》《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其“潜作者”分别乃是清人熊大木、明人施耐庵和明人兰陵笑笑生。诗人与古人“相顾”，今典与古典“相顾”，或解构，或重构，或反讽，或戏拟，或大寒，或大热，都有破坏性的“快感”或建设性的“深意”。难道，轩辕轼轲就不能解雇蜂拥的“合作方”，就不能亲自出任“第一作者”或“唯一作者”？非也，笔者认为，当诗人“落单”之际，更是他“大放异彩”之时。沈浩波怎么说？“他的才华如同靴子落了地。”来读《夜半忽起》：“一定有一些亲人/在岁月中死去/一定有一些友人/在人生中消失/我的左右羽翼/在不停地掉毛/如飘落的雪/在冬夜的院落/我抱紧的鹰的躯体/露出了鸡皮疙瘩”；来读《收藏家》：“我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藏起了一个大海/直到海洋局的人/在门外疯狂地敲门/我还吹着口哨/吹着海风/在壁橱旁/用剪刀剪掉/多余的浪花”——两件作品都是杰作，前者假装“示弱”，后者假装“示强”，不但为新诗贡献了高级的“幽默感”，还向这个世界出示了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立场”。还可参读《告诉他们不要来了》《大海也有自愿者》《大红脑袋高高挂》《需要》《趁着》《太精彩了》和《谁说达摩面壁无聊》。那么，诗人是个什么面目呢？狠角色，还是善男子？刀子嘴，还是豆腐心？一个刺客（好比荆轲），还是一个居士（好比苏轼）？“在墙和鸡蛋之间，我站在诗人一边。”可知加缪给西西弗的荆冠，“荒谬的英雄”，何时又没有紧扣于轩辕轼轲的头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