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柠的诗

2024-06-20 05:09燕越柠
青海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马蹄声蛇形荒草

燕越柠

蟋 蟀

每个男孩都捉过蟋蟀,但是他没有

父母临近分开的那几年,他父亲

放弃了田间打卡的无效劳作,转而

去城市里谋生活,能抓住一点是一点

除去蟋蟀。他母亲,偶尔在阳台的花盆里

发现一只,往往迅速弹开,满屋子

寻找并不存在的扫帚。有时候推他上去

指望他在一夜之间,成长为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讨厌

那触须长长的小东西,好像

无时无刻不在探寻,动作敏捷得

让人害怕。他怀疑他永远也追不上它

无论是在黄昏幽暗的走廊里还是

遥远记忆深处的田埂上。何况

追到了又要怎样?他看见他母亲

举着塑料凳子去拍它,不停地拍

歇斯底里地拍,最后坐在

碎了一地的塑料渣前面

长久地,耸动肩膀

小姨的箱子

它穿越重重阻隔来到这儿,因为抵达

重重叹了口气,手柄和拉杆

相继崩塌。将它抱到楼上

用光了所有人的力气,当我们

终于敲掉卡住的密码锁,打开它——

花盖梨和尖把梨,一大箱烂掉的梨

从箱子里跳出来,好像三十年前攀在树上

对着小姨投射出的,甜蜜“炮弹”

经历了漫长的抛物线,重新

降落在这儿。作为降落点

这只破箱子,沉默着腌臜着和我们对视

中间隔着数十年的黄昏

我几乎要哭了,它和我小姨一样

愚蠢,笨拙,完全不懂表达

蛇形线

男人载着女人笨拙地经过我

嘴里模仿着汽笛声,好像

他开的不是摩托而是绿皮火车

火车进站了——

我看着戴头盔的两人兴奋地

扭动身体,令轮胎在柏油马路上

留下愉快的蛇形线,一直延伸着

我沿着蛇形线继续往前走,前路漫长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

不触碰它们

煮面的女人

过日子,刀削面显现出更多耐心

它们不像方便面,一泡就熟

也不像螺蛳粉,长久保持

抵抗的韧劲——

总是在水过三巡之后

逐渐显露内心

在抖音,我滑到过

一个瘦削的上海女人

我们同时,将一小束刀削面

浸入水中,在煤气的嘶嘶声中等待

寂静放大了等待的声音

眼前的泡沫,和屏幕中的泡沫

喷涌着交互重叠,需要加水

反复再三加水,令沸腾退却

在此期间,她捡起灶台上散落的面渣

仔细端详,如同揣摩圣物

而后小心地,投进冉冉升起的

新一轮泡沫

装在口袋里的

高速公路上,一只麻雀直愣愣冲过来

几乎要撞进我的口袋。我捂住胸口

打算在冷汗和雨点中告诉它:

这绝非虚设,一个

装在口袋里的人,他在这里

眼下他拄着他的拐杖,将我的蓝格子衬衣当

作河滩

散步,一步一步数着方格

经过那几颗白色纽扣时,停顿

仰起脸对我说:多么光洁的卵石

我因他的不知疲倦而富有耐心

偶尔给他一根线头当作芦苇

遗失在记忆中的纸船没能找到相应替代

有时他攥着口袋中的碎屑,假装一切都被水

流冲走

一切。破了几个洞的旧衬衣

已经写秃的毛笔,来不及写完的一大叠旧报

一幢比他还老,几经翻新的旧房子

他看见他们烧掉其中的一些,留下另一些

卷曲的火苗,那一刻凝固在告别的背景图里

我的口袋装不下那么多,“放下”

他们都哭了,他有着湿漉漉的头顶

有时他坐在我爸爸妈妈的口袋里

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想要抱住他们

为此他走了许多的路,穿过空旷的望不见边

际的草原

爬上拇指山,这一处,然后另一处

好像完成某项仪式,多么温暖

马蹄声再次出现

夜晚手指在膝盖上奔跑的声音犹如马蹄

犹如某个仲夏夜愈来愈近,在力竭前停下来

那匹马,等待她上去而她不能

看似轻易的转折常常包含冷不丁的石块

马蹄声远走后,她这样安慰自己

屈从于日复一日的跋涉与高跟鞋的垮掉

再没有马蹄声了,当她回头检视

另一端,在路的尽头常常传出嘶鸣

有时候是在高架桥上,如今她跑得很快

(不同于策马奔驰的快)

嘈杂的呼啸声仍然不能盖过它们

她听见一匹马的悲鸣,然后是一群

随时随地,途中迅速长起荒草

(她不知道,岁月除了长出荒草

还能长出别的一些什么)

她脱下,不能吃掉荒草的鞋子

好像三十几年前她父亲一样,在膝盖上在桃

木桌上

在一切可控的地方敲击

指节有泛白而无用的努力

海 啸

自海边回来后,她常在深夜听见海啸

看见平地而起的,巨大的水墙崩裂

数分钟重复一次,不断崩裂

她站在海浪中心,脚下并没有岛屿

一小块黑色礁石,这是

她所能抵达的全部,她摸到

沾满水滴的发丝。在此后的山崩地裂里

这更像是一场,平静的先兆

像她躺在这里的,十年

二十年,被掐住喉咙而不能发出的

尖叫。而海啸终于喷薄而出

陶 罐

这个冬天我仍然坚守我的陶罐

没有被叽叽喳喳的雀鹀分了心思

它们那样小,腾挪跳跃

拥有着我不能企及的,短尾的欢乐

有时候也会有一点溅到罐子里

激起微弱的水花,然后趋于平静

像大多数人那样,我已经记不清

罐子里盛放了什么,在严寒和曝晒里

冰冻和融化了什么。后来我守着我的陶罐

却并不敢伸手进去,有时候轻轻摇晃它

好像拥有一整罐,虚无而快乐的金币

获 得

这是月亮出现的第五十个年头

她仍然因为巨大而明亮的圆满唏嘘不已

月亮从阳台对面的居民楼上升起

散发着普世的光,填补了

每一处阴暗的缝隙。总有一块地方孕育了它

去年是草垛,前年是山冈

再早些年,月亮隐现于云端、星际

照耀过她光洁的额头

年少时她不知道随月光前来

拂过白墙,惊动窗前一小盆文竹

的声音是什么,直到月光一点点变白

变安静,变缓慢,她听见

自己行将就木,日渐萎缩的骨骼

因为被抚慰,发出柔软的

植物生长的拔节声

杯 皿

在餐桌上读一首布考斯基,恍惚的刹那

诗里的雨水屏蔽了现实的雨水

屏蔽了水晶酒杯和叮当笑声,我震惊于

直白和粗粝,至今我依旧没有抵达

依旧在捏制手工艺品,致力于

掩饰瑕疵,假装生活是那样

是尚未落筷的鱼,光洁的盘子

为着维持完整,不停地擦去那些腌臜

事实上,没有任何雨水可以冲刷

雨水有雨水自己的事情,

我没有布考斯基的陶器

没有盛放和容纳的杯皿

最接近的时候,烧制过一只破裂的鼎

当作残次品狠狠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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