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岳
一条公路翻过关宁岭垭口往西拐了一个大弯,下来就到长命得家的小楼门口了。这是一条专门为卡地卡哇寺修建的乡村旅游公路,我冷青太爷住到那栋小楼的这些年里,他眼见了每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所有车辆和行人。
没修这条公路之前,从曲尔诺有一条斜路通往关宁岭那个垭口,还有两条山路从关宁岭翻过来,一条在东,一条在西,两条路相隔三四里路。虽然两条都是山路,但还是有主次的,东边那条路是主路,西边这条是辅路,两条山路从山顶直直通往山下河谷,几乎没有任何拐弯。西面这条路下来就是曲尔诺村的西头,东面那条路下去过了河,就是咱干(zuagan音)的村头。
从冷青太爷家的院子和窗户里都看不到这两条山路。要看到这两条山路,须走到村庄北面的河滩——要从山头看到山脚下,还得继续往北,走到石家台子或更高的庙岭上才可以。千百年过去,现在从石家台子或庙岭上看过去,也看不出这两条路有多大区别,而在几百上千年以前,西边这条依然是羊肠小道,东面这条则已是天下大道。
一条山路,能大到哪儿去?
这么说吧,千年以前,这条山路往东可通往大唐长安,连接整个东方,往西可通向拉萨——再往前,还可通向尼泊尔、印度、中亚和西亚,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交通干道之一,后世称唐蕃古道。
站在我家门口伫望,东边是黄土高原,西边是青藏高原。要是在一千多年前,由此往东是大唐,由此往西则是吐蕃。
一千四百年前,一个人从大唐长安前往拉萨,西出长安城开远门,他一路经过咸阳—兴平驿—马嵬坡—法门寺—关山—固关—安戎关—大震关—渭水—凉州—临州(河州),才能进入今天的青藏高原。他要走过关中道、渭水道的漫漫长路才能进入苍茫河湟道,才能从临津渡过黄河,之后还要翻过两三道山梁,才能站在一个山顶垭口。从那垭口北望,北面山顶也有一个垭口,一条山路从南面垭口伸向河谷,往北消失在另一个垭口。
这是从我家门口就能望得见的两个垭口,在南、北两面的一道山梁上,像两个门洞。我曾从南面的垭口伫望过北面的垭口,也曾从北面的垭口眺望过南面的垭口。南北两道山梁连接着两座大高原,无论往南还是往北,从那个巨大的垭口翻过去,你会看到那山梁后面还有一道又一道山梁或山架,每一道山梁和山架上也都有一个巨大的垭口。那条山路穿过一道道山梁、山谷、关隘,再翻过一个又一个山顶垭口,向东向西跌宕起伏,纵贯古今,不见首尾。
可以说,那每一个垭口,都是川流不息的人马脚步经过几千年岁月打磨出来的,山道垭口的泥土草丛里弥漫着的全是古老文明的气息。
由东南山梁垭口往南,还有两道山梁,山梁之上也有垭口,垭口与垭口之间也是唐蕃古道。再往东南,从那山梁上下去就是黄河,山道连接一个渡口,曰:临津。自隋代史书就有记载,为唐蕃古道——大唐而来著名官道或国道主干道最重要的渡口之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这个渡口上还有渡船。后来渡口建了大桥,渡船才不见了。
由东北山梁垭口再往北,还有五六道山梁,其上亦有垭口,垭口与垭口之间亦有山道,山梁与山梁之间的河谷地带都是村庄。至少有两个河谷还曾建过小县城,至今尚有遗迹(今民和满坪集场和古鄯古城),一个地方可能还出现一个小国(今民和隆治),再往北便抵湟水。
临津渡往东不远,黄河上还有一个渡口,当在今甘肃炳灵寺石窟东侧——我倾向于白塔寺附近的刘家峡库区淹没区,可称之为白塔渡口或另一个临津渡。根据藏族史书记载和传说,白塔寺不仅是一座寺庙的所在,那座白塔更是一个重要的路标。说从以前的长安城出发西往西藏,每走几百公里都有一座宝塔为路标,白塔寺这座白塔是界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的一个重要标识。由此拐向河西古凉州(今武威),尚有一座白塔寺,也是重要路标。
千年以前,由此过了黄河,往东全是唐朝地界,每往前一步,都走向伟大黄河文明的核心腹地。
隋炀帝从这里走过,文成公主也从这里走过……
《隋书卷三·帝纪第三》载:
“三月已巳。车驾西巡河右……”
“夏四月己亥,大猎于陇西。壬寅,高昌、吐谷浑、伊吾并遣使来朝。乙巳,次狄道,党项羌来贡方物。癸亥,出临津关,渡黄河,至西平(今乐都),陈兵讲武。”
“五月乙亥,上大猎于拔延山,长围周亘二千里。庚辰,入长宁谷(今西宁北川)。壬午,度星岭(今达坂山)。甲申,宴群臣于金山之上。丙戌,梁浩亹,御马度而桥坏,斩朝散大夫黄亘及督役者九人。吐谷浑王率众保覆袁川,帝分命内使元寿南屯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杨义臣东屯琵琶峡,将军张寿西屯泥岭,四面围之……”
隋炀帝西巡,四月癸亥至临津关渡黄河,五月庚辰,才走到西宁北川河谷,行进速度可谓缓慢。从黄河岸边走上西北面的山坡,大队人马可能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翻过几道山梁上的垭口,走出了甘沟河谷。一路上走走停停,两月后,于覆袁川合围对决吐谷浑。
有关文成公主进藏,《旧唐书卷三·本纪第三》上的记载加标点只有56个字:“十五年(贞观)春正月丁卯,吐蕃遣其国相禄东赞来逆女。丁丑,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送文成公主归吐蕃。”
《旧唐书·吐蕃传》上的记载稍微详细,除记述文成公主进藏和亲的前因后果,还有这样的文字内容:“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全部记载加标点也只有600余字,似乎已经很多了。
比较而言,藏族史书中有关文成公主的记载要丰富得多,民间传说更是经久不衰。如《贤者喜宴·吐蕃史》载:“文成公主骑一白骡,由达杰芒波结引导,随行者尚有贵族少女十六名,勇武力士百人及九十九位吐蕃大臣等启程前往吐蕃。”
贞观十五年正月十五,送迎亲的队伍离开大唐长安,走了整整两年零三个月,八百二十个日日夜夜,至贞观十七年四月,文成公主才走到吐蕃逻些(今拉萨)……
也许法显也从这里走过——此去不远处的炳灵寺石窟169窟中“西秦建弘元年”的法显题记,即便不是一代高僧法显的手迹,至少也是一个历史提醒,西往天竺求法的路上,法显的确有可能从这里经过。
那个时候,麦积山石窟和炳灵寺石窟都已经在开凿,两个石窟之间的往来交流十分频繁,而且炳灵寺原本就在一个渡口近旁,由长安而麦积山石窟而炳灵寺石窟又是丝绸南路或唐蕃古道的主要路段,可谓必经之地,一代高僧要往这个方向,不能不经过这样的地方。
如果年逾花甲的法显经过长途跋涉走进了这段黄河峡谷,一定会被大河长峡绝壁上一座座石窟闪耀的佛光久久吸引,在此流连驻足,继而沿着今天被改称禹王峡的寺沟峡左岸,一路向古川城或后来狮子金刚的修习地,也都是古丝绸之路或唐蕃古道。狮子金刚的修习地后世汉语名为华尖寺,藏语原名为森格多杰修习地。炳灵寺至华尖寺的直线距离不超过15公里,一段大河长峡,连接两座古刹静地,此乃后世寺沟峡之名的由来。他如果走出了寺沟峡,站在今天华尖寺所在的河岸山坡西望,他所望见的就是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余脉。经古黄河湖盆水千年万年的冲刷,山脚裸露,一派赭红,朝晖夕照,山体若有霞光万道。
可有关法显的这段行踪,史书上并没有记载。
从这条山路上走过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记载,即使他们留下过脚印,后世也无法分辨。但是,你能说,他们没从那山路上走过吗?一个皇帝、一个公主、一个高僧从一道山梁上走过,无论他地位多么显赫、身份多么高贵,也不会留下一个个垭口。在一道道山梁上走出一个个巨大豁口的,当是一千年又一千年不断从那里走过的无数无名的赶路者……
一条山道就在那山架上蜿蜒起伏,每经过一道山梁都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千年以来,一直有文明的风从那垭口呼啸而过。
我冷青太爷从来不会关心有谁从那垭口走过——从那垭口走过的人太多了,除非他恰好在某个下午路过那垭口时遇见了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这个下午才有可能被记住。他更不会关心什么样的风从垭口吹过,除非他从那里经过时正好被一阵风吹着——而他会经常从那垭口经过,也经常被垭口的风吹到。如果他在那垭口遇见的是一阵旋风,他有可能会朝着旋风吐几下唾沫,以辟邪。
当地有禁忌习俗:行人经过山梁垭口时,不得在垭口停留;走累了,更不能在垭口处坐下歇息;经过垭口时,须走路的一侧,不得走在垭口中间……说每天白天黑夜,总有人眼所不能见者也不断从那垭口经过,其中包括了各种歪风邪气,生灵与行人皆须避让,尤其在夜晚。如若犯忌,轻则噩梦不断,重则中风大病。
直到冷青太爷这一代人,无论过路还是进出这条山谷,北往县城,南往河州,都得徒步。如果你有骡马,也可以牵着,平缓处也可骑行,但大部分路段山形陡峭,不能骑牲口上下山,只能徒步。
我也徒步走过这条山路,往北往南都走过。以前,往南只能走到黄河边上,还要继续往南,就得坐轮渡,我从未从临津渡过河。我从那里过河到大河家到河州,是那里有一座跨河大桥之后的事。往北,我也只走到过民和县城川口,总共走过三四趟,都与上学有关,前几次都是去县城赶考,最后一次是去外地上大学。
那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初了,虽然早已有一条沙土公路通往县城——从县城再通往别的地方,天气晴好的日子,每天也有一趟破旧的班车或代班车的卡车过往,但是,路过甘沟的时候,车里早已挤得满满的,为避免纷争,车都不会停。你要急着赶时间,就得徒步。中途要过三四条河,河水都大,河上都没有桥,如遇雨雪天气,车都无法通行。
那一年的8月一直在下雨,快开学了雨还不停。父亲就牵着一头骡子驮着行李送我去县城。我们在大雨中走了一整天才走到县城,经过一些平缓的山路时,父亲让我骑着骡子走,我让父亲骑着,结果谁都没骑,骡子没太遭罪,我父子俩却直走得腰酸腿疼、筋疲力尽。
到了县城,还不能住到普通的旅店,得找一家车马店,让骡子也有地方住。一住下,父亲说,他要去给骡子割点草,要不一晚上骡子会饿——我们在县城住了两天,每天父亲都会去给骡子割一大捆青草。之后,我坐火车离开,父亲又牵着骡子从那山路上走回去。我们父子俩一起走过很多山路,大多是从山前走到山后,再从山后走到山前,送我去县城是走得最远的一次。
再早以前,我父辈、祖辈的人要出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徒步。都知道行路难,出门就是受罪,一般都不愿出远门。祖辈的事,我所知不多,听老人们说,我祖辈曾有人从那条路上走远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只记得,村庄里的大多数女性老人从未走到过县城,男性老人走到过县城的次数也不多,每次讲起来,他们都好像是在回忆一段死里逃生的传奇。
我一个堂爹爹(我们对爷爷的称呼),年轻的时候当过生产队的驮夫,就是赶着骡马到很远的地方专门搞运输的人,主要是去驮运一些社员同志们急需的生产生活物资,比如腌酸菜的缸、做饭的铁锅、吃饭的陶瓷碗——有时也驮人。我堂爷后来还当过马车夫,不是三套车,是一匹马或骡子拉着的那种,有几次与我父亲同行,有共同的记忆。每次见面,他都会讲到他们在路上的那些往事。
我堂爷名吾三(或可写作沃赛),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一件事经他绘声绘色地一讲,再无聊的事也顿时妙趣横生。他讲他们去甘肃窑街拉陶瓷缸、陶瓷盆、陶瓷碗的事,说半夜就出门了,没来及好好吃饭,为赶时间一路上又不敢停下吃饭。到了窑街,已是后晌了,还顾不上吃饭,先得装好需要运回去的货物,天黑了,店家要是下班了,还得等一天。等忙完这些,去吃饭时,他们都快饿疯了。
饭馆伙计问:你俩要吃啥?
我吾三爹爹答:面片。
饭馆伙计问:两碗面片吗?
吾三爹爹答:不,先来十碗,不够再要。
饭馆伙计又问:几个人吃?碗大,你俩吃不了那么多。
吾三爹爹又答:这个你不用操心,你只管上。
不一会儿,十大黑碗的面片端上来,放满了一张桌子。他说,他们几乎不用筷子,用手掌托着碗底直接往嘴里倒,三四碗倒下去,把自己的肚子装满了,端起最后一碗,才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了几下……也就吃一碗饭的工夫,十个空碗已经码在桌子上,高高的一摞。现在已经见不到那种大黑碗了,那碗口能挡住一个壮汉的整张脸。
听他这么一讲,他们好像不是在吃面片,而像是横扫千军。但我相信那是真的,前些年,吾三爹爹过70岁生日的时候,一顿还能吃得下两三大碗面片。
一个秋天,他拉着货物返回过巴州河时,水太大了,马害怕。他就把马嘴扛在肩上直接攥着笼头马橛子往河里走,刚走到河中间,马蹄下一滑,前腿一抖正好踩到一个漩涡里,踩空了,马一下失去平衡,就要被河水冲倒了。只见吾三爷往下一蹲,钻进马的身底下,用自己的肩背扛住了马的身子,让马重新站稳,这才没被河水卷走。
直到很久以后,每次想起那一幕,他都感到后怕:“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就让马站稳了。要是马没有站稳或者自己没稳住,被河水冲倒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因为有些日子或季节,我的吾三爹爹一直走在这条长长的山路上,那些日子或季节便显得无比漫长。
从我家走这条山路往南,过第二个垭口,山谷有平缓台地,隋炀帝和文成公主从这山道上走过时,都是春天。也许他们都会在此驻足歇息,看看开满山花的山谷。
之后,过了七百多年,这里还出现了一座城,是这条山路上最重要的文化遗存之一。城建于明朝初年,占地约60亩(1亩≈0.067公顷,编者注,下同),城墙至今基本完好。古城为一代富商聪宏·诺日桑布所建,起初只是他家人居住的私宅。
聪宏·诺日桑布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他在后世已被描述成财神的转世。26岁时,他已将生意从青海做到甘肃、宁夏、陕西一带,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38岁时,生意已扩展到蒙古、西藏和新疆等地,精通汉、藏、土等语言,说他商队驮东西的骆驼、骡马和牦牛就有好几万。
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中国各地到尼泊尔、印度和中亚、西亚各国的商贾都与他有贸易往来。他是沿着这条山路、从这个地方走向广阔世界的第一人。
当时,在今天我国的西藏和尼泊尔交界的地方,常有强盗出没,很多商人死于非命,尼泊尔国王很是恼火,却束手无策。一次,诺日桑布的商队遭遇这群强盗,诺日桑布一弓搭三箭,一下射死三个强盗头领,其余强盗见状,纷纷跪地求饶。诺日桑布将这些强盗全部交给了尼泊尔国王,深得国王赞赏,并为他在尼泊尔的生意提供一切帮助。相传,一次,他用一千峰骆驼驮回大量金银财宝,修建了这座城,取名:诺桑林卡。
宗喀巴大师16岁进藏时,就是跟诺日桑布的商队进去的,一路上,受到商队的悉心照料。民间传说,宗喀巴每日三餐前都会祷告:感恩三宝。为此诺日桑布曾一度甚为恼火:一日三餐是我给你的,你却感恩三宝,三宝是谁啊?也许这就是缘分,一路几千里走下来,抵达拉萨时,诺日桑布已被宗喀巴感化,从此成为宗喀巴最重要的施主。在宗喀巴成为一代宗师的路上,诺日桑布一直是最坚强的支持者和最大的施主。
诺日桑布第四次进藏前,特意去看望了宗喀巴大师的母亲。母亲无比想念儿子,她将自己的一缕白发交给诺日桑布,让他带给日思夜念的儿子。宗喀巴收到母亲的白发,百感交集,竟流出鼻血。大师便用自己的血和颜料画了一幅自画像,让诺日桑布回去时带给母亲,说母亲见到此画像如同见到本人,会跟母亲说上三天三夜的话。
因为这段珍贵缘分,诺日桑布的一生在青藏民间影响甚广。多年前,我在黄河源区花石峡的一个山坡上,看到一个高高的煨桑台,以为是当地信众敬拜山神的地方。好奇,问当地朋友才朋,才知道,这是聪宏·诺日桑布的煨桑台,他每次路经此地,便会来此煨桑。后世,为感念他的功德,当地民众也一直在这里煨桑。
诺日桑布90岁时,宗喀巴大师弟子香秋曲吉·释迦益西遵师命赴京拜见皇帝,途经此地,特为其长寿灌顶。一日,诺日桑布正陪释迦益西在城中林卡漫步,忽听得身旁树上有乌鸦在叫,一连叫了好几声,两人抬头看时,那只乌鸦嘴里吐出的口水却连成了线,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金线,发出耀眼的光芒。
见状,释迦益西盛赞这是难得的祥瑞宝地,如能在这里建一座寺院,殊胜无量。诺日桑布当即承诺,一定在这里建一座寺院。送别释迦益西之后,他就着手这项工程。此前,此城西面不远就有一座寺院,曰:静宁寺。与其新建,不如把静宁寺迁入城中,再行扩建。他就把自己的家从城中搬出,在离城不远处建了几院房子给家眷住,原本建好要住的林卡都让给了寺院。因为有乌鸦叫声的缘起,寺院遂更名卡地卡(乌鸦嘴),后世称为卡地卡哇寺。
鼎盛时期,寺院规模恢弘,有大殿、经堂十余座,常驻僧人逾千。
寺院供奉一幅唐卡,据考,为宗喀巴自画像原作,无价之宝,据说是国家一级文物。寺院曾几度被毁,最后一次劫难过后,寺院已不复存在,这幅唐卡也不知去向。现存最早的经堂是改革开放后恢复重建的,为木质建筑。经堂落成时,以前在这里出家的石姓僧人(人称石喇嘛)又到寺院为僧,他还带来了那幅唐卡。据石喇嘛的讲述,寺院遭劫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这幅唐卡,把它藏在自家房梁上,连原来装唐卡的小木筒都保存完好。诺日桑布当年就是用那个小木筒把它带回来的,他带着这幅唐卡回来时,所走的正是古城门前的这条山路——唐蕃古道。
石喇嘛的出生地就在古城南面不远的山梁上,从我家门前能看到的那条山路也从他们家的门前经过。尽管相距不远,但石喇嘛与聪宏·诺日桑布的后代应该没有血缘关系。诺日桑布原本的姓氏为聪宏,没有汉字姓氏,多少代之后,后人均演变为乔姓,当地民间也把诺日桑布尊奉为“乔老爷”,今天卡地卡哇古城旁的乔姓村民均为其后裔。
我有幸几次得见石喇嘛,每次见到他那清瘦的身影,我都会心生感动。最后一次见时,他已九十有四,依然步伐矫健。其时他正在下一个台阶,高半米,以为会有困难,却见他一跃而下,如顽童,令人惊讶。两年前,我突然听到石喇嘛离世的消息,享年九十九,诺日桑布也是九十九岁离世——与这幅唐卡有关的两个人都活了九十九岁,以为是定数,不是巧合。
唐卡为卷轴画,以前锁在柜子里,每次有人专程来看,都得小心取出展开示人,久而久之,已有损伤。后白永录先生捐资特制一保险柜,柜门采用防弹玻璃,专门供奉唐卡。这样所有到寺院的人都能瞻仰,且不会再遭损坏。供奉唐卡的保险柜一侧,放着的那个小木筒就是装唐卡的木筒,因饱受人间烟火熏染,木筒通体透着黑紫铜一样的光泽。木筒两头都用细细的牛皮条仔细包扎,以防破裂,木筒两端一侧还钉有系背带的精致环扣。这小木筒旁边还供放着一幅诺日桑布的小画像。
不记得,此前我有没有写到过释迦益西走在这条山路上的情景,却记得,在很多地方,只要一讲到这条山路、这一片山野,我都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故事。讲他的故事时,别人有没有感动我不知道,但每次都会感动和震撼到自己。
宗喀巴弟子释迦益西遵师命两次赴京觐见皇帝,走的也是这条山路。当地民间传说中,两次赴京去见皇帝的好像是两个人,属讹传,实则同一人,一个名字的两种叫法而已,一个是直呼其名,一个是敬语。口头传说中的那位香喇嘛秋吉加布,其实就是释迦益西,香秋曲吉(强秋曲吉)音译汉语时亦可译为秋吉,而“加布”就是“王”或“法王”的意思,秋吉加布就是秋吉法王。
认识到宗教领袖在蒙藏地区民众间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力,从明初至明永乐年间,朝廷多次迎请藏族高僧进京,大举封赏,以稳定辽阔边疆,宗喀巴也在诏请之列。明成祖朱棣先后两次派使臣迎请宗喀巴进京,他均以身体原因为由,不曾亲往,又不能无视,遂派弟子释迦益西前往。
释迦益西具体在什么时间远赴京都去见的皇帝,汉、藏史书上的记载不大统一,可以肯定的是,释迦益西确曾两度赴京。据马丽华《风化成典·西藏文化故事十五讲》中的记述,释迦益西第一次赴京的启程时间是1413年,走的是川藏线,曾途经成都,成都府官员曾在城外迎接,并宣读了永乐帝的“赠礼迎接”的诏书。
抵京后,除为明成祖皇帝祝寿祈福等一系列活动之外,还曾奉旨赴蒙古、五台山等地建寺传法。至1416年6月才得返回,他为诺日桑布长寿灌顶当是此次进京返回途中的事。有说,正是此次进京,他得封“灌顶弘善西天佛子大国师”“大慈法王”。
回到西藏后,他奉师命主持修建色拉寺,诺日桑布仍为最大施主。寺院竣工后,年逾古稀的释迦益西再次启程赴京,去见永乐皇帝。“尚未抵京,皇帝驾崩,随后仁宗(在位不足一年即去世)、宣宗相继登基”(马丽华语)。据说,此行他曾在蒙古、青、甘、陕、晋等地建寺传法十数载,包括创建民和境内的弘化寺和灵藏寺。弘化寺有城郭,占地六十余亩,形制与卡地卡哇相仿。弘化寺,藏语称“卓木喀(zhuomuker音)”,意为“犏牛城”。
此去十数年返回时,释迦益西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行者,至今天民和转导乡境内弘化寺歇息暂住。不得而知,他为什么不直接到卡地卡哇歇脚暂住,而要从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过黄河进入卓木喀山谷。可能的原因有二:一、这一路具体行程均由朝廷方面安排;二、时隔十多年,诺日桑布逝于九十九岁,早已不在世。
释迦益西虽然是宗喀巴弟子,却比师父年长三岁;而诺日桑布对他师徒二人都执弟子礼,却比他俩都大三十岁左右,实为长辈,又一直是他师徒二人最大的施主。有关记述表明,宗喀巴在人世间最为感恩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诺日桑布。母亲和诺日桑布离世后,每每念及,大师都会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卡地卡哇往北二十余公里便是弘化寺(当地人也称虹化寺)所在,属另一条山路的路口——或同一条山路的不同路段。山路从白塔寺——炳灵寺石窟上川城——塔城岭,下转导至卓木喀,西出马营山谷,于灵藏寺西侧的浪堂——三岔山顶与南面这条山路会合。从浪堂三岔,往南往东可至长安,往北往西可至拉萨。
在弘化寺小住时,一日,释迦益西在观想中看见,师父宗喀巴大师已圆寂逻些(今拉萨)。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这次离开师父前,还特意把他叫到跟前,一再叮嘱:“记着师父一句话,汝若有来生,须多往你此次前往之汉地传法。”他问何故,师父答曰:“众生甚广。”使命光荣,他须臾未敢忘怀。无论如何,他都得去参加师父的葬礼,去送送师父。
可是,关山阻隔,以当时的条件,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逻些,至少也在两三月之后了。最后,他决定把肉身放在原地去奔丧。临行,特意嘱咐随从,他要闭关七日,无论有任何事情,均不得进入闭关禁地。再三叮嘱完毕,他让肉身平躺屋内床榻之上,让灵魂虹化(寺名由来)而去。第四日或第五日,一侍从小僧想,师父已经闭关四五日,里面食物不多,水更少,他担心师父会渴,想悄悄给师父送点水进去。他拿水进去时,见师父平躺在那里,不大正常。小心走到跟前,将手放在鼻前,半晌,师父没有任何气息。他吓坏了,慌慌张张跑出来告诉别人:“师父圆寂了。”大家进去一看,师父果然没有了气息,便火化造塔,埋葬了师父。
第七日,释迦益西送走了师父回到弘化寺,已不见了肉身,再也回不去了。没想到,他竟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后世对释迦益西的圆寂日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他与宗喀巴同年同月同日圆寂;逻些那边的记载说,释迦益西圆寂的时间一定在他师父宗喀巴之后,因为很多人都看到他曾出现在师父宗喀巴的葬礼上。后世确定的圆寂时间是1435年十月二十四日。“藏族地区每年以宗喀巴大师忌辰十月二十五日为‘燃灯节,举行五供仪式,此前一天,则为大慈法王释迦也失(释迦益西,笔者注)忌辰举行四供仪式”(马丽华语)。
也有说,释迦益西圆寂于北京,与他同行的曲吉索南喜饶和森格桑布将他的遗体运回丹曲塔尔林寺(弘化寺),修灵塔供奉。《河州志》记载释迦益西圆寂的时间是1439年。我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这是一段动人的传说。释迦益西圆寂后,朝廷支持其弟子扩建弘化寺,寺院规模日渐宏伟。朝廷还在城外设有办事机构,设都纲,并派驻军队守护寺院。都纲一职一直由寺院所在地张氏族人世袭,掌都纲印,总理政教事务。
自明清而后,弘化寺声名远播,威震四方。后也几经毁坏,惟城墙、白塔基本完好。前些年,我曾几次去弘化寺,城墙也多有损坏。近年由国家文物局拨专款修缮,城墙毁坏处已全面修复。现存释迦益西灵塔亦为后世原址原样修复,城内简陋经堂房屋等均为当代民众筹资所建。
据《青海藏传佛教寺院》(谢君·官太才让主编)等有关文献的记录,不仅弘化寺,自明洪武至天启年间,二百六十余年,民和境内由南向北,这条山路东西两侧,沿南大山东麓一条条山谷,相继建成佛教寺院二十余座。如:才旦寺(杏儿),明成化年间;崖尔寺(官亭),明万历年间;赵静寺(官亭),明天启年间;卡地卡哇寺(甘沟),明永乐年间;甘沟寺(嘎玛隆寺),明洪武年间;本康滩寺(满坪),明洪武年间;山佛寺(满坪),明永乐年间;弘化寺(转导),明永乐年间;灵藏寺(马营寺),明永乐年间;七里寺(古鄯),明弘治年间;宏善寺(西沟),明万历年间;龙合寺(李二堡),明万历年间;广隆寺(川口),明永乐年间;享堂寺(川口),明永乐年间;莲花台寺(松树),明洪武年间……
如上所列,寺院名后括号内均为今行政区划乡镇之名,这些寺院大多与释迦益西的影响有关,其中,卡地卡哇寺、弘化寺、灵藏寺都是他直接授意或主持修建的,除朝廷赐赠财物,诺日桑布仍为最大施主,他第二次进京返回之前均已建成。
有说,释迦益西受封“大慈法王”是宣德年间的事,为宣宗皇帝所封,全名为“万行妙明真如上胜清净波若弘照普应辅国显教至善大慈法王西天正觉如来自在大圆通佛”。
传说,释迦益西一直牢记师父的嘱托,多年之后,他乘愿再来,被认定为章嘉活佛。据喇嘛教高僧传记载,章嘉呼图克图受康熙帝册封前,已转十三世。康熙封章嘉呼图克图一世,1642年生于今湟中区达曲格村张姓人家——卓木喀都纲也是张氏,又写作张家活佛。章嘉呼图克图一世与师父宗喀巴同乡,法号阿格旺罗布桑却丹,1706年康熙帝正式赐封为“呼图克图”,并册封“灌顶普善广慈大国师”。1715年圆寂于多伦诺尔宏宗寺。后直到第七世,历代章嘉均地位显赫,其中二、三世章嘉影响尤为深远。三世章嘉若白多杰为雍正、乾隆两朝国师,统领藏蒙教内事务。
很久以前——最晚到一百多年前,我冷青太爷家对面的曲尔诺阴山还有大片未开垦的草坡,再早以前,这满山谷都是夏天开满野花的草地,偶尔才有迁徙的牧人将畜群牧放到这里。过了很久,山谷大片草原都开垦为耕地。又过了很久——至上世纪末,靠近山顶的大片陡坡地又变成了草地和林地,每至夏日,一派葳蕤繁茂,史称“退耕还林草”者是也。
据说,隋炀帝当年西巡经过此地时,被夏日河谷的野花所吸引,曾驻足流连。后文成公主进藏路经此地时,也曾被夏日河谷无边的花朵吸引,放慢过脚步,并留下一芳名:梅朵沟或梅朵谷,可译为开满鲜花的山谷。对老人们讲述的这些历史故事,我都坚信不疑,而且他们确实曾路经此地——千年以前,大队人马要由南往北,再由东往西,这是必经之地。且须翻山越岭方能通过。
几百上千年以前,甘沟山谷胡浪城以东大马家河谷,水流湍急,除河水封冻的季节,其余时间均难以通过。单人徒步尚可艰难攀援于山壁,大队人马或成群结队,实难通行。
千年以前的大队人马一过了黄河,离开渡口就得翻山越岭,由南向北进入甘沟山谷,走那条山路。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所有人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恰好都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好像历史传奇在季节性的选择上所注目的总是姹紫嫣红。
这条路,我只走穿过青海境内的这段路,还有古凉州和西藏的部分路段。河湟道是其中很短的一段路,也是我最熟悉的一段路。
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现在的甘沟人,居住此地的历史都不超过200年,大多在七八代以内。现在的汉、藏、回、土等几个世居民族迁徙至此定居的时间都不超过200年。那么,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呢,他们去了哪里?不说史前人类在此地长时间的大范围活动,直到1500年前后,先后居住生活在这里的汉族人和藏族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比如,石家人,直到200年前后他们还在这里居住,后来为何离开?现在的石家可以说是一个自然村落,村民多姓安,却没有一个石姓人,那些石姓人家好像留下了一个村落名字之后就离开了。
而早在石姓族人迁来此地之前的一千年——甚至更早些时候,这个地方还曾建过一个比卡地卡哇和弘化城大很多的古城池。古城建在大河滩与庙岭之间的平缓台地上,北靠庙岭,居高临下,可眺望和俯瞰东南河谷。如若有人在城头守望,那条山路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一天,福来带我去看那城墙,我蹲在那城墙底下,盯着那厚厚的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透气孔,半晌都透不过气来……也许在后文中我还会写到这座古城,先卖个关子吧。
一个又一个族群迁徙而来又迁徙而去,就像山路上的过客……
一个人在山道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又过了些年,走在前面的一代人都不见了。回头去看,又一代人出现在那路上。
所有行人并非一直在路上,更不是都在一条路上。如果一直往前,任何一条路都有很多岔路,这条山路也一样。像一条大河,有很多的源流和支流,与河流不一样的是,一条路的两头和沿途都是分开来的岔路。
这条山路横在那里,那些来自远方的过客,有的从这头走向那头,有的从那头走向这头。有的走过去之后又走回来过,有的走过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要么他们一直没有走到路的尽头,要么只走到半路上就走到了自己的尽头。
空间意义上,一条路就是从这头到那头,它可以由东向西,也可由西向东,既可向前也可向后。时间意义上,一条路却是从过去到未来,一个人可以沿着一条路走向未来,却不能走回过去——他要想回到过去,只能凭借记忆或回忆——他可在记忆或回忆中看到曾经的自己和他人。当一条路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向前或向后延伸时,其实它已经不是在同一个时空,而是在多个时空里纵横交错。是故,我们可以想起或记起祖先们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往事,比如,夏里胡拉的往事。
除了史书记载和传说中的那些人,从一条路上经过的芸芸众生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也留下过脚印,我们却无法分辨。但是,哪怕是一条很小的山路,如果只有史书记载和传说中的几个人走过——哪怕有千军万马与他们同行,而没有芸芸众生的行走,终究也不会成为一条路。
有关路与行人的关系,城里人不及乡里人看得透彻。一个生活在村庄里的人——无论这个村庄有多大,有一天,等你长大了,会突然发现,你已熟记全村每一户人家的位置和他们家每一个已经长大的人。你清楚,一个人要是从他家里出来去某个确定的地方,那么他就一定会穿过哪一条巷道,然后拐到哪一条小路上,再往前,往左或往右,又通到哪一条路上,再一直往前……
当然也会记得,哪一天哪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像我的冷青太爷和吾三爹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