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朝常下雪,晚明的雪,尤甚。
高濂在《山窗听雪敲竹》文中说,“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雪是飘逸的,雪声瑟瑟,予人视觉和听觉的双重美感,醉乐其间。
高濂年岁不详,钱塘人,约生于嘉靖初年,生活在万历(1573—1620)年前后,戏曲家,能诗文,爱好广泛,是一个颇有生活情趣的人。冬雪在他的笔下显然有了灵魂,幻化成他的知音。这样的夜晚万籁俱寂,最宜听雪烹茶,间或,临窗遥望茫茫大地,这是真正的浪漫。
吴中才子文徵明比高濂出生早几十年,活到耄耋年岁,二人的人生有交叠部分,听说过彼此的才名。现藏于台故宫博物院的行草书《雪诗卷》,我们摘录一段阅读,“积雪缟晴画,离离见高松,睠兹岁寒姿,不复知春冬。旭光时明灭,奄忽浮云踪,尘心不能蕺,岁晏徒忡忡。朝光谢晴绮,飞霙炫瑶姿,微风吹竹聚,文玉纷差差。”书法写得恣意流畅,笔下诗文也若行云流水。
他的画作《天山积雪图卷》《仿李成溪山深雪图》、行书《岁暮天欲雪》、行草《张梅雪寿诗》,作品体裁不同,但都以“雪”为眼,尽情抒发对雪的喜爱,作品也都流露出淡泊宁静的气质,折射出从容畅达的境界。
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推个十来年,读读杨慎的《一七令·雪》。“雪。凝明,澄澈。飞玉尘,布琼屑。苍云暮同,岩风晓别。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一七令》是词牌名,据说白居易去异地赴任,朋友把酒送行,大家共同赋诗合为一首,诗的形式就演变成一个独特的新词牌《一七令》。这首雪词,我们读到的依旧是诗中积极表达的愉悦情绪。
以下是著名的《湖心亭看雪》选段,出生公元1597年的张岱于崇祯五年写下的文章,收入回忆散文集《陶庵梦忆》。“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和以上诸文相比,真正把雪写到了极致。独往小亭,思望清幽的夜,领悟时光稍纵即逝,生命短暂,唯有自然、美、自由永恒。诚然,平静怡然的生活才是给予艺术家们全身心地投入创作的真正底气,文字只有在安逸氛围中落笔,才能尽情流泻华章。
从万历登基到崇祯吊亡的70余年,这一时段,史学家称为晚明。帝国的高光已经过去,纵然还可一边粉饰,一边修补,但还是抵挡不住接踵而来的各路危机。大厦将倾,内囊已空。假如说张岱写《湖心亭看雪》是人生高光,如立清风明月之山巅,那么,其后他的人生则是断崖式下跌,一直坠进深渊。个人命运始终和他所处的时代深度捆绑,没人能够逃脱,之前有多风光,之后就有多折堕。
严格地说,晚明末世之雪,从湖心亭乍起。
二
晚明自然灾害频发,甚于此前的所有朝代。蝗灾、旱灾、水灾、地震、各种灾难。据记载,万历二十八年至崇祯十六年,正处于中国历史上的第五个小冰河期,严寒罕见于史,雪灾更为频繁。
崇祯年间,帝国最南端的琼岛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雪,雪虐七次,“树木尽枯”。气候温暖的广东,“时恒阴,寒甚,白昼雪下如珠,次日复下如鹅毛,历六日至八日乃已,山谷之中峰尽壁立,林皆琼挺。”天府之国的四川,“天降大雪,积数尺,树枝禾茎尽折。”这些都来自官方的记载。
又有《南滁大雪歌》,“昨日何日故人一尊虎丘月,今日何日马头十丈南滁雪。昨日何日金陵管弦喧酒家,今日何日关山石裂穿寒沙。从来雨雪多江北,回首江南泪沾臆……”恶劣的天气,引发诗人强烈的痛苦,并将这痛苦延伸诗外,引人共鸣共情。诗的作者屠隆,一个被林语堂称为“浪漫潇洒,富于口才”的人,面对肆意狂雪,也唯忧愁叹息,无计可施。毕竟,农耕社会的收成全都仰仗天气,暴雪对庄稼无疑是灾难,连续歉收,百姓生活无以为继,只能被迫卖儿卖女。晚明的爱国者陈子龙,曾作长诗《卖儿行》。社会动乱,贾人不善,卖儿者的绝望凄然纸上,读完令人撕心裂肺。
在后世看来,晚明社会比较堕落。我们不用去了解典故诗文,只需浏览几本写于明清时期的小说,就能窥见出一二。明朝商品经济发达,资本主义萌芽兴起,旧的文化、伦理在没落,新的思想没有也不可能形成,大众精神空虚。与此同时,大量土地被豪强兼并,农民变成无地的流民。内耗,内卷,以东林党人为首的文官集团没想着要去忠诚于一个皇帝。
早在明朝前期还有方孝孺这样的文人,但他只是把劝谏做到最激烈的程度,维护帝制的纯洁正统远胜其性命。忠君、忠于正统,使他以为自己的言行可载入史册,因而说出“灭门十族”的壮语。方的死亡影响深远,让儒生们在苟全性命的底线上,不敢多问时事。而党争、沉重赋税、民间频发的起义,天灾人祸四起,时局混乱。自上而下都选择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甚至漠然观之。封建王朝积累下的几千年病症,于晚明发作尤为厉害。
天启年间,陕北连年灾荒,年幼的李自成给地主当羊倌,“既长,应招去驿站当差”,财政困难,驿站精减,他失业又背负债务。这个年轻人因债入狱,出狱,又犯数条人命,遂去起义。亚马逊河流的一只蝴蝶轻扇羽翼,能触发世界另一端的剧烈地震,明王朝突然灭亡。
公元1644年的三月十九日,春寒料峭,冬雪融化一个月之后,整个北京城火光冲天,崇祯吊死于煤山的一棵歪脖树上。他的心头肯定无比凄凉。“任贼分裂朕身,勿伤百姓一人”,临死之前,这个帝王想到了他的子民,留下遗书,让他的对手产生敬意,只是这又能怎样呢?
三
取大顺政权代之的是入关清军。公元1643年,6岁的福临在北京登基,南方各地涌现出许多反清复明的小朝廷,这些政权都如散沙,更迭频繁。
南明最初的地图版块,面积并不小,占据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最南至海南岛,最西与缅甸接壤,领土和北宋时期的疆域差不了多少。但清军步步蚕食,势如破竹,从1644年—1664年间,南明军队节节溃败,最后只剩台湾孤岛还在负隅抵抗。
每一个人都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做出选择。有保持气节隐居或反抗的,有摇摆不定而投降的,也有顺应时势的。邂逅盛世,对一名才华志士来说,那叫生逢其时。末世,大批优秀人士的出现只能说是生不逢时了。
以侯方域贾开宗为代表的年轻儒生,结了一个“雪苑诗社”,时称“雪苑六子”。雪,清白高洁。雪苑之子,自然不会随波逐流、同流合污。明亡前,他们的使命是以天下为己任,指点江山,以求朝廷重视。明亡后,他们放下纸笔,在各处抵抗,不做贰臣,留下许多可歌事迹,但也只能悲壮落幕。
许多明朝宗室开始避世隐居,比如画家石涛,作诗“踏雪几回劳杖屡,乘风一夜散香台”,坐观白雪,需一座静山,山中要有雅亭,备小炉淡香。这是石涛对于失意生活的自慰,一种排除杂念的方法。石涛的雪,和民间疾苦并无关系。
袁枚的一生还是平稳的,尽管他也经历了从明到清的朝代交替。“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他笔下的雪极富美感,曼妙而灵动,毫无疑问是佳句。袁枚是富人,不曾体会穷人的痛苦,诗文有其艺术价值,但他看到的雪,不是来自民间的雪。
我也试图了解北方满清帝王和雪的联系,于是在文献里查找。顺治六岁登基,在位十八年,死于公元1661年的二月五日,据说是感染了天花。天花病毒来自牛羊等牲畜,喜欢狩猎的满人患此病较多。北京城的二月,依旧是严寒的大雪天气,居住深宫的年轻帝王不幸于冬天染上天花,雪于他是一个灰色记忆。
公元1677年4月15日,二十出头的康熙前往长白山拜谒,“详视明白,以便行祀礼”。出山海关,祭祀长白山,塞上风雪漫天,这是一个用铁蹄踏平了南方的锐气帝王用厚重大雪见证自己的霸业雄心。
另有雍正尚未登基前的《观雪美人图》,细看画作,“仕女临窗而坐,轻掀帐帷,观雪赏梅”。中年的四阿哥以雪明志,耽于闺阁,试图避开皇位纷争。
公元1765年,乾隆看到夜间降雪,翌日凌晨便有大片雪花飞舞,紫禁城犹如白玉,瑞雪能预兆丰年,遂取出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临写此帖又题跋,提醒自己不忘保守祖业。这是一位身处宫廷之中的帝王因雪而关注民生,同时不忘秀一下书法的故事。
雪,既是斗争的需要,也是一种意识形态。
四
当然,在冷兵器为王的朝代,那些被战争裹挟的底层百姓才是最痛苦的。战乱的风霜剑影始终没有停止,加之雪灾频仍,生存更是无比艰难。
资料记载,“清康熙二十二年,文昌,冬大寒,雨雪,海鱼冻死,椰槟尽枯。清康熙二十三年,临高,冬霜冻。琼山,冬十一月,雨雪,卉木陨落,椰榔枯死过半。清康熙四十二年,琼山,冬,天雨雪如霜,若树皆萎,槟榔死过半。”
文昌、琼山,位处清帝国的最南端,一年四季气候炎热,比两广更甚,然而气候突变,竟变成皑皑白雪的北国。这些霏霏淫雪下得连绵又万分诡异,使人胆战心惊,给农民带来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即便如此,满清政府还会人为制造贫穷,他们把一个普通农民的年收入控制在白银33两左右,但这个农民的一年开支则需36两白银,其中的三两差价需要努力去赚,从而忙于奔波,无暇他顾。
嘉庆年间,有一个永嘉的乞丐,写下一首绝命诗。“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严冬大雪,他死在了通州的官道旁。
在接受教育有限的清朝,这名不知年龄与生平的乞丐就这样失去生命,浪费了他的才华,也博得了路人的同情之泪。他固然死于一个寒冷的雪天,但真正把他毁灭的是等级的壁垒,穷富差距的悬殊和阶层的固化,一场简单的“雪刑”就把他送上人生末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冻死的尸骨或许是一个女人的望眼欲穿,是她深闺梦里的人。在所谓的乾嘉盛世,读到这样的故事,还是使人沉重无比。
——还是让我们回到张岱这个人物身上吧。“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一生之长短都毫无掩饰地写入自撰的墓志铭。
张岱活到了康熙年间,坎坷的一生亲证了这场雪的漫长、沉重。他说世事如幻,只有湖心亭的那场夜雪深深烙在他的心里,那是他的人格和理想高度升华的一刻。与其沉醉旧梦,不如写下《陶庵梦忆》记录,算是余生最后的任性。
清,依旧下着晚明的雪,承袭着晚明的旧路,越走越窄。随着照相技术传入,晚清的摄影爱好者们留下了许多照片。穿着厚重棉衣的官员,弓腰曲背,神情木讷;市井百姓,褴褛孩童,肮脏羸弱,无不是愁苦艰难状。照片中的背景,或道路泥泞,或房屋低矮,或田地贫瘠,人与畜皆贱。
身处现代的我们,偶然看到这些翻修的老照片,不免心有戚戚。这些已成为历史,被扫入灰尘,但也只过去百年。苍天仍然会落雪,唯愿瑞雪飘飞,丰收喜悦。
作者简介:
闻琴,文章多次入选初高中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偶尔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