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茹 覃翔
由大岛渚执导的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改编自英国作家劳伦斯·凡·德·普司特的作品,该片讲述了在太平洋战争背景下,日本士兵与西方俘虏共同生活在印尼爪哇岛的日军战俘营内所发生的故事。作为日本传统武士道文化的代表人物,主人公世野井作为看管战俘的日本高级军官,却在与英国俘虏杰克交流的过程中,受到西方自由文化的吸引,并对其萌发同性之爱。影片围绕东西方文化内核的交流与碰撞展开叙事,特别是对世野井类精神病式的塑造反映了异质文化冲突强烈集中于个体身上所带来的分裂症状,这与英国生存论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R.D莱恩所提出的自我分裂理论具有一定的契合性。
莱恩及其自我分裂理论
罗纳德·大卫·莱恩是存在主义心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于1950年出版专著《分裂的自我》,通过观察与实证分析,深入探究精神病人的生存困境与自我矛盾,将分裂症状联系到病人在面对双重“自我”时的实际生存状态。他具体指出了在社会、家庭等因素作用下陷入“存在性不安”的个体,会形成一种“假自我”以寻求对本体的保护;同时,个体也存在一种“真自我”,具有私人性与真实性特征。当真假自我在内外条件压迫下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发生碰撞冲突,最终导致自我系统崩溃,而后个体陷入精神分裂状态。从真假自我与精神分裂两个条件来看,《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主人公世野井在强烈文化冲突下所展现出的异常行为和行为背后的心理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概括为自我分裂状态。
武士道文化压抑下虚假自我的成形
武士道精神作为日本武士阶级必须遵守的原则,起源于家臣(武士)兴起的江户时代,在发展中逐渐成为日本封建社会主流文化,并在二战军国主义泛滥中得到异化走向极端,成为日本士兵严格遵循的内核。武士道文化的典型特征是对“礼义”“礼法”的过分强调——以上级命令为权威、以严格纪律为标准,制定了各种压抑人类本性的清规戒律和纲常伦理,强调忠君守义和重名轻身的思想。
武士道中的“忠义”要求武士在把忠于上级奉为第一要义的同时要具有宽容、耐心、同情心,保持对他人的风度礼节,而不仅仅成为一名黩武主义的武夫;“名誉”要求武士愿意为了名节付出一切,并甘愿忍耐痛苦的品行,武士阶层将名节视为不容玷污的神圣标签,一旦名誉受损而无法洗刷时就应切腹自尽,献出自己的生命,它将武士的职业精神上升到一种人生境界,即武士生死的哲学高度。
世野井作为一名在武士道精神熏陶下成长的二战时期日本高级军官,其人格的塑造与形成无可避免地受到单一成长环境的影响。作为一名绝对效忠于日本天皇的武士,世野井的天性与本能长期被压制在武士道文化之下,他将忠义、名誉、克己融入个性与行事中,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虚假完美人格,事实上他只是在扮演一名称职的武士。在战俘营内,他严格按照上下等级序列行事且奉行武士道耻辱文化。在影片第一幕,世野井看到下级原上士要求性骚扰战俘的日军看守切腹自尽,得知来龙去脉后,他怒斥原上士越级,没有向上级汇报就擅自决定给下属处罚,在其权衡下,把刑罚改为择日执行,但仍按照武士道耻辱原则要求看守切腹自尽。在与俘虏沟通的过程中,世野井努力保持武士风范,经常与精通日语的英军俘虏劳伦斯友好交谈营中情况,关心战俘的生活。从表面来看,世野井似乎是一名完美的日本武士,他忠于等级,以礼处事,重视武士名节,然而随着成长于不同文化背景下且具有另类特征的战俘杰克的出现,他却逐渐抛弃掉这一完美人格,暴露出私欲与失控的一面迥异人格。
自由文化渲染下真实自我的显现
战争不仅是刀刃相见的地方,更是文化与价值观隐性交流的地方。电影中的爪哇岛战俘营由两种典型对立的群体构成:在身份上,一方为统治者,另一方为俘虏;在文化背景上,一方为日本武士道文化代表者,另一方则为西方自由文化代表者。二者在封闭式空间长期共存,必然会产生某种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西方自由文化将个人的权力、自由和独立视为其最高价值,并且鼓励个人追求幸福、个人发展和自我实现,强调个人的利益高于集体利益,这与传统武士道的压抑式文化大相径庭。
世野井和英军少校杰克初见于军事法庭,此时杰克正面临着攸关生死的审判。面对日军的无礼挑衅,他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激烈的问答之间,一位足智多谋、孤身抗敌和大义救民的伟岸军官形象与世野井内心深处的英雄身影不断重叠。而杰克强硬的一句“我的过去是我的隐私”更是直击世野井的灵魂,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个体本性的自由和张力。他不由自主地暂时从集体抽身,回归到个体本身,展现了真实自我对杰克的欣赏与同情。于是世野井开始主动设计问题,引出杰克是一位合法英国士兵,特意强调合法军人应受到《日内瓦公约》的保护。面对审判长对杰克辩词的质疑,世野井袒露了真实的个人想法,以个人名义斩钉截铁地表示——“我相信这个人”。最终,他如愿地拯救杰克于枪口之下,并且把他带回了自己所管辖的战俘营。在接下来的战俘营的生活中,面对涉及杰克的事件,他的真实自我总能顽力冲破假我束缚。当世野井得知英军战俘劳伦斯与杰克相识后,他事无巨细地向劳伦斯打听杰克,并嘱咐他照顾好杰克,还要特意派日本医师为他诊治。这并不是日本武士对待一般战俘的方式,这份沉甸甸的关心正是完全出于世野井的个人私欲。通过与劳伦斯的交谈,他加深了对闻名英军的“神射手”的杰克的敬仰之情,由此萌发了希望杰克取代当前英军战俘营指挥官希克斯雷的想法。在本性的诱导下,世野井对杰克的好奇、欣赏和敬佩越发浓烈,他对杰克的特殊待遇是如此明显,惹人注目。杰克明目张胆地破“斋戒”禁令,世野井也只是给予他禁闭处罚。而劳伦斯因涉嫌携带违禁品收音机就被他判处死刑,逼得劳伦斯怒骂他不会因此事处死杰克;世野井的勤务员认定杰克便是扰乱世野井的恶灵,护主刺杀杰克,却落得切腹自尽的结局;世野井的下属原上士违背军令,以醉酒为借口释放了劳伦斯和杰克,表示自己揣测长官的本意并非如此,反而得到了世野井的奖励。杰克的出现在世野井贫瘠荒漠的心中播下了自由主义的种子,它迅速萌发,在武士道精神的电闪雷鸣下艰难地生长,不断与虚假自我猛烈碰撞。
两种文化冲突下虚假自我与真实自我的碰撞
自徐福东渡起,日本弥生文化开始兴起,其社会发展以借鉴中华文化中的文字、农耕技术为主要特征;在大和时代,日本进入封建时期,更是在经济生产、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等方面开始全面借鉴中国封建社会,特别是在思想方面,博采兼取中国儒家、法家及佛家思想,因此,日本封建文化内核带有典型的中华仁礼义特征,也重视对等级秩序的强调。中期封建社会后,武士道也在此时进入日本主流文化圈,既有践踏生灵的非人性的一面,又有忠诚于主人的新的道义活力的一面;明治政府以来,日本近代政府开始吸收借鉴西方文化,尽管在法律上明确废除了武士等级,但却始终无法从思想文化领域中真正动摇其影响。相反,明治幕府对封建武士阶层的道德规范正式被称为“武士道”精神这一转变投以嘉许态度,竭力美化和鼓吹武士道精神,将其作为大和民族的高贵精神极尽宣传,并以其为日本民族的精神内核对民众进行长期灌输。因此,日本文化天生便与西方自由精神存在一种内质的冲突,即便在生活科技层面接受西方的进步思潮,但在精神内核方面始终无法兼容。但是,西方文化又始终对日本存在一种“暧昧”的吸引力,那便是作为人的天性和长期处于武士道压抑下的本性需要被一种自由思潮救赎和解放。因此,在两种对立鲜明的文化冲突下,个体极其容易产生一种内在对抗性,而世野井作为战俘营的最高长官,正是日本与西方文化冲突的漩涡中心,更是难以逃离复杂情况所带来的精神冲击,最终表现出明显的分裂症状。
在莱恩看来,精神病或许不是一种医学疾病,而是分裂的自我的结果,或者说是我们体内两种角色之间的紧张关系:一种是真实的、私人的身份,另一种是呈现给世界的虚假的、理智的自我,在两种自我高压冲突下个体产生一种精神分裂的生存困境。世野井的下属在看到其对战俘杰克所表现出的越级关心后,直言:“因为他是乱了你心性的恶魔。”世野井在自我受到来自外界的警告与威胁之时,为了保全自己的武士尊严,内心的保护机制建立了一个武士道自我系统,这个假自我系统把世野井的自我与活生生的现实隔离开来。他开始让武士道精神强行压制已经处于西方自由精神下的真实自我,他用武士道的标准来体罚自己,让自己时刻处于痛苦之下,并要求杰克同他决斗,通过平等的决斗来让武士道的忠义观念统治内心,以避免外界对自我的发现与冲击。这并非自发的愿望所导致的行动,而只是强行“扮演的”行动,因而在行为与真实自我的意愿中就产生了分裂。但在杰克明确地拒绝且否定决斗意义后,世野井的虚假自我被破坏,他便显露出神经质的、丧失理性的一面,选择忽略真相并让无辜的劳伦斯替罪,面对劳伦斯的质问,他也表现出蛮不讲理的强硬态度。接着,这种类精神病式的行动表现不断扩大,让世野井身处其中无法控制,一面压抑自己,一面又急切盼望得到杰克的关注与救赎。这种自我的分裂让世野井成为一个自我与行为强烈脱节的人。他像一个极度紧绷的机器、一张拉满弦的弓,行走于钢丝之上,没有一丝弹性。在质问战俘中是否存在军队专家之时,他接受到多次的否定和质疑,内心再次建立起的武士道精神被西方传统的私密态度挑衅,自我又再次被外界威胁,处于精神崩溃边缘,于是他不顾一切国际战争条约,体罚战俘,并且决定枪毙战俘团指挥官。讽刺的是,在意识到自己存在某种自我分裂时,世野井并不愿意承认,反而将精神分裂的症状安置在无辜的俘虏身上,他向孱弱的战俘嚎叫道:“你们不是身体受伤,你们的精神病了!”这种嚎叫何尝不是在与自己对话呢?在自我系统紊乱的情况下,自我对他人作出的行动都不用负责,始终处于无限的可能性之中,因而也不用承担具体行动和抉择带来的后果。但这种自我与外界分离的隔离的情况,将导致自我无法从外界汲取足够的养分,最终越发局限,自我为了保存自身会进行强烈的反抗,试图打开禁闭。在双方夹击之下,个体最终陷于破碎和崩溃的状态。而这种崩溃在杰克给予世野井一吻的瞬间达到高潮,两种文化冲突下个体的真假自我的相互控制导致世野井的行为表现异常混乱。最终,杰克不顾一切,站到世野井面前,亲吻了他的面颊。此刻,世野井的虚假自我被真实自我完全压制,自我系统的紊乱让他最终走向精神崩溃,难以置信地晕倒在地,这一幕也成为世野井精神分裂症状的最典型表征。随着电影的不断深入,世野井在维护自我的过程中一步步消解自我,深陷真假自我的漩涡中难以自洽,最终表现出精神病般的行为,而这一自我分裂症状的根源在于日本文化与西方文化难以消解的隐性冲突,渴望自由的真实自我长期被压抑于武士道精神的虚假形象之下,个体不受控制地产生分裂,走向精神崩溃的一端。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涉及战争、人性以及文化冲突等多个主题,深入探讨了东西方文化冲突下个人的精神困境与行为抉择。导演大岛渚通过塑造两种典型对立文化下的人物形象,旨在呈现日本传统文化同西方自由文化价值观冲突下所产生的戏剧性效果,发生在主人公世野井身上的真假自我的分裂便是这种文化冲突的典型表现之一。如此深刻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将影片视角拓宽至隐藏于戏剧冲突表面下的文化关怀与人性揭露,引发观众深思。
作者简介:
温雅茹,山西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本科生,研究方向为语言学、英美文学;覃翔,湖南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本科生,研究方向为语言学、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