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湖心亭

2021-12-16 01:25方麟
语文建设 2021年11期
关键词:湖心亭白描张岱

方麟

【摘要】在《湖心亭看雪》中,張岱描绘了一个冰雪西湖,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审美趣味。张岱利用陌生化的语言,试图延缓审美过程,强化景物之间的空间转换和组合关系,建构音乐美和节奏感。著名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涉及空间的远近、语序的重点、量词的移就、名词的量化、白描的减省与夸张、审美的点线面与主客互换。张岱带着“五重喜悦”前往湖心亭,他拥有纯粹、空灵、寂寞的“痴趣”,耽于癖好的“痴情”,一生追忆的“痴梦”,这一切成就了崇祯五年在湖心亭看雪的“痴人”,也成就了这篇含蓄隽永的晚明小品。

【关键词】张岱,湖心亭,审美,陌生化,白描

爱·摩·福斯特有个说法,时间从来是我们的敌人,作家们是一群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同时从事创作的人。[1]在张岱之前,写过西湖的文人很多,张岱想给我们呈现一个怎样的西湖呢?那是明崇祯五年的西湖,一个不同于过去的西湖,一个冰雪世界的西湖。

这年腊月,山阴人张岱在西湖赁居,大雪下了三天,湖中人声鸟声全无。读到这里,我们很容易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样的苦寒,一样的萧瑟,一样的傲岸,张岱有意无意之间,在向前辈作家柳宗元致敬。这天晚上八时左右,张岱拥着毳衣炉火,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必须强调的是这个“独”字,它表明了张岱孤高的心境。要知道,张岱没有呼朋引伴,这样的大雪天,有谁愿意和他一样去赏雪呢?

此外,张岱选择在更定时分看雪。关于更定,以前的教材误以为是五更凌晨时分,其实应该是晚上八时。由此可知,张岱不只是独往湖心亭看雪,而且他看的还是夜色中的雪。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赏雪。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还记载过一次龙山雪,那场雪发生在六年之前。

不管怎么样,张岱冒着风雪和严寒,来湖心亭看雪了,独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是文中为数不多的写景的句子。按照古文的行文习惯,张岱本可以说“天云山水,上下一白”,他偏偏在天云山水之间加上三个“与”字,立即造成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凡是文本中的陌生化语言,都值得读者细嚼慢咽,好生品味。

为什么要接连加上三个“与”字呢?“天云山水”不是更简洁吗?从空间来说,天与云是仰视,山是平视,水是俯视,“与”字强化了空间转换关系。从语义来说,加上“与”强调了四者的组合关系:天与云是白的,天与山是白的,天与水是白的,云与山是白的,云与水是白的,山与水是白的,那真是上下四方白茫茫一片。从句式来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与前后的“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形成了错综的句法,整散结合,具有音乐美。从节奏来说,天云山水缺乏停顿,读者容易一览而过,印象不深刻;天与云与山与水,明显增加了停顿,延缓了审美过程,仿佛是慢镜头特写一般,引导读者的视线在景物上逐个停留观览。审美的延宕,自然是为了引起读者的足够注意,提示我们西湖之上,不但天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水也是白的。欣赏美的事物,我们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才能仔细体会它们的妙处。语言,也是如此。

在这白茫茫的雪夜中,能看到什么景色呢?张岱写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句写下,立即石破天惊,照亮了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也从此成为文学史上的名句。所有人都说这句好,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是值得分疏的。下面从六点进行讨论。

一是空间问题。张岱的描写对象,从长堤写到湖心亭,写到余舟,写到舟中人,就空间上来说,观察距离由远及近:长堤最远所以最模糊,只有一痕;湖心亭次远,只有一点;余舟稍近,是一芥;舟中人最近,但是从大空间看来也只有两三粒。张岱的景物描写,是非常注意层次与过渡的。

二是语序问题。假如我们调整这里数量词的位置,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与一芥余舟、两三粒舟中人而已。

我们发现,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前面,则语义重点会落在“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后面,则语义重点落在“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语序不同,决定了语义的重心也不同。很明显,张岱想强调的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他想告诉我们,在茫茫雪夜之中,只能看到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是极言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之小,以反衬雪之大,天地之大,人之孤独。

三是量词移就问题。严格来说,张岱使用的量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的量词,一类是名词量化。我们先来讨论第一类的“点”和“粒”,假如我们改成常规形态的量词,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座、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个而已。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说一点墨水、一点污渍,两三粒种子、两三粒米饭,我们会说一座亭子、两三个人,不会说一点亭子、两三粒人。也就是说,“点”和“粒”都是修饰体量小的事物,“座”和“个”都是修饰体量稍大的事物。但是,张岱偏偏用“一点”来修饰亭子,用“两三粒”来修饰舟中人,以体量小的量词来修饰体量大的事物,这就形成了反差。反差的形成,当然与“移就”修辞格有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遇有甲乙两个印象连在一起时,作者就把原属于甲印象的性状移用于乙印象,名叫移就辞。”[2]移就的加入,让原本熟悉的语言变得陌生起来,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化熟为生。想象一下,湖心亭只有“一点”,舟中人只是“两三粒”,这雪该有多大。

四是名词量化问题。张岱使用的量词,还有一类并非真正的量词,但是具有量词的特征,我们称之为“名词量化”。在文中,名词量化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一痕”和“一芥”,我们也试着改造一下,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条、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条、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痕,是痕迹;芥,是小草。它们本身都是名词,一般不能充当量词。我们可以说“长堤一条”和“余舟一条”,但是很少说“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张岱在这里用了两个名词,来承担量词的作用,这就是“名词量化”。实际上,名词量化在古典诗文中常见,如表示空间的,“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望江南》);表示形态的,“帘外一眉新月,浸梨花”(谢逸《南歌子》);表示体量的,“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苏轼《如梦令》);表示关联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定风波》)。

我们发现,张岱使用的“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在文中都是名词量化表示空间,是以小空间反衬大空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五是白描问题。白描,本为中国传统绘画技法,指描绘人物和花卉时用墨线勾勒物象,不着颜色,称为“单线平涂法”。在文学创作上,“白描”指用最简练经济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

作为表现方法的“白描”,具有两个特征:语言减省和夸张事物特征。《湖心亭看雪》中写景的句子不多,除了“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也就是这里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首先,张岱并没有作过多渲染和烘托,只是寥寥数笔,就把西湖雪夜的印象勾勒出来,语言特别简洁。其次,“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抓住了雪夜中景物的特征,在作者笔下,这一特征还得到了强化与夸张——缩小也是夸张的一种方式。最后,张岱对于雪夜中的景物实际上做了减法。作者在乘船前往西湖湖心亭的过程中,湖上影子必定不只是长堤、湖心亭、余舟和舟中人,应该还有其他景物。但是,只有这些景物对于张岱最有意义,最能揭示张岱当时的视觉体验。张岱只看到了想看到的景物,其他的景物在张岱的笔下都被删削了。在景物的处理上,张岱通过做减法,实现了白描的可能。

六是审美问题。文本之间是存在互文关系的。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果我们将上下句系联起来,就会发现这里有一个审美的意境问题。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讲的是整体,是面;长堤一痕,是线;湖心亭、舟中人,是点。上下文组合正好构成了一幅点、线、面结合的简笔画,一幅西湖雪夜水墨画。此外,张岱从长堤、湖心亭、余舟一直写到舟中人,人也成为水墨画卷上的一个景物,这就不只是“以我观物”,还是“以物观物”,是“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的统一,审美主体转化为审美客体,达到了物我两忘的齐物境界。在西湖雪夜下,既是张岱在审美,同时他本人也成为审美对象,仿佛存在一个虚拟的视角审视着这个在雪夜跋涉的寻美旅人。人的出现,令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获得了生机。

二实际上,当张岱来到湖心亭看雪时,他是带着五重喜悦的。

他说自己“独往”湖心亭看雪,但是从下文“舟中人两三粒”以及“舟子”来看,张岱并非一人前往湖心亭,而是有舟子和童仆陪同的。对于张岱来说,舟子和童仆是为了工作前往湖心亭,只有他自己是为了审美去湖心亭,所以是“独往”。在张岱看来,普通人不能理解这种趣味,他是带着一种孤独的情绪前往湖心亭的。但是,张岱自己却很享受、很珍惜这种孤独。因为只有这份孤独,这份坚持,才能让张岱看到不同寻常的美。这是张岱的第一重喜悦。

出乎张岱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去湖心亭赏雪的,只有自己。等到了湖心亭,发现已经有两人铺好毡子对坐,原来还有像自己一样的雅士,真是喜出望外。这是张岱的第二重喜悦。要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白茫茫的雪夜之中,那个独往湖心亭看雪的人,内心本来是很孤独的:独去还独来,谁会我悠悠?当此孤独之时,突然在湖心亭上遇到两个和自己一样冒着严寒賞雪的知音,怎能不喜出望外?

不但如此,张岱又见“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这二人何止风雅,竟然还有雅趣,不嫌麻烦带着童子、酒炉和美酒,来到湖心亭上煮酒助兴。这就不是一般的风雅了,而是“骨灰级”的风雅。这是张岱的第三重喜悦。要想消受风雅,不但要克服严寒,还要不计成本、不避麻烦。风雅,其实需要成本、勇气和毅力,更需要对人生趣味的追求。

二人一看到张岱,大喜道:“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立即盛情邀请张岱入席同饮。于是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有了人,有了酒,还有了主客共饮。这是张岱的第四重喜悦。张岱没有想到,这两个陌生人会如此热情,原本的陌生和矜持立即被打破,于是勉强饮了三大白。张岱饮完三大白,立即告辞而去,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曾不吝情去留”,正是君子之交。是雪,助了酒兴;是酒,助了人情。“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这句话很容易被我们忽略。湖心亭上赏雪的二人,与张岱一样,都是外地人,客居杭州。二人为南京人,张岱为绍兴人,都是“杭漂”一族,这是值得玩味的。为什么不是杭州人出现在湖心亭中?难道是他们对西湖的景色太熟悉了吗?为什么偏偏是外地人出现在湖心亭中?难道是他们更加珍惜西湖的景色吗?熟悉的地方,就没有风景吗?也许是地域的原因,让他们对景色产生了重新的认识。这是张岱的第五重喜悦,是外乡人异地相逢的喜悦,更是久住他乡即故乡的喜悦。结尾张岱写道:“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个结尾看似闲笔,却含义隽永,历来被视作神来之笔。假如没有这个结尾,文章的味道要少很多,只是一篇纯粹的山水小品而已。有了这个结尾,文章就成为神品,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物中”。

三那么,如何理解这个“痴”呢?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讨论。

在《陶庵梦忆》卷七《西湖七月半》中,张岱说七月半杭州人的风俗是要赏月游湖。平时游湖,杭州人巳出酉归,避月如仇。巳时为上午9~11 时,酉时为下午5~7 时,不待斜月东升,杭州人就要回城,躲避月亮仿佛躲避仇人一般。然而,西湖七月半是不可不赏月的,于是催促舟子速速放船断桥,断桥于是人声鼎沸,一片狼藉,不久又呼啦啦作鸟兽散。

等杭州人退却,“吾辈始舣舟近岸。……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根据《西湖七月半》的描述,我们发现张岱的审美趣味绝非普通杭州人能够消受,因为杭州人要赶着回城,第二天还要忙着讨生活。这种审美趣味,到底是什么呢?张岱在《西湖梦寻》卷一《西湖总记》中这样写道: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故余尝谓:“……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3]这种审美趣味,不求热闹,不求喧哄。相反,张岱喜欢的是秋冬时候的西湖,月夕时候的西湖,雨雪时候的西湖。他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空灵、寂寞的审美趣味。能够领略其中深情的,才是真正的解人。据此可知,《湖心亭看雪》其实反映了张岱的“痴趣”,这种“痴趣”,不是一般俗人可以理解的。此其一。

其二,是“痴情”。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4]张岱认为,人如果没有癖好,是不值得交往的,因为其人没有深情,没有真气;人有了趣味还不够,还要沉迷其中,一往情深,成为独特的癖好。

就好比赏雪,现代人大抵满足于在朋友圈中赏个雪、点个赞,要不就是站在窗前或阳台上看雪,能够下楼走到雪地的人已经少多了,能够带着相机跋涉到风景名胜地区的人就更少了,此无他,因为现代人太忙碌了。崇祯五年的那场雪,想来昔日杭州人都看到了,但是唯有张岱在一个大雪三日的夜晚,独往湖心亭看雪。这份痴情,是普通杭州人所无法消受的。出乎张岱的意料,还有两个人和他一样,也满怀痴情地来到湖心亭赏雪。他们不但赏雪,还带来了美酒和酒炉,对美的癖好与痴情,更在张岱之上,怎不让他喜出望外?三人一见如故,会心处不必在远:有酒,有雪,有情,足矣。张岱兴尽而返,曾不吝情去留。若非痴情,怎能结下如此神交?

其三,是“癡梦”。对于张岱来说,他之写西湖正在于记梦。张岱在《西湖梦寻》自序中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他实际上是要为西湖立传,供后人追忆与凭吊。“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原来天壤之间,自有像张岱一样的痴人。痴趣、痴情与痴梦,这是痴人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想要告诉我们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痴”,才留下了《湖心亭看雪》这篇文章。

参考文献

[1]爱·摩·福斯特. 小说面面观[M]. 苏炳文,译.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7.原文为:“时间从来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以新的眼光去看英国小说家,别把他们视为随波逐流、瞬即消逝的人。他们是一群坐在一间像大英博物馆内的那种圆形阅览室里同时从事创作的人。”

[2]陈望道. 陈望道全集:第四卷作文法讲义修辞学发凡[M].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166.

[3][4]张岱.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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