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另一个时空

何菲

时隔多年，又一次去河南开封。飞机降落郑州新郑机场时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中原地区特有的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新郑机场现代而豪华，不仅是郑州人的骄傲，也实现了开封人的空港梦。

其实开封有军用机场，且该机场是河南省最早的机场。其前身是始建于抗战期间的开封来凤机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名为“开封南郊机场”，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空军基地。每有大事件发生，开封南郊机场就异常繁忙，运输机彻夜轰响。

从新郑机场到开封约 70 千米。黄昏时分，我们的车子穿过低矮的城门，开封到了。

一

有别于西安城墙的大气和南京城墙的苍凉，开封城墙完整而低矮，因为地底下还有 12 米城墙。

黄河干流在开封境内总长 88 千米，黄河的开封段是地上悬河，河床高出城区好几米，汛期时黄河水面甚至高于城区地表 16 米，想想都瘆得慌。

七八百年间，黄河在开封决口数百次，尽管河道几经变迁，开封仍屡次被洪水围城，多次遭受灭顶之灾。如今开封地下还叠压着六座开封城 ：依次为战国魏大梁城、唐代汴州城、北宋国都东京城、金代汴京城、明代开封城和清代开封城。头顶一条河，脚踏六座城，两千多年的历史叠压在地面以下，曾经的辉煌和气派封存于越来越深的地底，帝都王气永聚不散。

打开钉满历史铆钉的大门，开封这位中原深沉苦情的老者，虽衣衫寒素，尘埃满面，但仅就地表遗存而言，依旧流露出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霸气和旧日繁华余韵，毕竟这是千年前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黄河、淮水、鸿沟运河使得开封成为中国古代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中心，北据燕赵，南通江淮，水路都会，形势富饶”。不过开封地势低平，四周几乎无险可守，地理环境作为都城显然不利防御。

北宋共传 9 位皇帝，享国 168 年，是在开封建都时间最长、历史影响最大的王朝。貌不惊人的老城区双龙巷，相传赵匡胤、赵光义曾在此居住，还走出了民国两位大总统 ：袁世凯、徐世昌。

开封适合慢游，越慢越好。

在河南，尤其开封，往往能听到“地“地表”这类描述，对于它的评价体系，不仅在地表，更在地下。一锄头下去，掘开的就是历史。

繁塔（此处“繁”读“po（二声）”），始建于北宋开宝七年（公元 974 年），是开封地面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也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塔身一砖一佛，位列“汴梁八景”之首。

繁塔命运多舛，历经磨难，却始终坚强。原名兴慈塔，也称“天清寺塔”，又因其兴建于繁台之上，俗称“繁塔”。塔身呈六角形，原高 9 层。元代中期因遭雷击局部坍塌，从 9 层变 7 层。至明朝，明太祖朱元璋担心分封在开封的周王有异心，以王气太盛而铲龙气、削繁塔，气象宏伟的繁塔被腰斩成为 3 层。至清康熙年间，在 3 层残塔上修筑了 5米高实心小塔，塔顶得封。清道光年间，黄河决口，寺毁塔存，繁塔从此寂寞。

如今即使在假期，繁塔也游客寥寥，不胜荒芜。对比喧嚣的假古迹清明上河园，繁塔的安静落寞，更衬托了它的庄严厚重与沧桑神秘。

在我看来，繁塔的气息像极了开封的城市气息。

书店街牌楼下古色古香的人流，商铺、美食皆十分旧气。颇具特色的是，这条与日本东京神田书街齐名的书街分为南书店街和北书店街，街上虽然有一些美甲店、“网红”美食店等，还是保留了 10 家左右的书店。

书店街的尽头就是鼓楼。开封鼓楼始建于明洪武十二年，600 多年来屡毁屡建，它所在的位置始终是开封商业文化中心。如今巍峨的开封鼓楼，建于2013 年，依然令人感受到那股聚集汇合的力量。

此外，到了开封，铁塔格外值得一看。开封真正的故事几乎都深埋于淤泥之中，而铁塔因建立在西北角的小丘顶上，故能保存至今。铁灰色琉璃砖瓦上精美的菩萨、天王、力士矗立在霞光之中，如梦似幻。

当一些新兴发达城市为自己的血统苦苦寻觅时，开封信手拈来的历史足以使之汗颜。虽然它早已失去了枢纽地位，也不再主导一个地区的政治与经济，却依然拥有着其他城市无可替代的文脉与根基。进入开封，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二

去年凭借烧烤“出圈”的淄博夜市，让夜市经济成为一场革命性的文旅复兴尝试。其实开封夜市才是中国夜市的鼻祖。几碗羊汤、两瓶浊酒、几人畅饮的镜头，在古都开封随处可见。

夜市历来是开封的一张名片，历史悠久，热闹非常。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夜市直到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耍闹去处，通宵不绝。”宋太祖赵匡胤曾“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己未不得禁止”。而今，鼓楼广场是开封最大的夜市所在地。从下午 4 点开始，规格统一的小吃车有序排开，气势排山倒海，开封人的夜生活开始了。普通食材在这里成了饕餮大餐，人们呼朋引伴、划拳猜令，令人闪回千年前。

友人曾叮嘱 ：到开封不能错过红薯泥。心心念念着这一盘妙物奔赴鼓楼夜市。是位回民帮我炒的——将红薯蒸熟、剥皮后轧压成泥，将白糖倒入锅内熔化成糖浆，兑入香油、红薯，不断搅拌呈柿红色泥状。装盘后，分层放山楂丁、玫瑰片、青红丝、桂花糖……诚意十足。

由于黄河的多次泛滥，开封沙地居多，土质疏松，特别适合种植花生。据考证，开封的花生种植历史始于明万历年间，至今已有 300 多年。每到新花生下来，就有人开始做花生糕了。据说开封最好吃的花生糕是寺门、维中前街等回民区的小作坊做的。

开封甜品里出名的还有冰糖熟梨，是将熟梨与红枣、枸杞、桂圆、大块冰糖等一同炖煮，中原土重，干燥多雾霾，人体便需要清甜滋润之物。红薯、花生、梨，这些食材最是平民化和常见，但开封人粗菜细作，对其予以不动声色的郑重对待。

桶子鸡和小笼灌汤包是开封历史悠久的几大名吃之一。桶子鸡的做法与南京盐水鸭的做法相似，不开膛破肚，用老汤煨制。咸鲜嫩脆，越嚼越香，是凉菜中的上品。与其说它是一种菜肴，倒更像是一种零食。

小笼灌汤包由北宋时期著名的“山洞梅花包子”演变而来，已有近千年历史。皮薄馅多、灌汤流油的中原版小笼灌汤包仍是猪肉馅的最地道好吃，佐以清淡的榨菜汤最为适宜，可我偏爱用口味极重的胡辣汤来配。其实配茶是最合适，不过河南人似很少喝茶，饭店里除了酒和饮料，往往用一桶白开水代替茶水。

当然还有炸里脊、岳记板栗等，这些也都是外地人到开封后很喜欢的小吃。

除了小吃，开封作为豫菜的发祥地，在北宋时将豫菜推向“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鼎盛。后来以宫廷菜、官府菜为基础的豫菜又加入了市肆菜和民间菜特色，华丽而适口。

比如开封的汴京烤鸭保存了古法焖炉鸭的特色，鸭皮脆亮，鸭肉疏松，显现了北宋《东京梦华录》里的爊鸭。

再如开封一绝“套四宝”：整鸭套全鸡，全鸡套鸽子，鸽子套鹌鹑，然后在鹌鹑肚里填满海参、竹笋、香菇等。四禽首尾相照，立意造型别致，足见豫菜之精致。

我在开封吃得最多的还有黄河大鲤鱼。原以为黄河大鲤鱼肉质会很木、有土腥味，没想到味道却让人惊喜。黄河水虽浑浊，鲤鱼却异乎寻常的鲜活灵动，我选了条最小的，也有近 1.5 千克。老板娘先熟练地把鱼摔晕，然后用当地土酱油红烧，加了葱、大蒜、干辣椒去掉泥土气，倒也鲜腴入味。

而鲤鱼焙面，则是一道经典的豫菜。相传这道菜诞生于宋朝，寓意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面条被炸至金黄色，像袍子一样盖在鲤鱼身上。我想这道菜的寓意，远大于食用价值。

三

铁塔南侧就是河南大学。

河南大学曾一度是中国三大留学培训基地之一，全国国立大学第六名，涌现过范文澜、冯友兰、白寿彝、姚雪垠、周而复等名人，而出于各种原因，河南大学曾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这座曾与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比肩的名校，最终萧瑟单薄。不过一部分自由与人文精神，却沉淀了下来。

2022 年 2 月，河南大学的注册地已经悄然变成了郑州。此举伤了不少开封人的心。

有人说，开封太老了，它的前途在1954 年就结束了，城市精英早已出走。开封贻误了河南大学的发展，委屈了它，开封人想要河南大学好，就得放手。河南的高校需要优势整合，河南大学的潜，。力不是一般的大。

也有人说，河南大学诞生、成长于开封，高光时刻在开封，衰败失意在开封，迎来新生也在开封，与河南大学共沉浮荣辱的，只有开封。抛弃千年帝都（尽管它老了）而去傍一个暴发户，是文化的悲哀。

我觉得，诚如河南大学校歌所言“，嵩岳苍苍，河水泱泱”“济济多士，风雨一堂”……河南大学的精神永远在开封。

二十多岁时去开封，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三十几岁时，对它有了耐性和新的认知 ；如今，我开始尝试理解它，并因一些理解开始喜欢上了它。

在本质上，开封是属于历史的，属于一个个王朝的背影，唯美而破败。让现代都市人喜爱开封并不容易。它与包括上海在内的长三角大城之间似乎处于不同维度，适用迥异的评价体系。尽管曾经它是那么富贵磅礴，在《清明上河图》里即可见一斑。

前些年，开封的常住人口一直自然增长，人口流入不多。不过，我觉得这座古都虽活力激情不足，欠缺锐意进取，却知足乐天。它外表的不够光鲜是次要的，其沧桑之美才是内核。千年古都下，淤埋了六座城。城摞城，历史叠压着历史。在开封，繁华都有着除时间以外的另一种度量 ：哪个朝代距地表多少米。

“郑汴”一体化发展并没让开封人有多少心动，这座城市经历的起起落落太多，几多磨难坎坷、凶险悲情、却不愠不恼，十分强韧。作为老工业基地，开封也曾大厂云集。有时我突然会想到如果当初京汉铁路经过开封，开封会成为中部铁路枢纽，城市地位必定更为重要。

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成也黄河，败也黄河，无论开封如何没落，它始终拥有解读中国古代文明的权利。这座曾经富丽甲天下的国际大都市，风华都还在，只是露出地表的已经很少，大多封印于地下，永聚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