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斌
辽代散乐深受社会各阶层所喜爱,不仅广泛见诸文献和史料记载,还出现在许多出土的辽墓壁画中。宣化辽代壁画的散乐图呈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在构图、着色与笔法的运用上表现出独特性。散乐图在乐舞形式、服饰风格、乐器种类等方面,充分反映出辽代汉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间的交流与融合。透视与释读宣化辽墓壁画散乐图,可以丰富我们对辽代以及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认识,深刻理解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和包容性特征。
辽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契丹族建立的王朝,管理的疆域包括今天中国的东北地区、内蒙古部分地区以及华北的大片区域。辽在近两个世纪的统治期间,契丹族与汉族、渤海族等多民族的文化交流与融合,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孕育了独特的辽代文化艺术风格。契丹族历史上以对音乐和舞蹈的热爱著称,乐舞在契丹的社会生活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据《辽史·乐志》的记载,辽代的音乐种类繁多,涵盖国乐、雅乐、大乐、散乐及铙歌、横吹乐等多个门类,展现了音乐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其中,散乐广受社会各阶层所喜爱,不仅广泛见诸文献和史料记载,还出现在许多出土的辽墓壁画中,体现出散乐在辽代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广泛影响。
截至目前,辽代墓葬中发现的散乐图共有20余例。其中发现于宣化辽代墓群的有8例,分别为2013年4月在宣化古城北的山麓发现的辽晚期壁画墓1例,1974年—1993年发掘的张世卿墓(M1)、韩师训墓(M4)、张世古墓(M5)、张姓墓(M6)、张文藻墓(M7)、张姓墓(M9)和张匡正墓(M10)7例。
宣化辽墓壁画散乐图管窥
2013年4月,考古工作者在宣化发掘的壁画墓,出土即有散乐图。该壁画宽0.85米,高1米。在一座带有斗拱、驼峰和立柱的木构建筑之中,画面呈现6位各司其职的人物:一位演奏笙、一位吹奏笛子、一位吹筚篥、一位敲打拍板、一位打击腰鼓,以及一位舞蹈的女童居于中央。
其他墓葬的散乐图大小与人物分别为:
张世卿墓(M1)的散乐图位于墓室前室东壁,宽2.5米、高1.72米。图中描绘了12位表演者,分布为两排。前排共有5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吹笙、吹筚篥、敲腰鼓、敲大鼓的演奏者;后排有6人,顺序为敲拍板、弹奏曲颈琵琶、两位吹横笛、敲腰鼓和吹排箫的表演者。在乐队前方还有一位舞蹈者,所有人物均身着汉族服饰。
韩师训墓(M4)的散乐图位于墓室前室东壁,壁画宽2.64米,高1.35米,共9人。从左至右分别有领班、舞者、打腰鼓者(2人)、吹筚篥、吹笙者、吹横笛者、击拍板者、击大鼓者。
张世古墓(M5)的散乐图位于前室东壁,宽1.54米,高1.67米,共5人。第一人为吹横笛者,第二人击拍板者,第三人为吹筚篥者,第四人为击大鼓者,第五人为击腰鼓者。
张姓墓(M6)的散乐图位于前室西壁,宽1.98米,高1.55米,共8人。左起第一人为弹曲颈琵琶者,第二人为舞者,第三人为击腰鼓的舞者,第四人为击鼓者,后排第一人为吹横笛者,第二人为吹笙人,第三人为吹筚篥者,第四人为击拍板者。
张文藻墓(M7)的散乐图位于墓室西墙,南北长1.7米、高1.5米。展现的是7位穿汉服的演员,分前后两排。前排有杖鼓和跳舞的人,后排则是敲大鼓、拍板、吹筚篥、横笛和笙的演奏者,人物均身着汉族服饰,脸庞轮廓清晰,眼神柔和,整体造型与女性相似。
张姓墓(M9)的散乐图位于前室西壁,因部分损坏,大小不详,共9人。左起第一人为击大鼓者,第二人为击拍板者,第三人为击腰鼓者,第四人为吹笙人,第五人为吹筚篥者,第六人为吹横笛者,右边二人因画面残损,使用的乐器不明,前面的画面中央为一女性舞者。
张匡正墓(M10)的散乐图位于前室西壁,南北长1.81米,高1.52米,共8人。此壁画8名表演者每人承担不同的角色,一人演奏曲颈琵琶、一人吹笙、一人吹横笛、一人吹筚篥、一人击拍板、一人敲大鼓、一位击打腰鼓的舞者,以及一位舞蹈女童。8人围绕着两位舞者布局,共同演绎歌舞场景。
宣化辽墓壁画散乐图的构图图式
从上述的墓室壁画散乐图可以发现,宣化辽代壁画散乐场面呈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在构图、着色与笔法的运用上表现出独特性。构图方面,壁画中的人物布局灵活多变,多采用“一”字形、双层、多层以及散点式的排列,这些构图有助于捕捉演奏者的动态和服饰细节,也为视觉效果带来全景感。
以最近发掘的辽晚期壁画散乐图为例(如图1)。在一处典型的辽代木结构建筑内,精心绘制的壁画描绘了一组6人的散乐场景,他们正共同演绎一场音乐与舞蹈的盛会。场景中,每位演员都承担着特定的角色,包括一位笙演奏者、一位笛演奏者、一位筚篥演奏者、一位拍板者、一位腰鼓手,以及一位正翩翩起舞的女童。这6人围绕着前排中心的舞者布局,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散乐图。在后排,一位面带圆润笑容,正吹奏笙的男子面庞饱满,双颊因吹奏而鼓起,佩戴着黑色幞头,穿着黑色长袍配紫红中单,身姿表现出吹奏的专注。紧随其后的是吹笛者,体态丰满,头戴同样的幞头,黄色长袍包裹其肥硕的身躯,正在全神贯注地吹奏横笛。第三位演奏者是筚篥手,他以方正的面庞和坚定的眼神,身着赭色长袍,嘴衔芦哨,展现出奏乐时的力度与气势。拍板者的动作灵活,身着蓝色上衣,以紫红色软巾束发,双手高举,正展现拍击的瞬间。腰鼓手的形象魁梧,头戴黑幞头,身着绿长袍,以紫红臂饰点缀,身姿表现出击鼓的节奏感。前排的舞蹈女童则是这幅画的焦点,圆润的面庞上带着专注的表情,身着绿色交领衫外加紫红上衣,下穿鲜艳的红色百褶裙,正热情地舞动身躯。她的身体微弓,左手向前上扬,右手向后下摆,形成鲜明的动作对比,左腿轻踢而出,右腿轻屈,展现了充满活力的舞蹈姿态。这幅散乐图不仅以其细腻的艺术表现捕捉了辽代音乐与舞蹈的精髓,同时也展现出辽代社会文化的多样性和艺术的繁荣。
整体而言,宣化辽墓壁画散乐图精细地展现了辽代的文化特色,反映出辽代社会文化和审美偏好。男性服饰通常为长袍加腰带,头戴高幞头,展现了辽代男性的威严与稳重。长袍款式简洁而大方,腰带的使用不仅是为了实用性,也增加了服饰的装饰性。高幞头作为辽代男性的典型头饰,其形状和装饰细节展现了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不同。女性服饰则更加注重展现身材和美感,裙装多采用轻薄的面料,层次分明,能够在舞动中展现出流动的美。头饰繁复,常见的有珠宝、花饰等,这些精美的装饰品不仅展示了女性的柔美和优雅,也体现了辽代对女性美的追求和赞美。
从散乐图透视辽代的多民族文化交融
散乐图充分反映了辽代汉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间的交流与融合。这种融合体现在乐舞形式、服饰风格、乐器种类等方面,散乐图中的舞蹈动作和乐器使用,既有汉族文化的影响,也有契丹族等北方民族的特色。通过对散乐图中人物服饰、使用乐器和人物造型等方面的考古学分析,我们可以观察到汉族与契丹文化元素的交融,如服饰的裁剪方式、装饰图案等,反映出辽代社会文化的互鉴与交融。
艺术手法对唐代人物画的继承。宣化辽墓壁画中的散乐图艺术风格,很大程度上继承并发展了唐代以来的吴家样对人物造型的处理技法和美学追求。其线条表现刚劲有力,显示出构图的稳定与活力,造型精确,呈现出多样性和变化性。整个画面在保持统一的气氛下,展现出鲜明的动态感,营造出“衣物飘逸、动感满墙”的视觉效果。在创作手法上,宣化辽墓散乐图沿袭了中国传统壁画的绘制技巧,以线条勾勒为主要造型方式。画工们首先利用简洁的墨线勾出人物轮廓,然后采用朱、青、黄、蓝、墨等传统色彩进行填充或点缀,通过对色彩的灵活运用,对人物的服饰进行大面积的平涂,细部如面部五官则通过点染技法来描绘。线条的运用展示了一种清淡而又圆润的风格,尤其在描绘衣物时,画工运用很长的浓墨线条,采用柳叶勾和钉头鼠尾的绘画技巧,精准地描绘出人物的身体轮廓,使衣物的纹理线条既清晰又井然有序,从而营造出衣物轻盈飘逸的视觉效果。此外,散乐图在色彩运用上遵循中国古代绘画中“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构图原则,通过煤烟、蛤粉、石黄、朱砂、石青、石绿等传统绘画色料,在画面上形成明暗、冷暖的对比效果,使整个画面色彩丰富协调。宣化辽墓壁画的艺术成就堪称辽代墓室壁画的最高水平。
乐器的多民族渊源与特色。宣化辽墓散乐图中乐工的乐器使用,同样可以看出辽代散乐与唐宋散乐是一脉相承的。在这些壁画中,M1号墓的散乐图在人员与乐器配置上最为丰富,囊括了打击乐器如大鼓、腰鼓、拍板等,涵盖了丝弦乐器琵琶以及竹管乐器横笛、筚篥、笙等,展示了全面的乐器组合。而M6号墓、M9号墓和M10号墓虽然在人数上不及M1号墓,但同样配置有打击乐器、丝弦乐器和竹管乐器,显示出三大类乐器的齐全性。M4号墓和M7号墓则主要配备了打击乐器和竹管乐器,缺少了丝弦乐器琵琶的配置。M5号墓与文章所述的散乐图配置类似,仅包含打击乐器和竹管乐器,未配置琵琶等丝弦乐器。
根据壁画的构图分析,散乐图中的乐器排列与《乐记》中记录的辽代散乐配备大体相符,主要聚焦于鼓和笛的搭配,同时辅以拍板、笙、筚篥、琵琶等乐器的合奏。事实上,这种以鼓和笛为核心的乐队配置,自唐代便开始盛行。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中“鼓架部”的配器就是笛、拍板、腰鼓,其戏有《代面》《踏摇娘》,为歌舞与表演相结合的“歌舞戏”。辽墓壁画中的散乐,打击乐器和竹管乐器构成了乐队的基础,筚篥、横笛、排箫、芦笙、拍板、腰鼓、琵琶等乐器为最常见的选择,而箜篌、五弦、筝、方响等乐器相对较少出现。这种乐器的使用偏好与唐宋时期散乐乐队以鼓、板、笛为主的配置有着同一性,这印证了辽代散乐与唐宋散乐之间的艺术传承与文化连续性。
另外,从上述乐器的渊源来看,筚篥、箫、笛、琵琶、杖鼓、腰鼓、拍板等乐器,其本身就起源于不同的民族。笛出自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胡乐;筚篥源于龟兹;腰鼓、拍板、大鼓、笙为古代中原的传统乐器,而琵琶则是从印度传入我国北方的。这些乐器有的直接从其他少数民族学习而来,有的则是间接学习接受过来,这也是辽代散乐文化多元性的直接反映。
散乐服饰的多元文化交融。辽代的散乐场景,人物服饰元素展现出汉族与契丹族文化的混合。在壁画中,乐工大都身穿传统长袍和直裾,这些服饰通常有圆领,或呈现典型的对襟式样,这与传统汉服的风格相符。长袍下摆宽敞,有助于展示舞者优雅的舞姿。袍服上的细节装饰,如纹样、带饰等,既显示了汉族的审美习惯,又融入了契丹族偏好的图案和色彩,反映了文化融合的特点。人物的腰带束法和饰品,如腰间的挂件,则体现出多元文化风格的融合。色彩上,使用了饱和度高的红、黄、蓝等颜色,这些鲜艳的色彩在汉服中甚为常见。此外,某些乐手头戴的曲脚幞头也是汉服常见的头饰,有助于稳固发髻,并具有装饰效果。而鞋靴的风格,为识别契丹族文化元素提供了直接的线索。壁画中的人物所穿鞋靴的特点,如高筒、结实的造型,恰与契丹族生活在寒冷地区、需进行骑马等户外活动的生活习惯相吻合。据《辽史》记载,契丹人穿的靴子名为“络缝乌鞋”,是一种黑色的长筒皮靴。耐水保温,能防止风沙进入,穿起来轻松,行动利落,十分适合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宣化辽墓散乐图中的乐人服饰,多为上穿汉式长袍,脚穿契丹式靴,这是民族文化交融的具体表现。事实上在辽代晚期,汉服所占的比重已经越来越大。据《辽史》记载,乾亨年(979—983)以后,“大礼虽北面官三品以上亦用汉服”,重熙年(1032—1055)以后,更是“大礼并汉服矣”。国家重要的礼仪场合都以汉服为主,因而乐工中的汉人服饰也占据了主流(图2)。
契丹自立国始,便有意识地学习中原文化,“学唐比宋”成为辽的终极目标,散乐的发展上自朝廷,下至市井坊间,在辽代大量普及,成为辽代社会生活重要的娱乐方式。散乐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文化现象,辽代的散乐展现了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文化的融合,体现了辽代社会的开放性和多元性。透视与释读宣化辽墓散乐图,可以帮助人们深入理解辽代社会的文化特征与历史背景,丰富人们对辽代以及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认识,这对于深刻理解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和包容性特征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