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龙
风从长江上来,从大南门吹来,向前,向上,顺着狭长的任家坡,在一座府屋建筑群前旋转。
在这里驻足,深深地呼吸古皖的风。
“此地宜城”的安庆,这里是盛唐山坡的顶部,面临着波涛滚滚的长江。古城时期,玉树临风地站在这里,揽江入怀,观大江东去,为侯为将者,为人为文者,陡生多少豪迈气概。内军械所、探花第、陈独秀故居依然静静地矗立在这里,像史书的一页,唤醒着城市记忆。
在现代高楼包围中,掩映着一处保存完好的古建筑。
这是一处府邸,毋宁说是民宅建筑群,坐北朝南,面江而视。四进的进深,有正殿、后殿,两侧有偏殿,围以住宅、更楼、花园等附属建筑。东殿有四幅大型壁画“飞凤舞狮”“瓜瓞绵绵”“飞凤奔马”“暗八仙”。这是太平天国英王府的遗存,原占地面积一万多平方米, 现有建筑面积三千多平方米。曾国藩奉旨攻打太平军,屡败屡战,危机重重,几不欲生,转机出于安庆一战。1861年,曾国藩率湘军攻克安庆,英王陈玉成败北,继而天京失守。这里又成为曾国藩督帅行署。曾氏一度功高盖主。在这里,他被赏加兵部尚书、实授两江总督、赏加太子少保衔、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毅勇侯,官至极品。在这里,位高权重的他保举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为巡抚。
大南门排队买牛肉包子的安庆老百姓,有几人知道,1860年曾国藩和陈玉成在这里布局对垒,硝烟弥漫中,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走入历史,改写着历史,也造就了封建王朝一代名臣。湘军攻克太平军,杀戮万人,其间不乏安庆老百姓。毁誉不一、功过何论,在风雨如晦的朝代,在清廷的天空中,曾国藩给摇摇欲坠的帝国带来几缕星光。
在安庆,不仅因镇压太平天国而声名大噪,曾国藩还蒙受安庆丰厚文化的滋养。作为文人,他服膺桐城派三祖之姚鼐,私淑姚鼐,推崇“义理、考据、辞章”之论。论年龄,姚鼐是曾国藩爷爷辈。曾氏捧读姚鼐《古文辞类纂》,追寻师祖,得其仿佛。他认为文章以“义理”为先,重考据、重辞章皆可,都能阐发经义,弘扬圣人之道,而明晓“义理”必须贯通经史,并出之以“经(国)济(民)”之用。曾国藩把文章之学作为修身、教化、平理天下的核心门径,做到了道统与文统的统一。由此曾国藩在桐城派基础上创立了湘乡派。有安庆文化的浸润,在治国、治军、治家上,曾国藩把桐城派文化运用自如,发挥到极致。曾国藩还提出向西方学习,力倡洋务运动,徐图自强,在安庆创办内军械所,研发出第一台蒸汽机、第一艘机动船“黄鹄号”,生产枪炮弹药,开启中国近代工业之先河。这种“经济”式思维、开放式视野,绝非一介书生所能及。
姚鼐曾经担任山长的安庆敬敷书院,是清代安徽省最大、办学时间最长的一所官办书院,为国立安徽大学前身。之后又移建至今天安庆师范大学菱湖校区内。
敬敷书院尚有遗存五千多平方米,设有门坊长廊,考棚六栋,每栋面阔六间,抬梁式结构,硬山式山墙,青砖灰瓦,木格窗棂,前后庑廊。现保存有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的考棚正梁、考卷、姚鼐的著作等。东南隅小庭院内,亭台桥榭,古树参天,花台草坪,清幽雅致。
从清初到清末,在书院两百余年的办学中,桐城派“三祖”中的刘大櫆和姚鼐等著名学者担任过山长或主讲。严复、徐锡麟、光明甫、王星拱、刘文典等曾在此担任校长;郁达夫、苏雪林、朱湘、苏曼殊、姚永朴、陈望道等曾在此传道授业。
“山长”,我以为有山长水阔、山高水长之寓意。这些大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他们秉持“以恭敬之心去布施”的“敬敷”精神,文以化人,文化育人。
敬敷书院位于安庆菱湖畔。菱湖公园是安徽省第一个城市公园。菱湖尚在,荷叶荷花葱葱茏茏。想当年,姚鼐、曾国藩曾在湖边漫步,宽阔碧绿的荷叶、风姿绰约的荷花散发幽雅风韵的清香,如同桐城派文化,让一代代俊杰衣袖添香。
曾国藩深受姚鼐等桐城派人物的影响,同时也以“敬敷”之心传承和推动了桐城派文化的中兴。在安庆,曾国藩拨款移建敬敷书院于孝肃路之西。1865年,曾国藩府上引进了一位进士桐城人吴汝纶。曾国藩日记中写道,这个才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古文、经文、时文都卓然不群,是个异材。后来的曾氏奏疏大多经由吴汝纶草拟。敬敷书院之后改为安徽高等学堂,吴汝纶给曾在这里任校长的严复译著《天演论》进行文字把关并作序。曾国藩情不自禁地褒举吴汝纶,吴汝纶在为文、为官上得到曾氏厚植。由于曾国藩的推举,也因号称“曾门四弟子”的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等人的精进和成就,桐城派焕发出最后的光芒。吴汝纶做深州、冀州州长十年,背后都有曾国藩的影子。赴保定就任直隶总督后,曾国藩常常带着吴汝纶一起议事为政。与师傅不同的是,吴汝纶看透了清廷的腐朽, “非废科举,重学校,人才不兴”。他坚决辞官,不做州长做院长,接任张裕钊当莲池书院山长,一干就是十四年。
同在保定的莲池书院,各地学子纷纷前来求学问教,日本的中岛截之、野田多内等人也远涉重洋,前往保定拜师受业。姚永概这样记述:“西国名士,日本儒者,每过保定,必谒吴先生,进有所叩,退无不欣然推服。”吴汝纶在书院首创东、西两学堂,聘英国、日本教师授课,引导学生学习欧美、日本等国的先进科学知识。 “教育与政治有密切关系,非请停科举,则学校难成。”“今方开倡西学,必以算学为开宗明义第一章。”“学堂之中,增加西学课程,西学除博物、理化、算术、政治、法律以外,则矿山、铁道、税关、邮政数事为最急,海陆军法、炮工、船厂次之。”
莲池书院内,以莲花池为中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叠山竖石,花木扶疏。现有碑刻约二百六十方,康熙、乾隆等清帝御书碑刻三十多方。乾隆曾七次到莲池,写下歌咏莲池的诗歌有五十多首。直隶总督桐城人方观承对莲池进行大规模改建,建成春午坡、万卷楼、篇留洞等十二景。莲池只有几亩,莲花年年开放,于是有了“古莲花池”美名。莲池书院曾经成为清朝最大书院。乾隆在莲池书院召见直隶总督。方观承、曾国藩、李鸿章、张裕钊、吴汝纶,这些桐城派文人和官员,在古莲花池畔行走,呼吸荷花荷叶之清香。“林泉幽邃,云物苍然,于士子读书为宜” ,这里真是一方清净之地。
1902年,吏部尚书张百熙登门拜访,请吴汝纶出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加五品京卿衔,吴汝纶难以辞却,提出要出国考察,学习国外的办学经验。吴汝纶率队出访日本,考察学制。在日本,他受到了明治天皇的接见。他参观考察了小学、中学、大学、师范、商业学校、医科学校、职业学校等各地各级各类学校,并与日本学界人士进行了广泛交流。他将日本之行写成《东游丛录》。同时,在家乡桐城,他着手创办桐城学堂,还从日本请来了早川新次等外籍教师。他亲笔撰写:“后十百年人才奋兴胚胎于此,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横批为“勉成国器”。这副对联如今还镌刻在桐城中学的古楼上。他还提出“先立师范学堂,取成学之士,延外国教习”。1904年,他的弟子,桐城派后期代表性人物之一马其昶从桐城学堂中开设师范班,这就是今天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起源。
吴汝纶的铜像,至今仍凝重地矗立在桐城师专新校区教学楼前。
吴汝纶的事业兴于直隶总督曾国藩的提携。位于保定的直隶总督署,完好无缺地保存着。北方衙署建筑风格,坐北朝南,前朝后寝。整座建筑群中、东、西三路主次分明,各路均为多进四合院格局。中路建筑为衙署主体部分,由五进四合院组成。自南向北依次是大门、仪门院、公生明牌坊、大堂院、二堂院、官邸院、上房院。院内还有五百年虬劲苍翠的柏树、参天蔽日的古国槐、三百年的古枣树,数百年来坚守在这里,见证着人间沧桑。“一座总督衙署,半部清史写照”,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方观承等在这里任总督。在这里,曾国藩违心地处理了“天津教案”,他与儿子曾纪泽谈到,如果没有这件事,自己一生堪称“完人”。
在署衙曾国藩卧室内,悬挂着曾国藩手书“八本”:“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三致祥”:“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这些挂在墙上的警语,令人感慨不已。一个封建时期的高官,能够如此自警自律,持戒守正,修身养德,在举世昏暗的朝代,这些旧学旧德,寄寓着中华传统文化、桐城派文化的精髓,给人启发良多。
曾国藩几十年来,孜孜不倦苦读诗书,克己复礼砥砺品行,身先士卒统帅湘军,夙兴夜寐勤于政事。左宗棠曾建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力主其问鼎而取代清廷。而曾国藩断然改为“不可问焉”,在大获全胜之后将湘军解散。他一生“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种人格之背反,细思其内心世界,无疑是纠结和挣扎着的。在人生最后时刻,迷茫困惑之时,在鸡鸣寺,他约来道人陈广敷一席谈。广敷先生认为,曾氏一生,都被“忠君敬上”所框限,“囿于一家一姓之小节,遗忘了国家百姓之大义。给自己,也给历史留下一桩大憾事。千秋史册,会说大人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会认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伟丈夫”。如此盖棺定论,被世人誉为“德近孔孟、文如韩欧、武比郭李、勋过裴王,是一代完人、后世楷模”的曾国藩,顿时昏迷过去。
荷叶塘期待着他归故里。不知有无考证,据说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打下安庆城之后,将英王府中的藏银几十万两运回老家荷叶塘,建了宅子。房屋始建于1865年,时间上看是符合的。曾国藩故居富厚堂,又名毅勇侯第,坐落在湖南娄底市双峰县荷叶镇富托村,占地面积四万多平方米,主体建筑近一万平方米,一百零八个房间。一座侯府,明清回廊式建筑群体。房屋两侧建有两个阁楼,这是藏书楼,藏书有三十万卷。室内墙上有曾国藩手书“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告诫家族读书、种菜、养鱼、喂猪等居家之事,以及起早、打扫洁净、诚修祭祀、善待亲族邻里等治家之法。故居前是半月塘,一枝几丈高的旗杆上挂着巨幅的帅旗。
著名作家、近代史研究专家唐浩明先生认为,“曾氏被公认为中国近代最后一个集传统文化于一身的典型人物”。在家庭家教家风上,曾国藩给父母子弟一生写信数以千计,即便公务繁忙、军情险恶,仍不忘夜夜挑灯,殷殷嘱托。字里行间,嘱咐做人做事,充满着儒家文化的教诲。
半月塘外,接天莲叶无穷碧,几十亩荷花独自盛开着,星星点点的荷花在风中摇曳,在思人怀古中,平添一丝寂寥。曾国藩从这里出发,在这里缱绻,回这里驻足,以叶落归根的情怀,融入无边的旷野之中。
在古老的村落,富厚堂空空荡荡地依傍在荷叶塘畔。一如安庆督帅行署、保定直隶总督署,一如敬敷书院、莲池书院,人去楼空,让人安身立命的建筑成为文物,宏大的建筑,任凭后人讲述成精彩纷呈的宏大的叙事。姚鼐、曾国藩、吴汝纶呢?幸得还有典籍可以翻阅,这些历史风云人物仿佛几粒星辰,依然在浩瀚的思想里忽明忽暗地闪烁。多少悲欢离合、多少朝野纷争、多少功名利禄,都已静静地归入历史,而历史归入文化,难以释怀的文化元素,于静谧处释放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安庆的菱湖、保定的莲池、娄底的荷叶塘,还躺在大地上,百年千年,荷叶年年盛长,荷花年年盛开。淤泥是莲荷成长的沃土,出淤泥而不染,阔大的荷叶在朗朗乾坤下铺展,缤纷的荷花在明媚阳光中灿烂。一种氤氲的气息、缥缈的清香,萦绕于村庄和城市,汇入熙熙攘攘的人寰。百年过去,百年又来,宛如桐城派文化,把寂寥莲荷的芳华融化为一页书卷、一缕书香。
责任编辑 夏茜(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