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逝去的时光

2024-06-15 16:07彭正生
安徽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中年人美学小说

彭正生

董桥有一个经典的说法,中年是下午茶。如若一生只一天,下午确是中年最精当的形容词。既为下午,就有已然逝去的清晨和上午。当然,也有将来又将去的夜晚和黄昏。如此,那些过去的时光,有获得的,也有失落的;或甜蜜的,或苦涩的,就沉淀为往事,变成小说家的心事,化成小说的素材与小说里的故事。

这些故事,必定灌注着饱满、深刻的中年性。中年,已往复穿行生命密林,道路是熟悉的,故而脚步是坚定的。但是,时代总是变幻不定,世道人心亦神秘莫测,中年的目光往往又是迷离的。如果说,脚步听从内心的召唤,目光则是思想的外衣。因此,所谓的中年性,或曰中年美学,必定是复杂的、纠缠的,既有相对稳定的情感,又有着摇曳的思想;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枝蔓牵连。

《黄渡,黄渡》就是刘永祥的下午茶,也是深具中年美学的小说文本。小说在欲说还休的叙述中,意图追寻那些逝去的时光,守望那些无望的希望。它既充溢着中年人固执坚硬的老派情感,也映照出中年人左右为难的价值困境。

其一,《黄渡,黄渡》的中年美学表现为人物关系的镜像结构。《黄渡,黄渡》写的是两个男人的奋斗史。“我”既是讲述者,也是剧中人。“我”的故事讲述了一个高中辍学的落魄少年,离开县城闯荡上海,在尘世中跌宕起落,经历半世浮沉,最终成为深圳这个繁华都市里的成功商人。不过,这似乎只是整篇小说的一个引线,炳哥的故事才是作家的叙事核心。就小说篇幅来说,炳哥的故事是主体部分,“我”只是炳哥故事的旁观者。炳哥的故事是一部传奇,他在上海滩谋生,经营废旧物资与货物装卸生意。生意场是江湖,惊心动魄的密谋交易、群体械斗与刀光剑影乃炳哥的人生常态。更为重要的是,炳哥不仅是收留“我”的义气同乡,更是“我”的人生导师。炳哥既塑造了“我”的精神人格,也造就了“我”的物质财富,“我”的故事不过是炳哥传奇人生的续篇。同时,刘永祥为小说取名“黄渡”,似乎也暗示了小说的人物关系。“黄渡”是“我”的人生起点之地,更是炳哥传奇故事的发生地。“黄渡”是“我”和炳哥共享的生命主场,“我”和炳哥实际构成了彼此依存的镜像关系。其实,在中年人的世界,没有独立的主体,也没有孤立的个人——他人是我的镜子,我也是他人的镜子。

其二,《黄渡,黄渡》的中年美学表现为主题意涵的价值纠缠。中年谙熟世事,深切体味到所谓价值不过是相对的,观念不过是视角的产物。因此,他们坚持价值理性上的辩证法,持守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炳哥是复杂的,他的故事像投入社会湖水里的石块,激起纵横交错的观念波纹和价值涟漪。三十年前,“我”和故乡人认可炳哥,亲近炳哥;然而“我”的哥哥却疏远炳哥,甚至有些轻视炳哥。不过,“我”和故乡人对炳哥的认同只具有表面上的一致性,“我”所认可的是炳哥的正直、勇敢和义气,而故乡人更多认可的则是炳哥所取得的财富成就。这种貌合神离的一致性其实折射出刘永祥内心的价值冲突——精神主义和物质主义的价值分野。同样,哥哥与炳哥也只具有表面上的不一致性,哥哥疏远炳哥,炳哥却出资供“我”开饭店为自己日后转行铺路,他们的底层价值取向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追求稳定且安守本分的生活,共享着的其实是同一种集体无意识——传统的、保守的生命观。此外,有意味的是,《黄渡,黄渡》还塑造了一位喜剧性的大学生诗人。炳哥以仰视的方式钦佩、崇拜这位诗人。可是,在“我”的视界里,这位诗人不仅辜负了炳哥,也辜负了诗人的名声,诗人的名头只是他混迹世界的旗号——他不仅冷漠,而且薄情。在此,刘永祥似乎有意消解诗人的神圣性。由此可见,《黄渡,黄渡》呈现出来的复杂的、纠缠的价值立场,其实呈现出刘永祥充满矛盾的价值困惑。这其实也是中年人的困惑,因为在中年人的经验里,哪里有泾渭分明的、绝对正确的价值指向,有的只是可对可错、亦对亦错的价值取向。

其三,《黄渡,黄渡》的中年美学还表现在一种老派情感的表达和抒发上。《黄渡,黄渡》很容易让人想起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这主要是指小说的情感结构里弥漫着一种江湖气息,呈现出一种游离于社会法则与现实秩序之外的民间情感模式。这种情感充满怀旧色彩,基于朴素的人性诉求和底层信仰,表现为对江湖义气、兄弟情义的感性认同,也表现为对世俗文化、大众道德的本能排斥。这正是一种典型的中年情感状态,持守着一种情感上的相对论。他们曾经沧海,然而因为沧海,就被困沧海,固执守望已然逝去的愿念。于是,沧海与水的相对论,就变成固守沧海的绝对论。刘永祥不惮以重复的方式写出炳哥打过“我”的“三个耳光”,显然并非意外。“第一个耳光”,是因为“我”意欲盗窃属于国家财产的铜线,被炳哥知晓了。而“我”为了炳哥奋不顾身杀入群战,获得了温和的“第二个耳光”。“第三个耳光”则是因黄彩萍被欺负而“我”无力阻止所带来的。“三个耳光”是“我”此生最难忘的记忆,铭刻在“我”的心灵世界,甚至构成了小说最重要的故事内容。然而,“三个耳光”又并不只是小说重要的情节构件,它其实被刘永祥赋予了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涵和隐喻价值,那就是对“盗亦有道”与“兄弟情义”等江湖义气和江湖伦理的深切共情。炳哥其实并不是一个与时俱进、因势利导的人,他所尊崇的江湖义气和江湖伦理也早已过时。最后,炳哥死了,他所代表的那个过时了的江湖精神也随即远去。然而,“我”却无法忘却炳哥所留给“我”的记忆。缅怀往昔,沉溺过去,让“我”在现实世界里显得特立独行和格格不入。这种特立独行和格格不入,其实就是中年性的表征之一,那就是坚定地固守自己所信奉的信条,即便它已经过时了;坚决地维护着自己所尊崇的价值,即便它已经陈旧了。

其四,《黄渡,黄渡》的中年美学也表现为小说叙事的留白艺术。留白不仅是传统艺术的创作技法,更是一种文化和美学精神。留白,就是留有空白,讲求含蓄、简约,不满、不足,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比如绘画,画布不充满具象,不填满色彩,留下空白供观者填补,自由想象。由此,留白是最具中年性的,是一种典型的中年美学。中年人,看透世相,阅遍人事;怎奈世相纷杂,人事轮回,既说不清,也道不明。也因此,中年就是胸中无限事,欲说语还休。他们追求艺术手法上的减法观或减损术,相信沉默是众声喧哗,留白是色彩缤纷,用最少的文字、最少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情感。留白的叙事手法切碎了小说叙事的连贯性和完整性,使得小说里的故事呈现出一种断裂的形态。刘永祥在《黄渡,黄渡》里留给读者诸多空白与疑问。比如,炳哥在“我”离开上海之后的故事是空白的,炳哥因何死去的情节也是空白的,“我”和黄彩萍始终保持独身的选择则是令人疑惑的……这些空白和疑惑,扩大了小说的想象空间,增加了小说的吸引力。

以上所论即为《黄渡,黄渡》里的中年美学。当然,小说是半生的,它或许只是无意识地牵扯出中年美学的衣角,离成熟和完美还有很大距离。不过,我们也要承认,它或可被看作是中年美学的非经典的典型文本,因为就风格来说,《黄渡,黄渡》确与青春美学、老年美学的代表文本相去甚远。青年人,元气淋漓,无所顾,也无所忌。其所代表的青春美学,故可随性宣泄,尽意纵情,代表性文学经典是巴金的《家》,其中遍布着青年的热情喊叫、浓情独白。老年人,红尘看透,无所牵,也无所挂碍。其所代表的老年美学,或者说晚期风格,则可铅华洗尽,也可格格不入,代表性的文学经典则是汪曾祺的《受戒》,和尚庙建在人间烟火地,已是异也;和尚可念经,可娶亲,还可吃肉,更是奇也,自然平和里藏着桀骜不驯。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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