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祥
1
回乡后夹着尾巴过年,是我的常态,从33年前的小混混变成现在有房有车有公司的大土豪,依然提高不了我身上那股心劲。
这些年,乡村春节是回乡的男人出风头和家里的女人感到幸福的时候,男人有钱没钱都带着荣光从全国各地回家,女人忙前忙后,脸上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晕。而我回家过年,总是孤独一人。
过年总免不了和亲朋好友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而我总是很低调,在一旁默默抽烟,听大家天南海北地胡侃,当大家问到我的情况时,我总是那句:还好。言下之意就是混得不好。我越是低调,人们越认为我很有钱。我也像其他打工者一样与亲朋好友赌钱,每次输个万儿八千的,就说只剩下路费了,然后提前回深圳去。由于我每年赌钱输个精光,落下了个不会赌钱还喜欢赌钱的“好名声”,村民们都抢着请我喝酒赌钱,我也总是默默地把钱输给他们。我总是在输钱后长出一口气,那种输钱后的心安理得和满足感也是他们所看不懂的。
这些年来,我回家过年总是住在炳哥老母亲家,不是我父母亲那里不能住,而是住在炳哥老母亲那儿,我才觉得心安,才觉得这个世道还是要把温良推在首位的。虽然,村里总有人怀疑我图谋不轨。
每次春节里,父母亲和大哥那里总是要喝几餐酒的,但是我和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已经越来越少。他们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不要再等啦,就是等到也没用了,赶快找个年轻一点的结婚生子吧”。我总是沉默。倒是每天晚上陪着炳哥老母亲聊天,一聊就聊到深夜。
33年前,我高一,大哥高三毕业。忽然父亲生病,母亲瘦弱,我只好辍学和大哥一起到上海打工挣钱给父亲治病。从小我就是个好动的孩子,经常不按常理耍玩,一耍就会耍出格,不是把人家的东西打烂,就是伤害了人家的家畜,有时还把比我大的小孩搞哭了。“但本意是善良的。”这是我母亲对人家赔礼道歉时常说的话。村里有同我家不和的老人预言,二混子(指我)是吃牢饭的。到上海前,母亲哭着对大哥说,一定要带好弟弟。
我和大哥去上海打工,其实是奔着炳哥去的。炳哥姓丁,叫丁大炳,在黄渡镇,大街小巷都知道炳哥,不知道丁大炳。炳哥和我大哥是发小兼同学,当年他初中没有毕业父亲就走了,只好跟人到上海黄渡镇去“拾拉斯”挣钱,丢下母亲一人在家。“拾拉斯”是我们当地人对捡废品的一种土洋结合的称谓。幸好,炳哥混得有模有样,八九十年代时,每年春节回家,都带着不同的美女,开着小轿车,大包小裹往家带东西。炳哥在岭上县都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不少人跑上海的第一站都是在炳哥那里落脚的。
后来,炳哥在黄渡镇发展到收废品,有好几个小仓库,我和我哥挤在他的一个废品仓库的一角暂时住下。关于生计,炳哥建议我们跟在他后面混,每天出去“拾拉斯”,然后卖给他。他这边手下有十几个岭上县“拾拉斯”的老乡,还有几十个外乡的,每天收入还不错。我大哥不干,说去找工作。我听说“拾拉斯”一天能挣30元钱,本来是想答应,可是大哥阻拦,只好随他一起出去找工作。九十年代初,上海黄渡镇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高架桥虽然还没有修到,但是已经不远了,各种企业在周边在建或扩建,我和大哥连续几天清晨出发,很晚才回来,到黄渡镇或镇外的工厂企业去应聘。大哥高中毕业,很快找到工作,可我只有初中文凭,填表后,总是一等杳无音信,再等天已黄昏。大哥上班前一再叮嘱,不要和炳哥走得太近,绝不“拾拉斯”,一定要进厂打工。可是我连续找了几天,除了积攒下和苏州河一样疲惫的叹息,剩下的绝望比黄渡街上的石头还硬,只能睡觉。
睡了一下午。黄昏,朦朦胧胧被什么声音吵醒,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昏暗的仓库中间站着炳哥和一个穿着笔挺黄色西服的中年人在讨价还价,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得清,原来是买卖铜线。我懒得理会,咳嗽一声起来到外面撒尿。炳哥和黄西服一惊,都慌张地望向我。我笑着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随即,很响的尿声掩盖了他们彼此的紧张,拨快了滞缓的时间。
隔天下午,我在睡梦里被警察叫醒,他们询问我住在这里时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看到炳哥和黄西服被警察夹在中间,满脸样,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我要么在这里睡觉,要么出去找工作。
炳哥真够狠的,在被拘留的3天里,居然什么也没有交代。其间我被警察传唤2次,每次一问就是24小时不间断,不给睡觉,正好我那几天睡够了,陪他们聊了聊自己小时候的英雄故事。最后,见问不出什么,一名警察警告说,你这样包庇他们,多年后你的良心会不安的。我当时想,困顿成这样了还讲什么良心,等日后发达了,我再来报答黄浦江吧。
一年以后,炳哥才告诉我,黄西服从厂里偷盗铜线到外面卖,经不住恫吓,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干净。本来供出来偷了三次,估计在270斤左右,后来调查取证时,只查到200斤,而在炳哥这里没有发现铜线,只发现他非法收购了少量来路不明的加工零部件。黄西服还说那天把铜线卖给炳哥时,我在场。哪知我面对警察的各种折磨居然和炳哥一样扛过来了。
这事过后,我大哥叫我搬出炳哥的仓库,他自己住在工厂里,把我介绍给他们厂里一对在外租房的小夫妻,合租他们的客厅。他们上夜班,白天休息,而我夜晚休息,白天找工作。我又开始在黄渡镇游荡,虽然还是找不到工作,但是把黄渡镇大大小小的地方跑了个遍。我从小就喜欢掏黄鳝,而黄渡镇少数地方有菜地、庄稼、小沟渠,于是某天闲着也是闲着,就掏起黄鳝来,一天下来居然掏得两斤多黄鳝,用一个捡来的蛇皮袋装着,拿到菜市场卖了十几元钱。可是第二天我就不想掏黄鳝了,掏完黄鳝人就像个泥猴子,比“拾拉斯”还不让人待见。于是又到处找厂子闲逛。一天走在一家工厂外,大铁门紧闭,围墙很高,还有铁丝网,好奇心促使我想一探究竟。正好离围墙100米远处有棵大树,我爬上去,向里探望,发现一滚筒一滚筒的铜线排在院子里,远处是两栋大楼,到处看不到一个人。我心想,这要是晚上进去搞一滚筒出来,还不发了。
晚上回家,正好大哥来看我,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即使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绝不会干,但再怎么随便说出来,大哥也肯定会严厉批评,而且一直盯着问很多天,直到我找到工作,安安稳稳上班。于是我生生地把那句话憋在肚里,就像憋着一肚子漂油的苏州河水。大哥临走还不忘交代,再怎样都不要去找丁大炳,有事等着他来解决,他会每晚都来的。
接下来几天,每次找工作找到沮丧时,路过那个工厂,我都要爬上大树向里张望,想象自己推着一滚筒铜线出来卖给炳哥,数着大把大把钞票的那种快感。
我憋了几天的话,终于向炳哥吐露了。
炳哥抬手就给我一巴掌。
我被打蒙了,叫嚣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拾拉斯”的兄弟,哪个不是连偷带抢的?看见人家门口的东西,只要没人看着,顺手就拿走了。当初你叫我和大哥“拾拉斯”,不就是叫我走这样的路吗?炳哥一拍桌子说,混账!我们“拾拉斯”的,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最多拾得人家不值钱的东西一二,而你想偷的那些是国家的东西,一旦出手,那就是万劫不复。我说,只要是偷,那不就都一样。炳哥一瞪眼说,别废话,那不一样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那晚,炳哥把我的牙打掉了一颗,却拿出一沓钱塞住我的嘴,叫我不要告诉我哥。第二天,我拿着炳哥的钱,低价盘下一条街道拐弯处的一个摊点,支起一个水果摊,兼卖甘蔗。大哥还是发现我少了一颗牙,询问什么情况,我谎称是跌跤磕碰的。当时炳哥也在场,他讪讪地四顾匆匆行人,好像黄渡街道上,危机四伏。
结果真有情况发生。
当天夜里10点多,我开始收摊了,拉着我的一板车水果艰难地往回走,忽然发现炳哥带着十几个年轻人,手拿铁棍朝一条阴暗的小巷走去。我虽然喜欢打架,但那是和半大孩子一对一打着玩儿,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半夜去打架,这是要玩命的。我的心里发慌,腿肚打战,扶着两个板车架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我不帮炳哥,以后在黄渡镇怎么混?岭上县那些兄弟们看到我,还不骂死我?帮了,我的水果摊怎么办?一车水果,那可是我的全部身家性命,再说敌方若看到我,下次随便派几个人在我这个摊位捣乱,我也是吃不消的,总不能叫炳哥带人天天围着我保护我吧。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不远处打杀声四起,我知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推着一板车水果就往巷子里冲。
2
乡邻不知道我在深圳混得到底怎么样,只知道我在深圳有一套房子、两个饭店,回来坐飞机。人们只知道我春节回来孝敬炳哥母亲,真正服侍供养她的是炳哥表妹,却不知道是我在暗地里支持她俩。
一年后,炳哥把我送上南下的火车时,说了声谢谢。我不知道与那晚黄渡镇一战有没有关系。那年,我推着板车还没有冲到打架现场,警察就像开闸放鱼一样成群结队地从我的板车四周涌向出事地点。奔跑中,我发现炳哥望过来,瞅见我也在警察队伍里奔跑,他蒙了。就在这时,一个板砖拍来,我看到炳哥倒下的一瞬,还是那样愣怔地看着我。那一战只有炳哥一人受伤,自然,炳哥作为受害者得到了他应有的补偿。炳哥他们“拾拉斯”的范围又扩大了。
过后,炳哥又打了我一嘴巴,这次下手轻点儿,一颗牙打松动了,还没有掉下来。炳哥说,从此不要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你干不来的。我哭着说想帮他。他举起手又放下道,想帮我,就带着我表妹到工厂里打工。说完,他把身后的一个小姑娘揪出来。我一看,认识,是邻村的黄彩萍,比我小一岁,经常到炳哥家来走亲戚,一待就是好多天不回家。
在炳哥的帮助下,不出几天,我和黄彩萍双双进了一家电子手表厂打工。黄彩萍从小就追随她的表哥,像个跟屁虫,她在表哥面前装作小鸟依人样,可是在外人面前却像个女魔头,你要处处听她的,不然你会吃亏。炳哥叫我照顾黄彩萍,可是他不知道,是黄彩萍处处罩着我。每次,我陪黄彩萍去炳哥那里玩,临走时,炳哥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看着黄彩萍,不要叫人家欺负她。我内心好笑,总想把实际情况说出来,又怕炳哥不信,认为我推脱责任,只好拼命点头。黄彩萍在不远处看着,还时不时朝我握拳头。
苏州河滚滚流过,黄渡镇分出许多小河汊,纵横交错,许多小码头生意很好,而且还有固定人员在码头装卸货物。明面上他们只是装卸工,遵纪守法,暗地里他们也有地盘划分的,每个码头都有一个包工头长期在那里接装卸生意,其他人只能跟在他们后面干,不能把生意抢去自己找人做,这是码头规矩。炳哥的废品收购公司生意很好,但是他不满足,他从老乡那里得知黄渡码头装货卸货生意很好,他想扩大经营,在码头立足,就领着一帮人把另一帮四川人挤走。在经历过几次小摩擦后,炳哥终于拿到一个小码头的装卸生意。于是,他安排人回乡招人,逐渐换掉非老乡的装卸工,把黄渡的一个码头变成了我们老乡的一个据点。
那年春天,我和黄彩萍去码头看炳哥,晚上看到十几个人挤在码头的一个旧仓库里打地铺,鼾声如雷。炳哥说有三个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暂时来帮忙,他们半天就适应跳板的弹跳节奏了,扛一麻包稻谷在跳板上健步如飞。其中一位刘姓大学生诗人吹牛说,打遍上海无敌手!
炳哥那晚说的话,黄彩萍记得很清楚,她忽然发现炳哥也有崇拜的人,就是那位姓刘的大学生诗人。当时,炳哥说完“打遍上海无敌手”这句话,不无羡慕地指着那个在酣睡的人群中不肯睡去的卷发小伙子——他正低头写着什么——无比钦佩地说,人家还在写诗,每天晚上都写,有个上海老教师看到他的诗说与顾城有得一拼。
顾城是谁?我和黄彩萍第一次很默契地异口同声。
不认识。只听说是上海人。
刘诗人在码头的大半个月时间,炳哥有事没事就叫黄彩萍过来,我每次陪黄彩萍过来,都被炳哥安排去代替刘诗人扛包。炳哥说,黄彩萍要跟刘诗人学写诗,你扛包,价钱双倍。我一想,扛就扛,人家大学生都行,我还不行吗?每次陪黄彩萍回去时,我坐在车上,就像苏州河上漂着的一节烂菜帮子,软塌塌的,黄彩萍总是朗诵着刘诗人的新作和自己的新作给我听,我既听不懂又觉得难听,但是还要假装配合黄彩萍的激情,不然不知道要遭什么样的罪她才肯罢休。
从上海回来过春节那年,我和大哥先回来,带着2大包烟酒糖,见人就散,可是村人并没有付出多少热情给我们。而当炳哥带着黄彩萍回来,人们蜂拥到他家,就连外乡都有人来拜年。炳哥在家大摆筵席,每次都邀请我和大哥参加,大哥推辞有事,也不允许我去。我想我不喝酒去看看热闹还不行啊,于是一天晚上,趁大哥外出喝酒之际偷偷跑到了炳哥家。只见炳哥家小别墅的大厅中间摆上了三大桌丰盛晚餐,几十人围坐着,觥筹交错,笑声不断。见我过来,炳哥招呼我坐在黄彩萍旁边。我一看黄彩萍旁边还坐着那个满头卷发的刘诗人,顿时鸡皮疙瘩起来了,可是众目睽睽,我只好强忍着坐下。那晚,我破例喝了酒,与刘诗人炸罍子炸了好几次。刘诗人真能喝,他喝了那么多,还能为大家朗诵一首诗。那晚,我看到炳哥和黄彩萍同时无比崇拜地看着刘诗人。
春节后,刘诗人在黄渡码头只扛了不到一个月的麻包,就只身南下到深圳去闯荡了。那天,炳哥对我说了一句很有远见的话:将来,这里混不下去了,你和黄彩萍也要到深圳去。不想,清明过后,一码头老乡回家祭祖再回到上海,发现黄渡那个小码头变天了。四川人又回来了,他组织了几倍于我们的人天天在码头闹事,炳哥只能放手。这还不算,炳哥废品收购公司的业务也在被挤压,背后还是那帮四川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炳哥决定反击。那晚,炳哥找到我,叫我带着黄彩萍先行南下,去深圳找刘诗人,在那里稳住脚,他再过去。
我和黄彩萍到了深圳,投奔刘诗人。刘诗人在深圳郊区的一家玻璃厂当仓管,诗歌不写了,成天到晚灰头土脸的,只好剃成光头,人送外号“光头祥”。刘诗人见到我们就说,厂里不招人,也不准留宿,赶紧到外面小旅馆住吧,快点找到工作。我和黄彩萍对望一眼,没有说什么,其实我们已经饥肠辘辘,只是疲劳得忘了吃饭。刘诗人摸着自己的光头,最后对我们不无自豪地说了一句,这个发型洗头方便。黄彩萍说,这是一句多么浑然天成的诗歌啊。我听了感觉凉飕飕的。
我和黄彩萍找了三天,终于找到一家鞋厂上班,工资很低,但是管住管吃,可以生存下来了。我和黄彩萍商量决定,晚上请刘诗人吃饭,虽然他没有请我们吃饭,也没有帮上任何忙,但是身在他乡,似乎因为有他在就多了一份依靠和温情。等我们到他厂里打听时,保安说他两天前买了一个假边防证到深圳市里打工去了。我和黄彩萍对望一眼,此时,我发现黄彩萍看我的眼里多了一分温柔,这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
3
半年后,大哥打电话告诉我,炳哥某天晚上喝多了酒,一头栽进苏州河里淹死了。
我不信,黄彩萍更不信。炳哥的酒量那么好,比刘诗人酒量还大。但是,有什么用呢?我陪着黄彩萍到上海收尸回家安葬。这时我想起来,炳哥第三次打我嘴巴时的情形,仿佛有一种冥冥中的暗示。
那时,我和黄彩萍在上海一家厂里打工,厂外有个山东小伙子追求黄彩萍,天天在厂外转悠,苦等。黄彩萍不睬他,他仍是天天来烦她。那个小伙子比我高一头,粗一圈,打我肯定是打不过的,但我心里还是想和他单挑一下,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一天,黄彩萍被他软硬兼施拖到巷口了,大喊救命,我才跟上去讲理。结果,我和黄彩萍俩人都被打了一顿,人家扬言明天还来。炳哥那天发现了黄彩萍的伤情,一逼问,我只好如实回答。炳哥二话不说,甩手就给我一巴掌,我低头找牙,好家伙,有两颗牙齿脱口而出,飞去好远。炳哥最后悠悠地叹道,假如哪天我不在了,表妹谁来保护?我一听,身上的雄性血液似乎被唤醒,开始燥热起来。从此,我开始练拳脚、喝酒、抽烟,身上的肌肉开始鼓起来,似乎有点儿雄性气质了。
炳哥葬礼一结束,我就动身去深圳了,黄彩萍说要留下来陪炳哥的老母亲也就是她的姑妈住一段时间,哪知一住就是30多年。
其间,我在深圳混得越来越好,多次请黄彩萍过去,她说走不掉,一刻也走不掉。
就在炳哥出事的三个月前,他打了一笔钱给我和黄彩萍,叫我们在深圳开一家小饭店,等生意差不多了,他就过来。我知道,炳哥想培养我独自鏖战商场的能力,但是我屡屡令他失望,三个月内我和黄彩萍打了无数次退堂鼓,只有他还在坚持,我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为我,另一方面为他自己改行,当然也为他表妹的幸福。后来,这个小饭店就是我在深圳的立身之本,饭店越做越大,还开了分店,而我给炳哥母亲和黄彩萍的分成却越来越少。我知道她们不需要那么多钱,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坎过不去,越是过不去,内心越是愧疚。
黄彩萍是我的前女友,曾经全村人包括炳哥在内,都知道我们在谈恋爱,可是炳哥一死,黄彩萍就和我分开了。她说她要守着炳哥母亲过一辈子,谁来劝都不好使。还好我早就认了炳哥母亲为干娘,每年回家过年,就名正言顺住在干娘家。炳哥说,既然认了干娘就要像亲娘一样对待。这是他在认亲仪式上说的最清醒的话,此后大家都醉了。
虽然我早在深圳发达了,接触过的美女像满天的七彩云雀一样,但是她们飞来又飞走,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我的内心依然冰凉如水。我常想起炳哥对我说的一句话,家乡是我们的根,一定要善待那里的一草一木。
我每次回来,黄彩萍总是到娘家居住以避嫌,我们最多打个照面,没有过多言语。这次,黄彩萍连娘家那边也不住了,竟然到十几里外的尼姑庵居住。我知道她所有的热情都在内心,外表不再表露一点儿情绪。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那样日日夜夜在上海,一起上班、下班、逛街、吃饭,然后一起去深圳闯荡,在一起彼此照应,有说有笑,坦诚交流,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男女,怎么到头来就因为表哥突然离去、姑妈需要照顾,而牺牲掉自己一生的幸福和自由呢?
为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苦苦等待、苦苦追寻的,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种答案,或者说一种合理的解释。
可是结果依然渺茫。
黄渡,黄渡。每个人悟性不一样,当你经历过黄渡水道那样曲折的挣扎后,或许在某个黄昏渡口,突然就悟出适合自己生存的方式,并且在余生的光阴里百折不挠地执行。千人千样,不管怎样,都是一生,都是心中笃定的活法,精彩或者黯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悔和心安。
每年春节后离开故乡回深圳,总是恍惚地回忆起刚刚逃离黄渡,逃离那时经常被打掉牙和推着小板车的生活,我想我把它们丢到黄浦江里再也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人生或许就是一个最大的渡口
上海黄渡镇是我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的第一站。在那里,我和两位同学四处应聘,高不成低不就,还挖过黄鳝,在码头扛过稻包、麦包、水泥包。曾有一个晚上被同乡人裹挟前去打架,还好人家见我们人多闭门不出。曾在弹尽粮绝,路过一个工厂时,心生偷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毕竟是罪恶的邪念,幸亏一念即生又即灭,一念灭则千劫尽。今年春节期间值班,与同事说起黄渡镇的时光,依然唏嘘不已,感叹命运对我们真好,忽生感恩之心,其中也有忏悔之意,忏悔青春年少的无知和鲁莽。
于是诉诸笔端。我想带着感恩和忏悔回望我人生的第一个关键渡口,不管是自度还是他度,都是一种机缘与修行。小说中的“我”是一个极易走上歪路的人,尤其初到蓬勃发展的上海时。人生路上,人们总会遇上几个贵人,炳哥就是“我”的贵人,他虽身陷在大上海最底层有点不按规矩出牌的圈子里,但他不允许“我”沾染恶习,或许是因为“我”曾经的仗义之行,或许是因为“我”是同村发小的弟弟,又或许是为了黄彩萍,总之贵人炳哥下狠手阻止了“我”。小说还有一条线是“我”信守承诺,苦苦等待黄彩萍,那是对炳哥的致敬,也是对我们纯真时光里的纯洁爱情致敬。社会中一些看似平常的男女,或许心底就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这段爱情或许平常如家长里短,却耗尽了男女主人翁一生的心血。
最后,我还想说一句,黄彩萍的选择也许是另一个“我”以另一种形式来表达感恩、忏悔、等待和追求。在黄昏的渡口,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