蹩脚、莫名、夹生的叙事文本

2024-06-15 16:07陈振华
安徽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意图性格作家

陈振华

首届“寿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的中短篇小说家颁奖典礼上,获奖者刘庆邦自豪地说:“创作也是一种劳动,劳动带来辛苦,也带来回报和荣誉。”他表示将继续劳动下去。正如老舍先生的自谓:做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无论老舍或是刘庆邦,他们都以自己勤苦、诚实的劳动为读者、为文坛、为文学史带来了诸多短篇小说佳作。他们的小说创作无疑是成功的,有效的。但不可否认,当下有许多不成功的小说创作,或者说有为数不少的不那么有效的小说文本。《黄渡,黄渡》是作家刘永祥最新的短篇小说,在我看来,作家付出了辛苦的劳作、心神与精力,其审美有效性、艺术完成度却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主要表现为蹩脚的隐喻、莫名的叙事与夹生的文本。

既然小说命名为《黄渡,黄渡》,可见“黄渡”在小说中具有核心、枢纽、聚拢主题等重要的叙事功能。小说中的“黄渡”是上海近郊的一处地理空间,是小说主人公“我”及其他人物命运展开的主要场域。小说主要以第一人称“我”为叙事视角,讲述了“我”在命运的逼迫下跟随大哥到上海闯世界,投奔炳哥的故事。炳哥就在上海附近的黄渡镇,依靠“拾拉斯”发家,之后收购废品,成为黄渡一带的江湖大哥。只是后来因为争夺黄渡码头的装卸权,他和四川人起了纷争,开始的时候以武力夺得码头,后被川帮以武力夺回。“黄渡”不再是炳哥命运的发迹地,反而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一蹶不振,苟延残喘。炳哥担心黄渡待不下去,将“我”和他的表妹黄彩萍送往深圳谋求新的发展,然而滞留黄渡的炳哥却不知因何一头栽入苏州河,一命归西。或许,小说中的“我”、大哥、黄彩萍、炳哥、刘诗人的命运都或多或少和“黄渡”这个地方有着各种牵扯与羁绊,小说行将结尾,作家似乎感到有必要将小说的主题进行形而上的提升,于是有了这么一段叙述和感慨:“黄渡,黄渡。每个人悟性不一样,当你经历过黄渡水道那样曲折的挣扎后,或许在某个黄昏渡口,突然就悟出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并且在余生的光阴里百折不挠地执行。……”从这段感慨不难看出,从地理空间的“黄渡”过渡到“黄昏渡口”,从空间到空间与时间融合的“渡口”“黄昏”,从形而下的地理“黄渡”到形而上的“黄昏渡口”,从现实到隐喻,可以明显感觉到作家在主题向度上有提升、超越的意图。遗憾的是,从“黄渡”到“黄昏渡口”的隐喻缺乏内在的逻辑关联,仅仅是字词上有相同的地方而已。由此看来,这个隐喻并不恰当,只能是一个蹩脚的修辞或不成功的形而上的比附。

小说家、评论家刘克认为:“意图或隐或现,对小说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小说的方方面面均在小说的意图控制之中,它是一个整体。……好的意图产生了好小说,而平庸的意图导致小说失败。”尽管新批评派以“意图谬误”“感受谬误”等观念质疑作家创作意图的可靠性与有效性,但我们还是不能否认创作主体的创作意图对其作品的影响。就《黄渡,黄渡》而言,作家的创作意图模糊、摇摆不定,从而导致叙述的莫可名状、文本的半生不熟。也许作家想在篇幅短小的文本里,表达更丰富的思想与意蕴,可从实际文本的叙述效果看,反而让读者感到了内部的紊乱,文本类似充满内在矛盾的无主题变奏。

首先,文本缺乏刘克所言的清晰、深邃的“好的意图”。《黄渡,黄渡》的文本意图是什么?感慨人生的无常,命运的波折?还是如上文所述“黄昏渡口”的隐喻?或者塑造炳哥这一亦正亦邪的人物形象?抑或书写“我”内心的不安与自我救赎?似乎都是,似乎又不是,这些阅读中所感受的纷乱实际上反映了创作主体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内在思绪的混乱、模糊与纠缠不清。这并非是小说本身有着丰富深邃的思想意蕴——“混乱”与“丰富”“复杂”永远不可等量齐观。由于“好的意图”的本源性匮乏或暧昧不明,文本叙述的“腔调”就难免有点荒腔走板。从叙述腔调看,文本叙述有点压抑和忧伤,但这种腔调和文本中人物的行为做派很难融洽地相协调。譬如,炳哥并非是在品行、道德、人格上可圈可点的人物,他栽进苏州河溺亡的事件,可能是黑道之间的火拼,仇人之间的暗算或者醉酒不小心落水。毕竟大哥带“我”到上海的时候,每每叮嘱“我”不要和炳哥走得太近,不能依附炳哥。况且炳哥收购铜线、在码头上争夺装卸权,这些都是不义之举甚至涉嫌违法犯罪。如果对这样的人物之死过于充满忧伤、同情或悲悯,从叙事情感基调上看是不够妥当的。

其次,正是文本意图的纷乱,导致叙述上的“bug”和莫名情状。小说中炳哥的表妹黄彩萍,在黄渡镇的时候总跟在炳哥前后,可能关系非同一般,炳哥也是屡屡要求“我”罩着她。但小说在这方面的叙述不够充分,后来炳哥死于非命,她则离开了朝夕相处、一起打拼的“我”,回到故乡,陪伴炳哥的母亲几十年,至今不嫁。这其中的缘由文本没有多少铺垫与过渡,让人感到她的行为、心理很难符合正常的生活与情感逻辑。小说中反倒是用了不少笔墨写“我”和黄彩萍在黄渡镇的点点滴滴以及后来南下深圳的细枝末节。越是如此,她后来陪伴炳哥母亲的心理与行为就很难做到逻辑上的自洽,这不是小说中的故意留白所能解释的。不仅如此,小说中出现了刘诗人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的形象以及在文本中究竟承担何种叙事功能更是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小说中写到炳哥派“我”替刘诗人扛包,干重活,他本人似乎对刘诗人很是崇拜,让他的表妹黄彩萍跟在刘诗人后面学习写诗。后来刘诗人离开黄渡去了深圳,等“我”和黄彩萍到深圳的时候,他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如果说刘诗人的文学才华、情怀是炳哥和黄彩萍在世俗生活中的梦想,那么刘诗人就应该被描绘为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而不是最后办假证去深圳市区讨生活的庸俗存在者。况且,炳哥的形象与行为,从文本的表现来看,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文化、情怀扯上关系。因此,我觉得,刘诗人的形象就是作家在文本中的臆造,是作家强行塞进文本的一个“异在”。这个人物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炳哥、黄彩萍和“我”的世俗生存世界的一种反面镜像,但小说在叙述的过程中又自行解构了这一“文化人物”的神圣性与反世俗意义,从而形成了叙述上的“bug”。这些叙述上的尴尬莫名,其实质源于作家创作思绪的纷杂,没有很好地理清创作思路,没有将主题、意绪聚焦于一个稳定的核心,这就形成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问题文本。

再次,人物形象、性格的内在分裂。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为新时期文学塑造复杂的人物性格、形象提供了理论基础。人物性格的复杂甚至内在充满矛盾,并不意味着人物性格的内在分裂,况且人物内在心理、性格的矛盾性也是在不同情境下产生的,有着“语境化”的显著特征。这篇小说中几个人物形象、性格的塑造,并非是特定历史情境下所致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是作家按照自己的意图所臆造的。这就违背了人物性格形象自身的自主意识或性格逻辑。小说中的“我”自认为是小混混,后来的打架、意图偷窃铜线等一系列行为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然而,文末“我”的感慨却似乎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人或哲人,很明显前后形象不具备审美统一性。炳哥也是一样,最多身上有一点江湖道义或哥们义气的伦理色彩,远非具有超越性梦想或情怀的形象。所以他对刘诗人的所谓崇拜,不过是作家的情怀在炳哥身上的移植,并非炳哥自身性格的内在生长。同样,黄彩萍的性格形象也存在前后的不一,内在的分裂,她的行为做派缺乏性格基因的一致性与连贯性。究其实,人物形象塑造依照的是作家自己的“意志”而非人物本身的性格秉性以及后天的环境影响。

雷德蒙·卡佛曾言:“作家的职责,如果作家有职责的话,不是提供结论或答案。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我想,《黄渡,黄渡》之所以不算成熟、高品质的文本,其根本的原因就是没能解决小说自身内部的纷乱与分裂。小说叙述的夹生、模棱,隐喻的不恰当比附,主题意图的模糊,这些都难辞其咎,同时,也是作家思维混乱在文本叙述层面所呈现的一种症候。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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