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豪的早年佚信、佚诗与笔名

2024-06-12 07:33金传胜
华文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笔名

金传胜

基金项目:2022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综合性报刊与现代作家佚文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2ZWC009。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摘 要:《四川晨报·西钟》1933年7月与1934年2月间登载的《来鸿》《来书(代序)》《病后》是覃子豪给友人朱浮沤的三封长函,也是迄今为止覃子豪存世最早的书信。《音乐之泪》《念》《秋柳》《月下》等则是新发现的覃子豪佚诗。经考证,1933年12月1日《孔德文艺》第6期上《浴场》《礼拜六》两诗的作者“戈风”即覃子豪。这些佚信、佚诗等史料蕴含着早年覃子豪个人生活、文坛交往、诗歌创作的丰富信息,展露了诗人早年独特的情感世界与诗歌观念,还体现着诗人努力寻求诗歌风格突破的可贵尝试,表明诗人在烟台、北平时期诗歌产量颇丰,不仅是校内外活跃的文艺青年,而且与来自故乡的朱浮沤等文友一直保持通信交流,切磋诗艺。

关键词:覃子豪;佚信;佚诗;笔名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標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100-09

著名诗人覃子豪1963年去世后,以好友钟鼎文为首成立了“《覃子豪全集》出版委员会”,于1965年、1968年、1974年分期出版了《覃子豪全集》第一至三册。诗人文晓村曾评价道:“这在台湾现代诗坛上,尚是一件没有先例的创举。”①不过,正如田野在《〈覃子豪全集〉不全》一文所言:“由于海峡两岸长期的分离,覃子豪在大陆时期出版的和发表的著译作品,在台湾是很难征集齐全的。”②近年来,在不少学者的努力下,《覃子豪全集》未收的大量诗文作品重新“出土”。如学者程桂婷先后发表的《覃子豪与郭沫若的交游及其翻译事况钩沉》《覃子豪赴台时间考与集外诗文四篇》,并在搜集130余篇集外诗文的基础上,编写了较为详备的《覃子豪文学年表》③。戚慧《大陆时期覃子豪集外佚诗考述》一文则集中披露1934年至1947年间覃子豪的集外诗文④。

《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8 覃子豪》一书中的《文学年表》在1928年写有“就读成都成城中学,开始投稿报刊”⑤,但未提及具体篇名与报刊信息。《覃子豪文学年表》采纳此说,并将覃子豪最早公开发表的“处女作”锁定为1934年9月14日《华北日报·每日谈座》第155期上的新诗《竖琴驰了弦》。陈义芝在《为一个时代抒情立法——覃子豪研究资料综述》中还有“从1933年发表诗作”⑥的说法,未交代依据。1934年9月之前,覃子豪到底有没有发表过作品呢?通过查阅民国报刊,笔者找到了覃子豪的早年佚信、佚诗,兹介绍于此,以期进一步推进对于覃子豪生平与创作活动的研究。

一、《四川晨报·西钟》及其编者考

新发现的覃子豪早年佚文主要集中发表于1933年的《四川晨报》副刊。通过综合查阅《四川晨报》,结合《四川报刊集览》《新闻传播百科全书》等资料中的有关简介,可知该报1930年1月10日由新省指委创办于成都,总编辑周开庆。1931年1月移渝出版,1935年8月“因省党部移蓉停刊”⑦。该报第八版辟有多种副刊,如《晨光》(晨光文艺社编)、《线下》(槿子编)、《长虹》(刘彦才编)、《城市公园》(黄积芝编)、《友声》(游鸿如编)、《西钟》(浮沤编)等。其中,副刊《西钟》创刊于1933年5月17日,每周发刊,停刊于1934年2月23日,共出34期。据编者撰写的《第一声》《最末的一声!》的叙述,《西钟》周刊最初创办于1932年5月15日,为重庆《新民报》的第四种副刊,出至第九期因报纸改组而休刊。《西钟》是“‘西中之同音假借”⑧,“西中”即巴县区立西里中学校的简称。因此该刊“略带几分校刊的性质”,“登载的作品大都是西中学生的习作”⑨,也有教师的作品,且接受外来的投稿。

关于《西钟》编者浮沤,目前学界知之甚少。通过披览他发表在《四川晨报》副刊《西钟》《线上》上的诸多文章,笔者尝试对其身份与生平活动作出一些初步考证。第一,1934年2月24日《四川晨报·线下》第39期刊有署名“朱浮沤”的题为《癸酉除夕枕上作寄大猷开庆晴崧横秋诸子渝州》的三首绝句。“开庆”应即《四川晨报》总编辑兼副刊《线上》编者周开庆(笔名槿子),大猷、晴崧、横秋等人具体身份不详。由此表明浮沤姓朱,与周开庆友善。第二,据浮沤发表于1933年7月26日《西钟》第10期的《农村情况调查节目及说明——西中学生暑期工作指导材料之一》与1934年1月18日第30期的《告本校五班毕业同学》(末具“廿三年一月十五日,于巴县西里中校”)和第2期至第6期连载的《青山白云楼日记》⑩(末具“一九三三,六,廿一,于渝西地藏寺”),可知朱浮沤当时是四川巴县(今重庆主城区)西里中学的一名教员,已有家室,育有幼子。《青山白云楼日记》还写及作者在涪陵、广汉、成都等地的漂泊生涯和多年前在北平的求学经历。由“回忆我离开北平,奔回这坟墓{11}似的四川来,计已快到七年了”{12}推断,朱浮沤离开北平的时间约在1926年夏。在北平读书时,他曾听过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的课程,并与郁达夫、老舍、章衣萍等作家面熟。鲁迅曾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世界语专门学校等多处讲授过《中国小说史略》{13},因而朱浮沤在北平就读的学校一时较难确定。在1933年5月29日的《青山白云楼日记》中,作者写下了阅读鲁迅、许广平《两地书》后的感想,同时忆述了鲁迅上课时的趣事:

回忆当年在北平时,因为听讲中国小说史略的关系,也曾认识鲁迅先生,那时教授们总爱缺课,惟有他从不曾缺过一钟,而那学校是不能拿半文钱的报酬的,似乎有人说他是如何地冷,又是如何地静,又是如何地惯说笑话而他自己不笑,而我则以为不尽然的,冷与静我觉得至多不过是他的外貌,内心容许恰与这相反的,这书便是一强有力的证据,那时大致是春三二{14}月间,他在初{15}穿一件破大氅,后来穿一件银绸(?)马褂,那袖筒小而且长,很旧式的,而且在右膀上擦破了一大块,他也不加补缀。头发照例是很长,而胡须是从未加以整理的,记得有一天,他才理了发便来上课,同学们发现了不禁哄笑起来,他站{16}在讲台上静静地沉默着不作一声,台下的笑声零落了,他于是说,“你们笑甚么?大致我的发是不应该理的吧?”同学们又笑了,于是他亦只得笑了{17}。

这里关于鲁迅上课幽默、不修边幅的描写,曾亲炙鲁迅教诲的诗人冯至亦有类似回忆:“鲁迅先生讲课非常有风趣。他常常引得大家发笑,但他自己却一笑也不笑。冬天他穿一件旧棉袍,长只到膝部。上课时夹着一个小布包,包着讲义和书。他不常理发,胡子也很少修剪,有一次,忽然理了发,一上讲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18}考虑到冯至、朱浮沤对于理发“风波”的描绘如出一辙,因而朱浮沤可能曾是北京大学的学生。

第三,《青山白云楼日记(一续)》(1933年6月7日刊《西钟》第3期)在提到作者与“亲之如弟妹,爱之如弟妹”青年人与孩子们的广泛交游时有“在汉时,有萍,有豪,有念,有县小□女儿”的表述,还说:“在这些年青人中,男的最能理解我的,莫过于萍……”“除萍而外便要算豪了,他和我的联系曾经因隔绝而中断过一段时间。后来又继续的,他现在正住在北国的古都里,前次来信说要去参加抗日前线的慰劳工作,从此信后,一直到现在不曾来信,据报载长城各口尽失,平津震動,华北危急,他的情形究竟怎样呢?我很系念呢!”{19}其中“汉”应指四川广汉,“北国的古都”即北京,“豪”当即覃子豪。可见,覃子豪在家乡广汉读书时已与朱浮沤结识,是后者极为看重的青年朋友。因地理上的隔绝两人的联系一度中断,1933年春再次恢复。1933年1月,日军进攻山海关,受到中方反击,由此拉开长城抗战的序幕。由于华北危急,朱浮沤既关心抗战局势,也十分挂念远在北方的覃子豪的安全。

第四,《青山白云楼日记(二续)》(1933年6月14日刊《西钟》第4期)中1933年4月22日的日记写道:“本日午前得豪自平来信,并寄来《独立评论》第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三期,并由此知道念尚在嘉,萍近已结婚,——信中又催索我的近影。”{20}说明1933年4月22日朱浮沤收到了覃子豪自北平的来信和所寄的数期《独立评论》。不过此信的详细内容已经无法得知,大约离不开当时的抗日局势,同时还告知了念、萍等旧友的近况。

二、覃子豪1933年佚信与佚诗

《青山白云楼日记》中记述的覃子豪信函已被历史的烟尘无情吞没。此后,大约因稿源不足,编者朱浮沤开始将覃子豪自北方的来信公开发表于《西钟》。1933年6月10日,身在烟台的覃子豪给朱浮沤投递了一封长信。朱浮沤收到此信后,以《来鸿》为题将它发表于7月5日的《西钟》第6期上。信中还抄录了在烟台期间写的两首诗歌(一首无题,一首题为《追念》),全函内容如下(整理时酌加书名号等标点,漫漶不清之处以□标示):

浮沤先生:

前一月与先生一函,不知收到没有?我悬念的很,相隔数千里,真不容易传达消息呵。

浮沤先生,人的行踪,真是不可逆料啊,谁知我会来到这山东烟台的寒冷海边来呢,就是连自家儿也不知道啊。

北平正危急的时候,我想先生知道这些可怕的消息,一定会替我担忧的,一定会怀念我的啊。

在北平危急的时候,我自家儿都不知道往何处去好,我是不愿回四川的,我想到杭州去,但是这个幻想却没□实现,因南京车票不易购即同三四个同学一块儿来烟台暂住,烟台临海,风景较好,汪洋的大海把我留下在这里过暑期生活,大概在此地住一月,仍回北平去度我写文章读书的素朴生活。

浮沤先生,久渴慕的海现在已在眼前了,海的潮声,使我底心灵激荡着,我看见海在我面前舞蹈着,我怎样用诗来写我底心情呢,我曾经这么写着:

海在我面前舞蹈,

白云在我头上飞扬,

狂风又不断的呼嚎,

海水热烈地歌唱,

海水唱着雄伟的哀歌,

伸出力的双臂来拥抱我,

呵,海,就躺在你底怀中罢,

任青青的波涛来把我淹没,

让你艺术的力量来把我溶化,

所以我愿滚入你的怀中,

你的生命是伟大的,

你能安慰我心里的创痛,

一九三三,五,二六于芝罘

从北平漂流到天津,由天津又漂流到这寒冷的海边来了,挥不尽的别泪,还在我心里泛滥着呢。

浮沤先生,海边相思的情味,我已尝够了,我有一首《追念》,

当醒来的时候,

我却在追念我过去的梦

梦里底酣蜜呀,

却是醒来时候的哀痛!

当漂泊异乡的时候,

我却追念故乡底风光,

故乡底欢乐呀,

却是现在的惆怅!

当我孤独的时候,

我却追念伊人的温柔,

伊人底深情呀,

却是我孤独时候的烦忧!

一九三三,五,二九于芝罘

怀念的情味,漂流异乡的哀愁,逼成了我写了很多的诗。

海上又是一种风味,海是辽阔的,海是伟大的,把我在城市中的土气都给海风吹去了,心中也辽阔的多了。

浮沤先生,今天是六月十日,月亮已{21}不十分圆了,悠静地照在我的窗前,夜是已经很深了,可是我睡不着,想念着先生,想念着我许多的朋友,尤其是想念着先生,不知接着我的信没有,并且我现在的情况,先生还不知道呢,于是我决意起来提着笔倾泻我怀念的情绪。

浮沤先生,你近来写了些什么?可示一二不?你的近况怎样呢?倩女士她近来好么?能否将她的近作给我拜读么?她现在在何处呢?——希先生急速来函安慰我寂寞底心,大概先生来函,我已返平了,来函仍交G大学K学院。

我急盼望着来的,是先生底近影。

夜是已经很深了,到处都没有一点声息,海已经是安眠着的,不十分圆的朗月,照在游子寂寞的心理{22},浮沤先生,凄凉境地,增加我许多哀感啊。

下函我要与先生寄一张的近影来,我要将明媚的波光、嶙峋的石岩摄了进去。

浮沤先生,再见吧,游子的心,又将寂寞!

我希望下函能读得先生同倩女士的诗,能接到先生底近影。

浮沤先生,我热心地盼着啊!祝你

近安。

子豪{23}于渤海湾

六月十日夜深

由信文可知,1933年夏初,覃子豪离开北平南下,最初想到杭州,但因车票不易购得,约5月下旬和三、四个同学一同来到烟台。他们准备趁着学校放暑假,在烟台住上一个月左右。覃子豪给朱浮沤的收信地址“G大学K学院”即指中法大学孔德学院。这封信中,覃子豪仍然坚持索要朱浮沤的近照,并允诺下函寄上自己在烟台拍摄的一张近影。信中的第二首诗《追念》与1936年发表的《古意》(1930年作于成都)一诗主题有所呼应,均流露出青年诗人对故乡的怀念和对恋人的相思,“是恋情和怀乡病一种混合的产物”{24}。上函中的“倩女士”显然是覃子豪、朱浮沤的共同友人,具体身份待考。

从烟台回到北平的覃子豪在接到朱浮沤的挂号信后,立即给对方写了一封长信,并随函寄出了自己的诗歌近作。朱浮沤收到来信后,将书函与诗作一同刊登于9月20日与27日的《西钟》第17期、第18期,总题为《北国之音》。其中9月20日刊出的是以《来书(代序)》为题的覃子豪书信与《音乐之泪》《念》,9月27日刊出的是《海滨夜景》《秋柳》与《月下》。限于篇幅,仅将《来书(代序)》节录如下(整理时酌加标点):

近来正着手写一长诗,纪念我亲爱的三弟,一则可以发抒我近来的悲愤,已经经我长时间的思索了,现在只把大意与结构写成,其中细微之处,还须长时间的深思和修改,不过实在也有些困难,没有哲理的研究的我,对于自然社会观察不深刻的我,实在也不容易产生深刻的作品来,未产生这作品之前,那种心情也是非常难过,正如一个孕妇未产生儿子之前一样地痛苦,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间可以修改得成,脱稿时,当寄给先生,乞给以严正的批判。

至于抒情诗在烟台到{25}写了一些,现寄来五首。《音乐之泪》《念》《海滨夜景》三诗是在烟台写的,而《秋柳》与《月下》二诗是在去年寒冬在病中写成的,忘了寄,只寄来《炉》一诗,那正是我心情陷于绝望的时期写成,带着感伤情调很浓厚的诗,现翻阅旧稿检得。

《音乐之泪》一诗这种情调时常在我心里激荡,每当我夜深听着音乐的时候,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是当这种感情如潮一样来浸袭我心头的时候,使我非常痛苦,因为提着笔几次,都没有将我这热烈的悲哀的情绪写出来,自己痛恨修养太不丰富了,在烟台一个无光的夜里,人们已入梦乡了,海已安眠了,夜已深了,独自地在黑夜里的海边的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悲痛,在沉寂的空气中,听着这不知何处传来的悠悠的音乐,这音乐是如何地悲哀,如何地凄切呀!究竟是音乐本身流泪呢?□是音乐使我流泪呢?情感集中了,正如一杯酒盈满而溢出来一样,提起笔,不经理智的判断,将他一行行的写了出来,于是《音乐之泪》一诗便在我这苦痛之下产生出来了。

《念》一诗正是知道三弟死后的消息,而盼望着家中确实而详细的来信,在那怪{26}念的情绪中写成的。

《海滨夜景》正是在黄昏中的海滨路上所见的一些景象写成的,不足观,此诗不过是一幅近代的风景画而已。

录下之诗,尤望先生严正的改正和批评。

近来对于诗想把自己那陈腐的感伤的旧调改换过,因为时代的巨轮,逼迫着我,要我前进,若是不努力挣扎,会压死在时代的巨轮下面,宇宙的万物都是不断地变换着,不停留,若自己不快跑,就落伍了,退后了,过去的了,所以在中国新文學萌芽以来,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三三,不过十七年的历史其中的变化多么大,就单拿诗来说,自《尝试集》尝试失败后,浪漫派与哲理小诗就出现了,新月派又继之而起,一直到现在,什么象征派,未来派,意像{27}抒情诗,风起云涌,弥漫了中国整个的诗坛,所以我现在也很想把作风改变过,但也非易事,须得长时间的修养,丰富自己底生活,然后再来自己创造一种新的有力的作风,试作了一两首,不像样,下函抄来。

大体而言,这封长函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覃子豪分享了对于朱浮沤寄来的《抚工部同谷七歌》与《凋零的玫瑰》两首诗之后的阅读感受,并提出了自己心目中好诗的标准:“所以真正能够感动人的,才是好诗呢,好诗决不是字眼的排列,新词的堆积,其动人的情调,是深深地藏在诗的骨子里面。”{28}这两首诗都流露着哀感与惆怅,凝聚着作者的个人经历与情感体验,让熟悉其生平的覃子豪深受感染。第二,由朱浮沤在重庆《大观》上发表的两篇通讯,覃子豪论及现代青年虚伪、滑头等通病,并表示自己不愿与思想堕落的青年同流合污、不愿向恶势力屈服低头的决心。第三,覃子豪满怀怆痛地谈到其三弟在不久前的旧历四月十八日夜病逝于故乡的噩耗,透露拟作一首长诗的计划。第四,诗人描述了《音乐之泪》《念》《海滨夜景》的创作情形,表示自己要转变作风,改变之前那种“陈腐的感伤的旧调”,并评论了友人周麟在南京私人创办的纯文艺刊物《长风文艺》第一、二期。周麟是覃子豪的学长,其姑姑即蔡元培第三任妻子周峻(字养浩)。依据此信,周麟上一年曾来函索稿,覃积极响应,寄去了几首诗。这些诗歌最终极有可能发表,因此覃子豪将《长风文艺》第一、二期与最新发行的《独立评论》一同寄给朱浮沤。《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中文报刊目录》著录了一种1933年4月创刊于南京的《长风文艺》{29},笔者曾托朋友前往查阅,未果。

据信函云,《秋柳》《月下》作于1932年寒冬{30},是覃子豪“翻阅旧稿检得”的旧作,《音乐之泪》《念》《海滨夜景》三首诗是1933年6月间在烟台期间写的。《念》的末尾明确标明“一九三三,六,一九,于芝罘”,说明6月19日覃子豪尚在烟台。然而写于北平的《来书(代序)》的落款为“六月十二日夜”,不免令人起疑。因覃子豪一行人约5月下旬到烟台,“大概在此地住一月”,加上此函迟至9月20日发表,故《来书(代序)》的实际写作时间应为七月或八月。

覃子豪早先时候曾给朱浮沤寄过一首《炉》。如前所述,《西钟》最初附于重庆《新民报》,因而《炉》诗或许发表在1932年的重庆《新民报》副刊上。经查,《音乐之泪》《念》《秋柳》《月下》四首诗皆为佚诗。李华飞编《覃子豪诗粹》中收有《海滨夜景》,末注“1933.7.烟台”,而《西钟》上的同题之作末具“一九三三,六,八,黄昏,于芝罘海滨路”。显然,《西钟》上刊登的是《海滨夜景》一诗的初刊本,《覃子豪诗粹》选入的则是一个月后的修改本。两个版本存在一些区别,除了诗句中文字的改动外,最大的不同是初刊本共有六节,而作者修改时将原来的第四节整体删去了,被删的一节为:“在海藻腐化的沙滩上/渔人辛苦地在露里奔忙/循环地对立的挣扎着/收着他们所希望的沉重的鱼网。”

三、覃子豪1934年佚信、佚诗与笔名

1935年10月10日,东京《诗歌》第1卷第4期发表覃子豪的新诗《歌者》,李华飞编《覃子豪诗粹》时将此诗收入“在东京”小辑。实际上,《歌者》早在1934年2月3日已刊《西钟》第32期,署“子豪”。此系初刊本,与《诗歌》刊本文字略有差异。诗末注“一九三三,八,二三,北平”,说明它创作于1933年而非留日时期。

1934年2月8日《西钟》第33期再次刊登覃子豪1月5日的书信,发表时被编者冠以《病后》的题目,这也是覃子豪在该刊发表的最后文字。信函全文如下:

浮沤先生:

在银灰色的病院里,消磨了我不少的时光,但在这些时间,我是常常想起故乡,想起先生来的。因为一个人病了的时候,在寂寞里在伤感里总是这样的作着梦。

病症是急性盲肠炎,幸运的很,全靠我这些友人忙足忙手的把我弄进医院,算好了。出医院已经一礼拜了,我的精神似乎不及从前,但我的心情呢?似乎要勇敢些,因为在病里的时候,我把将来的梦想又重温了一遍。

以前我这寂寞的少年人的心,是常常渴望著慰安,渴慕著热情,尤其在病了的时候,慰安似乎是我极积{31}的需要,浮沤先生,我是失望了,在爱情的世界里,好像我是没有立锥之地,我的血液,由冰点达到沸点,由沸点又降至冰点了,但虽然这样,我并不因一点苦痛,而步曼殊或者波得莱尔的后尘,他们的人生观与我的人生观不同,他们是沉沦在溃灭的世界而不愿自拔,而我是想从三{32}溃灭的世界去发现另一个新世界的。

当此心病身又病的时候,我并不颓丧地倒在道旁,我须辛苦地在人生道上跋涉,去实现我的理想,我的光明,我是崇拜奋斗到底的罗曼罗兰,能担当不幸的悲多汶。

从前,我时常这样想,一个人在世界上没有人了解的时候,这是如何地不幸的,这是如何地没有意味啊,但现在我的性情,却变的这样怪,我以为一个人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了解的时候,最好不必悲观,能担任不幸而努力干下去,这精神才是伟大的独立不羁的精神,这才是英雄气概的人物。

浮沤先生,这些梦想,好像是我们灭的新生,所以我的心情越来越勇敢了。

先生前次来函,我已细细读过了,倩女士的不幸,我是很同情她,不久也接讀了她的来信,还寄来一首诗,诗中流越着她心里的悲伤,我曾有信安慰她,不知接到没有?

寄来《孔生文艺》,《巴蜀副刊》,不知收到没有,《孔生文艺》上,我只发表了两首诗,是《谈场》与《礼拜六》,都是在烟台写的,这两首诗就是所谓改变作风后写的,望先生给它以严正的评断。

近来因病的关系,精神不好,于写作方面已荒芜了,不知先生近来有得意的作品没有?能寄来一读不?

《西钟》如有多的,能续寄一份甚好,无意义的考试又来了,又须白废一些时间来应付考试。

弋萍我已得知他的来信很久了,他曾有这样的话怀念先生:“浮沤先生在探问我吗?无端又使我回忆起四五年前的境况再□现在的这种落拓的境况看看,真是令人心裂,书至此,不觉泪下,即作一绝,盖怀念先生也。

浪迹江湖鬓已丝,满身寻遍尽疮痍,今朝落拓无人间,回首当年念故师。诗虽不妥,略表寸心,请把我这番苦心以及我之堕落生涯向他说说,这几年以来我都是在深深地在怀念他,所以未写信的原因,实由于我近况堪怜而书创无书,不觉自惭形秽,唉!我那有面目谒故师之面而与故师通信啊,想来又增一番惆怅了!”

他还是这样颓唐,这样悲伤,在我每封信中都在激励他努力,但我这番心情终为知用,这或者是他的刺激太受深了,不过在现在我还是望他,重新干起来。

川中的情形,不知又糟到如何地步,我想不久故会成祸区,弄到不可收拾。

精神不好,字迹不免太潦草,我想先生会原谅我的。

希先生早些来函,并告知倩女士近况。祝  近安

学弟子豪  一月五日

从“寄来《孔生文艺》,《巴蜀副刊》,不知收到没有,《孔生文艺》上,我只发表了两首诗,是《谈场》与《礼拜六》,都是在烟台写的,这两首诗就是所谓改变作风后写的,望先生给它以严正的评断”一句可知,覃子豪给浮沤寄了两种刊物——《孔生文艺》《巴蜀副刊》,前者发表了他的两首诗。据刊名分析,《巴蜀副刊》可能是当时重庆《巴蜀日报》或其他报纸的副刊。《孔生文艺》明显指的是一种期刊,但遍查各种报刊资料,均无题作《孔生文艺》的杂志。不过覃子豪明确写出了自己在该刊发表的两首诗——《谈场》《礼拜六》。循着这一线索,笔者在《孔德文艺》1933年12月1月第6期上查到了署名“戈风”的《浴场》《礼拜六》。经过文本核对,《浴场》一诗与《覃子豪诗粹》中收入的同题之作内容完全相同,由此可以证明“戈风”的真实身份即覃子豪。“戈风”有何特殊涵义,尚不清楚。

《孔德文艺》是北平中法大学孔德学院同学会文艺组于1932年4月1日编辑出版的文艺刊物,1933年出至第6期停刊。覃子豪于1932年秋进入中法大学孔德学院高中部二年级预科班学习法语,后正式考入中法大学孔德学院,与贾芝、周麟、朱颜(锡侯)、沈毅等成为十分亲密的诗友,并组织了一个“五人诗社”——泉社。朱颜在《“五人诗社”及〈剪影集〉的由来——忆子豪》中回忆道:“在孔德读书,有着便于写诗的环境和条件”{33},学生们不仅要学习法文,还有机会在学校图书馆接触法国文学原著,直接阅读法国象征派与现代派诗人如波特莱尔、兰波、马拉美的诗集。这种深受法国诗歌影响的校园文学氛围在《孔德文艺》这份校刊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该刊第6期专门推出了“波特莱尔特辑”,刊有朱颜翻译的《查理·波特莱尔》(目录页作《查利·波特来尔》)和《波特莱尔》(署“羽君”)等。

为什么《孔德文艺》变成了《孔生文艺》,《浴场》变成了《谈场》呢?其实,这封信的末尾为我们提供了解开这一疑惑的钥匙:“精神不好,字迹不免太潦草,我想先生会原谅我的。”笔者推测,覃子豪虽然出院已满一周,但身体状态尚未完全复原,写信时笔迹过于潦草,难以辨认。虽然覃子豪随函寄出了《孔德文艺》,但朱浮沤未及翻阅,因而将信中的《孔德文艺》《浴场》误识为《孔生文艺》《谈场》。当然,作品编辑、印刷过程中还要经过排字工人之手,故亦可能是手民之误。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覃子豪的自述,作于烟台的《浴场》《礼拜六》两诗是他“改变作风后写的”,代表了他诗歌作风的转换。贾芝在《忆诗友覃子豪》中曾这样描述1930年代初孔德学院的文学青年的思想倾向与诗歌风格:“我们在同学中是属于思想倾向革命的,而我们学诗,却接受了新月派和法国象征派的影响。在抗日浪潮中,在新文学的影响下,思想上萌发了投身革命的雄心壮志,同时生活在世外桃源般的红楼宿舍和幽静的校园里,心境抑鬱苦闷,我们的诗中也多半流荡着忧伤,眼泪和无端的哀愁。这种诗风同还没有寻找到出路有关,也由于虽然刚学法文,却与诗坛上也有来自法国的象征派的影响一脉相承。”{34}与诗人之前侧重于主观抒情、格调哀婉忧伤的诗歌相比,《浴场》《礼拜六》的不同之处在于具有现实主义的指向性,吟唱出来的已经不是个人主义的悲歌,而是倾吐着整个民族的集体愤懑与痛苦。荻青(江德清)认为《浴场》一诗“反映了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帝国主义列强欺凌的时代,有海域而没有海防,各种肤色的‘鱼,都可任意在中国海滨的浪里漫游的悲哀景象”{35}。《礼拜六》同样表现了一位爱国热血青年对周遭现实的悲愤之情。诗作描绘了舞馆、咖啡店中青年人追欢买笑、灯红酒绿的画面,将现代都市中的这些代表性娱乐场所称作“人肉底出卖场”。由《来鸿》可知,覃子豪曾想前往抗日前线慰问官兵,只是由于诸多原因并未成行,最终与几位同学来到烟台暂居。避难中的覃子豪并未忘却敌寇入侵、山河破碎的社会现实,风雨如晦、国祚衰微的现状构成了诗人诗歌创作的背景。如果说《浴场》以自然空间的殖民化色彩象征着现代中国半殖民地的悲惨处境,《礼拜六》则以都市空间的娱乐场所展现了国难下的吊诡图景,揭示了造成中国半殖民地化命运的国民性病根所在——不思进取、贪图享乐。如果放置在中国诗歌文学表达爱国主题的绵延数千年的抒情传统中,《礼拜六》堪称一首“现代版《泊秦淮》”。烟台之行让覃子豪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大海的辽阔、伟大,促使青年诗人写下了《海滨夜景》《礼拜六》等诗歌佳作,不仅宣告现代诗坛上一位著名“海洋诗人”的诞生,而且奠定了一位爱国诗人反抗侵略、追求光明的人生底色。

四、结语

《四川晨報·西钟》1933年7月与1934年2月间登载的《来鸿》《来书(代序)》《病后》是覃子豪给友人朱浮沤的三封长函,也是迄今为止覃子豪存世最早的书信。同样发表于《西钟》的《音乐之泪》《念》《秋柳》《月下》及《来鸿》中的两首新诗(一首无题,一首《追念》)均为佚诗,《海滨夜景》一诗则是其初刊本。循着《病后》提供的线索,可确证1933年12月1日《孔德文艺》第6期上《浴场》《礼拜六》两诗的作者“戈风”即覃子豪。《音乐之泪》《礼拜六》《追念》等均作于烟台期间,是青年诗人初次遇到大海后迸发出来的诗思。覃子豪曾自述:“20年前我从北平到烟台,第一次和海接触,我立刻心悦诚服做了海洋的歌者,我开始做着更遥远的梦。”{36}回溯这位“海洋的歌者”与海洋的缘分,显然应该将烟台作为起点。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追念》《音乐之泪》《礼拜六》等作品在覃子豪的诗歌生涯中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这些作品既有偏重抒情的《念》《追念》,也有表现社会现实的《浴场》《礼拜六》,不仅在发生学上确证了烟台之于覃氏海洋诗歌的空间坐标,而且记录了诗人诗艺探索的步伐。由于先后经历三弟早夭、罹患疾病等不幸,1933年夏至次年春的覃子豪无疑是苦闷的,抒情诗自然是其宣泄忧绪的方式之一。另一方面,覃子豪对诗歌创作中过分强烈的情感开始警惕乃至心生焦虑:“没有哲理的研究的我,对于自然社会观察不深刻的我,实在也不容易产生深刻的作品来。”如何平衡哲思与情感、知性与感性的关系,由此成为持续困扰诗人的重要问题。直至1957年,覃子豪在《新诗向何处去?》中明确提出“最理想的诗,是知性和抒情的混合产物”{37}的主张。

由于上述佚信、佚诗或发表于地方性报纸的副刊上,或署用了不为学界所知的笔名,造成它们长期以来无人问津,几近湮没的情况。这些新见史料蕴含着早年覃子豪个人生活、文坛交往、诗歌创作的丰富信息,展露了诗人早年独特的情感世界与诗歌观念,还体现着诗人努力寻求诗歌风格突破的可贵尝试,表明诗人在烟台、北平时期诗歌产量颇丰,不仅是校内外活跃的文艺青年,而且与来自故乡的朱浮沤等文友一直保持通信交流,切磋诗艺。至于重庆《新民报》副刊《西钟》、南京《长风文艺》两份刊物,可能还蕴藏着覃子豪的其他早年佚文,尚待我们继续探赜索隐。

① 文晓村:《从河洛到台湾》,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页。

②{33}{34}{37} 广汉市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广汉市覃子豪纪念馆筹建组编:《覃子豪纪念馆落成专辑(广汉文史资料选辑第十辑)》,广汉市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8年版,第162-163页,第45页,第32页,第19页。

③ 程桂婷:《覃子豪文学年表》,《华文文学》2022年第2期。

④ 戚慧:《大陆时期覃子豪集外佚诗考述》,《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2年第2期。

⑤⑥{24}{36} 陈义芝编:《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8 覃子豪》,台南:台湾文学馆,2011年版,第51页,第67页,第83页,第83页。

⑦ 邱沛篁、吴信训、向纯武、张慧仁、曾繁铭、吴建主编:《新闻传播百科全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25页。

⑧ 编者:《最末的一声!》,《四川晨报》,1934年2月23日,第8版。

⑨ 编者:《复读者某君书》,《四川晨报》,1933年12月7日,第8版。

⑩ 本文是作者1933年4月17日至6月21日间的部分日记。

{11} 原文误作“慕”。

{12} 浮沤:《青山白云楼日记》,《四川晨报》,1933年5月24日,第8版。

{13} 参见陈洁:《鲁迅北京时期的文学课堂》,《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1期。

{14} “三二”疑為“二三”。

{15} 原文如此。

{16} 原文误作“佔”。

{17} 浮沤:《青山白云楼日记(三续)》,《四川晨报》,1933年6月21日,第8版。

{18} 顾明远、俞芳、金锵、李恺:《鲁迅的教育思想和实践》,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175页。

{19} 浮沤:《青山白云楼日记(一续)》,《四川晨报》,1933年6月7日,第8版。

{20} 浮沤:《青山白云楼日记(二续)》,《四川晨报》,1933年6月14日,第8版。

{21} {25}原刊误作“己”,下文类似情形不再出注。

{22} “理”疑为“里”。

{23} “豪”原刊误作“家”。

{25} 子豪:《来书(代序)》,《四川晨报》,1933年9月20日,第8版。

{26} “到”疑为“倒”。

{27} “怪”疑为“挂”。

{28} “意像”今作“意象”。

{29} 南京大学图书馆编:《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中文报刊目录》,南京大学图书馆1989年版,第578页。

{30} 两诗末具时间“一九三三,一,七”、“一九三三,一一,十四”,前者月份疑为“一一”。

{31} “极积”应作“积极”。

{32} “三”疑为“已”。

{35} 政协广汉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汉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一辑》,广汉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9年版,第28页。

{38} “在困”疑为“困在”。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Lost Letters, Lost Poems and Pennames of

Qin Zihao in the Early Years

Jin Chuansheng

Abstract: 'A Coming Swan Goose', 'A Coming Book' (a surrogate preface) and 'After Falling Ill', are three long letters to his friend Zhu Fuou by Qin Zihao that were published, respectively in July, 1933, and February 1934, in the 'West Bells' supplement to Sichuan Morning Paper, and they are also the earliest existent letters of his. However, there are newly discovered lost poems of Qins, which are 'Tears of Music', 'Missing', 'Autumnal Willows' and 'Under the Moon'. Two poems, 'The Bath Site' and 'Saturday', published in Kong De Arts and Literature (No.6, 1 December 1933) are Qin Zihaos even though their author is 'Ge Feng'. Historical material like these lost letters and lost poems contains rich information on Qin Zihaos own life, his dealings with the literary world and his poetic creation, revealing the poets unique world of emotions and poetic concepts in the early years, and also reflected his treasured effort in seeking to break through the poetic style, which means that the poet had a plentiful production of poetry while he was in Yantai and Beiping, as he was not only an active literary youth in and outside the campus but he kept correspondence with other literary friends such as Zhu Fuou from his hometown, discussing the arts of poetry.

Keywords: Qin Zihao, lost letters, lost poems, penn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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