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诂经精舍课艺文集》整理与训诂研究”(22YJC740078);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清代江浙经古书院的语言教学研究”(2021SJA1264)
作者简介:王倩倩,女,文学博士,常州工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摘 要:平衡对称是一种深植于汉民族文化心理的审美观念,中国古代文人的思维结构和语言结构都呈现出讲求平衡对称的特点。晚清学者俞樾将这一规律运用到训诂实践中。他常常从篇章文句结构的平衡对称角度出发,进行释词辨义,解决了一些前人未能很好解释的问题。不过,俞樾有时会夸大这种对称性对文本的制约,也造成了部分说解的牵强附会。
关键词:俞樾;平衡;对称;训诂
平衡对称是一种深植于汉民族文化心理的审美观念,无论是在房屋建筑还是器物服饰上均有明显体现。在文学创作方面亦然,申小龙指出,古人为文讲究“文必相辅、气不孤申”,汉语文句最典型的建构是句法组织的平行对应[1](P5)。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多以四字为句,偶句成篇;魏晋盛行的骈体文骈四俪六,声韵铿锵;唐代以来的近体诗直接将对仗作为格律要求之一,可谓是文学作品中对称美的极致。
训诂学者很早就注意到古代文献中存在平衡对称这一审美规律,他们不仅利用这一规律来辅助释词,而且广泛应用在版本、校勘等相关研究中。晚清学者俞樾就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他特别注重在释词辨义时参考文句的平衡对称,这在他的训诂实践和语言教学论著中均有很明显的体现。本文即以此为研究内容,考察平衡对称美学观念影响下的俞樾训诂实践,深入分析和评判俞樾训诂札记中基于这一观念影响而得到的结论,以使俞樾的训诂成果得到充分利用。
一、纠正前人谬误,做出正确说解
俞樾在遍阅群经时颇注意参考前人故训,每逢旧注有误之处均会予以指明,并重新加以说解。通过古代文献中客观存在的平衡对称这一规律,俞樾纠正了一些前人的不当之处,做出了正确的解释。
1.《群经平议》第二十九卷“收经入”条[2](P479)
按:《国语·郑语》:“……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三国吴韦昭注:“经,常也。”[3](P471)韦昭将句中的“经”释为“常”,认为是经常义。俞樾指出,“经”的释词要放到所处语境中去理解,从上下文来看,“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这几个小句的语法结构完全相同,“千”“万”“亿”“兆”“姟”都是数量名词,并且数目是由小至大呈十倍递增,按照汉语平衡对称性的特点,“经”字所处的位置也应该是个数量名词,在序列中显示的数额当为十兆。东汉应劭《风俗通》云:“十十谓之百,十百谓之千,十千谓之万,十万谓之亿,十亿谓之兆,十兆谓之经,十经谓之垓,十垓谓之秭,十秭谓之选,十选谓之载,十载谓之极。”[4](P581)《国语·楚语下》云:“百姓、千品、万官、亿丑、兆民、经入、畡数以奉之,明德以昭之,和声以听之,以告遍至,则无不受休。”[3](P517)俞樾首先以《风俗通》的记载证明了自己的观点,又征引《国语·楚语下》的记载相比类,从而得出结论:《郑语》中的“经”为数目字,语义为“十兆”。我们认为,俞说明显优于韦解,将“经”解释为数目字,非常切合《郑语》本处十倍递增的表述需要,并有《楚语下》类似的句子相佐证。此例正是俞樾注意到本处文句理应形成平衡对称的句子结构后做出的合理说解。
2.《群经平议》第二十九卷“魄,意之术也”条[2](P472)
按:《国语·晋语三》:“数,言之纪也。魄,意之术也。光,明之曜也。纪言以叙之,述意以导之,明曜以昭之。”韦昭注:“意,民之志也。术,导也。魄兆见而民志随之。”[3](P305)韋昭将句中的“术”释为“导”。但俞樾指出,这里的“术”应当是假借字,读为“述”,为表述、传达义,与下文“述意以导之”的“述”字存在前后相承的意义关系。俞樾通过参照篇章语境,由相同句式结构中相同位置用词的共同性,推导出“纪言”与“言之纪也”相对应,“述意”与“意之术也”相对应,“明曜”与“明之曜也”相对应。全句可译为:“数字是预言的记录,迹象是民意的先导,光辉是贤明品格的闪耀。用记录预言来表述,用阐发民意来引导,用闪耀的光辉来昭示。”[5](P270)“术”在述说、阐述义上确实可与“述”相通,徐元诰引《汉书》颜师古注“述,道径也”及朱骏声对二字声近可通的论述,证明了俞氏观点的正确[3](P305)。相对而言,韦昭使用“导”来释义,则很难判定他所谓的“导”究竟是引导义还是讲述义。韦解不够明确,本处当从俞说。
3.《群经平议》第二十九卷“吾闻君子唯独居思念前世之崇替”条[2](P482)
按:《国语·楚语下》:“吾闻君子唯独居思念前世之崇替,与哀殡丧,于是有叹,其余则否。”韦昭注:“崇,终也。替,废也。”[3](P525)俞樾认为韦昭的注释“未得其旨”,他指出,“崇”义当为“兴”,“替”义当为“废”,二词词性相同、词义相对。俞樾将这种现象归纳为“两字对文而误解例”,收录在《古书疑义举例》第七十八条中[6](P143),可参阅。当然,俞樾所说的“对文”不仅包括同义、近义词之间的连用和结构对称,也包括词组内结构相同、意义相反等情况,本例即是如此。
我们认为俞樾的解释是正确的。“崇替”表示“兴衰”义,在后世文献中很常见。《文选·张衡·东京赋》薛综注:“崇犹兴也。”[7](P75)《文选·王俭·褚渊碑文》:“自非坦怀至公,永鉴崇替,孰能光辅五君、寅亮二代者哉!”张铣注:“崇,兴;替,废也。”[7](P1083)唐代王勃《三国论》:“然废兴有际,崇替递来,每览其书,曷能不临卷而永怀,抚事而伊郁也。”[8](P67)俞樾从历代文献的实际运用中归纳出“两字对文而误解例”,说明他非常擅长利用汉语语句的平衡对称性对古书做出训释。
二、前人說解未确,提出两可新解
如前所述,俞樾灵活运用句子结构的平衡对称性特点,取得了丰硕的训诂成果。值得注意的是,俞樾还有一些尚存争议或两说皆可的训诂札记,亦是从语言结构对称性的角度进行的深入思考,对后学具有很大启发作用。
4.《群经平议》第二十八卷“昭明大节而已,少曲与焉”条[2](P463)
按:《国语·周语下》:“夫礼之立成者为饫,昭明大节而已,少典与焉。”韦昭注:“节,体也。典,章也。与,类也。言饫礼所以教民敬式,昭明大体而已,故其诗乐少,章典威仪少,皆比类也。”[3](P130)此处有异文,“典”或作“曲”。这里是说卫国大夫彪傒在谒见单穆公时,曾谈及刘文公与苌弘,并援引武王灭商时所作饫歌《支》事,而预示苌、刘不得善终。彪傒认为,武王作《支》流传后世,是希望后代能铭记领会天意、顺应天时的道理,正所谓“天之所支,不可坏也;其所坏,亦不可支也”[3](P130)。饫是王公们站着宴饮的礼仪,主要目的是显扬纲纪,武王所作的《支》则应是宴飨时的乐歌。
韦昭认为,武王作《支》的目的是昭明大体,效法威仪,因此,乐曲的章节较少。不过,原文中并未透露《支》乐章数目的具体情况,韦昭所言“其诗乐少”是没有根据的。同时,乐曲章节多少与有无威仪并没有必然联系,所以俞樾认为韦说迂曲。俞樾指出,“与”字在古书中是“举”的通假字,是举止行为义;“曲”表“委曲”义,与上文的“大节”相对;“少曲举焉,谓无委曲之举动也”。可见,俞樾是站在“少曲与焉”与“昭明大节”相对应的角度而言的,他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从文意来看,武王将作诗配宴饮时的乐章命名为“支”,应用在饫礼上,目的是提醒后世子孙要顺应天时。“曲”的意思是乐曲,“与”的意思是相配合,那么,“少曲与焉”的意思就是“所相配合的乐曲不多”。它与前文“夫礼之立成者为饫,昭明大节而已”辞气一贯,“而已”表达仅止于此的语气。整句的意思是:站着宴饮的饫礼只是为了昭明纲纪罢了,所以所配乐曲不多,唯有武王所作的《支》曲。这样解释较为顺畅,似乎更接近文章原意。尽管我们并不完全赞同俞樾对此句的训释,但是俞樾能将“少曲与焉”与“昭明大节”放在一起思考,从语句的平衡对称角度提出新观点,是非常值得我们参考并学习的。
5.《群经平议》第二十七卷“道殣相望而女富溢
尤”条[2](P433)
按:《左传·昭公三年》:“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此句杜预、孔颖达皆不注。阮元在《校勘记》中记录了淳熙本异文“溢”作“益”的情况,他认为,淳熙本的异文存在讹误,当以今本“溢”字为是[9](P2038)。俞樾认为阮说不确,当以淳熙本文字“益”为是。
此句上文为:“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杜预注:“滋,益也。”可以看出,这两句话表达一致、结构相当,与“益\溢”位置相对应的词正是“滋”。俞樾从对应位置用词意义这一角度出发,指出这里原本作“益”字,“滋”“益”两字同义。同时,“溢”是“益”之本义的后起字,“益”字本像液体从器皿中满溢而出的样子,之后,由于“益”字承担义项过多,再加水旁新造“溢”字,专用于表达满溢义。
俞樾从异文角度出发,寻求到较古的本字并推测古书原貌,是有一定道理的。“溢”字见于《说文》,也多见于先秦传世文献之中,但就当前所能找到的先秦时期的出土文献来看,暂时未发现用“溢”字记录满溢义的例子。因此,“益”与“溢”究竟何时明确区分开、由“溢”独立承担满溢义,尚难确定。不过,就《左传·昭公三年》“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而言,俞樾确实提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
6.《群经平议》第二十九卷“若无天乎云?若有天,吾必胜之”条[2](P472)
按:《国语·晋语三》:“若无天乎云?若有天,吾必胜之。”[3](P310)《国语》宋庠本此句作:“若无天乎?云若有天,吾必胜之。”明道本脱“云”字。韦昭注:“云,言也。晋所行,若言无有天也。”他是将“云”字属上为句[3](P310)。王念孙不同意韦昭的看法,并指出“若无天乎云”不辞,因此,这句话存在文字错讹,正确的语序应该是:“若无天乎?若云有天,吾必胜
之。”[10](P67)《三国志·魏书·公孙度传》裴松之注引《魏书》:“若无天乎?臣一郡吉凶,尚未可知;若云有天,亦何惧焉?”[11](P217)这里的句式显然是由《国语》“若无天乎?……若云有天……”结构演变而来的。王念孙引《魏书》中的化用句为证,说明韦昭所据版本文字有误。
俞樾也赞同王念孙“若无天乎云”不辞的观点,不过,他认为古本的原貌有可能是:“若无天乎?若云天,吾必胜之。”这里的“云”并不是言说义,而是“有”义。《公羊传·文公二年》:“大旱之日短而云灾,故以灾书。此不雨之日长而无灾,故以异书也。”[12](P2267)这里“云灾”与“无灾”相对,“云灾”即有灾,“云”表有义。《荀子·儒效》:“故人无师无法而知则必为盗,勇则必为贼,云能则必为乱,察则必为怪,辩则必为诞。”王先谦案:“云者,有也。”王先谦还援引《诗经·大雅·桑柔》“民有肃心,荓云不逮”“为民不利,如云不克”等,来说明“古者多谓有为云”[13](P169)。这样来看,“若云天”即义同“若有天”,与上文的“若无天”相对应。可见,俞樾主要是利用汉语的平衡对称性来解决《国语》古本不辞的问题,并通过正确释义来还原古本原貌。
今之《国语》通行本该句大多作“若无天乎?若有天,吾必胜之”[14](P327),应是采取了王念孙父子和俞樾的观点,从而实现了“若无天”与“若有天”的对应。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实《晋语》的古本原貌究竟为何,但是俞樾通过对“云”字的讨论,强调了“若无天”与“若有天”的对应性,俞樾的说法颇具参考价值。
三、夸大对称作用,说解牵强附会
值得注意的是,俞樾在训诂实践中,有时会过分夸大语言结构的对称平衡性,并强求一律,由此得出的结论就不免牵强附会,很难令人信服。
7.《群经平议》第二十卷“会于温,言小诸侯”条[2](P392)
按:《春秋穀梁传·僖公二十八年》:“壬申,公朝于王所。朝于庙,礼也。于外,非礼也……会于温,言小诸侯。温,河北地,以河阳言之,大天子也。”[15](P2402)
这里的大意是说:晋文公在王城之外朝见周天子是有违礼制的,他招请周天子会见诸侯是颠倒了君臣关系。因此,经文采用违反常规的语句来表达对周王室的尊崇和对晋文公的贬抑。经文先叙述“公会晋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温”,接着叙述了“天王守于河阳”,然后是“公朝于王所”。实际上,诸侯与周天子是在同一个地方会面的,这里的“温”和“河阳”只是对朝会之地的不同称呼而已。为什么作者在此处要特意加以区别呢?传文解释了其中的原因:“会于温,言小诸侯。温,河北地,以河阳言之,大天子也。”此处采用不同的地名用词来暗含褒贬态度,也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
俞樾认为,这里的“于”字是“以”字之误,未见所据,亦不知所由。他还将该句断作“会以温言,小诸侯”,大约是受到下文“以河阳言之,大天子也”的影响。不过,此处并不需要结构一致来强化表达,“会于温,言小诸侯”亦是合乎语言习惯的表达方式。俞樾尽管已认识到古人行文讲求句式整齐的特点,但过分夸大了句子结构的一致性,甚至不惜通过改字来实现文句的对称。这显然突破了语篇结构对用字的约束作用,忽视了语句结构的对称并非是固定的、必然的规则,而是具有很强的个体特征。
8.《群经平议》第二十八卷“夫事君者险而不
怼”条[2](P456)
按:《国语·周语上》:“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韦昭注:“君,诸侯也。在危险之中不当怼。”[3](P15)俞樾指出,“险而不怼”与“怨而不怒”在语义结构上“不一律”,为了能使两句在结构用词上相互一致,他推测“险”当作“慊”,意为不满。此处的意思是说:胸怀不满却不怨恨,心有怨气却不发怒。这样一来,两句不论在结构上还是词义、词性上都完全对称,意义上也相互贯连。
问题是:该句中的“险”与“慊”真的能构成通假关系吗?俞樾是如此论证的:首先,他认为,古字“险”与“隒”通,“隒”属于上古谈部疑母,“险”属于上古谈部晓母,二字声音相近。其次,举例说明两字存在相互通假的情况:《经典释文·尔雅·释山》中引《字林》作“隒,山形,似重甑”,《集韵》引《字林》同条作“险,山形如重甑”。不过,谈部溪母的“慊”字与谈部疑母的“隒”字、谈部晓母的“险”字尽管声音相近,但并不能就此认定它们可以相互通假,我们尚未发现“险”与“慊”通的其他用例。也就是说,这种说法缺乏确凿的文献证据。同时,俞樾的论证方法也存在一定问题,他首先认为“险”与“隒”通,又按照同一声符的字音近可通的原则,判定“隒”与“慊”通,于是推导出“险”能与“慊”通。实际上,这种推导逻辑是具有很大风险的。
当然,俞樾也知道这一结论并非证据确凿,故用“疑”字加以标示——“险而不怼疑当作慊而不怼”,表明他如此改字主要是为了强调古人行文时的对称倾向。在俞樾的训诂札记中,“疑”字的出现频率较高。据我们粗略统计,《群经平议》中带“疑”字的札记条目数量约占总数的五分之一。其中,有些是表示俞樾对所述观点、结论尚未完全确定,仍存在着证据不足等情况。同时,还有一些条目主要是为了说明某种理论或表达某种倾向,进而提出一些新的思考和建议。这类例子往往是俞樾对语法、语用、修辞、创作章法等“文例”观念的体现,也包含着他以多重视角启迪后学深入探索的目的。
9.《群经平议》第二十八卷“臣闻圣王公之先封者……”条[2](P463)
按:《国语·鲁语上》:“臣闻圣王公之先封者,遗后之人法,使无陷于恶。其为后世,昭前之令闻也,使长监于世,故能摄固不解以久。”韦昭注:“为,犹使也。”[3](P146)这里是说,鲁庄公想要为其父桓公宗庙加以整修美饰,匠师庆劝他不要这么做。因为创基立业的先王给后人留下法典,可使后人不陷入邪恶。作为后世子孙,就应发扬光大前人的优良传统,使前人永远作为后人的楷模,因此就能牢守先人之法,从而使国祚长久。韦昭认为,这里的“为”同“使”,“为后世昭前之令闻”就是使后人光大前人的美名。俞樾指出,前文已经提到先王遗法可使后人避免陷于邪恶,再次提到前人遗法的目的还是使后人光大的话,这在表达上有重复的嫌疑。于是俞樾认为韦昭的句读有误,“其为后世”当独立为句,与“圣王公之先封者”相对应。俞樾指出,上文说圣王公所做的是“遗后之人法,使无陷于恶”,那么,作为后世的子孙则需要“昭前之令闻也,使长监于世”,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摄固不解以久”的目的。
古人在叙述中确实存在着两方对立并言的情况,或者是相对应,或者是相关联,俞樾已注意到这个特点,他所提出的新的句读方式也确实能够达成这种对应关系。不过,放到这段文字中就会发现,他对具体语境的考虑稍嫌不足。下文的“今先君俭而君侈,令德替矣”,与本句辞义一贯,匠师庆是将先君桓公和鲁庄公作对比,指出桓公节俭而庄公侈靡,先王的美德就会遭到废弃。下文言“今”,暗示上文為昔,意指昔日王公所遗之法,具有使后世无陷于恶、使后世昭前之令闻、使法度长监于世等作用,如此理解意义顺畅,韦昭之说并无错误。俞樾因为过于重视文句结构的对称,而忽视了具体的语境义和辞气的连贯性,导致了错误的句读和释义。
10.《群经平议》第二十八卷“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条[2](P463)
按:此事出自《国语·鲁语上》。曹刿与鲁庄公讨论长勺之役凭借什么迎战,庄公认为,主要是依靠“余不爱衣食于民,不爱牲玉于神”。曹刿对此不以为然,他指出:“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3](P143),然而鲁庄公事到临头才对百姓施小恩小惠,独自向神明供奉祭品,百姓不会依附,神明不会降福。从上下文可知,此句是曹刿后续言论的纲要,他先是阐明为君应当怎么做,然后又拿鲁庄公的实际做法作反面例子,来证明“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这一道理。可见,这里的“本”当表示“根本”义。
俞樾认为,此处的“本”字是“大”字之讹,这是因为曹刿指出鲁庄公对百姓施的是“小赐”,那么与“小赐”对应的就应当是“惠大”。徐元诰也十分赞同俞樾的观点[3](P144)。不过,俞樾显然忽视了曹刿对为君应有之道的论述,对曹刿言论的理解也不够全面。曹刿认为,国君应该对百姓广施恩惠然后百姓就会归附,百姓团结一致然后可以达到共祀,这样才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而鲁庄公只是“惠以小赐”,“祀以独恭”,这样只能是“民不归”“神弗福”,是无法凭此作战的。俞樾还认为,“夫民求不匮于财,而神求优裕于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的“本”字,亦“大”字之误。这个观点也值得商榷。上文曹刿的论说已十分清楚,小惠不够普遍,独祀不够丰裕,仅此而言,鲁庄公并不具备作战的条件。那么,民众所求是资财不缺,神明所求是祭品丰盛,这些都需要从根本上加以解决,而不只是重视这些问题即可。就此来说,这里的“本”和上文的“本”是相一致的,都是“根本”义。曹刿实际上是在指责鲁庄公“不爱衣食于民,不爱牲玉于神”的做法,那只是浮于表面的权宜之计,所以鲁国毫无胜算。
俞樾首先是把目光放在意义对立上,認为庄公的实际行为与应有的理想行为是对立的,这一思路无疑是正确的。不过,在文字上并不能简单地以“大”“小”相对,而是要分析事理,应充分认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曹刿之所以不认可鲁庄公的说法,是因为这些浮于表面的行为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国计民生问题的,更不能可能帮助鲁国获胜。同时,俞樾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就轻易改字,这一做法亦有失严谨。
11.《群经平议》第二十八卷“事其君而任其政,其谁由己贰”条[2](P466)
按:此事出自《国语·鲁语下》。鲁襄公出访楚国,尚未到达,得到楚康王死去的消息,于是襄公便想返回鲁国,大夫叔仲昭伯则劝止了他。叔仲昭伯指出,您之所以赴楚,主要是因为畏惧楚国强大,而不仅是去面见康王。楚康王虽然去世,但楚国并未衰微,为了鲁国的利益,您必须继续前往。此时,叔仲昭伯接连使用了多个反诘句,来说明继续访问楚国的必要性:“闻畏而往,闻丧而还,苟芈姓实嗣,其谁代之任丧?王太子又长矣,执政未改,予为先君来,死而去之,其谁曰不如先君?将为丧举,闻丧而还,其谁曰非侮也?事其君而任其政,其谁由己贰?求说其侮,而亟于前之人,其雠不滋大乎?说侮不懦,执政不贰,帅大雠以惮小国,其谁云待之?”[3](P184)可以看出,在这一连串的反问句中,“其谁曰/云”格式出现频率很高,俞樾亦由此推测,“其谁由己贰”的“由”字是“曰”字之讹。我们认为,这一推测是没有依据的。
首先,上文中有“其谁代之任丧”句,可以说明该段文字并不是严格采用“其谁曰”格式构成的排比句式。其次,“事其君而任其政”的发出者是楚国的执政大臣,在楚国新君继位之时,楚臣是不愿意有其他诸侯国怀有二心的,由于这里的言说者是叔仲昭伯,因此,这个“己”指的是己方,即鲁国。俞樾以下文的“二心”来对应本句中的“己贰”,又将“己贰”与下文的“不贰”相对,认为有二心的是同一方,这也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下文说楚臣面对侮辱不怯懦,君臣一心,怀着仇恨来威胁鲁国,谁又能抵挡呢?“不贰”是指楚臣,而“己贰”则是指楚国有丧却不前往的鲁君会被怀疑有二心,两个词的对象完全不同,不存在对应关系。再次,如果句子为“其谁曰己贰”的话,则与本段文意不贯,因为无论是从逻辑义还是语境义来说,都看不出楚臣有“己贰”的可能,所以俞樾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
晚清朴学大师俞樾在训诂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均收录于其皇皇巨著《春在堂全书》中。以上诸例虽然未能全部展示出俞樾基于平衡对称观念的训诂实践,但足以揭示出他对汉语语句结构特性的整体认知与具体运用。俞樾不仅采用汉语语句的平衡对称性进行释词辨义,而且在参考原书内证、异文佐证的基础上,极力证明这一规律在汉语语句结构中的普泛性,提出了不少新思考、新见解,对后学往往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尽管俞樾在运用平衡对称观念时,也存在一些矫枉过正的弊端,如过分关注语句是否达成对称而忽视具体语境,以及轻易改字等,但这种对汉语语篇结构独特性的深入思考是值得今人借鉴的,并可借助于这一视角来重新审视、持续挖掘《古书疑义举例》中的具体文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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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Yu Yues Exegesis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Balance and Symmetry
Wang Qianqian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22, China)
Abstract:Balance and symmetry is a kind of aesthetic concept deeply rooted in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of Chinese people. The thinking structure and language structure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are characterized by balance and symmetry. Yu Yue, a schola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pplied this rule to exegesis practice. He often interprets the meaning of word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balance and symmetry of the structure of texts and sentences, and solves some problems that predecessors have not been able to explain well. However, Yu Yue sometimes exaggerates the restriction of this symmetry to the text, which also causes the far-fetched solution of part of the explanation.
Key words:Yu Yue;balance;symmetry;exege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