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迹日常与幻异想象:论周于旸的传奇化写作

2024-06-11 05:47
写作 2024年1期
关键词:魔幻传奇科幻

仲 雷

“传奇”是中外小说共有的叙事传统之一,它不仅是一种小说体式或类型,也逐渐成为一个美学术语,是小说叙事的基本特征与传统。叔本华说:“小说家的使命,并不在于叙述伟大的事件,乃是使细小的事件变得引人入胜。”①[德]叔本华:《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叔本华随笔和箴言集》,李小兵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06页。传奇化写作可以增强小说的戏剧性和情感性,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并传达出丰富的文化和艺术价值。从文学史的背景看,传奇性叙事作为古典小说的重要创作要素,深刻影响着中国现当代小说的文体演变与叙事模式的转变。随着不同代际作家的艺术接力,当代小说日益彰显文化品格,这与对“传奇”的文学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有关,周于旸的小说即是如此。周于旸是一位95 后新锐小说家,出版过《马孔多在下雨》和《招摇过海》两部小说集,曾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决赛。他的小说以其新鲜的意象和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结构吸引读者,具有鲜明的传奇色彩。周于旸在小说中对时代的敏感把握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使其作品在当下社会中具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虽然身处在一个多元化、信息化、快节奏的时代,但他并没有简单地停留在对时代表面的描绘上,而是深入挖掘了隐藏在背后的社会心理、文化冲突和人性。他用自己的笔触描绘了一个个鲜活的角色,他们既是时代的产物,又在不断地与时代产生摩擦和碰撞。在周于旸的笔下,现代经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变得具体而生动。他通过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安排以及想象力的运用,将现代经验转化为一个个具有强烈现实感的画面。这些画面不仅反映了当下社会的种种问题,也揭示了人们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的无奈、困惑和追求。周于旸在关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同时,也通过魔幻或科幻的方式描绘生活的别样图景,展现出青年作家锐意进取的实验勇气,这也为当代小说的传奇化写作带来了新的活力。

一、逃离日常:生活隐身术与命运轮回

在当代青年作家中,周于旸是一位独具个性的写作者,他在小说中常常探讨“逃离”这一文学主题。逃离,作为周于旸小说的核心元素之一,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意蕴和哲学启示。逃离本身是生活中的常见行为,但在周于旸的叙述里,它不仅是身体上的远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更包含着对社会、对人的存在的反思与追问,以及反抗现实的无奈与宿命轮回。

逃离在周于旸的小说中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身体的远离。他通过描述人物的旅行、流亡、迁徙等情节,展现了对环境的不满与追求更好生活的渴望。这种身体上的逃离不仅体现了个体对狭小、贫瘠、逼仄生活空间与环境的不满,更是对现实世界的本能反抗,是一种力求自由的痛苦挣扎。《招摇过海》讲述一个要逃离渔民身份,放弃家庭,去追随哥伦布脚步的寻宝传奇故事。曾传裕是一名“渔二代”,但他不愿重复上一代的渔民生活,大学毕业后因为在职场上屡受挫折,他不得不回到充满鱼腥味的小镇,靠打鱼为生。他打捞过鱼雷,受过政府表彰。在他捕获的重达千斤的咬陆鱼被主管部门夺去后,他意外捡到海上漂流瓶里的藏宝图,最终留下“人生在世,如鱼游网”这句话,奔向大海的召唤,踏上寻宝的人生旅行。周于旸还擅长讲述关于流亡、迁徙的故事。在《如虎之年》里,祥河村因连年荒灾受到重创,逃荒队长陈秋松带领年轻村民离乡逃难,把粮食留给村里的老弱妇孺,以流亡的方式代替父母去迎接死神。《比天之愿》则是讲述一个拓荒与迁徙的故事。小说围绕处在蛮荒时代的东隅村而展开,当村长沉浸在对村史的考古时,张迢与其祖父张河图则向往村外的世界与文明。张迢乘坐祖父的热气球,离开与世隔绝的东隅村,翻山越岭,开启一段不知所终的勘探与迁徙之旅。

周于旸小说中的人物试图通过各种方式逃离他们的困境,这些困境可能源自他们的生活环境,也可能来自他们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周于旸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逃离”并非是他预设的主题,而是在其写作过程中发现的共性。“中学时代的周于旸就将写作视为一种逃离,他逃离课本,逃离题海,却在想象的世界里肆意横行。”①罗昕:《95 后作家周于旸:“逃离“是一个很难逃离的主题》,澎湃新闻,网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971264,发表日期:2023年10月18日。在他的笔下,青春的逃离是反复出现的话题。《月亮照常升起》既是一部描绘青春成长历程的小说,也是讲述如何逃离学校的故事。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2007年的一个傍晚,四名高中生聚集在车库,用从物理实验室偷来的放大镜,在太阳光下点燃烟头,以此决定要成为“流氓”,并进行各种幻想。小说主要描述他们如何在这个晚上成为“流氓”,并在后续的生活中,他们如何按照各自的方式逃离学校和学生身份,去寻找重新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在故事中,主角们荒诞不经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他们面对现实生活困惑与迷茫之后的自我逃避与无所适从,最终主人公江树将写作作为“逃离”的武器,以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方式与其混乱的生活达成和解。

在周于旸的小说里,还可以看到许多生活中的隐性逃离者,他们对现存的生活状态不满,试图通过爬上吊塔、独坐树上、跳入火车、登上飞船、遁入迷宫、钻进魔方以及架上秋千等方式,逃离日常,前往未知的远方。远方充满危险,但现实的压力与环境的束缚,赋予他们追求个人意志与个体自由的勇气与毅力。面对凌乱无章的现实秩序,有的选择在生活中隐身,失意者以退让的方式获得自我免疫性的保护。《雪泥鸿爪》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作家的一次旅行经历,通过高铁之旅的观察和想象,周于旸创作出这部关注普通人生活中的复杂情感与思考的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某工业小镇的故事,主要围绕两个小孩对一辆火车的兴趣而展开。江锋和樊雪自幼相伴成长,他们是邻居,各自为伴,并不孤单。在玩捉迷藏时,江锋说自己学会了隐身术,向樊雪做了成功的展示,但这只不过是男孩的障眼法。樊雪的家庭出现了变故,父亲丢了工作,母亲也生意惨淡,家很快就垮掉了。在一次被父亲打了耳光之后,樊雪逐渐对家庭和生活失去了信念。某个夜晚,当樊雪和江锋面对空荡荡的火车时,樊雪纵身一跃,跳入黑暗的货车车厢,发生不幸的意外。从此,樊雪以隐身的形式一直活在父母的生活中,也隐藏在江锋的世界里。直到二十年后,江锋再次回到小镇,此时的他已经成家立业。在大雪纷飞的早上,他爬到小镇对面的山丘上,寻找隐身多年的樊雪的踪迹,直至樊雪彻底消失后,才幡然醒悟,死亡才是真正的隐身术。周于旸是一位擅长写开头和结尾的作家,他的结尾反转和开头抓人的特色在这篇小说中有充分的体现。作家通过频繁切换叙事角度,来叙述一段关乎成长的故事,并告诉读者,只有勇于脱去生活的隐身衣,擦去过往创伤的痕迹,才能真正发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周于旸小说的逃离叙事并非简单地追求个体的解脱,而是渗透着作家对逃离的能指思考。在他的叙事迷宫里,有的逃离是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反思与批判,如《北冥有鱼》中的林战月不屈于黑帮势力而最终入狱;有的逃离是对人性和自我存在的探索,如《招摇过海》里的曾传裕离开原有的渔民视角才能发现生活的宝藏;有的逃离则是寻求心灵的释放与满足,如《前有饮水处》通过一个猎人复仇的故事,讲述了人若执着于仇恨最终只能带来无尽的虚妄。小说结尾写到,猎人为义父复仇之后并没有随之产生满足感,而是“遁入了宏大的虚无之中”,因为“复仇本身就是一座悬崖”①周于旸:《招摇过海》,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31页。,他最终攀到井上,扣动扳机,让世界又归于平静。寓言诗人拉·封丹曾说过,一个人常常会在他逃离命运的路上遇见命运。周于旸也认为,作家对命运的书写包含了对命运的抗争。周于旸笔下的逃离者多数是命运的抗争者,他们不甘心成为现实秩序的妥协者,而是以打破现有规则或退出既定生活的形式进行孤独的抵抗,但最终又陷入命运的轮回,回到生活的原点。《命里有时》的大学退休教师郑广廷,在一次梦中得到神秘预言,十年前学生送给他的手表是其生命倒计时的象征,手表停止的那一刻就是郑广廷死亡来临之时,这与几年前在算命摊上听来的“暗楼连夜阁,机芯似人心”不谋而合。郑广廷为了延缓死神的脚步,花高价重新修表,并时刻观察手表的状态。但郑广廷的谨慎保护却缩减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手表因被外孙拿走而遭损坏,外公与手表的秘密,也成为外孙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对命运的抗争,最终招来了命运的嘲弄。

二、孤独迷宫:代际冲突与爱的错位感

在小说的叙述结构上,除了采用“逃离”的方式来构成叙事逻辑之外,周于旸更多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秩序与俗世生活,即便写的是过去的故事,作家也会抽离具体的历史背景,以突出现实生活的琐碎与庸常。周于旸曾表示,在中国作家中,他曾学习过张爱玲的语言和写作技法。张爱玲对世俗生活与人性冷暖进行冷静地观察,形成了“俗世传奇”的叙述风格,影响了很多当代作家,尤其是他们对当代都市生活的书写。在周于旸的小说里,可以找到当代城乡人际关系的改变所带来的复杂情感,无所不在的孤独感、代际矛盾与冲突以及爱的无助与错位感。他通过缓慢的叙述节奏,讲述当代人的日常琐事、情感纠葛和矛盾斗争,揭示世俗生活的纷繁与复杂。

周于旸的小说以细腻独到的笔触描绘了现代生活中人类的孤独与疏离,表现现代人与周围人或环境的隔离与脱节的状态。“孤独的感觉是所有焦躁的根源”①[美]艾瑞克·弗洛姆:《爱的艺术》,赵正国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2页。,现代人从出生到成长,直到老去,时刻都处在一种漂泊孤寂的状态,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有限性存在,无法完全融入其他人的生命中。《如虎之年》中的陈问渠出生后便与孤独相伴,他本是望江村夏家子孙,一场洪水夺走了全村老少的性命,只有他被装在棺材里才存活下来,后被陈秋松收养。独特的出身经历和成长环境,让陈问渠变成一个性格怪异、内向独立的孩子,他始终无法融入任何群体,永远一副沉默寡言的状态,唯一的玩伴是伴随其长大的老虎花果。后来花果被当作赚钱的工具而离开陈问渠的时候,陈问渠再次陷入了孤独状态,“他的存在感稀薄,游走在社会的边缘地带,仿佛一粒橡皮屑,完成工作后便被随手拂去”②周于旸:《马孔多在下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91页。。周于旸对青春与成长的孤独书写在《月亮照常升起》《大象无形》《雪泥鸿爪》等小说作品中皆有表现。在成人的世界里,孤独更是摆脱不掉的精神束缚,它是自发的主体经验,也是安放平和内心的处所。《北冥有鱼》中的林战月在出狱之后前往北极看格陵兰鲨,而不是选择回归家庭,因为他在这条经历了四百年沧桑的鲨鱼身上看到了一个孤独的灵魂,这是他终其一生想要追寻的目标,也是他耗尽精力挣扎的归宿。《马孔多在下雨》是周于旸对书写人类孤独意识的大师马尔克斯的纪念。小说处处弥漫着一种孤独氛围,房地产富商建造的马孔多城是一座迷宫花园,走进其中的每个人都无法找到最终的出口,但它却散发着强大的魅力,诱惑着人们走进迷宫,在享受孤独的同时,也在寻找一种归属感。无论是童年还是成年,周于旸小说的主人公都有相似的孤独内核,但这种精神内质并没有被作家叙述成人物生存的困境,相反,找到了孤独与自由之间的平衡点。在自由的状态下,现代人可以享受孤独带来的一份内心安静与命运归宿。

代际冲突也会导致孤独意识的产生,一个时代确凿无疑的观念会成为下一个时代的难题。在周于旸的叙述故事中,年轻一代与上一代人之间常表现出矛盾与隔阂,他们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与行为习惯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加上快节奏的城市化进程和家庭结构的变化所带来高压力与低沟通,使得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始终处在一种紧张、对峙的状态。《鹦鹉螺纹》讲述了一个以父子关系为主题的故事,借助“永动机”的意象呈现父子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与情感纠葛。自称“外星人”的王悲喜虽有怪异的天赋,但在他的父亲物理教师王通华和其他人的眼里,王悲喜只是个低能儿,是被王通华设法遗弃、被老师同学嘲讽的对象。弟弟王秋冬的降生,更是预示着王悲喜在家里的边缘化处境,加之辍学、失业带给王悲喜的挫败感,发明“永动机”成为他在世上存在的唯一价值,他以违背科学意志的方式去摧毁父亲一生的固执与偏见。小说结尾写到,父子间的冲突因带有鹦鹉螺纹的“永动机”的成功运行而逐渐化解,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化解方式只是一次无奈的寓言,“永动机”被隐藏的人为设计操控着,人间奇迹不会真实发生,两代人的隔阂无法彻底消弭。除此之外,周于旸在其他小说的叙事中也或多或少地涉及代际问题。《岛的周围全是水》里孟先觉与母亲廷芳之间的矛盾表现在父母对子女的控制与束缚上,儿子始终生活在母亲的监视之下,形成这种畸形的母子关系的原因是在孟先觉六岁时,在城里打工的父亲死于一场工地事故。城市对母亲来说是恐惧的来源,为阻断儿子与城市的联系,母亲始终将儿子禁锢在家里,与其说这是出于对儿子的“保护”,不如说是母亲在小心呵护自己内心的脆弱。周于旸通过魔幻的方式,让孟先觉消失在魔方的世界里,留下母亲祥林嫂似的佝偻的身影。《云顶司机》的吴伟廉为防止儿子在去学校的路上偷进游戏厅,故意找了学校附近工地塔吊司机的工作,他以“上帝”的视角每天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最终在一次暴风雨中跌落“神坛”,以悲剧性的结局完成两代人冲突的和解。

现代人的孤独感还体现在爱情的异化上。在快节奏生活的压力下,因缺乏深度的情感交流,高期待值与现实的落差,以及物化的恋爱观念,人们在欲望的旗帜之下沉迷,述说着得不到爱的苦闷。周于旸不是擅长编织爱情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说也不以爱情神话作为创作主题,但在描述当代人的生活状态时,读者依然可以发现有些主人公因情感的荒诞和错位而陷入孤独的莫比乌斯环。《不可含怒的日落》是周于旸为数不多的表现青春与恋爱题材的小说。小说依然披上一层奇幻的外衣,即十六岁的“我”为了追上心仪的女孩刘青彤,坐在由美术室偷来的纸片而折成的巨型纸飞机上,从学校窗口乘风跃起,飞出两米高的围墙。刘青彤因小时候看到父亲的意外死亡而形成古怪的性格,无法融入学校生活而辍学离开,给“我”留下一段两人共同密谋逃学、乖张叛逆的青春记忆。十年后的“我”生活平淡,从别人介绍的女友口中得到了昔日恋人的点滴信息,为弥补时空所造成的爱的错位,“我”决定去寻找丢失的情感,却不得不再次坐上纸飞机,才能抵达爱情遥远的彼岸。此外,《马孔多在下雨》《大象无形》中的夫妻关系是冷漠而充满着物质性的,在周于旸的叙述逻辑里,没有真正的爱情的婚姻,是一个人堕落的起点,为孩子的成长埋下难以名状的心理阴影,这也是造成代际关系紧张、催生孤独意识的原生性因素。

三、传奇新变:魔幻与科幻的交叉遇合

有学者曾指出,“当代中国小说的复兴,小说艺术在某种程度上的成熟,其文化含量与美学神韵的日益凸显,都与古典小说中的‘传奇传统’的恢复有密切的关系”①张清华:《传奇——当代小说诗学关键词之三》,《小说评论》2012年第3期。。传奇性在当代小说中“复活”,并创造性地形成了多种传奇叙事模式,从十七年时期的革命英雄传奇,到新时期的俗世传奇、新历史传奇,再到21世纪以来“70后”和“80后”作家对“传奇”文体血脉的延续,当代作家“在传承中国古典‘传奇’文体传统上更为自觉,也更有艺术成效”②李遇春:《“传奇”与中国当代小说文体演变趋势》,《文学评论》2016 年第2 期。。作为一名“95 后”青年作家,周于旸在小说的传奇化写作上,没有完全照搬前辈作家写作经验,而是发挥更大的想象力和创作力,既吸收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也融入了科幻因素,让魔幻与科幻在小说文本中碰面对撞,变换出淡淡的奇幻色彩。

翻开周于旸的小说集,人们往往会被那些充满魔幻色彩的故事所吸引,并在作家飞扬的想象力和舒缓的叙事节奏之间进行一次美好的阅读享受。从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的书名上便可发现,其魔幻性书写深受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在叙事策略上,周于旸将超自然元素与日常世界并置,把超凡脱俗的神秘事件或魔幻现象融入平凡人类的经验之中,让读者感受到不可思议又不乏真实感的体验。《退化论》是一篇具有魔幻因素的逆思维小说,讲述了人走进动物园,退化为供人观赏的动物的故事。入园之前的主人公在家庭和事业上皆遭遇挫败,他与只有坐在树上才能演奏的妻子的感情无法维系下去。由于无法忍受长期的情感内耗之后,他砍断了后院的梧桐树,这预示着斩断了他与家庭的关联。在公司内部的斗争中,主人公也不幸成为替罪羊,沦为他人的笑柄。于是,他决定退出社会秩序,逃离生活法则,与动物园签订协议,自愿住进铁笼里,作灵长类动物的展览品。长时间的笼中生活,主人公让出理性,长出兽性,最终退化成一只大鸟,直到长出翅膀,飞向天空。当人们普遍追求功绩和更高的成效时,主人公选择的是退化,一个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退路。周于旸魔幻性的情节设定,意在表达对现代人生活困境的关注,揭示在社会关系中存在人与他人,以及人与自己的异化问题,引发人们对人性、社会和生存状态的深刻思考。周于旸在《岛的周围全是水》里也采用了相似的魔幻叙事结构,孟先觉被闭塞的环境折磨到接近崩溃,当他拼成魔方之时被吸入其中,而魔方的出口在岛的另一边,实现了一次奇幻的“逃离”。这篇小说意象丰富,以一个神奇的魔方为中心,构建了一个魔幻、奇妙的世界。同时,作家将母子冲突、夫妻不和等现实问题与思考融入故事的叙述中,丰富了小说的主题与内涵。

周于旸小说除了具有魔幻的情节设定之外,还加入了丰富的科幻元素,如《穿过一片玉米地》中的小鸟号飞船,《鹦鹉螺纹》中的永动机,《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电子波浪与虫洞,《命里有时》中的祖父手表等等。周于旸在科学知识的基础上,拓展文学的想象空间,通过对外星生命、时间旅行等科学元素的想象和描绘,展开对未来世界的构想。不过,周于旸并不是一位科幻作家,他以科幻的笔法去探讨代际关系、时代变革与心灵冲突等主题,引发读者对现实世界复杂无序的思考。《穿过一片玉米地》是周于旸作品中科幻色彩最强的一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罗曼诺夫的人如何奔向宇宙,最终成为外星人的故事。罗曼诺夫在6 岁时见过宇宙飞船,能与外星人交流玩耍,这引起了他对地外世界的好奇心。他长大后终于成为一名宇航员,加入“归巢计划”,而与他一同进入太空执行任务的宇航员法捷列夫竟然是外星人,曾与6岁时的罗曼诺夫沟通交流过。他们进入太空后,苏联解体,变成被遗忘的太空角落,于是他们离开地球,向外重新寻找生存空间,成为孤独的外星人。小说通过罗曼诺夫的经历表现了“命运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圆”①周于旸:《马孔多在下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35页。的主题,体现了周于旸对宇宙地域性叙事的独特尝试。此外,周于旸还塑造了许多专注于科学实验、性格古怪的人物形象,如《鹦鹉螺纹》中的王悲喜、《前有饮水处》中的蓝胡子、《岛的周围全是水》中的张梧华、《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何仁觉等。他们对科学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心,但在现实环境中又表现出某种偏执与张狂,周于旸通过这些人物的速写强调科学、道德与人性的复杂联系。

从小说的具体表现手法上看,魔幻与科幻有所不同。魔幻叙述借助神秘、超自然的元素来构建故事,而科幻则是基于科学的预测和想象来构建未来世界。尽管魔幻与科幻属于不同的概念范畴,但在周于旸看来,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魔幻与科幻皆是构造小说传奇结构的重要手段。周于旸在一次采访中表示,《百年孤独》有很多科幻的元素,只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第一代族长实际上是位科学家。因而,周于旸的写作并没有纠结于具体概念或类型,而是博采众长,让魔幻与科幻在他的小说世界中碰面,借助魔幻、科幻的外衣来观照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心理世界,以此寄托作家的现实反思。《子宫移民》采用科幻、魔幻的叙事元素,影射多个残酷的现实问题。小说想象奇特,女性子宫可以人为设置成多个出口,婴儿能够跨越不同的母体,选择不同的出生通道,甚至已经降生的婴儿能够重新钻回母亲的子宫,实现逆生产。纺织女工唐穗意外怀孕,到医院生产时,被妇产科主任方康通过技术干预将刚降生的婴儿转移到他的妻子的子宫,以秘密的方式完成一次魔幻式的“代孕”。唐穗察觉后,被方康转移到精神病科,女工的哭诉便成为狂人呓语。这篇小说以别出心裁的视角探讨了许多尖锐的社会问题,如科学伦理、人性阴暗、社会腐败、大龄婚恋等诸多社会现象,可以引发读者对相关现实问题的思考。

在周于旸的小说中,传奇化写作不仅展现了他对于生活的深刻洞察,也体现了他对于艺术的独特追求。通过巧妙的情节设置和丰富的想象力,周于旸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无尽的惊喜和触动。周于旸的小说具有魔幻、科幻、逃离、孤独、命运等多种传奇性元素,情节设计匠心独具,往往出人意料,充满惊奇与悬疑。他巧妙运用巧合与误会,使故事更加曲折离奇,同时结合现实与超自然元素,营造神秘氛围。在人物塑造上,他擅长刻画个性鲜明、魅力独特的人物形象,使人物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丰富的情感表达,他揭示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鲜活,富有传奇性。此外,周于旸的语言风格也是其传奇化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文字优美生动,用词精准,富有诗意。善于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使语言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同时,他独特的叙述风格,融入非线性结构和时空跳跃,使故事更富有张力和节奏感。通过对周于旸小说传奇化写作特征的研究,我们得以更深入地理解其作品的艺术魅力和价值所在。作为一位被赞誉为“极高天赋”的青年小说家,周于旸自初登文坛以来便展现出独特的才华。凭借飞扬的想象力、明亮的语感和轻盈的节奏,他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关注与喜爱。通过不断的创作实践,周于旸在“魔幻与现实的交界点”上不断拓展文学空间,逐步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成为文学新军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猜你喜欢
魔幻传奇科幻
安-225,昨日的传奇
PL-01:科幻飙车党
漕运,一段行走在水上的传奇
到达科幻里的未来
雍措“凹村”的魔幻与诗
魔幻与死亡之海
白煮蛋的魔幻变身
坚持,造就传奇
逍遥传奇
“魔幻”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