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周朴园对待鲁侍萍的态度让人感到矛盾,一方面觉得他深爱侍萍,一方面见到侍萍后判若两人,又觉得他虚伪、伪善。那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呢?笔者从创作角度出发,从以下几个方面解读周朴园矛盾心理的原因。
一、丰富周朴园人物形象,展现人性的复杂
面对繁漪,周朴园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丈夫;面对两个儿子,周朴园是一个威严的封建大家长;面对社会,周朴园是一个残忍贪婪的商人。在家庭和社会中,周朴园所展现的都是他人性中灰暗的一面。而面对他心中的侍萍,却难得有了一丝深情,怀念侍萍也为他的性格色彩增添了一笔亮色,为读者和观众看待周朴园提供了不同角度:即他也有作为人有情感的一面,而不是一个阶级概念化的符号。
从反面思考,如果周朴园只是一味地冷酷无情、自私自利,我们对这个人物的看法就不会有如此大的触动。从性格结构上说,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艺术典型的性格应该具有二极性特征,不是单一化的,而是包含着肯定性的性格因素和否定性的性格因素。它们的有机统一才能构成真实、生动的性格形态,才会让人物形象具有感染力和信服力。作者写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正展现出二极性格中的另一极——深情。周朴园不仅有资本家的心狠手辣,还有人性的情感温存的一面,在他身上仍然可以窥见他对侍萍的浓浓深情与苦苦追忆,二极性格特征增加了周朴园这一人物形象的丰富性。
从正面看,周朴园的人物性格也在对侍萍的矛盾心理的博弈中,有了起伏和层次的变化,在这种层次和变化中,充分展现了周朴园性格的矛盾、复杂性特征。从时间线上分析,周朴园在年少时爱上了佣人梅妈的女儿侍萍,当要娶有钱人家的小姐时,又把刚生产完第二个孩子的侍萍赶出门去。如果爱上侍萍就对她负责到底的话,周朴园就会变成一个好人,一个有责任心、有良心的大少爷。但作者偏偏写他抛弃妻子,奔赴钱财和门第,这是他对待侍萍时人物性格的第一次变化,展现的是他的狠心和势力。第二次对待侍萍时人物性格的变化是在他与周萍的对话中展现出来的:“(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具)这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總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30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包括后面周朴园和鲁侍萍在周公馆相见,谈起无锡,讨论到30多年前梅小姐的事时,还夸侍萍贤惠、规矩。这些地方开始展现出周朴园性格中非阴暗的另一面,至少表面看来对周萍生母侍萍很是怀念和深情。第三次对待侍萍时人物性格的变化是两人相认后,周朴园马上用严厉的语气质问侍萍:“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30多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瞬间,一个深情的形象被打回常态,又露出了30年前刚抛弃侍萍时的丑恶嘴脸。第四次变化是怕侍萍暴露以前的事,借机说保留侍萍的习惯和喜欢的家具以及记得她的生日等以弥补自己的罪过。表面看怀有愧疚和歉意,实则更多的只是怕侍萍曝光这段关系,为缓和关系才又提起了怀念她的事。
在周朴园对侍萍的反复态度中,我们看到了他性格的起伏变化,与他内心最真实的、最复杂的各方利益的权衡。以矛盾心理为背景,加上侍萍的出现,在周朴园性格态度的反复切换中,作者更容易直观地把周朴园的多面复杂的性格呈现给读者,通过周朴园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完成了这一人物性格的构建。
周朴园对侍萍的反复态度表面看是非常矛盾,但对于周朴园性格的塑造来说却是不矛盾的。于邪恶、冷漠、自私中给予念旧又深情的描写,正是曹禺先生对于人性的窥察才会让周朴园从一个戏剧人物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
二、推动情节发展,促成“雷雨”到来
在《雷雨》中,周朴园复杂的性格戏里的戏剧冲突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周朴园与繁漪的矛盾、周朴园与周萍的矛盾、周朴园与鲁大海的矛盾、周朴园与鲁侍萍的矛盾,可以说周朴园几乎是《雷雨》矛盾冲突的源头,而这个源头的源头还是得回到周朴园复杂的性格导致的与鲁侍萍的矛盾冲突。在《〈雷雨〉序》中,曹禺先生谈道:“‘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1]
周朴园与鲁侍萍的矛盾,在《雷雨》如此密集且强烈的矛盾冲突纵横交错的体系中,处于引领的地位,而剧情的转移来源于周朴园对待侍萍的矛盾心理和矛盾行为。 周朴园30年前爱侍萍然后抛弃她,让周朴园开始从规则的叛逆者走向规则的规训者,为后面自己的“侍萍情结”[2]埋下了伏笔。30年来,他的“侍萍情结”发作,他在家保留了侍萍喜欢的东西,按她的喜好摆放家具,保持着她不喜欢开窗的习惯,甚至记得她的生日。这些布置、习惯和周朴园对当年侍萍的溢美之词,让侍萍重新拾起了曾经的爱恨、伤痛与回忆,才会有第二幕中两人的对峙争吵和对往事的回忆。30年前,鲁侍萍刚生产3天就被抛弃,后又抱着大海投湖自尽,被人救起来后嫁了人,过着普通的生活。试想,这样的遭遇,侍萍应该对周家和周朴园恨透了,怎么会在意外来到周家后,看见周家眼熟的家具布置,甚至看见自己的照片,明白这里是周家后还待在原地不走呢?深究其原因还是侍萍对周朴园的感情并未消失殆尽。周朴园对侍萍的念旧行为,让侍萍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至少她觉得周朴园并未忘记她,还希望能和他对峙个明白。这才使得侍萍没有走,甚至还不停地和周朴园搭话,讨论起30年前梅小姐的事,进而说出身份,达到争论的高潮。没有两人身份的公开,很多关系便也会消失在未知当中:侍萍不会知道儿子和女儿是在周家做工,不会知道大海带头反抗的是自己的父亲,不会知道亲兄弟视如仇敌,更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和同母异父的哥哥谈恋爱。
“侍萍情结”是周朴园最大的心病,也是他性格特征复杂、矛盾的重要原因。他选择以重现旧物、保持侍萍以前生活的习惯等方式去缓解自己的“侍萍情结”,因而间接激发出侍萍30多年前的痛苦回忆,以及对当年那个周家大少爷复杂的爱恨情仇。他的“侍萍情结”为后面冲突的爆发提供了可能性,继而后面所有的故事才有机会从这里生发、扩展出去,酝酿着最后惊心动魄的“雷雨”。
三、善恶与美丑错位,作品更具审美价值
朱光潜先生的文章《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审美的》提醒我们用不同眼光看待事物,所看见的东西便会不同。大家之所以会对周朴园性格有诸多看法,也是由于角度不同导致的。回到作品本身,《雷雨》属于话剧,而话剧又属于文学作品,对于一部文学作品而言,更应该从审美的视角来解读,这样才会更加贴近文本,更加真实。
从作品本身出发,作者写周朴园的矛盾心理不是为了让读者评判他是否真爱过侍萍,或是猜疑他是不是虚伪、伪善,而是让人物在善恶与美丑的错位中,使作品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这也是作者为什么要把周朴园写得如此矛盾的重要原因。
孙绍振先生在《审美价值结构与情感逻辑》中,把真善美三者的关系归结为“错位”,“在不完全脱离的前提下,错位的幅度越大,审美价值越高,反之错位幅度越小,则审美价值越小,而完全重合则趋近于零”。[3]他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追求主要不在善恶,而在于美丑与善恶的错位。从这个角度看,很多人物形象都可以得到不极端、不单一的解释。例如:繁漪是不是一个坏人?从道德价值来看她是恶的,但她把情感看得和生命一样,抓住周萍进行努力的挣扎和自我救赎的行为却是美的。在绝望中开出恶之花,却成了丑之美。以同样的方法来看周朴园,首先把他拉回文学审美层面,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矛盾心理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周朴园抛弃侍萍和孩子,奔赴有门第的大小姐是恶的,但怀念侍萍,家里保留她生孩子时布置的模样却是美的;在与侍萍争论时,想拿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弥补自己的一点罪过是美的,但把金钱的实用价值凌驾于侍萍对他的感情价值之上却是丑的。将审美价值与实用道德价值拉开一定距离再来看周朴园这个人物时,对人物的解读会更为客观准确。周朴园不是精神分裂而表现得时好时坏,而是周朴园背后的作者对于人物如何表现主题、如何更具审美价值的准确把握,才会呈现出这样一个复杂、矛盾的周朴园。
这种矛盾心理在突出周朴园对待鲁侍萍的特殊情感上有重要作用。如若周朴园对侍萍只是平常的情感,这种情感就不具备艺术价值。正是在大部分读者自主地从阶级态度出发,认为资本家天生就带虚伪、伪善的性格特征的时候,作者再来写他怀念侍萍的诸多细节,反而更加深化了他对侍萍独一份的特殊情感,而在这种特殊的情感矛盾中,会带给我们巨大的审美震撼。也只有在他与侍萍的感情矛盾中反复拉扯,《雷雨》才具有审美价值。
四、完成“自我”救赎,突出悲悯主题
作者曹禺在《雷雨》的序言里写道:“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我是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4]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是站在剧中所有人物命运的外面来进行创作的。无论人物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社会地位、有怎样的爱恨纠葛,都逃不过那口束缚人的“枯井”。看似高高在上且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的周朴园,亦是这口残酷枯井里的人,也难逃需要他人救赎的命运。
当情感超越不了现实时,周朴园选择在怀念中去纪念活在他心中的侍萍。这种怀念不需要成本,不需要权衡利弊,也是一种使自己良心得到救赎的绝佳办法。周朴园也可以选择忘记侍萍,活得毫不在乎,可他一定是对那个温柔、体贴,甚至还给自己生过两个孩子的侍萍怀有愧疚和念想,才会良心不安。这才用恢复与侍萍生活过的家的家具的布置和保持侍萍生完孩子后的生活习惯来进行自我救赎。这是周朴园在宿命中的挣扎与反抗,可作者并未让他成功挣脱,而是让侍萍再次出现,面对面地拷问着周朴园的内心。这时,他怀念的侍萍不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人了,这个具体的鲁侍萍还让他生出利害关系,使他怀疑她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不利的地方。当现实利益大过了情感,周朴园又一次将自己重新置于“枯井”之中,自我救赎也未能成功,因为他并未堅持自己的愧疚,而是再次展现出了冷漠和绝情,这样短暂的歉意也不会得到侍萍的谅解。不可否认的是,即使他的深情是如此的短暂,我们仍然不能否认周朴园爱过侍萍,也真心怀念过侍萍,也想救赎自己的事实。
作家饶有深意地把周朴园放在一个忏悔的框架内,以此来解构他在利益社会中的拼搏、争斗、算计、付出的价值意义,而侍萍的出现又将他打回常态,还原了那个冷漠、自私、无情的周朴园。周朴园被打回原形后,自我救赎也变成了一件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因为他的忏悔并未得到侍萍的原谅,也并未让自己真正心安。在这个意义上,周朴园所做的所有怀念、愧疚、歉意都归于虚无,变成一件“虚伪”的事情。
跳脱出剧情人物身份所带来的主观价值情绪,再去俯视这口“井”里的周朴园,从他自我救赎到毫无意义,读者也能产生一种悲悯之感。他对侍萍的怀念以及反复的态度加深了与本身爱过的人的矛盾,继而陷入更深的纠缠,也最终酿成了《雷雨》悲惨的结局。
作者简介:杨杰(1998—),女,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注释:
〔1〕曹禺.曹禺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8.
〔2〕杨朴.爱情情结和阶级意识的纠葛与冲突——《雷雨》周朴园与侍萍重逢一场戏的精神分析[J].文学评论,2010(3):35-41.
〔3〕孙绍振.审美价值结构与情感逻辑[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曹禺.曹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