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权 丁楷伦
1946—1949年作为大时代背景的微观侧面,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特别关注的重要时间点。抗战胜利之后,左翼文艺已然成为最强大的文艺力量,逐渐左右着当时的文艺界。这种所谓的“左右”,就是“决定文学界走向,对文学的状况实施‘规范”。洪子诚先生对此还有相当精当的概括:“到了40年代后期,更成了左右当时文学局势的文学派别……他们在抗战之后的主要工作,是致力于传播延安文艺整风确立的‘文艺新方向,并随着政治、军事斗争的展开,促成其在全国范围的推广,以达到理想的文学形态的‘一体化的实现。”①政治与军事力量带来的文学、文化生态的彻底转换,最终借用的是文学会议这一形式来确认的,这就不得不提及1949年7月2—19日举办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文学史称“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对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文学史教科书往往过重强调了解放区文艺与国民党统治区文艺的“团结的大会”和“胜利的大会”之场景叙述②,忽略了背后存在的问题和维度,这就是解放区文艺内部存在的历史纠葛。近15年来,黄发有、斯炎伟、王秀涛等学者关注于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相关成果揭示了这一文艺会议背后的“复杂性”③。
孫犁作为解放区文学较为重要的作家之一,曾被杨联芬称为“革命文学的‘多余人”④。他在1946—1949年的境遇和状况到底如何,学界站在新的历史高度和丰富文献资料厚度上,是可以进行学理的回溯和反思的。本文主要聚焦于1949年7月前后的时代背景,试图窥探作为个人的孙犁此时遭遇的文学困境。但要真正对这一问题形成比较清晰的历史叙述,还得重新观照1946年延安文学的传播路径,其中之一就是文学选本的编纂与推介。这里,我们先把眼光转向1946年6月出版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
一、《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
《李有才板话》的编选与孙犁的“缺席”
对于中国新文学界来说,1946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年份。随着抗战的胜利进而对包括原有日据沦陷地区的全面接管,作为二战期间民族牺牲最惨重的国家,中国被国际社会承认和接纳,并逐渐担负起重要的国际责任和参与重大国际事务的处理。对中国战时文学、文化的进一步认识,也是西方文化界所期待的,费正清博士建议美国国务院邀请中国文化界代表前往美国讲学。除学界周知的老舍(讲抗战文学)、曹禺(讲抗战戏剧)被邀请之外,延安边区的文艺代表、时为延安大学校长的周扬(讲战时的延安文学)也在被邀请的人物之列。这是西方文化界对中国共产党领导、治理下的延安边区的政治与文化的某种期待。为顺应向西方文化界介绍延安抗战文学成就的要求,边区政府加快了编辑文艺书籍,以作为载体真正呈现其文学成就,这就不得不说到周扬领衔主编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和《李有才板话》。
《解放区短篇创作选》分为两辑,第一辑为“小说选”,第二辑为“报告选”(即报告文学作品选)。这里,我们主要关注第一辑“小说选”,它与孙犁的文学处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编选者们(应该不仅仅是周扬一个人的行为)主要着力于重要短篇小说篇目的“打造”与“精选”,这个选辑内收录的小说为《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孔厥)、《我的两家房东》(康濯)、《卫生组长》(葛洛)、《租佃之间》(束为)、《一天》(丁克辛)、《李勇大摆地雷阵》(邵子南)、《真假李板头》(刘石)、《龙》(韦君宜)、《陕北游击队历史故事》(高朗亭)。这些短篇小说最终选入《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内,说明当时的选辑标准还是相当严格的。可以说,《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延安文学最为重要的短篇小说选本,尽管它是在仓促的时间(1946年3—6月)里编选出来的,但其意义非同小可。康濯追溯周扬主编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时,还念念不忘这部选本和郭沫若对他的提携:
我个人尤其永难忘记的,是一九四六年周扬同志编选、出版了一批解放区的文艺作品,带到了当时仍在国民党统治中的上海,郭沫若同志看了那些作品后,立即著文、写信,在先后两次赞扬赵树理等同志的作品之外,也曾赞扬了我的短篇小说《我的两家房东》,说他很喜欢这一篇,称道这一篇可以说达到完善的地步。这当然是过奖过誉,其实那只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习作;同时我也深深认识到,郭老那显然主要是在赞扬党所领导的解放区,赞扬在毛主席文艺思想指引下解放区文艺的成就,是对年青一代的关怀、鼓舞和鞭策。⑤
《李有才板话》是赵树理的第一部具有选本学意义的小说集,没有线索能够看出赵树理本人参与了这部选集的编选工作。它收录了《李有才板话》和《李家庄的变迁》,是当时赵树理最为重要的两部小说。从这里可看出,赵树理在1946年时已经被塑形为解放区文艺的重要体现者,也是当时期待推荐的解放区文艺家之主要对象。
众所周知,周扬因受南京国民政府的政治阻挠,最终并没有获取出国护照,也没得到赴美讲学的机会。从1946年6月抵达上海至8月14日离开上海,这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闲下来,而是积极参与了对准备带出去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李有才板话》这两部文学书籍在国民党统治区上海大都市的“宣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两部书在当时的上海掀起了阅读浪潮,其中不乏郭沫若和茅盾对这两部选本的引领式阅读。这里抄录一部分郭沫若、茅盾对赵树理小说阅读的文字,以此作为佐证。
郭沫若不仅读了《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还认真读了小说集《李有才板话》。郭沫若手书信函由周扬带回北方(张家口)刊登在《人民日报》上:
我费了一天工夫⑥,一口气把《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和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读了一遍,这是我生平的一大快事!我从不大喜欢读小说,这一次是破例,这样一个新的时代,新的天地,新的创作世纪。这样可歌可泣的事实,在解放区必然很丰富,我希望有笔在手的朋友们,尽力把它们记录下来,即使是素材,已经就是杰作。将来集结成巨制时,便是划时代的伟大作品。我恨我自己陷在另一个天地里,和光明离的太远,但愿在光明中生活的人,不要忘记应该把光明分布到四方。⑦
对于《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郭沫若的读后感是这样表述的:“我是完全被陶醉了,被那新颖、健康、朴素的内容与手法。这儿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感情,新的作风,新的文化,谁读了,我相信都会感兴趣的。”⑧对《李有才板话》的阅读感受,他也有这样的叙述:“赵树理是处在自由的环境里,得到了自由的开展。由《小二黑结婚》到《李有才板话》,再到《李家庄的变迁》,作者本身也就像一株树子一样,在欣欣向荣地、不断地成长。赵树理,毫无疑问,已经是一棵大树子。这样的大树子在自由的天地里面,一定会更加长大,更加添多,再隔些年辰会成为参天拔地的大树林子的。作家是这样,作品也会是这样”,“看惯庭园花木的人,毫无疑问,对于这样的作家和作品也会感觉生疏,或甚至厌恶的。这不单纯是文艺的问题,也不单纯是意识的问题,这要干涉到民族解放斗争的整个发展。口舌之争有时是多余的,有志者请耐心地多读两遍这样的作品,更耐心地再看三五年后的事实吧”⑨。郭沫若还在致陆定一的信札里,表达了对赵树理的评价:“赵树理是值得夸耀的一位新作家。”⑩
茅盾也读了赵树理的小说集《李有才板话》,并记录自己的阅读体验:“由于两种努力的汇合与交互影响,解放区的文艺已经有了新的形式。这两种努力一方面是和广大人民生活且战斗在一起的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为要真正服务于人民而毅然决然不以本来弄惯的那一套自满自足,而虚心向人民学习,找寻生动朴素的大众化的表现,另一方面是在民主政权下翻了身的人民大众,他们的创造力被解放而得到新的刺激,他们开始用的‘万古当新的民间形式,歌颂他们的新生活、表现他们的为真理与正义而斗争的勇敢与决心。《李有才板话》是这样产生的新形式的一种。无疑的,这是标志了向大众化的前进的一步,这也是标志了进向民族形式的一步,虽然我不敢说,这就是民族形式了。”11
对于赵树理这样的晋察冀边区文艺工作者来说,自己的作品能够进入到执文坛牛耳的郭沫若、茅盾的眼中,这对他后来的经典化肯定十分重要。周扬把郭沫若的信函带回北方(张家口)在《人民日报》刊出之后,赵树理还专门写了感谢电报,表达对郭沫若的谢意:“谬承鼓励,信心倍增,今后自当格外自勉,诚如你所云,我们解放区数年来可歌可泣的事迹随处都有,可惜我们都缺乏写作素养,过去由于反扫荡,现在又由于反内战,不仅难以写出完整的作品,只记录素材也不免挂一漏万,先生倘能动员大后方作家来解放区,共同写作广为收罗,以免埋没英烈事迹,群众创造,则更为盼祷欢迎之至。”12正是借助于经典的阅读和塑形,赵树理在1947年8月即被确立为华北解放区文艺写作的方向——“赵树理方向”13。
即使对于孔厥、康濯、葛洛、束为、丁克辛、邵子南、刘石、韦君宜、高朗亭这样一批年轻的文艺工作者而言,他们能够借助于《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进入国民党统治区的阅读空间,这对于他们的文艺名气也是很有意义的。这部小说选本的编选过程中,本来就特别强调入选作品的政治意义,正如《编者的话》予以强调的:“这些作品,主要是文艺座谈会以后的东西,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文艺座谈会讲话的方向在创作上具体实践的成果。在内容上,这些作品反映现实虽然还是非常不够,但他们究竟反映出了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新的生活与新的人物。在形式上,我们也已经可以从这些作品中看出一种新的风格,民族的、大众的风格,至少是这种风格的萌芽。自然,这些形式也并不是完整的,水平一致的,可以说是各色各样,参差不齐,然而这正是新的伟大的人民文艺的创造过程中的一个特点。”14
作為晋察冀边区(特别是冀中地区)重要的作家之一,孙犁此时(1946年6月)回到了冀中地区的河间,但他对周扬编选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表达了热情关注,其中1946年8月28日给康濯的信札就流露出这种情感,他在信中写道:“周扬同志选的作品,净是哪些人,哪些作品?诗和报告的选集也印了吗?小说选能买到吗?”他还希望康濯“赶快寄给我(指孙犁——引者注)看看吧”15。四天后的9月1日,孙犁还表达出对《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的关切:“创作选集此间尚未见到,以后可见到。”16明显地,孙犁很羡慕康濯《我的两家房东》被郭沫若“称许”17。他亦知道编选《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的真实意图,是作为周扬应美国国务院之邀赴美讲学的作品载体,这在当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王林1946年7月5日的日记中记录到了这一信息:
前日在八中见孙犁的康濯给来的信,说周扬应美国之聘赴美讲学。康濯将孙犁几年创作编成小册子,印单行本带美国。丁克辛的《一天》和《村长和民兵》也被选。秦兆阳的《咱们毛主席真有办法》也被选。但《平原》上的王庆文的一篇未选,我感觉这些人完全以小资的诗意为标准的。……18
值得注意的是,王林日记透露了当时《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的编选过程,丁克辛最后仅有《一天》被编入。王林并不看重丁克辛的《一天》,他认为它“不诗意”。而康濯竟然能够将孙犁“几年创作编成小册子,印单行本带美国”的这一记录文字,则从另一个面向上看到了延安文学建构的努力方向及其形成的“裂缝”。显然,当时在塑造延安文学的最为典型的小说家系列时,孙犁也有机会进入这个序列,他是有一定的文学地位的19,这才有安排康濯编辑孙犁的“小册子”、并由周扬带往美国宣讲的最初打算。如果以这样的角度重新介入并审视孙犁的小说编选,当然在《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中就不宜再编入孙犁的单篇小说。赵树理也缺席在《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内,就因为赵树理有单行本《李有才板话》重点凸显。
或许,这才是当年(1946年6月)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初版本没有收录孙犁短篇小说入集最为重要的“原因”,但明显地看得出来,那部由康濯编选的“小册子”最终还是夭折掉,没有得到出版的机会。至于后来(1947年4月)周而复编选“北方文丛”时推出《荷花淀》,是不是最初的这个“小册子”,则似乎无从考证。随着国共军事力量对比的转变,共产党控制的解放区区域进一步扩大,《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也以翻印的形式在新解放区大量印行,在这些翻印版中,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孙犁的短篇小说《荷花淀》进入选辑,这虽然能反映出孙犁在解放区文学书写的重要性,但与“小册子”的待遇相比较,这也可看出其“尴尬性”的一面,至少他并没有得到赵树理的那种“方向”定位的机遇。
二、孙犁1949年之微观:《地雷阵(短篇小说选)》、书籍出版、职业态度与审美趣味
是什么原因导致孙犁那部单独的“小册子”没有被出版?这肯定和周扬的最后决策有关,因为丛书的实际主编者就是周扬,他的最后决策决定了书籍是否出版的最终命运。尽管康濯协助周扬编选这套丛书,也亲自编选了那个“小册子”,但他是不能决定孙犁的“小册子”实际出版的命运的。此后(1947年),孙犁因写《一别十年同口镇》和《新安游记》,遭到《冀中导报》严厉的“批评”,批判者认为孙犁这样的写作体现的是“地主阶级立场”“客里空”20。这从侧面说明,孙犁的文学写作再一次和解放区意识形态宣传部门的期待之间出现错位。
1949年1月天津解放后,孙犁随即进入天津市区,被分配到《天津日报》社做编辑的工作。1949年12月3日孙犁致康濯信札中,他谈到周扬:“然而,我不同意周扬同志的批语,以为我写的只是印象,而且是想象的印象有‘许多。老实讲,关于白洋淀人民的现实生活,凭别人怎样不是想象的吧,我以为它不能超过《荷花淀》的了,这点我是自信的。当然也有些懊恼之情,就是不知因为什么我留给别人一个‘想象的‘印象。这是和那一年客里空有关,然而今天证明客里空的不是我。”21既然孙犁并不同意周扬这一“批语”,这种批语很可能是周扬对孙犁文学写作的贬低性“批评”。这就不得不说到《地雷阵(短篇小说选)》的“编选”。
《地雷阵(短篇小说选)》是“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之一种,选录的作品共7篇,包括《荷花淀》(孙犁)、《麦子黄时》(杨朔)、《五月之夜》(王林)、《地雷阵》《阎荣堂九死一生》(邵子南)、《我的两家房东》(康濯)、《“俺们毛主席有办法”》(秦兆阳)。仔细反观入选的这6位作家可以让人发现,《地雷阵(短篇小说选)》这部选本主要想展现的,实质上是冀中地区文人的小说创作成就。值得注意的是,孙犁的《荷花淀》排在了“篇首”,但书名却以邵子南的《地雷阵》作为其具体表述22。如果只看书名不看篇目,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部小说选集的编选内在策略及其隐含的张力。“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的编辑过程中,康濯是参与其事的实际编选人(还包括陈荒煤、赵树理等)。当时媒介(主要是《人民日报》《文艺报》和《人民文学》等)对于“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有强大的宣传攻势,认为“这是解放区近年来文艺作品的选集,这是实践了毛泽东文艺方向的结果”23,并以全国文代会解放区文艺报告的形式确立起这些作品经典的文学地位:
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袁静、孔厥的《新儿女英雄传》,邵子南的《地雷阵》(以上小说),胡丹沸的《把眼光放远点》(话剧),马健翎的《血泪仇》、《穷人恨》(新秦腔),柯仲平的《无敌民兵》(歌剧),晋冀鲁豫文工团的《王克勤班》(歌剧),战斗剧社的《女英雄刘胡兰》(歌剧),洪林的《一支运粮队》(小说),记录了农民在反对日本侵略者、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武装斗争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斗争中的英雄事迹。刘白羽的《无敌三勇士》《政治委员》,华山的《英雄的十月》,李文波的《袄袖上的血》,韩希梁的《飞兵在沂蒙山上》(以上小说、报告),战斗剧社的《九股山的英雄》(话剧),直接反映了人民解放军战士的无比的英雄气概和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心。反映农村斗争的最杰出的作品,也是解放区文艺的代表之作,是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其次,王力的《晴天》,王希坚的《地覆天翻记》,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立波的《暴风骤雨》,马加的《江山村十日》(以上小说),李之华的《反翻把斗争》(话剧),都在一定规模和深度上反映了农村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的运动。24
周扬在关于解放区文艺的总结报告中罗列的系列代表性作品里面,并没有提及孙犁及其代表作《白洋淀》,尽管《白洋淀》已进入到“中国人民文艺丛书”的177篇作品内。《地雷阵(短篇小说选)》作为一部短篇小说选集,原本收录6位冀中地区作家的7篇作品,但真正被周扬提到的也只是邵子南的《地雷阵》和康濯的《我的两家房东》(当然,这两篇也曾在1946年6月版《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内),其他如王林、杨朔、秦兆阳仍旧处于“边缘”的位置上,并没有得到周扬的点名、赞赏与推介。无独有偶,王林1949年4月7日日记记录了他同远千里的谈话,其中说到孙犁的小说创作情况:“又说孙犁同志将女人写得那么美,动人是动人,但有些病态(指作者的情感上)。”25同为冀中地区的文化人,远千里和王林都是孙犁的老朋友,但他们在私底下的谈话中仍旧认为孙犁小说尽管写得很“美”,且也“动人”,但“病态”是存在的。而这种“病态”就意味着不健康,对于周扬来说那肯定是他不能容忍的,他把这种“病态”放置到意识形态的天平上予以衡量时只能是予以舍弃,从而再一次缺席解放区文艺的经典化盛典26。
原本是以隆重政治规格的方式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但孙犁并没有得到全程参与的机会,王林日记仍记录了此时期孙犁的“行踪”,其中他出席了7月2日文代会开幕式,但“晚间又回去”27。要说孙犁对“文代大会”不重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9月18日他还向王林表达“对文代大会很感兴趣”28。追根溯源,原来这是因为孙犁与其他三位代表是以合作的方式参加文代会的,参加完开幕式后不得不返回天津,由其他代表来轮换出席。6月25日致康濯的信札中,孙犁这样写道:“大会,我们这里批准三位,想是轮流出席的。”297月11日孙犁致康濯的信札里还谈道:“我们方纪去了,我在家编报,一时不能去平。”30“轮流出席”也是一种比较巧妙的策略安排,毕竟孙犁也算是正式代表,但与其他参会者相比,这种资格也是颇让人意外的。这种安排的背后,可以看出孙犁在1949年解放区文艺队伍中的真正位置。从王林日记的记录来看,王林倒是全程参加了文代会,这说明在天津市的政治文化格局中,王林明显高于孙犁。
微观新中国成立初期新华书店的特殊性时,王秀涛指出,新华书店“以‘知识考古学的方式”,“以特定出版物表达政治主张、再現革命历程,培养新政权所需要的观念、情感和道德,从而有效参与到崭新的人民政权建立的时代旋律中”31。“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是由新华书店出版的大型文艺丛书,它也是中国共产党通过文艺书籍的形式,把观念、情感和道德作为知识体系纳入“人民文学”的建构框架内,但从前面提及周扬对孙犁的“批语”来看,孙犁的作品尽管进入这套丛书内,但并不足以成为作品实绩之最高体现。这对孙犁的文学处境必然产生影响,主要集中在文艺审美趣味,对于文艺作品、书籍的发表与出版的态度,和关于工作地点的选择。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政治、文艺读物出版中,解放社和新华书店是不容忽视的。解放社主要出版的是马列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著作与文献,隶属中共中央宣传部,但随着新华书店的转型,解放社“所出版的书籍都由新华书店发行”32。解放社的这些出版物,对于指导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有着特殊的意义。新华书店不仅出版政治读物,还出版文艺书籍和通俗读物。不可否认,很多作家都倾向于把自己的作品交给地处北京的出版社予以出版,这也是其诉求于政治进步的具体体现。但此时的孙犁却跳出作家们普遍的这一政治心态,而是另辟蹊径,把眼光转向了具有现代性的都市上海(这一点,竟然和萧也牧有点类似)。
1949年11月—1950年1月,孙犁在私人空间里向朋友表达了对上海出版业的“好感”。10月29日致康濯信札中,他说“上海书印得漂亮”33。10天后的11月9日,他再次向康濯进一步表达这层意思:“有书还是寄到上海吧,北京印书不漂亮。前些日子,我把那个《区村——文学课本》整改一番,也寄给周而复了,有空就钻。”341950年1月3日,他还告诉康濯,“昨晚把《农村速写》编好,寄给群益去了”。孙犁不仅把自己的作品集寄往上海,而且把好友的作品集也往那里寄送,“我替红杨树和曼晴各编了一本诗集,寄上海文工社出版”35。这从侧面足以说明,在1949年的时代转型过程中,孙犁文艺审美的“趣味”并没有随着政治中心的确立而靠近北京,而是依据自己的个人经验,偏向上海都市文学审美的一面,至少在书籍装帧上(更可能是其文学品味、风格),他对上海的出版物表达出一定的“好感”。初步统计,孙犁在1957年前在上海出版的文艺书籍有4种,分别是《芦花荡》(群益出版社,1949年7月)、《文学短论(正编)》(文化工作社,1950年12月初版,1953年9月再版)、《文艺学习》(文化工作社,1950年2月)、《文艺学习》(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7月)。
至于正在努力建构的国家文学刊物如《人民文学》,孙犁也与它留出一段空间和距离,并不刻意靠近。1949年11月9日致康濯的信札内,孙犁谈道:“《钟》能在‘文劳发表最好,在《人民文学》发表不大合格,且易遭风。”36“文劳”指的是文学刊物《文艺劳动》,它是冀中文人秦兆阳等创办的,原本就是有共同文学趣味的一批文化人的作品发表平台,当然孙犁愿意自己的作品在上面发表。对很多当时的文艺工作者向往的《人民文学》,孙犁却害怕发表作品容易“遭风”。他的这一说法是有历史根据的,此前冀中文人包括丁克辛、孙犁自己在内,很容易被文学批评家抓住而展开批评。1950年1月《人民文学》刊载方纪的短篇小说《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很快就因此而引发了批评。
尽管20世纪50年代初期孙犁有部分作品被《人民文学》采纳、刊载,但一方面,从体量上来说,作品篇目实质上并不多;另一方面,从风格上来说,他也并没有完全融合到当时主流革命叙述的框架之内。从友人通信文字里也能看出,孙犁能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发表,主要还是得益于包括康濯在内的北京老友的评判之后、由朋友们合力做出决定后才被刊载。也就是说,他在《人民文学》创刊的初期岁月里,始终与这个刊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毕竟,孙犁对当时的文坛是有自己的看法的,1949年5月26日致康濯信札内的这一段话就非常明显,尽管这是对康濯即将从事之工作的“劝慰”:
关于工作的事,我也会说不会做,如果单是从经验和认识讲,我希望你不要去做什么全国文协吧。我觉得离开文艺文化的圈子,才真正是文艺的天下,做实际工作,反能写文章,反有兴趣写,这已经是经验证明了的。有稿子交出去,比什么也好,何必站在文坛之上,陪侍鞠躬行礼如仪?37
孙犁原本也有进入北京文化圈的机会,“丁玲他们有愿意我去《文艺报》工作的意思”38。但从其最后的选择来看,他并没有离开天津,而是选择立足于天津,默默地做着《天津日报》的编辑职业。这样的选择对孙犁来说是最恰当的。毕竟,结合着其后来的人生历程看,孙犁在天津受到的政治冲击相对较少,且能够得以颐养天年,比较从容地面对自己的中年、晚年人生。这不仅是孙犁本人的“幸运”,更是革命文学在当代历史的“幸运”。从长远的历史时段来看,孙犁作品的阅读与阐释的空间更大,亦更有文学的味道。
结语
1946—1949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转型最为重要的年份,学界此前更为关注原国民党统治区文艺家如何适应、调整与文学的转型这一学术问题,反而对解放区文艺工作者此时的相关情况有所忽视,这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这一时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家孙犁值得重新观照。微观考察他这段时间的相关文学处境,可以看出:他的“边缘化”,一方面有来自意识形态建构的距离和张力,另一方面也有孙犁自己的主动选择与坚守,这从《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和《地雷阵(短篇小说选)》这两部小说选本编选的背后可以捕捉。在1946年6月是否推行“小册子”(即单行本)凸显孙犁的解放区文学位置,至少有一些隐线是需要学界重新加以审视和注意的。
另外,孙犁也意识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与“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之间特有的“张力”,促使他不断思考自己如何处理与主流文坛(包括与北京文化圈及丁玲等文艺界高层)的关系,这使得他的处置方式显得更为清晰与深远,不管是对康濯即将从事职业的“规劝”,还是不断说服自己最终选择留在天津这一边缘角落,可看出他选择的是与北京文化圈保持距离与空间,但又并不是说完全脱离当代文学体制化的“制约”,而是通过友人(包括康濯、萧也牧、秦兆阳等原晋察冀在京文人)得以全面知悉文化中心的文学信息,时时感受到政治与文学之间紧张性的同时,不至于有所迷失或落入对抗,寻得相对平淡的栖身空间。回溯晋察冀文人进城后的相关遭遇来反观,孙犁的这种选择,无疑是晋察冀文人中走得最远且最有深广代表性作家。相对于萧也牧、丁克辛、秦兆阳、方纪、王林等作家的创作历程,孙犁的这种历史经验更值得重视与反思。
当然,在对孙犁进行审视的过程中,还需要注意的是孙犁坚守的文学审美趣味,他竟然能在政治审美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悄然地选择“上海经验”,并对上海出版界表达“好感”,不仅把自己的作品放入上海文化圈予以出版,而且举荐自己朋友们的作品进入“上海滩”,呈現出独特的审美观念。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解放区文人进城的历史大背景下,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正是这种文学审美观念的一定程度的坚守,使得他在历次的政治冲击与文学批评的漩涡中,都能相对从容地坚守其美学观,显示出他独特性的“存在”。他从不为自己在当代文学的位置产生冲动与搏斗,并进而去患得患失(1956年的《万象更新图》的当代作家位置格局,其实就没有孙犁),显得比较从容与自在,这也能从他对文学批评的迟钝反应里,捕捉到他的某种自我保护行为(如孙犁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病”就值得玩味39)。■
【注释】
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8页。
②笔者在微观1949年的几种文代会日记时,发现如果以“团结的大会”和“胜利的大会”作为描述,真正遮蔽了这次会议的“复杂性”。袁洪权:《文献材料与课程教学——以我实践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学大纲第3讲为例》,《文艺争鸣》2023年第9期。
③斯炎伟的《第一次文代会前夕党的作家政策》(《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5期)、《新中国文学组织的建构与作家身份的嬗变》(《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6期)、《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顶层设计及其领导机制》(《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3期);黄发有的《〈文艺报〉试刊与第一次文代会》(《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文学史视野中的第一次文代会》(《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4期)等;王秀涛的《代表的政治:第一次文代会〈大会提案总目〉注解》(《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第一次文代会中的“解放区文艺”》(《传记文学》2019年第7期)、《“新的人民的文艺”的示范——第一次文代会招待演出考论》(《文艺研究》2018年第7期)、《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筹备委员会》(《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3期)、《第一次文代会代表的产生》(《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2期)、《文艺的转向:第一次文代会“艺术展览会”考论》(《文艺争鸣》2018年第2期)、《第一次文代会的几则提案》(《南方文坛》2018年第1期)。
④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4期。
⑤康濯:《哀念声中遵榜样——痛悼郭沫若同志》,《湘江文艺》1978年第7期。
⑥在其致DE我兄(即陆定一)的信札中,郭沫若提到“一口气把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和《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读完了”,而且在“推荐抗战文艺的杰作”时,他把“这两本书推荐了”。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第604页。
⑦《郭沫若等饯别周扬:郭氏备函向北方朋友们致意,希望在新天地里记录新时代》,《人民日报》1946年8月27日。
⑧郭沫若:《〈板话〉及其他》,《文汇报》1946年8月16日。
⑨郭沫若:《读了〈李家庄的变迁〉》,《文萃》第49期(1946年10月16日)。
⑩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第605页。
11茅盾:《关于〈李有才板话〉》,《群众》第12卷第10期(1946年9月29日)。
12《赵树理暨边区文艺工作者电复郭沫若先生》,《人民日报》1946年9月8日。
13晋察冀和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在中央局宣传部的指示下召开会议,“认为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实应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进一步明确创作方向交流经验,文联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一致认为应向赵树理创作方向学习》,《人民日报》1947年8月10日。
14周扬:《编者的话》,载《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东北书店,1946,第1页。
1516212930333435363738孙犁:《孙犁文集》(补订版)第9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第24、25、51、41、42、47、49、52、48、39、53页。
17连电报上漏了康濯的名字这一细节,孙犁都很关切,这说明孙犁很看重这部小说选本。
18252728王端阳编《王林日记1946—1953》,北京大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中心编印,2023,第91、34、55、79页。
19据统计,迟至1946年6月《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编选工作结束前,孙犁已在《解放日报》发表了如下作品:《杀楼》(“五柳庄记事”的一节),1945年4月16日;《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1945年5月15日;《村落战》(五柳庄记事),1945年7月3日;《麦收》,1945年8月14日;《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1945年8月31日。
20刘敏:《孙犁同志在写作上犯“客里空”错误的具体事实》,《冀中导报》1948年1月10日。
22当然,邵子南的《地雷阵》作为书名也没有问题,毕竟他有两篇作品入选,但在编选过程中又并没有把他的作品置于篇首,其编辑环节的处置方式总让人感觉编选过程的犹豫之处。
23《新华书店“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广告》,《人民文学》创刊号。
24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藝——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人民文学》创刊号。
26赵振杰对《地雷阵》这个小说选本有关注。他认为,“孙犁的名字仅尴尬地出现在《地雷阵》合集的作者序列里面”。同时他还关注到《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的编选,但他对孙犁的判断明显是不准确的。孙犁最初并没有进入到第一辑内(翻印时被加上),原因在于王林日记透露的编“小册子”。其实,赵树理也缺席在第一辑内。赵振杰:《孙犁:“在”而不“是”的文学“边缘人”——知识社会学视域下的孙犁文学评价史反思》,《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4期。
31王秀涛:《知识建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新华书店出版物的考察》,《文艺研究》2023年第6期。
32《关于新华社等三个机关的关系》,《人民日报》1950年5月10日。
39刘卫东:《再谈“孙犁之病”——以“王林日记”为中心》,《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程桂婷:《惊弓之鸟的春天——论孙犁的抑郁症与一九六二年的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5期;叶君:《论孙犁的“病”》,《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
(袁洪权,贵州师范大学文学·教育与文化传播研究中心;丁楷伦,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整理与研究”和贵州师范大学资助博士科研项目“中国现当代文献学专题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