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文学批评是什么?我的批评观是什么?这种本质主义的发问,令人心力交瘁。本质真有那么重要吗?维特根斯坦在后期思想中极力反对所謂“世界本质”,并仅仅承认事物的相似性。至于一些事物何以会被称作语言、世界与事实,他则提出“家族相似性”的概念予以解释。也即,所谓本质也即是事物共享了某些家族相似性而已。如果维特根斯坦对语言、世界结构的这种反本质主义认知具有某种合理性的话,那么,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学术行动命名,何尝不可以理解为聚拢了具有很多相似行动、语言和情感的游戏?
从词源的角度看,文学批评中的“批评”,出自希腊词krites(判断者/法官)和krinein(判断),因而,文学批评家显然有“文学的法官”之意。这些“文学法官”可以做什么?圣伯夫认为他是每个星期天早晨整理和草拟所有人思想的“公众秘书”,伏尔泰把那些苛刻的职业批评家称为“文学的猪舌检查者”,戈蒂耶将专事赞歌的批评家叫做“文学太监”,蒂博代则认为好的批评家既不是律师也不是法官,而是充当“代理检察长”——进入诉讼双方及他们的律师的内心世界,提醒法官把天平摆平。这些苛刻或诙谐的命名都很有趣,尤其是蒂博代的“代理检察长”之喻,更是一种洞见。
我理想中的文学批评,不是一种在专业层面过于精深而成熟的知识形态,而是能够始于文学,又超越文学的思想行动、文化批判和现实干预。文本层面的精深阐释,文学内部问题的犀利分析,文学批评的文学性研究,这是一个批评者的基本素养和研究起点。强调批评的文学性、内部性,从来不应该以否定批评的思想性、文化性和社会性作为代价。一个高明的批评家,应该能在文学的修辞与思想、文本性与政治性、文学性与社会性等范畴间建立起有效关联,在自由出入于这些命题之间时,能够把批评对象甚至批评实践本身当作一种通往更为宏大的精神实践的介质。美国文论家约瑟夫·诺思在新作中将文学批评视为一种影响深远的“思想话语”(intellectual discourse)。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认可伊格尔顿的说法:他把对修辞的细析和公共话语两方面意义进行理想结合的批评家视为“特殊人物”。我崇奉这样的“大文学批评观”。尤其是处于这样一个文学边缘人文学科弱化的时代,文学批评表面热闹花团锦簇,实际上空洞堕落,一种社会公器早已沦为知识人的谋生手段和没有光泽的行当。在这样的语境下,文学批评需要一种自我革新与整体重塑,我向往一种始于文学又超越文学、始于知识又走向思想和现实的“大文学批评”,它是这个碎片化时代的一道微光。
不能忽略当前日益迭代的科技对批评伦理的影响。尼尔·波斯曼提醒我们,在一个技术垄断的时代,要谨防文化向技术投降。2024年春节,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 AI发布文生视频模型Sora,旋即在科技界和相关行业引发巨大反响。Sora令人不安的地方在于,作为“世界模拟器”,它标志着人工智能可以实现对现实世界物理规律的学习和应用。这也说明,ChatGPT和Sora为代表的新一代AI正在无限接近人类,甚至,随着算力和模型的升级,随着AI深度学习能力的不断提升,AI是否是另一种更高形态的智慧生命,正在成为一个新的问题。那么,回到文学批评,我们需要追问:批评之所以为批评,其特性究竟是什么?在人类生活中其不可替代性有多少?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大概会频频遭遇这样的困境:这篇文学批评究竟是AI生成,还是人工写作,或者混合写作?AI文学批评和人工批评孰优孰劣?甚至,AI写作在深度、新颖、准确等方面优于人脑时,是否意味着人脑批评的终结?
让我们与Sora竞速,跨越窄门,走向宽途与高处。愿批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