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传统与学人研究

2024-06-06 23:40:45李浴洋
南方文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王瑶学人钱理群

一九七九年一月,在教育部于北京召开的一次现代文学教材审稿会上,与会代表倡议,组织全国高等院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参加筹备会议的,有全国部分高等院校的代表二十余人。……筹备会议决定:在全国高等院校范围内成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议选举王瑶同志任会长,田仲济、任舫秋同志任副会长。

经这次北京筹备会以及随后在西安举行的现代文学教材会议代表们的酝酿协商,推选出学会理事……并指定其中部分同志组成秘书处。会议为部分大区保留了若干历史名额,俟适当机会增选、补选。

筹备会议决定:创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作为研究会会刊;由秘书处草拟《高等院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章程草案》,准备印发征求意见。

——《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79年第1辑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首届学术讨论会,于七月十二日至十八日在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胜利举行。来自全国高等学校和科研机构的代表共二百多人。

……会议期间,代表们还讨论通过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章程》,一致推选周扬同志为研究会名誉会长;陈荒煤、李何林、唐弢、孔罗荪同志为顾问。新产生的理事会选举王瑶同志为会长,田仲济、王士菁同志为副会长,并对于北京出版社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委会作了调整……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首届学术讨论会在包头举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2辑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号(1979年第1辑)及次年第2辑上发布的两则“动态”,记录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创生过程。从最初依托教材编写与各校学术交流需要成立的“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到扩大规模,广泛覆盖官方、高校、科研机构、出版单位与众多社会力量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建立①,全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队伍在一年半的时间内迅速集结。这不能不说是“文革”结束后,整个学界的人心所向使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这一时间节点上应运而生既是顺势而为,也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拨乱反正”,进而实现学科在“新时期”的“重建”与“重构”发挥了至关重要的组织、引领与推动作用。

从1979年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出现算起,2024年正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45周年。而“学科”始终是研究会的核心关怀。早在酝酿组织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时,参与筹备的各校代表就将研究会的旨归确立为“促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进一步展开,共同探讨高等院校现代文学科研和教学中的一些重大课题,经常交流学术研究成果和经验,使这门学科的研究和教学能够更好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任务服务”②。由于主干成员、机构性质与组织功能不变,“扩容”后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也延续并且更加强化了这一自我定位,特别是在1980年代的“学科重建”与1990年代的“学科重构”进程中积极探索、籌划与担当,留下了坚实的足迹。研究会当然不等于“学科”,在过去45年间的不同时期对于学科产生的影响也大小不一。此中有研究会自身的原因,更与时代潮流的变迁息息相关。但不应忽略的是,研究会成立的初衷乃是对于“学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这也是当初参与研究会工作的现代文学学人的共识。在各种主客观因素的作用下,研究会数度介入“新时期”以降现代文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积累了若干经验,也见证了时势流转。所以,在回首45年来研究会走过的道路时,“学科”可谓首屈一指的关键词。

在研究会的平台上集中凝结与展开的对于“学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已经成为现代文学学科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关系学科盛衰的核心精神。而因为研究会这一向度的存在,也启示了“学科史”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研究史”与“学术史”,是观察与讨论“文革”结束后的现代文学研究、教学与组织历程及其得失的另一角度,同时又是高度内在于这一学术实践过程的维度。“学科”与观念、制度联动,主体则是置身其中的“学人”。对于具有“学科”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学人而言,现代文学学科是“我们的学科”。现代文学以“人的文学”奠基,现代文学学科也应当以“人的学科”立科。尽管在具体时空中,学科建设与发展总有大于人与异于人的因素发挥作用,但学人的力量从来不容小觑。研究会的成立便是学人在历史转折关头的聚合,而现代文学学科的存续更是有赖一代又一代学人的接力。是故,“学人”构成了鉴往知来的另一关键词。

“学科”与“学人”的辩证贯穿于“新时期”以降现代文学学科演进的整个过程,由此牵涉学术与时代、个人与群体、潮流与标准、价值与边界等一系列命题。这由现代文学研究在当代中国的特殊性质所决定,也为具有自觉精神的现代文学学人所赋予。强调需要从“学科史”的角度认识与理解这一进程,并且提出“学人研究”的意义,目的在于“让历史告诉未来”③:从现代文学研究走过的道路中追寻,基于学术自身以及学术共同体的逻辑究竟应当有何作为与不为。

一、研究史·学术史·学科史

但凡一门学问发展到一定阶段,积累了相当数量的研究成果,出现“研究之研究”也就势所必至。“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后来者的必由之路。晚清以降,“分科治学”的趋向加剧,“研究之研究”不仅成为具体学人入门、选题与反思的参照,更关乎小到一个课题,大到一个领域,甚至一门学科合法性的论证。于是,“研究史”的建构随之兴起。在诸多现代学门中,“新文学”(现代文学)研究相对晚出,但后来居上,成果众多自不待言,更因为与时代风气的往复纠缠而几经浮沉,命运充满戏剧性。无论是内部的复杂张力,还是对外见证几多晴雨,现代文学研究史都是一座“富矿”,也是后来者必须面对的“密林”。

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学术研究指南丛书”。其中涉及现代文学者,包括《曹禺研究五十年》(潘克明)、《郭沫若文学研究管窥》(黄侯兴)、《老舍研究纵览》(曾广灿)、《不平坦的路:赵树理研究之研究》(黄修己)、《郁达夫研究之研究》(朱成甲)、《闻一多研究述评》(商金林)、《田汉研究指南》(田本相等)、《丁玲研究五十年》(袁良骏)、《茅盾研究六十年》(邱文治等)、《巴金研究的回顾与瞻望》(陈思和)与《现代文学流派研究鸟瞰》(邱文治)等。这套丛书对于若干现代作家与文学流派的研究史的清理及时而有效,其中多种日后都成为某一领域的必读书。而“学术研究指南丛书”的称谓也反映了“研究之研究”在时人心中的定位。“指南”功能是“研究之研究”兴起的重要动力。温儒敏就曾经区分“研究之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的不同,认为前者“不再满足一般文学史知识的积累,而要更专业、更有学术的自觉”,其目标是“入门与引导”,特别是养成“源自对研究对象的深入的思考,包括对既有研究成果的充分把握”的“问题意识”,从而“很自然会寻找自己可能适合的位置,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什么问题的探寻可能是有意义的,也才能感受自己工作的价值”④。这样的“研究之研究”显然可以与专业化程度更高,也更加具有主体性的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相互配合。以研究史的梳理服务具体研究的推进,当然是建构研究史的题中之意。学科从“重建”到“重构”进程的展开需要了解“家底”与“出路”。而因为研究生制度在1980—1990年代的建立与推广导致的现代文学从业者数量激增,如何“腾挪趋避”同样需要研究史给予“指南”。

不过,在发挥“入门与引导”作用以外,现代文学研究史因其对象本身的丰富也足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学术领域。最先在这一方向上发力,也是在研究史的编纂方面成就最高的,是鲁迅研究史。1982年,孙玉石出版《〈野草〉研究》时即辟出两章,专门整理“《野草》研究五十年”⑤。1986年,葛中义的《〈阿Q正传〉研究史稿》与张梦阳的《鲁迅杂文研究六十年》先后问世。同年,两部综合性的鲁迅研究史——袁良骏的《鲁迅研究史》与陈金淦的《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也出版了。此后,关于鲁迅的“研究之研究”引起越来越多学人的关注。进入1990年代,除去袁良骏继续完成了《当代鲁迅研究史》,王富仁也贡献了力作《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而集大成者,是张梦阳的六卷本《中国鲁迅学通史》。袁良骏、王富仁、张梦阳三书各具特色,但都后出转精,堪为鲁迅研究史的代表作。如今对于鲁迅研究史的梳理也已经真正成为一大“专题”,不仅范围更广,而且程度更深。对于鲁迅的“研究之研究”,既能出学问,亦可见精神。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核心都是文学史。所以对于“新文学史”(现代文学史)编纂史的研究也就在整个现代文学研究史中占有提纲挈领的位置。黄修己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开创了这一方面的研究,也是迄今最为系统地论述“新文学史”编纂历程的一部著作。黄著同样追求“学以致用”,即“为了提高文学史的编纂水平”;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将自家研究纳入了史学(尤其是史学史)传统,凸显了文学史学自身的认识价值。在他看来,“中国新文学史虽然只是文学学科中的一个小部门,一只小麻雀,但如果解剖得好,也有可能找到历史科学和文学研究的某些特性、某些规律”⑥。而这样的认识,当然不仅适用于以现代文学史编纂史为对象的“研究之研究”,同样也适合整个现代文学研究史⑦。对于黄修己来说,从肯綮处的编纂史研究辐射到现代文学研究史的方方面面在逻辑上相当自然与自洽。他也的确是1990年代以来学界对于研究史最为执着并且最具抱负的学人。2008年,他主编的两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问世。2020年,他又主持推出了五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他对于“研究之研究”的重视反哺于他个人的现代文学史编纂,也成就了其学术实践中最具特色的部分⑧。而将研究史作为一项专门学问,既是黄修己的洞见,也在1990年代以来逐渐成为学界的共识。1995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以接连两期的篇幅出版了“现代文学研究15年的回顾与瞻望”专号,收录了此前一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为纪念成立15周年召开的同题学术年会上的28篇论文⑨。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理论与实践的回顾》即其中之一。組织者认为,研究史的回顾乃是一项对于学科建设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学术史工作⑩。基于这一认识的学科传统悄然形成,研究会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也屡有筹划与回应11。

而在“研究史”的研究中,“学术史”与“学科史”的概念也常被提及,甚至多有混用。除去论者完全不加界定或者无意识的情况,三者的彼此勾连值得辨析。首先是“研究史”与“学术史”的关系。在古已有之并且晚清以降大放光芒的“学术史”传统中定位现代文学研究史,是许多学人的自觉做法。黄修己就将自己的此项工作称为“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研究”12。不过,黄修己却并未以“学术史”命名其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在为后者所作《总序》中,黄修己提出“过河不拆桥”的说法。也就是说,“近百年里现代文学思潮、批评、研究的各类成果”都在他和他的团队的视野中。但他同时指出,现代文学研究的成果“虽然数量丰富,但学术质量高的,对学术发展真正起到推进作用的却不多”。所以,黄修己一再重申,不仅要总结“经验”,还不能忘记“教训”13。对于现代文学研究总体水平的评估,大概可以解释他为何舍“学术史”而取“研究史”。放眼百年,“对学术发展真正起到推进作用的”现代文学研究成果恐怕并不算多,而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绕不过去的就更有限。不是任何时期的学术都值得写入“学术史”,但作为一种“研究史”——客观记录其学术实践的过程与效果,进而总结经验与教训——则是可以的。正如不是任何时段都有“思想史”,人类思想史上的“天窗”比比皆是,但在思想再贫瘠的时候至少也有“精神史”——对于精神状况的如实记载与剖析。于是可见,1990年代以来最先从事“研究之研究”的现代文学学人普遍谨慎地以“研究史”而非“学术史”定义自己的著作14,在某种程度上就蕴含了这样的判断。直到晚年,黄修己也坚持“回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可以得出的最为宝贵的结论是“提高学科的研究水平”,“最需要的是渊博的学识”。在他看来,“这对于任何学科都是需要的,不过对我们学科更有强调的必要”。他直言现代文学研究在现代学术史上“地位不高”,“在人文学界缺少话语权”,是“不争的事实”15。

“最需要的是渊博的学识”这一学术史上的“常识”,在现代文学研究史中成为有待解决的“问题”,这本身就凸显了涉猎研究史的学人的问题意识。而这样的问题意识,正是以学术史的严格标准为参照的。当然,研究史也由此反向提出一个问题,即在百年现代文学研究历程中,究竟哪些学人、著作、事件、主张与范式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真正占有一席之地——或者独领风骚,或者别开生面,或者构成了不可或缺的对话与交响?也许这样的提问已经把“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事实上置换为“学术史视野中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但无疑更加贴合学术史本身的逻辑。毕竟作为一种成熟的研究范式,学术史研究可以“随物赋形”,却仍有必要保持自己的提问方式。

现代文学“研究史”另一每每关联的概念是“学科史”。比如,温儒敏对于“研究之研究”的讨论就出自其领衔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该书《引言》的开篇即“‘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顾名思义,是介绍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学科的入门课,也是属于‘研究之研究的课”16。可见,在温儒敏看来,“研究史”与“学科史”是基本等同的一对概念。无独有偶,作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发展报告”之一的《当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49—2009)》也是如此定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一门以中国文学的现代进程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有关它的学科性质和研究范围的认识,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学术问题。”17同样,在报告作者那里,“研究史”亦即“学科史”。如是理解,自然有其道理。“学科”的建设与“研究”的发展向来互相支持。具体到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其走向繁荣更是与学科从“重建”到“重构”的过程同步;而对于学科的关怀,也是诸多现代文学学人开展研究时的重要动力,甚至取径与取法的参照。在这一意义上,“研究史”与“学科史”确实彼此包纳,一而二又二而一。

不过,“学科史”与“研究史”又有不同,或者说存在溢出“研究史”的部分。这就涉及对于“学科”的理解。所谓“学科”,不仅是指某一专业门类的学术成果的集合,即“研究史”的主要观照对象;还是一种学术共同体的组织形态,与机构(高校、研究单位、行业协会)、媒介(专业期刊、出版社)、学术规范和评价标准相互作用,在这些背后往往还有更高更大的“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凡此都属于学术社会学抑或知识社会学的范畴;而在当代中国,自1950年代以来,“学科”又是一种国家建制,其性质是“制度知识”,特别是与高等教育和学术管理配合18,1980年代以降虽然历经“重建”与“重构”,但这一性质并未发生根本变化,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以新的形式加以强化19,这不仅对于学科产生影响,对于其中的学人(特别是其存在方式与公共面向)也直接发挥着引导与规范的作用;当然,学科在个体意义上也是一种学术想象与“想象的共同体”,蕴含了一些具有自觉意识的学人对于自身工作的可能性的追问,从而与学科的其他层次形成区别。“学科”的立体性源自现代社会中“学术”的多义性——可以是“职业”,可以是“志业”,还可以是“业余”等。“学科”兼及观念、制度、知识、组织、媒介、思想、精神与生活的多重层面,这并非“研究史”所能全部覆盖。“学科史”不是一定大于“研究史”,而是其重心与“研究史”不同,需要更多放到“学科”的盛衰显隐与表里内外,以及“学人”如何感知、因應、调整与突破上来。作为一门具有高度的学科自觉的学科,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的本义应当如此。

二、“我们的学科”与“学科”中的“我们”

无论以“研究史”“学术史”还是“学科史”为名,既有的回顾现代文学研究历程的著作在本质上大都是“研究史”,虽然它们基本也都会或多或少涉及一些潮流变迁与制度建设等方面的内容,但更多是将之作为背景20,而且也只有在转型时期被论及,待到常态阶段则又“视而不见”,没有始终贯穿。“研究史”的思路决定了此类著作的重心一定是放在对于具体成果的整理与评价上的。即便意识到“学科”本身的变化不容回避,至多也只是分而置之,予以“拼盘”。其中的逻辑是“学科”变动构成了具体研究出现新的局面的“背景”,研究实践又更进一步实现了“学科”新变,两者的关系仿佛“一目了然”。《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与《当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49—2009)》的框架设计便是如此。论者有意周全,但“研究史”模式的限度也由是昭然。因为“学科”与“研究”之间远非一一对应的关系,实则更为复杂;就算在可以对应的部分中,两者更为内在的关联也需要有机勾连,不是“自然而然”。更不用说左右“学科”的因素绝不限于研究实践的作用与反作用,还有更多其他力量参与其间。因此,继续“研究史”的研究固然仍有可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的出版也不意味着已经“题无剩意”),但“学科史”的视野却有必要专门提出21。“学科史”的研究不是“拾遗补阙”,而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最为重要的特性使然。

中国现代文学真正成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科”,是在1950年代。“新学科”与“新国家”同构,而且在新的学科体系中还处于相对核心的位置。专业知识的建构同时承担意识形态的功能,一方面令这一学科备受瞩目,另一方面也带来“不能承受之重”。与当代文学置身当代中国的“一体化”进程一样,现代文学学科也概莫能外,甚至“现代”与“当代”相互发明,成为“一体”两面。所以,洪子诚从制度史与政治文化的角度考察“当代文学”的生成的思路22,对于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同样适用。现代文学学科的创生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当代事件”。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制度面向还是意识形态色彩,对于现代文学学科来说,都不完全是外加与外在的。“新文学”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一种“文以载道”的文学,那么对于“新文学”的研究当然也具有“学以载道”的性质。而“新文学”“新学术”又都与“新教育”直接相关,晚清以降新式教育制度的建立为“新学科”奠立了制度基础,这点在“文学立科”与文学史成为整个文学学科的中心上体现得格外清晰23。是故,1949年以后现代文学学科的制度化与政治性可谓渊源有自,是因势利导的结果。当然,新的政治要求与制度建设使得学科空前国家化与激进化,则是必须结合当代中国的历史语境才能够准确把握的。

1950—197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为一门涉及许多现实政治问题的敏感学科,长期以来处于动荡之中”。学科的日益极端化伴随着“文革”结束而告一段落。1994年,严家炎总结“新时期”以来“学术领域最为重大的变化,莫过于摆脱过去这种状况,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回到文学本身的轨道上来,成为具有科学形态和学术品格的独立的学科”24。其中的关键在于“独立”。而“独立”直接针对的是此前一个时期学科完全沦为政治附庸的教训。“回到文学本身的轨道上来”,亦即“回到学术本身的轨道上来”。“拨乱反正”,此之谓也。在1980年的“包头会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首届学术讨论会(学术年会),也是研究会正式成立的会议——上,王瑶做了题为《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的报告。王瑶提出,“文学史既是文艺科学,也是一门历史科学,它是以文学领域的历史发展为对象的学科”,“因此一部文学史既要体现作为反映人民生活的文学的特点,也要体现作为历史科学、即作为发展过程来考察的学科的特点”25。而他自己,“主要是以文学史家的身份进入这一学术领域,并从历史科学的方面为这门学科的建设作出贡献的”。樊骏认为,“这也可以说是他的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一个总体性特征”26。但这并非只是王瑶个人的学术选择。在1970—1980年代之交重新定义现代文学学科的性质,而且是在研究会的首次学术讨论会上郑重提出,其“建立学科的基本理念”的用意十分明显。钱理群日后也是从这一意义上定位王瑶的贡献:“这应该是我们这门学科性质的经典定义,王瑶先生这篇报告也应该成为学科发展史的一个纲领性的经典文献。”因为其确立了“学科的质的规定性”27。经由王瑶与一代学人的努力,现代文学学科开启了从“重建”到“重构”的历程。而此中核心,正是对于“学科”性质的重新理解。

不是要“去政治化”与“去制度化”,而是要在“回到学术本身的轨道上来”这一前提下从“学科”自身的性质出发重新建设“政治”与“制度”。所以,可以看到现代文学学科在1980年代并不回避自己的意识形态追求,也内嵌于整个中国“再社会化”与“再制度化”的进程中。进入1990年代以后,“学科史”作为一种“制度史”与“知识社会史”的面向更加清楚。而其中真正转变的其实是学科的主体,即“现代文学学科”究竟是被其他外在于学科自律性的力量定义、引导与规范,还是由学科中的学人自行探索、组织与监督。是故,在经历了学科“重建”与“重构”的现代学人那里,“学科”被鲜明地称为“我们的学科”。“我们”的出场,以及由此连带的对于学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构成了“文革”结束后现代文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内在支撑,同时也是这一学科在制度性与社会性的基础上最为独特的传统。

一部理想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应当首先是一部学科制度史与学科社会史。后者如彼得·伯克在其巨著《知识社会史》中示范的那样,“知识社会”与“知识实践”是讨论“知识”问题时的两个重要向度28。“学科”本身既是“知识”与“社会”互动的产物,也是这一互动关系往复进行的载体。而“学科”的建构(或者被建构)正是一种知识实践。这也构成了“学科史”与“研究史”“学术史”最为主要的区别,即对于实践维度的强调。前者则有杰拉尔德·格拉夫论述美国高校中文学学科演进过程的《以文學为业:一部体制史》可以作为参照,学科制度对于文学研究的影响由是可见一斑29。这并非只是一种西方现象,而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症候。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来说,学科的制度化以及制度的“学术”化更是大有可为的观察对象。

具体到“新文学”(现代文学)的知识化与学科化的脉络中,教育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待到195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成为一种国家建制,并且在整个文学学科中异军突起,便与这一课程在高等教育中的特殊位置直接相关。直到“文革”后,学科的“重构”与“重建”事实上也仍然得益于高等教育的加持。高考恢复,特别是研究生制度的恢复,为学科重启与长足发展奠定了关键基础。全国现代文学学人首先在高校范围内成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便是这一历程的见证。而在学科史上通常使用的代际划分,就依托了高等教育的制度沿革与师生关系作为标准。被恢复高考与研究生制度召唤出来的“第三代”现代文学学人,向上派生出了“第一代”“第二代”的命名,向下全面影响了学科命运30。

所以,“学科史”研究需要在多重视野的交互作用下进行,学术史与思想史主其“内”,制度史与社会史主其“外”,教育史是内外联动的关键,而国家的态度也始终在场,只不过有时相对退居幕后,有时涌向台前。与“研究史”呈现的学术潮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同,“学科史”视野中的现代文学学科反而有其一以贯之的特点——无论对其肯定还是批判。当然,在所有这些层次以外,前述“学科”中人的“我们”意识以及由此生成的“学科思想”也格外值得关注,应该成为“学科史”研究的特色对象。

大致从王瑶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开始,在“文革”后复出的“第一代”与“第二代”现代文学学人写作了大量围绕“学科”建设的理论文章,或致力顶层设计,或发表个性观感,其用心则都在关怀“学科”建设的走向。在个人研究外,将绝大心力投入对于“学科”的探索,是“第一代”与“第二代”学人的普遍选择,甚至还出现了像樊骏这样牺牲个体的学术生涯而专心致力“学科”发展的圣徒式的存在31。到了“第三代”,仍有为数不少的学人关心这一问题,并且自觉将“学科”需要与个人的学术道路结合起来。几代现代文学学人对于“学科”的理论探索形成了一种“学科思想”。其中有的已经化为学科演进的轨迹,有的得以部分实现,也许更多的还停留在构想层面。但无论如何,这样一种对于“学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都是现代文学学科传统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与思想资源。而由对于“学科”的自觉参与和主动承担积淀产生的“学科感”与“学科性”32,是现代文学学人曾经的重要标识。学科与学术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对于“学科感”与“学科性”之于具体学人的影响也可以见仁见智,但此中透露的情怀无疑还是令人神往。那是一群具有主体意识的学人担当“我们的学科”的努力,而他们也因之烙印上了“学科”中的“我们”的身份。

在研究会的首届学术讨论会上,王瑶发出了“愿我们在科学的征途上早获丰收”的号召33。此后,“我们”成为学科文献中高频出现的主语。樊骏的名文以《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为题34,钱理群总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100期的长文用《我们所走过的道路》命名35,陈思和回应樊骏,写出《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其实还很年轻》36,等等。凡此,“我们”频出,带有“学科感”与“学科性”的主动姿态也溢于言表、力透纸背。这不仅是一种文风,几代现代文学学人的学术精神与建构学术共同体的意志同样寓于其中。而学人正是这一学科的真正主体。

三、学人研究的可能性

以人物为中心曾经是传统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所及,覆盖了整个人文领域。“史传”便内化为核心的文学形式之一。现代史学尽管并不否认“人”的价值,但更强调超越个人之上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力量在历史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同时,后现代史学打开了对于“人”的复义理解。虽然一直不乏反思的声音,但总体而言,“人”在历史研究中已经不再处于首要位置37。具体到各个史学分支,皆是一样。学术史也不例外。

一个显著的例证是梁启超与钱穆两种同名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不同命运。梁著以学科为单位,采用现代史著架构;钱著沿用传统学案体例,围绕学人展开论述。两者都是史学名著,但梁著代有传人,乃至成为学术史研究的主流范式;而钱著没有被遗忘,更多乃是因为钱穆的个人魅力,这一学术方式本身则基本隐入了历史深处。如果说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本就兼及古今,尚且为著史的多样形态预留了一定空间的话38,那么考察现代学术史,与之伴生乃至成为根本表征的“学科”便几乎是天然的角度、立场与方法。这是学科史研究兴起的重要背景。

现代学科在中国的出现,或移植自域外,或转化于传统,但不管取径为何,分“科”治“学”、以“科”论“学”都是一种现代经验39。知识分类背后的动力机制是社会分工。也就是说,学科制度是追求建立现代社会的产物,同时也作用于这一过程。学科史应当充分带入制度与社会的层面,而不仅是作为研究史,正是历史事实所决定的。而较好的学科史研究成果,便是基于这样的事实。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当然也需要首先是一部学科制度史与学科社会史。

但所有现代史学门类无论经历怎样的演进,都仍然需要面对“人”的问题。尤其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以及在现代世界中,“人”的诸多体验都是空前的。所谓“空前”,既指前所未有,也指更加丰富与复杂。“人”在其中既是参与者,也是承受者,能动与受动彼此交织,但绝不仅是为超越个人的力量所支配。因为小到一个学科,大到现代社会,都是由具体的“人”推动的,并且在“人”身上彰显。任何观念与制度,都以“人”为中介,也以“人”为主体。学科史研究的对象亦如是。

学科涉及的“人”的类型很多,但最为核心的无疑是“学人”。而“学人”与“学科”的关系本来就是学科史的重要课题。在不同性质的学科与学科的不同发展阶段中,学人扮演的角色也不相同。当然,学人内部存在差异,有的相对中心,有的则很边缘;有的群体或者代际属性较强,有的更加独立……这些都会反映在学人与学科的关系上。在内容更多与“人”自身发生关联的学科,以及处于开创与探索阶段的学科中,学人一般具有更大的发挥空间,也对于学科产生更为直接的影响。当代中国的现代文学学科在多个时期就是这样,既是学人的舞台,也是学人的作品。而几代现代文学学人的可能性便在此中得以锻造与检验。

第一代到第三代现代文学学人的定位就与他们在学科史上扮演的角色相关。在叙述他们的代际特征时,第一代的“开宗立派”、第二代的“承上启下”与第三代的“引领潮流”,对应的正是他们在学科史的相应阶段中的作用。这固然以他们的研究“实绩”作为支撑,但在更大程度上还是得自个体与时代、学人与学科的相互选择与相互成就。当然,也包括相互制约。对此,需要在更为综合的视野中看待与把握,同时在具体学人的学术生涯与生命历程中考察与理解40。

更为综合的视野,是指讨论学人时,应当首先将之放在学科史与学术史的演进脉络中,乃至更大的历史情势下加以观照。黄修己曾经指出,现代文学研究具有“势大于人”的特点,“是说现代文学史面貌的改变主要不是由研究者通过学术研究达到的,而是客观局势的变化像无形却握有巨大权力之手左右着研究者的思想,使人们的价值取向、评价标准变了,随之对现代文学史的看法也变了”。在他看来,“世无常势,史无常形”。在“势”与“人”之间,一定是“势”大于“人”的41。当然,“势大于人”不仅是在消极意义上道出了时代情势对于学人的左右,也从积极角度上说明了学人的可能性的发挥也离不开时势玉成。对于学人而言,是否具备“预流”的能力自是学术境界高下的象征。但正是因为“流”的存在或者将生未生,“预”与否才成为问题。因此,“人”不仅是学科与学术层面上的“学”中人,更是“势”中人。“人”与“势”的关系可以多种多样,但离开“势”讨论“人”则是不够准确的,高估与低估都会随之发生。

20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云诡波谲对于现代文学学科与学人的影响自不待言。大历史不仅包括显而易见的政治翻覆,社会结构潜移默化的调整同样作用至深且远。从“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出发,“第一代”被发明出来。王瑶、唐弢与李何林通常被作为“第一代”学人的主要代表,这固然是由于他们在现代文学学科初创阶段做出的筚路蓝缕的贡献,但也与作为“第三代”的导师这一身份直接相关。陈平原指出,“第三代”对于“第一代”的“隔代遗传”是学科史与学术史上的重要现象42。而在这背后,便是高考恢复与研究生制度建设的支撑。高等教育的强势崛起及其在社会生活中扮演越来越突出的角色,是讨论学科与学人无法绕过的前提。不用说“第三代”与“第一代”的关系是这一背景下的课题,单是对于“第一代”的建构就见证了高校逐渐成为学界核心力量的历史过程。这同样是一种“势”。

與李何林(1904—1988)、唐弢(1913—1992)相比,王瑶(1914—1989)在“第一代”现代文学学人中最为年轻,介入现代文学研究也最晚。尽管师从朱自清,但王瑶主要是作为其学术传人。相较之下,李何林、唐弢与现代文学的关系更加直接,甚至本人就是现代文学中人。但在日后的学科史叙述中,王瑶却成为学科的奠基者,以及“第一代”学人最为重要的代表,地位超越李何林、唐弢。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在1950年代初期写出了《中国新文学史稿》,为“新文学”(“现代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奠立了学术基础43;另一方面又因为在1949年以后重新建立的文坛格局中,王瑶被认定为学界代表,进而以此身份直接参与了“当代文学”与“当代学术”的建设,这既体现为他在1950年便担纲了《〈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初稿)》的编制44,也表现在他和《文艺报》的复杂关系45。可见,在1950年代王瑶即确立了其在学科的代表地位以及在更大范围内代表学科的身份。这与他在高校任教,尤其是先在清华大学后在北京大学从事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高度相关。待到“文革”结束,学科开始“重建”,而整个国家的学术重建也与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重建相生相成,高校的重要性得到了更进一步凸显。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重新集合首先是从“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建立开始的,便是明证。王瑶在“新时期”提出的一系列学科构想引领了学科重建46,但其地位无疑也随着高校在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提升而更加水涨船高。

现代文学学科的构成不是只有高校学人。在学科创生时,李何林代表的革命阵营与左翼传统,唐弢与鲁迅以及整个“新文学”的关联,都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等到学科重建时,李何林代表的(鲁迅)博物馆系统、唐弢所在的研究机构(社科院文学所)体系,也都是关键力量。至少在1980年代,高校、社科院与鲁博,乃至出版社、媒体、民间学人,共同组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盘”。不过也是从1980年代开始,高校的地位越来越突出。李何林与唐弢也都和高校具有密切关系。李此前在南开大学以及这一时期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唐弢以学术活动或者其《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与多所高校的互动,两人共同作为“第三代”的“导师”的意义,都是他们在学科史上常被提及的经历与功绩。而其背后的参照显然是高校的运作机制与评价标准。在这一趋势下,身在北京大学并且长期主导学科发展的王瑶自然更具优势。1990年代以后,学术专业化与职业化趋势加剧,高校在整个学界“一家独大”,其他力量开始退居边缘。21世纪以来,不在学院的学人已经很难在学科中占有核心位置。而王瑶作为现代文学学科奠基人的形象,也在这一过程中更加巩固与提高。所以,这既是王瑶的个人贡献所致,又是他与“势”的相互选择与相互成就。当然,对于王瑶的学人研究的丰赡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王瑶的学科史形象与学术命运彰显了学术进程与社会结构的嬗变之于学人的影响。而“代表性”也屡次将他的“学”与“人”推向时代的风口浪尖。学界对此已有相对充分的讨论47。戏剧性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为时代所造就,不过承受、展开与回应却是在个体意义上完成的。这提示我们,除去更为综合的视野,在面对学人时还需要进入他们的学术生涯与生命历程,具体性不可或缺。

顾名思义,“学人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学人其“人”。钱理群在其《有承担的学术》中提出:“‘学人的影响比‘学问的传授更重要、更根本、更带基础性。”他是从学术传承的角度说的,也就是“要进入学科领域,第一步就是‘寻师,拜师,学习和继承学科研究的既定传统”,“而一旦入门,最吸引自己的,恰恰是导师的学养、品格、风范”48。当然,具体到不同学科,情况不尽相同。但就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而言,钱理群所言大致成立。而学人之于学科的意义,在现代文学学科中还有另外一重。“对于当代学术,特别是人文学术的总体评价,肯定不免聚讼纷纭。放长视线来看,这几十年在晚清以降的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乃至更大的范围内,究竟确有创发,还是相对平庸,的确有待时间检验。但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在这几十年间有诸多学人执着跋涉、上下求索、认真治学、踏实为人,留下了忠实与坚实的足迹。”49现代文学学科尤其如此。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现实政治的紧密关联,加之容易受到时代潮流的牵引与裹挟(这也是“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另外一面),现代文学学科究竟在学术积累与思想创造方面走了多远,还需要更为精确的评估。但至少在第一代至第三代学人中不少都有学风或者人格上的出色表现,也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抑或沉痛的教训,则是“不争的事实”。钱理群的学人研究基本就以这三代作为对象,而对于这三代学人的阐释也已经成为现代文学学科传统的一大支点与亮点。

现代文学本来就是一种“人”大于“文”的文学。钱理群就认为,“文学史的核心是参与文学创造和文学活动的‘人,而且是人的‘个体生命”,“某种程度上文学史就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文学生命的故事连缀而成的”50。这一判断契合中国现代文学的实际。因为几乎没有哪位重要的现代作家,是仅以文学创作名世的。他们或者兼及其他文学活动(比如编辑、出版、批评、研究),或者还有另外的社会身份(譬如学者、教师、革命者、政治家)。更为重要的是,现代文学本身是一种“大时代”的“大文学”,是作家的一种思想方式与存在形式,其本身的价值也大于学科意义上的“文学”,而更接近“人学”。“人”大于“文”是现代文学的特点,也决定了现代文学学科的特质——“人”大于“学”。

无庸讳言,现代文学学科的“人”大于“学”首先是因为严格按照学术标准衡量的话,学科的未完成度其实不低,专业化程度也有待加强。但另一方面,如同其研究对象一样,这一学科以及其中的学人,也是大历史中人。他们不仅在学术的层面上与历史纠缠,也在精神史与生命史中和历史对话与变奏。钱理群素以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著称,他的文学史研究也以“人”作为关怀中心51,是故他的现代文学学人研究可谓处于两者的交叉点与延长线上。钱理群以“生命史学”概括自己的文学史主张52。无独有偶,他也将自己和同道中人命名为“生命学派”53。甚至他将自己的全部研究统称为“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54。其学人研究自然也包含其间。当然,学人的“生命”不仅包括在大时代中流动的生平,更指其学术生涯。在现代文学学科史上固然存在“人”大于“学”的现象,但“学人”之为“学人”却是由其“学”决定的。不进入“学”的层面的学人研究,更多只是一种传记研究;唯有将其学术生涯也作为对象,方才是真正的“学人”研究。换句话说,学人研究首先是属于学术史研究的一个分支,而非单纯的人物研究。钱理群就自述他的学人研究“偏重于历史的梳理与理论的概括提升,注重论述学人的学术贡献和学术地位”55。而这样的学人研究,正是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的题中之义。

早在1994年严家炎总结“新时期”十五年的现代文学研究时,就曾经提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的研究也已颇具规模地展开”。他定义的学科史,既有专史,也有通史,更有学人研究。“现代文学研究方面几位作出重大贡献的人物,像李何林、唐弢、王瑶的学术思想,现在也正在进行专题的研究。这就大大充实了学科史的内容,增进了学科史的深度。”56钱理群也是在学科史研究的意义上展开其学人研究的,并且将此项研究溯源至樊骏57。樊骏在其2006年出版的集大成式的《中国现代文学论集》的第一辑中开篇收录的便是其学人研究的主要成果——《论文学史家王瑶》《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死者和生者共有的遗憾——记唐弢同志几项未了的工作》与《陈瘦竹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贡献》。而钱理群有意继承樊骏的工作。在2000年问世的《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中,第一章“文学史和文学史家”就是对于王瑶的专题研究;2011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论》的辑一更是直接以“学人研究”为题,收入了关于王瑶、李何林、贾植芳、田仲际、钱谷融、樊骏与支克坚等第一、二代现代文学学人的研究文章,而书中“海外现代文学研究”一辑也是以学人作为单位的,《构建“能承担实际历史重负的强韧历史观”——我看丸山昇先生的学术研究》就很典型。后来他更加自觉地从事学术研究,并且在2023年出版了《有承担的学术》一书,系统收录了他对于第一、二、三代学人的代表论述58,可谓一部“学人”意义上的学科史。

从樊骏到钱理群,以他们的研究“实绩”树立了现代文学学人研究的传统。樊骏奠定了这一研究最为核心的意涵,即从学人的角度出发,通过对其学术思想的讨论,上升到总结学术经验与教训的层面。而其旨归则是对于后来者的启发与提醒。钱理群就非常欣赏樊骏在《死者和生者共有的遗憾——记唐弢同志几项未了的工作》中引用的一句唐弢的话:“我们这一代人的疏忽,下一辈人的任务。”59钱理群认为,这是樊骏研究唐弢的立意所在。而在《樊骏参与建构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统》一文中,钱理群也特别以对于这一句话的阐释作结,卒章显志:“樊骏对我们这个学科的最大意义,就是他以自己高瞻远瞩而又严格的要求,使我们的学术处于清醒自觉状态。”同时他“又以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和不断自我反思,促使后来的学者自身的清醒與自觉”,而“他对学术、对自己的严格,又源于我们一再说到的他的无私:一切出于学术公心,除学术之外,全无个人地位与权力的任何考虑”60。这道出了钱理群与樊骏致力学人研究的根本用心。可见,他们的关怀在于学科——既包括对于学科史的研究,更包含面向未来的学科建设。

在樊骏的基础上,钱理群的学人研究数量更多,范围更广,体系也更强。在某种意义上,《有承担的学术》可以作为现代文学学人研究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术方向的标志。更为重要的是,在接续樊骏的同时,钱理群还为学人研究带入了新意。他以《读王瑶的“检讨书”》为例,提出将王瑶作为“现当代知识分子的典型”,“研究他在中国当代历史中的命运与坚守”。钱理群坦言,“这或许超出了学科发展史的研究范围,但却是‘学人研究不可回避的”61。也就是说,他的学人研究虽然聚焦学科的真问题与大问题,但也有溢出的部分。他不仅把大的历史视野引入现代文学学人研究,也把对于这一学科学人的反思与追问带向了大历史的时空。他直面的是学人身上的全部历史事实,而不单是和学科有关的内容。这无疑丰富了学人研究的维度与质地,也回应了“人”大于“学”这一现代文学学科的基本特征。

目前,学界关于现代文学学人的研究已经具有一定规模62,像对于第一代中的王瑶、唐弢、李何林、贾植芳、钱谷融和任访秋,第二代中的乐黛云、严家炎、樊骏、范伯群、朱德发和黄修己,第三代中的钱理群、王富仁、赵园、陈平原和陈思和,都有相当数量与质量的讨论,可以成为专题。其中,最为成熟的当属王瑶研究,不仅成果最多,还直接影响了学科史叙述。更为关键的是,王瑶研究已经逐渐从“学者纪念”走向了真正的“学人研究”。2014年,王瑶百年诞辰纪念时,陈平原就主张“将其作为历史人物来看待、辨析与阐释”,“直面危机与教训,或者发潜德之幽光,由此而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63。这样的态度、方法与问题意识,对于整个学人研究都有启发。毕竟这是一项学术性的“研究”,而不仅作为对于师长和友人的“纪念”,尽管后者也有资料价值。

不是所有关于学人的讨论,都是“学人研究”。学人研究的学术性应当来自至少三重前提:一是对象选择。必须承认,并非所有学者都适合成为学人研究的对象。在学科史上,具体文章与著作的“作者”有很多,学术潮流与运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也有不少,但能够以完整的“学人”形象作为讨论对象的却不多。学人研究是一种在研究史之上提升到思想史与精神史高度的研究,而非只是传记材料的补充。学人研究之“学人”,一定是具有相当成就,同时“人”大于“学”的学人。二是问题意识。学人研究需要具备提问能力,即从作为对象的学人的学术生涯与生命历程中发现问题,并且在更为综合的视野中展开问题,人物是对象,问题才是根本。而问题的核心一定与学人和学术有关,以“人”见“学”,也由“学”见“人”。三是研究立场。争取做到不仰视,也不俯视,亦即陈平原所言,“将其作为历史人物来看待、辨析与阐释”。可以致力将学人的经验进行当代转化,或者借此敲响警钟,但首先需要做到实事求是,不能“谬托知己”或者“强作解人”。学人研究要有体贴与理解的能力,太远太粗不行,但也应当力避太近太亲。

学人研究是学术史研究的重要方向。具体到现代文学学科,学人研究更是内在于学科史本身。其可能性为论述对象所赋予,也为专业性所保障。事实上,在“重建”现代文学学科时,王瑶本人就注重以学人研究的方式进行学术史研究,只不过他的视野更为开阔,寄托也更为遥深。他晚年规划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项目,即是以学案的方式,“选择梁启超、王国维、鲁迅、胡适等近二十位中国文学研究的大家,探讨他们在借鉴西方学术思潮和研究方法以及继承发展中国传统治学精神方面的经验教训,并总结其学术成就”,并且特别申明“这不是一部学者传记集,虽然立足于个案分析,可着眼的是学术思潮的变迁”,追求“理论眼光和问题意识”以及“明确的史家立场”64。协助王瑶完成这一项目的陈平原后来再接再厉,又主持了一部“续编”,其中纳入了先前没有涉及的现代文学学人(选择了唐弢与王瑶两家)。尽管两部《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并不以现代文学学人作为主要对象(这也代表了一种学术史判断),但对于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同样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日后,樊骏与钱理群的相关研究,以及陈平原的《小说史学面面观》都直接为现代文学学人研究做出了示范。陈著围绕12位现代“小说史家”展开(除去鲁迅与胡适,其余均以现代小说研究见长),但又以“小说史学”命题,再次提示了“学”与“人”的辩证关系,还有如何将学人研究作为一门学问经营。正如陈平原强调的那样,学人的可能性意味着一个学科甚至一个时代的学术的可能性65。

当代文学的研究经验昭示了“制度”与“人”是当代史的两大核心范畴66。置身当代史中的现代文学学科史,也应当把学科制度与学人作为主要对象。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45周年之际提出这一课题,是因为研究会在某些时期曾经推动了现代文学学科的制度建设,也一度承担了学术共同体的功能。这一由几代学人组成的学术共同体,是“一个充满人间情怀的集体”,“其中有竞争,更有合作;有超越,更有传承;有论争,更有欣赏;有和而不同,更有态度同一”67。当然,这是学科传统中比较正面的经验,也是值得我们追怀与发扬的精神。一旦进入对于学科史的具体研究,学科与学人走过的“弯路”与“误区”同样不容回避。历史的镜鉴意义,从来都有正反两个方面。而今天的现代文学研究,还面对诸多来自学术内外的新的挑战与考验,需要学人和学科严肃与冷静对待。学科史或许不能处处为我们提供直接参考的蓝本,但前代学人的心情却足资认真倾听。“让历史告诉未来”,学科中的“我们”无往不在从“历史”通向“未来”的链条之中,差别仅在于自觉与否。

归根结底,这是“我们的学科”。所谓“我们”,不是自闭与排他,而是自立与自律,是对于学科的一份责任与使命。任何学科都是一种阶段性的装置,重要的是对于“我们做什么才是有意义的”的回答。对于“重建”与“重构”的现代文学学科来说,“如果没有八九十年代学术,就不會有‘我们”,“如果不突破八九十年代学术业已形成的境界和格局,我们也就很难真正成为‘我们”68。前者指向传统,后者关乎当下。“我们”何尝不是不断“重建”与“重构”的主体?而唯有建立主体性,学人与学科才在时代面前真正具有可能性。■

【注释】

①从主要领导成员的变动,就可以看出由“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调整的方向。王瑶、田仲济与任访秋当时均在高校任教。“扩容”后的研究会,王瑶与田仲济地位不变,尤其王瑶,仍是举足轻重的灵魂人物。(关于王瑶之于研究会的意义,参见刘子凌:《“绿色的永恒”:会长王瑶先生》,《传记文学》2023年第1期)但增选的名誉会长、顾问与副会长,则有意扩大了覆盖范围。周扬、陈荒煤与孔罗荪都有官方身份,李何林时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唐弢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王士菁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鲁迅著作编辑室主任。

②《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79年第1辑。

③“让历史告诉未来”是王瑶在为《北大校长与中国文化》(汤一介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出版)所作序言《希望看到这样一本书》中提出的史观。钱理群将之上升为王瑶文学史研究的基本理论与方法,即“通过过去理解现在”。此外王瑶还主张“通过现在理解过去”。参见钱理群:《作为历史科学的文学史——王瑶先生文学史理论、方法描述》,载《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第17-20页。

④16温儒敏:《“研究之研究”与学术视野的拓展》,载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等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1、1页。

⑤参见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第273-344页。

⑥黄修己:《导言》,载《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1、10页。该书初版于1995年。

⑦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编纂史》同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概论》(冯光廉、谭桂林著,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也作如是观。该书《导论》讨论了进行现代文学研究史研究的“多方面的必要性”。

⑧现代文学史编纂是黄修己学术生涯的一条主线,他著有《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版)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首次出版;第2版于1997年出版;第3版于2008年出版),并且主编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首次出版;“新一版”于2004年出版)。他将自己的毕生研究分为三类,分别是早年的赵树理研究、贯穿前后的现代文学史研究,以及现代文学学术史研究。相比而言,后者显然是他最有个性的部分,《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即集中呈现了他在这一领域的贡献。

⑨关于“现代文学研究15年的回顾与瞻望”学术年会及专号的有关情况,参见刘勇、李浴洋:《与时代同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90年代的学科演进与学术经验》,《当代文坛》2023年第3期。

⑩参见“专号”《编后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2期。

11譬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30周年时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30年精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2黄修己:《黄修己自选集·后记》,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第288页。

1315参见黄修己:《总序》,载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1977—2000):突破与创新》,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第1-2、6-7页。

14除去前述《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概论》,较早出版的现代文学研究史著作还有《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史论》(许怀中,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纲》(徐瑞岳主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等。

17邵宁宁:《引言》,载邵宁宁、郭国昌、孙强编《当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49—200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第1页。此书2019年又出版了增订本,也将讨论的时间下限延长至当年。

18参见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当代中国思想文化与文学问题》,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第279-296页。

19例如,国家人才制度、项目制度、期刊管理制度与高校人事制度对于晚近学术状况的影响显而易见。如是制度的强力推进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学界格局与一个时代的学术感和学术观,其作用至深且巨,同时也具有高度的排他性。

20《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的处理方式就很具代表性。黄修己提出,“本丛书涉及百年来的现代文学思潮等内容,但我们并不是在整理现代文学思潮史,只是视不同时期的文学思潮为当时文学批评、研究的思想背景和理论背景”。黄修己:《总序》,载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1977—2000):突破與创新》,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第2-3页。

21《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即有专章讨论“新时期”以降“学科的恢复与建设的进展”,并且在其中列出专节“学科评论的发展与学科史的创建”。参见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1977—2000):突破与创新》,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第451-466页。著者注意到这一现象值得肯定,但坦白说,与书中其他各章相比,该章比较薄弱。而且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学科史”直接等同于“研究史”。譬如“学科评论的发展与学科史的创建”的最后一节“学科史编纂的成果”,举出的对象是“以现代文学史著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史”,实际上是“研究史”,在正文中使用的概念也是“研究史”。

22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3参见陈国球:《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2456严家炎:《新时期十五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1期。

2533王瑶:《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4期。

26樊骏:《论文学史家王瑶》,载《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第15页。

27钱理群:《学术研究的清醒与坚守:王瑶的意义》,载《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4页。

28参见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陈志宏、王婉旎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29参见杰拉尔德·格拉夫:《以文学为业:一部体制史》,童可依、蒋思婷译,译林出版社,2023。

30参见李浴洋:《略论“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访谈录”小引》,《传记文学》2024年第1期。

31纪念樊骏时,无论认为这是“告别一个学术时代”(陈平原语),还是将之尊为“学科魂”(王富仁语),其实讨论的都是学科命运及其往日的风采。而樊骏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学科传统的化身。

32现代文学学人的“学科感”与“学科性”是我在讨论钱理群的现代文学研究时提出的一组概念。无庸讳言,提出这组概念包含今昔对照的感慨。在我看来,“在学术研究中具有鲜明的‘学科感与‘学科性,当然是一件利弊兼存的事情,不必过于拔高其正面意义,但这一向度在当下的学术发展中的严重缺失,无疑也是有问题的,同样应当引起反思与追问”。参见李浴洋:《文学史家钱理群》,《汉语言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34樊骏:《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2期。

35钱理群:《我们所走过的道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00期回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4期。

36陈思和:《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其实还很年轻》,载《新文学整体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第418-431页。此文原刊《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发表时原题《我们的学科还很年轻》。修改后的题目对于樊骏的文章显然具有更强的对话意味。

37参见王汎森:《人的消失?!——兼论20世纪史学中“非个人性历史力量”》,载《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第314-350页。

38张舜徽的《清代扬州学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也是一部精彩的学案体著作。

39关于现代学科在中国的建构过程,参见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中国近代学术体制之创建》,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移植与转化:中国现代学术机构的建立》,大象出版社,2008。

40与现代文学学科的“重建”与“重构”几乎同步展开的,还有学界的“学术史转向”。而其中“对于‘学人的关切”更是在1990年代以后成为学术史研究的热点之一。(参见李浴洋:《“学人”的学术史及其新的可能性》,《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这对于认识与理解现代文学学科史,自然不无启发。

41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势大于人”》,载《黄修己自选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第105页。

42参加査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第146-147页。

43参见温儒敏:《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载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等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74-90页。

441950年,政务院教育部颁布《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随即组织了课程教学大纲的编写工作。当时被指定参加“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编制的是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与陈涌。后来陈涌没有参与。《〈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初稿)》于1951年问世,署名“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排名王在李前。文体部分采用了王瑶的意见,“这部分章目的标题风格颇近于王瑶那部《史稿》”。这是“建国后第一个由教育主管部门组织制定的新文学教学大纲”,具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其效力不言而喻。参见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83-86页。

45王瑶在1954年至1958年间担任《文艺报》编委。他对于《文艺报》的参与情况,参见何旻:《“现代”文学史家的当代生成——20世纪50年代〈文艺报〉中的王瑶》,《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

46参见姜涛:《思想方法的内在支援——重讀王瑶1980年代有关现代文学学科重建的论述》,《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3期。

47参见钱理群:《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第61-80页;钱理群:《读王瑶的“检讨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3期;陈徒手:《文件中的王瑶》,载《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第178-193页;王超冰:《父亲王瑶:“文革”期间的一个案例》,载陈平原编《王瑶与现代中国学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530-605页。

4861钱理群:《有承担的学术·后记》,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第435、436-437页。

49李浴洋:《为当代学术史“立此存照”——读〈名作欣赏〉“学人画传”系列》,《北京青年报》2023年7月24日。

5052钱理群:《总序》,载《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27)》,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4、5、4页。

51参见季剑青:《把“人”放在文学史的中心——钱理群文学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汉语言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53“生命学派”是钱理群在悼念王富仁时提出的概念,参见钱理群:《“知我者”走了,我还活着——悼念富仁》,载《有承担的学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第403页。更为详细的论述,参见钱理群:《1980年代“生命学派”的追求——在汕头大学首届新国学高峰论坛上的书面发言》,《现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1期。

54参见钱理群:《总序: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载《心灵的探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聯书店,2014,第1-3页。

55钱理群:《“文学研究是一种接力的事业”——读宫立〈风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素描〉》,《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3期。

57钱理群最早在2010年提出现代文学学人研究的“开创者和最辛勤的耕耘者”是樊骏,参见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413页。随着《有承担的学术》在2023年问世,钱理群又多次重申了此点,参见钱理群:《有承担的学术·后记》,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第438页;《谈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三代学人》,《文艺争鸣》2023年第11期。

58由于篇幅以及其他方面的一些原因,钱理群的现代文学学人研究文章没有全部收入《有承担的学术》。具体参见书后附录的文章存目。

59转引自樊骏:《死者和生者共有的遗憾——记唐弢同志几项未了的工作》,载《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第152页。

60钱理群:《樊骏参与建构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统》,载《有承担的学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第208页。

62《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将“总结学术名家的学术思想”作为“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学科史研究的面向之一。参见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1977—2000):突破与创新》,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第455-458页。不过这一部分的写作并不理想。

63陈平原:《“学者百年”与“百年学者”》,载《王瑶与现代中国学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370、371页。

64陈平原:《小引》,载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5、6页。

65《小说史学面面观》选择了三代十二位现代小说史家,“三代人的阅历与视野迥异,而即便同代人,也因政治环境及学术资源的差别而大有区隔”,“尽管如此,中国小说既为共同的研究对象,诸人还是有对话的可能性”,“承认个体差异以及各自间存在巨大缝隙,褒贬扬抑之外,更希望呈现小说史学发展的众多可能性”。陈平原:《小说史学面面观·后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第355-356页。

66参见洪子诚、李浴洋、李静:《重审当代文学中的“制度”与“人”——洪子诚教授访谈录》,《汉语言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

67李浴洋:《持重与创新——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共同体的形成与生长》,《传记文学》2023年第1期。

68邵宁宁:《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史思考》,载《现代文学:学科历史与未来走向》,甘肃教育出版社,2012,第161页。

(李浴洋,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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