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史编写史(1949—2019)》(以下简称《编写史》),是曾令存的一部填补空白的著作。这部著作写作了十多年的时间,一个人能够用十多年的时间面对一部著作,这个时代好像已经很久远了。因此曾令存很像一个“出土文物”式的学者。我们应该向他表达敬意。《编写史》的出版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与中国当代文学史相关的一些问题。我的想法大体有这样三点:
第一,文学史编撰的中国与世界。
《编写史》涉及当下影响较大的文学史著作。从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讲起,是非常有历史感的。王瑶先生虽然写的是“现代文学史”,但那时的“现代”,也就刚刚过去几年,因此,还是当代人写的“当代文学史”。王瑶先生的“史稿”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但王瑶先生仍然不满意,他自嘲说是“唐人选唐诗”而已。在王瑶先生写作《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同时,全国高等教育会议通过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其中规定了“中国新文学史”的讲授内容:
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
王瑶先生称:“这也正是著者编著教材时的依据和方向。”由此可见,现代文学史的研究内容,从学科建立之初就已经被规范了,并成为学术体制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对“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讲授的强调,是造成中国当代文学史“史学化”倾向的重要原因。这个强调隐含着鲜明的“排队划线”的诉求和“斗争”气息。
《编写史》第五章“海外中国当代文学史编写一瞥(1949—2019)”,是本书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章。这一章讲述了1949—2019年,海外汉学界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和出版情况。这个角度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参照。有的研究甚至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影响,比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甚至改变了我们一个时期文学史研究的基本面貌。1988年前后的“重写文学史”的发生,与《中国现代小说史》有极大的关系。这本书和“冷战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有关,同时也告知我们,文学的政治化在西方汉学家眼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个时候司马长风对夏志清的“不能以西方文学知识来衡断中国新文学史”的质疑,是非常有力量的。我们对司马长风这个观点的接受,已经超越了“民族共同体”的立场。这一章对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评述,是比较有意思也有问题意识的一章。顾彬是德国影响较大的汉学家。特别是在中国当代文学价值评估的讨论中发表了非常尖锐的观点而受到批评界的关注和讨论。我觉得顾彬的观点不在于他通过肯定现代文学来否定当代文学,而在于他对当代文学的否定本身是缺乏历史感的。对一个没有完成历史化和经典化的文学段落,实施粗暴的讨伐和毁灭性的打击,不仅不客观,而且很不专业。但是,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的几个疑问,还是需要我们回答的,比如“什么是中国作家的作品中所特有的,什么不是;什么是要緊的,什么又不是”;比如用张贤亮个人对女性的想象否定他的文学才能,这是顾彬的问题还是西方处理文学史的方法问题等。这一章的重要性,就在于,中国文学的经典化包括文学史的写作,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国际语境,这个国际语境已经参与到我们文学经典化和文学史写作的过程中。
《编写史》这本书,在我的视野之内,我觉得涉及很多与中国当代文学史有关的理论和知识。这从一个方面证明了曾令存在知识准备方面的充分和努力,他求实、务实的精神令我非常钦佩。我们知道,这些年关于文学史的会议和文章都越来越少,这是一个症候性的现象。这从一个方面说明,当代文学界特别是文学史研究领域,还没有形成较有说服力的、新的构建文学史的理论、方法和思想,因此,那种“重写文学史”的冲动很少见到。倒是在其他领域,比如2023年4期的《中国文学批评》杂志,曹顺庆有《重写文明史 重塑文明观——构建人类文明书写的中国话语》的提法。一段时间以来“中国话语”成为文化、文学研究的关键词,从一个方面表达了中国学界对“中国”/民族话语权的强烈要求,表达了与西方强势国家进行对话的强烈愿望。但另一个方面,经过特定历史时段对西方的了解,包括对西方学术话语的了解,除“西方中心论”等意识形态话语外,在学术研究领域,我们是否也可能找到或感知到与西方构成通约关系的“问题与方法”。盲目认同西方是错误的,盲目排斥西方同样是错误的;“重写文学史”冲动的平息,喻示了学界处理文学史的理性,当然也从一个方面表明了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的某种谨慎。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可以说近年来,研究文学史的个人和群体,似乎越来越少,关注度越来越低。这是促成当代文学史研究停滞的一个表征。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至今并没有突破性的成果。我们还没有找到在洪子诚老师文学史基础上书写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更好方法,这可能不止是材料问题,应该说,通过这些年的努力,很多人在材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甚至有史料的“大系”出版。但文学史的写作是一个综合性的研究,材料、思想方法、时代环境等都不同程度地起作用。另一方面,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也给当代文学界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困惑,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是否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超级学科”?中国现代文学只有30年的历史,而当代文学已经有了70多年的历史,而且还要无休止地延续下去。这显然是一个问题。我想,我们经常讨论文学史问题本身,已经表明了我们在这方面存在着焦虑。“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下限问题如何解决?我曾经请教过谢冕先生:中国当代文学史没有理由成为一个“超级学科”,它也应该有时间的限制。谢先生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应该着眼于整个中国文学史,总体上可以划分为“古代”和“现代”,现代部分可以按年代来划分。这样问题就可以解决。谢先生不愧为学科的领袖。他的看法给我以极大的启发。只要我们看看已有的文学史就会发现,以年代命名的文学史比比皆是,甚至不乏经典著作。比如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等,以及《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文学》《五、六十年代的苏联文学》《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等。国内以时间命名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都是如此。近年来,“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文学”“新世纪二十年文学”等,更是频频出现。重要的是谢先生站在整个文学发展历史的高度,通过“古代”“现代”两个概念,把两个有本质差异的文学发展史进行断代,应该说是一大发现。包括“中国当代文学史”在内的“现代文学史”,为了便于把握和讲述的准确,内部如何用年代划分,可以通过不同的文学史写作实践,通过各种对话关系逐渐实现通约,应该是可以得到合理处理的。这是重新构造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一条可行的方法和道路。
第二,关于文学史写作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
对洪子诚老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普遍关注的除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外,还有《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2010)和《材料与注释》(2016)。这两本著作当然非常重要,甚至代表了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水准。但是在我看来,他的《当代文学的概念》可能更为重要。这本只有18万字的书,除《当代中国文学纪事》外,集中选编了14篇他关于当代文学史观念的文章。通过这些文章我们才有可能深入了解洪子诚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理解,以及他为什么会写成现在的当代文学史。他的“关于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当代文学的概念”“当代文学的‘一体化”“中国当代的‘文学经典问题”等,是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核心思想;但文学史的编写不止是一个理论问题,可能更是一个实践的问题。或者说,理论上能够解决的问题,在写作实践中未必能够解决。比如当年佛克马、蚁布思在《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中曾指出:“在中国,现代经典讨论或许可以说是开始于1919年,而在1949、1966和1978这些和政治路线的变化密切相关的年份里获得了新的动力。”洪老师也认为“这一描述应该说是能够成立的”。洪老师讨论这个问题的文章发表在2003年,至今20年过去了。这20年可能也有类似1949、1966或1978这样的年份发生。问题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当代文学“经典”的“确认”就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每一部文学史都在“确认”经典,即便是没有明确对“经典”的指认,在讲述中已經指认过了。洪老师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值得我们注意的线索。一是文学经典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位置,经典重评实施的机构、制度;二是当代文学经典重评的焦点;三是经典确立的标准(成规)和重评遇到的难题。洪老师特别具体地分析20世纪50—70年代文学经典确立的机制,那里确实是非常复杂的,各种力量的诉求并不完全一致。但文学权力阶层的作用至关重要。这种情况至今仍然在延续。比如对40年来文学经典的指认,像张承志、史铁生等作家的评价,和当年比较,落差是非常明显的;再比如,当下因为强调“新山乡巨变”和“攀登计划”的写作,《创业史》《山乡巨变》的重要被强调到突出的位置上。因为在文学的情感、审美和认知、劝诫功能的认识上,当代强调的是后者。这也是洪老师的理解。这种情况不能不影响到文学史的写作。所以,即便我们有很清楚的关于文学经典指认的标准或尺度,但另一种力量的强大是不能超越的。这是文学史写作的理论与实践关系处理的关键和难题。
第三,关于文学史写作的“史学化”问题。
史学化和历史化是两个非常不同的概念,不是同一范畴概念的互换。“史学化”的问题是,强调了“历史”而忽略了“文学”。在文学史的写作中就是文学史的“本体”与“事件”的关系。这也是一个很矛盾的问题,没有“事件”,很多文学作品的背景就不清楚。当代文学很多作品都密切联系着诸多历史事件;但“事件”如果过于细致、过于强调环境和背景,就会湮灭文学本身。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今天读唐诗宋词,张口就来的那些经典,可能很少会想到这些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而更多的是因为审美的力量。对当代文学优秀或经典作品的理解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我认为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可以适当地弱化社会“历史”因素的讲述,主要凸显文学的审美性。这不是文学史免于“史学化”批评的“防疫性”措施,而是文学史构成本身的需要。因为毕竟作品文本是文学史的“本体”。
“文学事件”很多时候都是“政治事件”,不单纯是文学或文化事件,背后往往有鲜明的政治性;“史学化”的强化,削弱了文学史的“本体性”。文学史的“本体”应该是什么?朗松强调,文学史认识的主要客体应该是文学作品。因此,对文学作品的讲述——其谱系、传承关系,创造性,新的审美经验以及文本分析,是文学史的“本体”。另一个可以佐证的现象是,文学史的编纂都一定要配套“作品选”。近年出版的鲍鹏山的《中国人的心灵》——他从《诗经》讲到《红楼梦》,共有52个作家、作品、流派群体——基本是以作品为主,并断言这是“中国人的心灵史”。他的一些断语是否正确,是否被古代文学史界接受,是另外的问题,但他讲了文学史的“本体”,这个方法是正确的。从这部文学史,我们也可以看到,鲍鹏山没有更多地讲述“历史”,也没有文学“事件”。在建构他的文学史时,选择的基本都是文学经典作家和作品。通过这些作品表达了他对古代中国心灵的理解。这种方法,古代文学可以做到。因为古代文学已经过了历史化和经典化,有公认的经典作家和作品。但当代文学史要困难许多。当代文学这个历史化和经典化还没有完成。因此,有“文学经典”和“文学史经典”的差别。另外,最近我们也看到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它是以世界的眼光看“‘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他采用了编年模式,“回归时间/事件的朴素流动”;然后,“选定的时间、议题,以小观大,做出散点、辐射性陈述”。他不强求一家之言的定论,在意的是对话过程。值得注意的是,王德威的体例中也有文学的“事件”,比如“重写文学史”等。或者说,文学史著作开始注意当代“文学事件”。
通过对《编写史》的讨论,这些问题可能会深入下去。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些理论自觉化为文学史的写作实践。■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本文系在2024年1月6日“当代文学史编写的问题、方法与可能性”专题工作坊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