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炎先生的执教治学生涯超过一个甲子,2021年8月其学术集大成之十卷本《严家炎全集》面世,同年10月16日北京大学举办了“严家炎学术思想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研讨会”,并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授予先生学术贡献奖。2023年4月《严家炎全集》又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同年11月14日为庆贺先生九十华诞,中国现代文学馆经过精心筹划,隆重举办了盛大的严家炎学术文献展暨学术座谈会。这些纷至沓来、众望所归的荣誉,任哪一项均是为表彰先生颁发的“终身成就奖”,是学界与社会对先生“厚德载物”“劳苦功高”一生之致敬!
陆续举行的两次学术研讨会及刊发的评论文章,都一致高度评价了先生的学术成就及其贡献,但陈平原的两次发言均一再强调“严先生的贡献远大于《严家炎全集》”。我想其中包含着两重意思吧,一是《严家炎全集》未能收入严先生的全部学术成果,二是严先生的贡献决不限于其个人著述。有关于此,虽说学界也早有论及,笔者还是想借此机会,着重谈谈我所认知的严家炎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贡献,先生之于我们专业的意义。
一、拨乱反正中的端本正源之论
众所周知,严先生属于我们学科的第二代领军人物,由于他1956年即进入北京大学学习,未毕业就突击留校任教,目睹了我们学科长期受“左”倾思潮严重干扰,“文革”更是遭到毁灭性破坏的乱象。先生曾回忆,虽然我们学科的奠基人王瑶先生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政治观点撰写出《中国新文学史稿》,却迭遭批判,很快成为禁书。严先生考入北京大学后,被指定的参考教材已改为刘绶松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该文学史尽管已对胡适、胡风采取了否定的态度并删除了一批作家,仍因反右运动而被废除,仅有一年多的寿命。在经历了教材荒、1958—1959年的群众性编写教材运动失败后,这才有了时任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周扬花大气力抓百种高校文科教材之举。严先生也因此于20世纪60年代初被唐弢先生亲自点将,参与执笔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可尚未完成,“文革”爆发,致使我们学科可讲的作家仅剩下鲁迅。其间严先生也被划为“文艺黑线人物”,甚至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接受劳教。如今提此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许有些不合时宜,但不知道先生经历过什么,我们就无法体会先生汲汲于拨乱反正的原动力,无法领受先生自觉承担起的学科重建的历史使命。
过去我们对于学科三代前辈合力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业,从“机械地配合政治斗争任务”回到“文学本身的轨道上来,成为具有科学形态和学术品格的独立的学科”①之历史功德,实际上是认识不足。这次重读先生全集让我意识到,由于我们专业是在“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神圣名义下建立起来的,其拨乱反正的难点在于如何破除已经根深蒂固的迷信“大词”。即使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得到广泛认同,但思想能够解放到什么程度,仍需要意识形态各领域不断地论辩与开拓。比较而言,严先生的拨乱反正并不是简单地否定文学为政治服务,并不主张一概笼统地拒绝政治,而致力于为神圣名义“正名”。首先是为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标准正名。严先生指出,过去长期盛行的双重标准,是“从现实需要出发,向历史人物去要求‘现代所要求的东西,实际上是用实用主义标准取代历史主义标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②。二是为史学的党性原则正名。严先生指出“文学史为无产阶级利益服务,只能建立在真实地写出历史事实、历史真相的基础上,离开了真实,历史就不成其为科学,就不能为无产阶级利益服务”。“无产阶级史学的党性,正表现在敢于讲真话,敢于如实地反映历史这一点上。”③严先生的这一观点其实是为学术为我们学科赋予了一个“求真”的至高原则,就像雨果在《九三年》中为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置放了一个超越“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人道主义一样。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先生提出“学術研究应该是独立的,除了服从历史事实这位上帝之外,它不应该服从任何人”。在严先生的思想逻辑中,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们学科所强调的党性、人民性不应与学术的目的相冲突,两者均应服从建立在“历史事实”基础上的科学性。“不应该牺牲科学性去服从党性,而是党性必须以科学性和真实性为前提。”只有这样“才符合原本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党性”④。1994年当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六届年会上做《新时期十五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总报告时,更将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归结为其背后理论观念的变化:“是对党性与真实性、客观性的关系有了新的觉悟”,认为“这对历史科学来说是一种根本性的觉悟”⑤。
严先生的拨乱反正实出于他作为文学史家的责任感。鉴于“文革”后最初几年出版的文学史仍存在因袭过去历史上冤案错案的不实之词,以王瑶先生为会长、严家炎先生为秘书长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包头举行了第一届学术研究会,专门讨论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里,如何贯彻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恢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本来面目,提高教学和研究水平的议题。两位先生分别做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与《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的发言。严先生总体清理了过去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所存在的问题之后,一再强调的就是,在我们需要去除的诸般积弊中,有一个前提,带有根本性质的问题,即只有“尊重事实,从历史实际出发”,“我们才能有真正的实事求是,现代文学史也才有可能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⑥。他认为“正是在这个道理非常明显的常识问题上,我们过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了错误,吃了大亏”。严先生对“文革”的反思也不是简单地一概推之于个人,他反躬自省,认为“我们各个有关方面其实都应该有个很好地总结经验教训的责任——其中也包括我们现代文学史研究工作者在内。我感到,能不能坚持从实际出发,从原始材料出发,敢于实事求是,在任何压力面前不畏缩,不后退,这是史学工作者的职业道德问题”⑦。先生对我们学科进行清理而撰写的名篇集中收在《求实集》中,他做《跋》称:“我只是在某种责任感的重压驱使之下才做起了这番力所不及的工作。”⑧一再发自肺腑地告诫同人:“我们虽然写的只是一种专史、一种文学史,但我们的笔同样应该是太史公的笔。这支笔关系到许多作家生前死后的命运,它重于千斤。”⑨
更应申明的是,严先生的拨乱反正并不止于一时之需,而致力于如何才能避免历史悲剧重演的思考与探究。先生想“从根子上加以清理”,进行“深刻的学风改造”。在先生看来,“一些随意修改历史、隐瞒事实真相的不科学、反科学的做法,早在‘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里就存在了(当然,程度、性质都和‘文革期间不一样)”,“必须正本清源,从根子上加以清理”⑩。当时我们学科史虽然只有30年,但需要重新考察的旧案之多,工作量之大,令先生不能不感慨“百废待兴”,非个人力量所能完成。因此,严先生选择了萧军、丁玲、艾青等个案,查考了大量有关报刊资料,将原始文本与1948年批判萧军和《文化报》,1958年的再批丁玲、艾青等的言论进行对照,弄清了这几位作家被扣上各种大帽子的由来,是“按照批判者的调子,而不是按照被批判者的实际”去加以评判,从而写出了系列的重评文章,呼吁“这种方法论的颠倒,正是文学史上出现不少冤案、错案的一个重要原因”11。由此,先生坚定地主张“不管哪一种入手方法,前提都是要接触第一手材料(包括作品和理论批评史料)”12。严先生正如其所说,毕生践行,走出了一条“凭原始材料立论”、坚持实事求是的研究路子,尤其是为我们学科的拨乱反正发挥了领军的开路与示范作用。直到晚年他在《一个痴情者的学术回眸》中仍初衷不改,力倡这一研究方法,认为“清源方可正本,求实乃能出新”,反复强调“我们起码要讲究一点学术良心,实事求是”13。全集出版后,李浴洋采访严先生,问他治学60多年最重要的体会是什么?严先生的回答仍然是“实事求是”。并解释说:“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要花费毕生的精力和独立思考的勇气的。”14
的确,“实事求是”并不高深,只不过是个普通常识,像先生这样从不标新立异,一直把实事求是的求实精神提高到如上所述之至高位置,切进至职业道德,落实于研究方法,并一再叮咛、谆谆教导了一辈子者绝无仅有。可以说,先生借其理论认识的穿透力,以其朴素至简的语言,直达根底,道出了他对学术的精神、使命与方法的最基本而又最高的理解,为我们学科确立了学术的最终依据和立足基础,值得我们一再重温和反省。据说,如今已进入后真相时代,但先生对社会与文学事实的公共性及其信念从未发生动摇和怀疑,他对自己研究观点的确信,甚至是固执,来自他对事实及其真实性的判断、确信和固执;他也曾改变自己的观点,却也同样来自对新事实的发现而做出的新判断。先生循此“求实”“求真”道路成就了自己的立德立功立言之学术人生,也为推动我们学科从拨乱反正走向重建与发展做出了端本正源的实质性贡献。
二、编撰国家级专业教材的学术使命
严先生未将其主编的几种中国现代文学史收入全集,这是陈平原所说“严先生的贡献远大于《严家炎全集》”的理由之一。我感觉先生的整个学术生涯一直在致力于为我们学科写一部他理想中的文学史书,事实上,先生一直是我们学科国家级文学史教材的天选编撰者。他的教学与科研都围绕着这个中心,个人著述及论文成果则是其延伸和深入。先生相信事实的公共性,也相信评判的公正性,并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如李何林先生读过《求实集》,给严先生复信所说:“这是一本有创见的‘实事求是的书,每一篇都有创见:针对多年来一些‘左的看法,有理有据、有说服力地、心平气和地予以评论,可以算作一些问题的小结。”15老先生真是慧眼洞明,不仅称道了《求实集》,也精辟概括了严先生的治学特点,更何尝不是严先生对自己所要写的理想史书之期许:实事求是、有创见、具有能达成共识的总结性。
严先生于1961年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就被调到周扬主持下的全国文科教材办公室,参加了唐弢先生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受到“采用第一手材料”,要查阅初刊、初版,起码也是早期版本,充分利用期刊相关史料等的严格要求与训练。直到编写组完成65万字初稿,1964年印出上册征求意见本,前后历经三年多的时间,打下了厚实的基础,从而被唐弢先生赞许为“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正是在各方面做得较多较好的一个”16。也正因此,14年后重启该文学史的上册修订与丢失的下册重写时,唐弢先生委托严先生来负责这项工作。
由唐弢和严家炎主编的这套三卷本文学史本来就是应国家之托,为我国高等学校文科教材而写,于1979—1980年甫一问世,即成为我们学科的核心教材,截至2002年印量分别达到87万册、84.5万册、77.9万册,及时解决了新时期转折年代所面临的教材荒之急。黄修己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认为“这是一部总结性的新文学史著作”,“是前三十年中,占有史料最为丰富的一部”17。后于1988年获国家教委颁发的首届普通高校优秀教材全国优秀奖(一等奖)。不必讳言,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虽说该文学史在作家重评、文学运动史面貌的勾勒及体例上都有所纠“左”、创新与拓展,但一时还并不知如何建构新框架。由先生执笔的《绪言》仍沿袭了王瑶以新文学史阐释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思路,作家作品评论部分也仍以阶级观点分析之。这表明我们学科要从拨乱反正走向重建,最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对这一时期文学史基本性质的认识,只有明乎此,才能找到重建的基点,这次文学史写作显然使先生最深切地触碰到这个影响整体建构的关键。
严先生是从系列个案研究中逐渐领悟到贯穿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化主题的,尤其为纪念鲁迅百年诞辰,先生应承《文学评论》的特邀,由鲁迅而及“五四”新文学,豁然大悟了两者的共同命脉:鲁迅小说的划时代意义正表现在“对中国文学现代化所做出的无与伦比的贡献”,“五四”新文学的划时代意义也正因为“从‘五四时期起,我国开始有了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有了和世界各国取得共同的思想语言的新文学”18。从此,先生把“五四”新文学性质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观转移到“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框架,为我们学科文学史的重建奠定了全新的基点与命题。钱理群先生曾将打开其思路,启发他与陈平原、黄子平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首创之功归于先生,认为严先生是“最早提出”以“现代化”取向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人。虽然先生谦称自己的作用仅仅是把郁达夫、朱自清、冯雪峰等民国作家的新文学史观“重新捡起来加以运用而已”19,但在20世纪80年代初,先生重提前辈的这一观点,不能不说是破冰之举。严先生认识到,过去的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这是政治框住了文学,而不是从文学自身的实际出发去得出应有的结论”20。由于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所内含的比较对象是旧民主主义,因而新文学之新只能从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发挥领导作用说起;而“文学的现代化”比较对象是于古代文学之新之现代,这就不仅将新文学重新纳入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也使新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特征得以彰顯。这一新思路和新理论框架,对于我们学科的重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为更好地满足教学的需要,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三卷本文学史又经过提炼改写,于1984年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从其修订即可看出,严先生已经开启了以“文学现代化”为框架的叙史。他指出“中国现代文学肇始于五四运动时期,它以‘五四文学革命为其开端而揭开新的一页,使中国文学开始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既和世界先进国家的文学相沟通,又和自己的人民接近了一大步”21。这部简编本到2008年已经印刷了24次,成为当时国内印量最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并被译成英文、日文、西班牙文,在国内外均产生了广泛影响。后来该简编本又经过修订、扩充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增订版),署名唐弢主编、严家炎和万平近协编,被复旦大学出版社收入“复旦博学·经典教材系列”。该增订版不仅重评了胡适、郁达夫、丁玲、路翎、沈从文、李劼人、林语堂、杨逵、吴浊流等作家及其作品,又新增了穆时英、张爱玲专节,并为“五四”文学革命增加了渐进阶段,认为“中国现代文学酝酿于戊戌变法至五四运动时期”22。由此可见,随着对文学现代性之认识与探究的推进,严先生总能及时地吸收进自己的文学史写作之中,由此也反映出我们学科在这一问题上逐渐达成的共识。
严先生所承担的作为学科之国家教材的文学史写作还不应被忽略的是,1992年初他接受国家教委委托主持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当时的中央教育部就曾组织文法学院各系课程改革小组中的中国语文系小组,指定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草拟产生过一个《〈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初稿)》,规定了新文学“不是‘白话文学‘国语文学‘人的文学‘平民文学”,而是由“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学”之性质,从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个时期的新文学史著和教学统一了口径。但这一新文学史观却恰恰被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思想解放、拨乱反正以及重写文学史运动所否定。这次国家教委又组织高校力量编写和出版教学大纲,如何处置学术与政治的关系?新时期以来所建构的新文学史观能否被国家意识形态导向所容纳?这使我们学科面临了一个如何评判研究现状,未来如何发展的关键时刻。为写好这个教学大纲,国家教委高教司和严先生于当年6月在四川大学召开了座谈会草拟设想,9月又在河南大学讨论初稿,1993年6月再于吉林大学审议二稿,先后请到德高望重的著名专家钱谷融、刘中树、陈鸣树、黄修己、孙玉石、刘增杰、陆耀东、孙中田、吴小美、赵遐秋、王锦厚、朱德发、范伯群、曾华鹏、郭志刚、冯光廉等教授,多次征求意见,请他们一起为未来的教学大纲把好关,从此可见政府与先生的慎重。有幸的是严先生捐赠给文学馆的资料里有先生在开封讨论会和长春审稿会上的发言稿,真实保留了政府与专家学者双方协商的纪录。据讲,教委领导开始提出了教学大纲要具有指令性的明确要求,但先生据理力争,认为“要求‘指令性是不合适的”,能提出“带有指导性就不错了”。而且强调“这种指导性,也只能通过教学大纲本身的科学性来实现,也就是要以科学性来体现导向,否则是靠不住的,决不能靠行政命令”。严先生的这一理据正坚守了他于拨乱反正中的“新的觉悟”。参考国家教委高教司编、高等教育出版社于1996年正式推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在由高教司撰写的《前言》中,的确是把指令性改为“我司组织编写的教学大纲,均为指导性的教学大纲”,但其开篇又称:“文科教学大纲是文科教育的基本文件之一。它是规范教学内容、指导教学工作,保证教学质量的重要手段。”23另外,经过反复斟酌与修改,由严先生主编,解志熙、方锡德、刘为民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于1994年拿出定稿后,国家教委高教司领导又就评价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左联、沦陷区文学,以及沈从文的评价等敏感问题,专门找严先生谈话磋商。直到出版前高等教育出版社领导和编辑又提出了三处修改意见。尽管尚无资料可以判断严先生最终做了何种程度的修订,但从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可以得出结论,即使有变通,最终严先生还是坚守了自己,也是我们学科重写文学史以来所形成的基本的文学史观。因为篇幅所限,仅举一例。教学大纲第二十六节“抗战文艺运动、延安文艺座谈会与40年代文学思潮”中,除肯定了讲话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对解放区文学和新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之外,仍坚称:“本时期的文学论争也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片面性和简单化倾向。”一些左翼作家在抗战初期对梁实秋、沈从文等人的批评抗战文艺公式化,“未能尊重对方原意”,“作出了不当的批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东北对萧军的批判“曲解原意,造成冤案”。“香港进步文化界对自由主义文艺思想的批判,也缺乏实事求是精神,把政治问题与文艺问题混为一谈。至于延安文艺整风运动前夕对王实味的批判,更是开了用政治处理来解决文艺思想问题的先例,造成了严重的后果。”24后来严先生在1996年10月14日的日记里曾自我剖白:“我主编的《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以及‘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丛书(思潮),体现出两种趋势:回归到文学本体,重现文学上的成就;突出文学研究的客观性、科学性,而不是政治性。”由此可见,我们学科正因为有严先生掌门,以及一大批前辈学者的支持,才避免了发生大的动荡;同时也说明,严先生不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分主从,而是超越两者,把科学性与真实性树立为共同遵守的至高原则之思维与践行方式,在促成政治与学术的相互主体性,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方面所能发挥的积极作用。
2002年严先生又接受了教育部高教司批准委托他主编“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经过几十年陆续协编、撰写、主编不同种类文学史的积累与思考,严先生终于可以将其理想中的文学史付诸实践了。在严先生心目中,这部20世纪文学史“要让文学史真正回到文学自身的历史”,以白话文学(确切点说是新式白话文学),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同“世界的文学”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为最基本的特点,能够“真正建立起中国现代文学的多元共生体系: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共生,占主流地位的白话文学与不占主流地位的古体诗文共生,汉语写成的文学与非汉语写成的文学共生”25。严先生和他挑选的9位学者王光明、方锡德、关爱和、陈思和、孟繁华、袁进、程光炜、解志熙、黎湘萍,经过8年孜孜不倦、殚精竭虑的通力合作,终于让这部三卷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在2010年面世,全面体现了严先生力主在时间、空间、语言几个向度上做出探讨、拓展和深化的预期目标,在学界引发了强烈的反响,给予了高度评价。普遍认为它“既充实丰富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内涵又改变了以往对文学史格局所形成的一些习见”,“真正跳出了旧的窠臼”,“守正出新”,“对于当下的现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写作均有重要的启示和示范意义”26。不过,这部文学史也激起了熱烈而持续的讨论,特别集中在新文学的起点、文学史的评价标准等问题上。
据我所知,严先生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起点前移到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无论在出版前,还是面世后,均遭到严重质疑,但先生不为所动。他的这次“固执”己见,并非突发奇想。早于20世纪60年代初,严先生参加唐弢主编文学史的编写组时,即根据所掌握的资料,对以“五四”划界的定论,向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林默涵提出过质疑,认为黄遵宪于1887年定稿的《日本国志·学术志》中就提出了“言文一致”、倡导“俗语”(白话)的主张。但因为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已经以“五四”作为新旧民主主义的分界点而未被采纳。不过严先生在他撰写的《绪论》中,还是于开篇即宣称:“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于五四运动时期,但以鸦片战争后的近代文学为其先导。”27随着进一步对黄遵宪的“新派诗”、《黄衫客传奇》及其作者陈季同与“世界文学”双向交流的发现、对《海上花列传》《老残游记》《孽海花》等小说具有“鲜明的现代意义”之重评,使严先生坚定地提高了这一时期文学的重要性。这次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从严先生最终的章节安排及其标题的勘定来看,我认为先生不过是把过去所说晚清与“五四”文学之“先导”与“起点”的关系表述为“发端”与“诞生”,两者指称的均为“一场质变、一个飞跃”的关系。在20世纪文学史的整体框架中,严先生将“五四”文学命名为新文学的“诞生”,实际上就相当于过去所说的“起点”涵义;而晚清的所谓“发端”就相当于过去所说的“先导”的意思。在具体论述中,严先生也以其一贯的“求实”风格,分别从甲午前夕的文学主张、对外交流、创作成就三个角度枚举了诸多具有现代因素的事例,但也不过将其定位为“发端时的状况”,描述“它们看起来似乎只是文学海洋上零星浮现出的若干新的岛屿,但却预兆了文学地壳不久将要发生的重大变动”,为未来的“重大变化”“逐渐创造了条件”28。换句话说,以严先生现代化(现代性)的标准衡量,“发端”或“起点”体现的是酝酿时期文学现代性的未成熟状态,“诞生”才意味着现代文学从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大革新”。只有按照这样的内在联系,严先生在专门论述鲁迅一章才能合乎邏辑地评价:“鲁迅是中国新文学创建初期,历史所能寻找到的一位最好的开路人。”并将自己30年前所做出的“中国现代小说在他手中开始,又在他手中成熟”29之结论,能够顺理成章地移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
而且,若进一步辨析就会发现严先生以“诞生”,而不再以“起点”命名“五四”,实际上并没有因“起点”的前移而降低“五四”文化革命和“五四”文学革命的独立意义与价值。反而更恰适地标识出“现代性”视野下“五四”新文学“全面大革新”的“高潮”意义。我们学科所形成的牢固的“起点”认知模式,应该说是出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文学史观。在这个“革命”与“政治”视野下,“五四”才被描述为向着“无产阶级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发展的“起点”“开始”的“幼芽状态”。而且,只有革命史观下的“起点”才能以“十月革命”,或共产党成立作为划分新旧民主主义斩钉截铁的标志。而现代性概念本身即充满矛盾,并跨越政治、经济、体制、文化与文学等多重领域,同时又是渐进、不断发展变化的。以此作为观察点来建构文学史,就很难有泾渭分明的“起点”。如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是从中国最早的报馆街——上海望平街写起,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更从晚明开始,甚至确定了1635年和1792年的“多重缘起”。严先生则以1880年左右所出现的诸多带有鲜明现代性质素的文学及理论文本为“发端”,他认为,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毕竟有一条‘现代性的线索可寻——‘人的觉醒、‘文的觉醒就是其突出标志”,这条“确实贯穿着‘现代性的线索,构成了有别于古代文学的独特段落”30。“五四文学革命正是以它从理论主张到创作,从文学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大革新,揭开了中国文学史上光辉的新篇章”,“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新的更迭”31,更以其“人文理想(自由、平等、博爱、人权)”现代意识之充分“诞生”32,而成为“一个表现民主、科学精神的文化符号”,“现代中国最富激情力量的精神源泉”(欧阳哲生语),陈平原更将“五四”视为一代代人精神成长史上必不可少的对话目标,判定整个20世纪都是“五四”的时代。严先生对“五四文学革命与新文学的诞生”之定位,正与如今学界关于“五四”意义的高度评价,同声相应。也就是说,八十年代以来对“五四”新文化的高度评价,实际上已经突破了“起点”本身所谓“开始”的基本词义,严先生以“诞生”“高潮”定位之,恰恰总结了在现代性视野下,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评价与新认知。
严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仅凭其对“五四”从“起点”到“诞生”的新定位,并以“现代性”贯穿始终,建构起自成一体而又多元并存的阐释框架,就足以说明是“真正跳出了旧的窠臼”,为我们学科开拓出更加广阔与丰富的专业范围。这也突出体现在对晚清文学的处置上,不再以现代文学“三十年”的前缀视之,而将这段“五四”的酝酿准备期郑重分成“甲午前夕的文学”“梁启超与戊戌变法前后的文学”“‘小说界革命与清末小说的兴盛”“辛亥革命前后的文学”四章,而与“五四”文学所占篇幅相等同,此举极大地提升了晚清文学的地位,使之正式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框架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关于这部文学史所取得的创新、深入与拓展之成就已多有文章发表,不再赘述。我以为严先生主编的这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虽是接受教育部委托,却并非是“官版”,它是先生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花费毕生的精力和独立思考”的结晶,其价值会越来越被学界所认知。自从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于1985年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书写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潮流至此终以严先生对其性质、特征、内容和形式的全面而透彻的把握与论述,得到最高水准的呈现,是其完成,也代表其成熟。这部文学史对于我们学科之意义,更有待未来的影响获得证明。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文学史编撰的终结,也不是说,无可商榷、无可开拓之处。
三、执掌学会及其社会事功
作为文学教育不二法门的文学史教材、作为学科同人共同体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及其会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以下简称《丛刊》)可以说是鼎立起我们学科的三足,或者说是反映我们学科这一学术共同体基本格局的3个重镇。严先生是最早“全国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首任秘书长,并被责成筹备其会刊的创办工作,1979年《丛刊》创刊号出版时又被王瑶先生打破常规,提升为副主编,为开辟我们学科教学、学会、会刊三足并立之格局,严先生都出了大力,勤勤恳恳、鞠躬尽瘁。
1999年为庆祝《丛刊》创刊20周年,在樊骏及编委会同人以“保存史料”为由的一再劝说下,严先生写了一篇《回忆我当“保姆”的日子》,仅从严先生自许“保姆”的称谓即可想见,在百废待兴的年代,时任学会会长和《丛刊》主编的王瑶先生为我们学科的创建和发展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而年富力强的严先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帅才与将才配合无间的情景。在《丛刊》创建之初,虽然每年只有4期,但其组稿、审稿、编稿均主要由严先生操持。其工作之繁重,从先生始辞学会秘书长职务而专心于《丛刊》工作,再因兼顾不暇,疲于奔命,不得不提出在京編委实行轮值制可见一斑。即使这一建议于1982年付诸实施后,严先生仍然每年轮值一期,并负责统筹、审读重点和有争议的稿件,一做就是6年。从1979年创刊号严先生撰写《告读者》到编毕1984年末第21辑写出《编后记》,严先生与主编王瑶先生及其他编委一起创造了《丛刊》曾经付梓出版3万册的绝无仅有的业绩,不仅为我们学科新生研究力量闪亮登上学术舞台做出了贡献,也为我们学科20世纪80年代的崛起赢得了声誉。
1985年《丛刊》改由学会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合编后,主编不变,副主编则改为文学馆馆长杨犁和樊骏先生共同担任,严先生开始下列为编委。王瑶先生去世后,在1990年研究会第五届年会上,先生虽并未出席,仍然被推举为学会会长。本来按照学会的不成文约定,正副会长兼任《丛刊》正副主编,但由于先生坚持了一个“强制的条件”,即樊骏先生担任《丛刊》主编,他才会接受既成事实的学会会长职位。这样,《丛刊》主编才确定为杨犁和樊骏,副主编则由吴福辉和钱理群担任,作为学会会长的严先生仍仅列为编委。但严先生从未卸下《丛刊》的重担。他经常与樊骏、钱理群、吴福辉等一起讨论学会与《丛刊》的工作,为新老主编、副主编及编委的交替,编辑质量的提高出谋划策。20世纪90年代随着国家对文化事业单位政策的改变,《丛刊》面临了经费的危机。先生又借助其社会人脉,四处化缘,并成功拉来了一笔赞助,缓解了燃眉之急。2002年在研究会第八届年会上,先生主动提出自己年龄已到,不应再被提名为理事及会长候选人。从此卸去连任3届的研究会会长职务,也开始淡出《丛刊》。先生还曾于1984年受聘于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先后担任第二、三届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凡十四年,为一个时期各高校增列博士点、博士生导师等,公正无私、廉洁清正、不辞辛劳地审阅材料,主持审批工作,为高质量建设我们学科的专家队伍做出了切实的贡献。后也为支持评议组成员的年轻化而主动辞职,先生高风亮节的气度始终如一。
鉴于先生的个人学术成果已多有论述,本不想再加以论及,但先生对于我们学科最重要的贡献如现任学会会长刘勇所说:“严老师的著作不只属于他个人,而且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全体同人,是我们业内的公共财富和共识。”33刘勇的评价道出了先生学术品格的一个显著特征。他不同时期的重要成果往往不仅是探本与立本之论,更善以考事论史析理,平正直下,实证自坚其说而成为公认的“论述形态”。所以,其影响力超越个人,不仅能提出和开创现代文学研究的新问题和新局面,也代表着我们学科不同时期所能达到与达成的新高度和新共识。因而,不管先生是否担任《丛刊》主编或学会会长,他都以其学术的辐射力成为两者的灵魂人物。先生对《丛刊》与学会的贡献是与其取得的学术成就密不可分的,鉴于篇幅所限,仅以严先生就任学会会长的所为略举一二。
学会不过是一个松散的学术团体,其最重要的存在时刻无疑是年会、理事会召开的学术研讨会。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各届年会的讨论主题,可以很清楚地标示出我们学科关注点的转移与学术的推进。尽管先生并非每次到场,但他个人研究的体悟与成果往往会联动年会的新话题,带动起研究的新路向。
1980年在包头召开的首届年会上,王瑶先生即倡议我们学科,打破长期以来“只停留在编写现代文学史教材和孤立地、单一地分析作家作品的格局”。1982年在海口召开的第二届年会上,文学思潮流派问题就成为学术讨论的中心议题。另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于1981年4月和1983年1月也召开过两次相同主题的讨论会。显然这一课题是新时期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第一个突破口。严先生完成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后,就率先转向了现代小说流派的研究。因为他领悟到:“流派是小说发展中最为突出的现象”,“以小说流派这个纲为最好。”34先生从现代小说的流派现象触摸到中国现代文学赖以构成的又一突出特征,并进而将其作为他结构20世纪文学史整体框架的重要纲目与内容。之后几届年会持续讨论的如何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新局面,总结中国现代文学接受外来影响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思潮的关系,对抗战时期的文艺思潮流派的探讨等等,都涉及思潮、流派的研究。1989年是年会成立10周年纪念,严先生就他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研究做了大会主题发言,我们学科经过八九年的倡导和实践终于有了最具创新性的成果,为思潮流派研究潮矗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1992年该书获国家教委颁发的第二届普通高校优秀教材全国优秀奖(即一等奖),2008年又获改革开放三十年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百项精品成果奖”。其高足解志熙识解深透地指出:“严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是一部‘中国现代小说之‘史略,适足以接续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而且同鲁迅的名著一样成了不可替代的学术经典。”35该作不仅是严先生自己“满意的著作”,其探究的过程也持续为文坛、学界,特别是年会的学术活动释放出巨大的动能和热力。严先生就是通过自己“扎扎实实的努力”,将承载我们学科现代性的思潮与流派研究推进到“成熟”的学术境地,是樊骏所总结的我们学科“正在走向成熟”的标志。
1994年于西安举行的第六届年会是严先生出任学会会长后,借学会成立15周年纪念之际所举行的一次回顾新时期15年以来现代文学研究所取得的重大成果,展望今后研究的发展和突破的学术研讨会。先生在会上做了《新时期十五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总报告。我觉得该文必将以其高屋建瓴,全面而精准的总结,成为我们学科史的珍贵文献,也充分展现出先生不仅承前更加启后的重要作用。从该文提纲挈领所总结的我们学科在拨乱反正、扩大研究领域、建立起新的现代文学史观、恢复历史主义的科学准则、史料建设等5个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来看,严先生于各个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尤其是以其高瞻透辟的理论特长,引领了现代文学史观和历史主义科学准则理论体系的重建,这对于我们学科的建设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先生指出:“最近十多年来,人们对这段文学历史形成新的观念——着重从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和这段文学所特有的现代性质来考虑。”并强调“所谓‘现代,并不仅仅是一个时期划分上的简单概念”“它包容了最近一个半世纪以来世界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思潮这一历史内涵,也包容了文学上一系列具有强烈时代性的审美内涵”。因而,要研究好这段文学,“不仅要下功夫研究现代文学本身,还要把目光扩展到它的前身和它的后身”,即要“从20世纪世界文学发展的总格局中来考察中国文学的演变”。他宣称:“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正“酝酿着一场重大的突破”,“一旦真有一批学者能打通起来对20世纪中国文学(包括它的重要文学现象、重要文学思潮和代表性作家作品)下功夫进行一番较深入的研究,一旦真有这样一批成果出现,突破就很有可能较快到来”36。1998年在太原举行的第七届年会上,先生做了《近年现代文学研究的趋势》开幕词,总结的仍是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这一新趋势。由此可知,先生对我们学科的预见与展望恰恰道出了他多年致力于重写文学史,想打通“二十世纪文学”,寻求新的突破之方案与目标。
事实上,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于1985年甫一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的严先生即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与呼应。他领衔以“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课题,申请获批了国家“七五”重点科研项目,并于1990年在北大勺园举行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虽说该项目最终仅出版了陈平原撰写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1897—1916)》,但先生负责组织了七卷本《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的编辑工作,迄今已出版了五卷,分别由陈平原和夏晓虹、严家炎、吴福辉、钱理群、洪子诚辑集,严先生撰写了总序,选编了第2卷。这一集体成果初步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正宗”文体——小说史奠定了系统的理论批评的史料基础。先生一向重视理论批评文类,认为“真正的文学史,存在于作品和理论批评史料中”37。其后,严先生又主编了两套汇集了最新研究成果的丛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丛书”,均陆续出版了10种。他个人的著述也开始频频以20世纪冠名,如《试说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的总体特征》《20世纪中国小说研究之回顾与展望》《区域文化:研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视角》《〈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丛书〉总序》《论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兼〈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展〉序》《中国文学史百年研究的回顾与反思》《现代性: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显著特征》;其论著也曾题名《世纪的足音——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论集》38等,说明严先生已有相当一个时期把“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自己研究的总框架,为其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从理论批评到作家作品原始史料的积累以及相关研究的涉猎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和思考。
严先生执掌学会会长的20世纪90年代,正是我们学科遭遇新儒学、后现代以及主流话语排挤,甚至可以说是发难时期,在1996年于石家庄召开的年会第七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上,有学者甚至直接挑明,如今的文学和文化思潮中存在着一股“颠覆五四”的潮流。自从美国汉学家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翻譯到中国,引发国内对“五四”的重评,甚至指责“五四”全盘彻底的反传统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开启了“文革”的先河等。我们学科也多有发声,我以为还是先生能够直面发难的症结所在,有理有据地做出了最具学术内涵的有力反驳,不仅进一步辨明了、也重申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之现代精神及其意义。实际上,“五四”一直是先生持久关注的学术论题,他参加唐弢文学史编写组时就负责“五四”阶段的撰写。所以,这股“五四”重评之声刚一冒出,先生于1989年就敏锐地开始以《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一文,与林毓生进行商榷。1995年又有针对性地发表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文化》一文反驳“断裂说”。在石家庄会议上,严先生更做了“不怕颠覆,只怕误读”的发言,之后接连发表了《评“五四”、“文革”与传统文化的论争》《五四新文化运动与中国的家族制度——读史札记之一》《“五四”批“黑幕派”一解》《“五四”于传统:是革新,不是全盘否定——严家炎先生访谈录》《论“五四”作家的文化背景与知识结构》《〈文学革命论〉作者“推倒”“古典文学”之考辨》《论“五四”作家的西方文化背景与知识结构》《“五四”新体白话的起源、特征及其评价》《从“五四”说到“新国学”》《“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之考辨》等大作,就此一论争持续辩驳了十余年,不断补充、深入,先后结集出版了《五四的误读——严家炎学术随笔自选集》《考辨与析疑——“五四”文学十四讲》两部论著39,在国内外汉学界均产生了重要影响,使事理越辩越明。甚至不妨说是严先生针对学界的误读“五四”,以学术的方式做的又一次“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的拨乱反正。他以其思辨的清晰严谨、征引的确凿切实澄清了连专业学者都朦胧模糊的有关概念。先生清楚指明,尽管“五四”有“五四”的问题,但从整体上“五四”是彻底地反封建,却并没有全盘反传统;“五四”于传统“是一次革新,而非文化‘断裂”。尤其是先生抓住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中提出的“三大主义”,其中“推到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这条,很容易被误解为全盘否定中国古代文学的问题,从陈独秀呼应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写作动因,到上下文的对称关系,还有陈独秀所特指的欧洲文艺史上“古典主义”思潮之仿古内涵及其文学思想之层层考辨,令人信服地考定陈独秀所谓要推倒的古典文学并不是古代文学,而是仿古文学的结论。关于“文革”与“五四”的关系,先生更尖锐地指出:“文革”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反对的封建专制、愚昧迷信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恶性发作”。从实质上看,两者的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40。而且,先生一再强调“封建思想有的时候是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用革命作护身符”,一再重申邓小平的省悟之语:“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41“只有了解民主主义,才能真正领会社会主义。”42所以,先生认为“五四”不是没有偏差,而其中最重要的偏差恰恰“是一部分急进的左翼分子中间,出现过狭隘的排他性,即对马克思主义革命救国道路以外的其他各种思潮、学派,一概采取排斥反对的态度”43。甚至对“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学救国”也都批判,都否定。因为先生认定“历史的发展事实上是由各种思潮、各种势力的合力形成的”。对于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欧洲中心论”产物的后现代观点,严先生则毫不含糊地批驳说:“把科学、理性、工业化、现代化当作欧洲国家垄断的专利,这才是真正的‘欧洲中心论!”44
通过参与这场反思与重评“五四”的论争,先生不仅重申了“五四”的科学与民主之现代精神,也进一步阐明了自“五四”以来“在引进西方近代进步思潮并且与中国本土文化逐渐磨合”过程中所形成的“新传统”,及其革新老传统使之符合中华民族现代需要的意义。更通过在海内外报刊的发表、参加国内外学术会议、演说、讲课、访谈等方式的广泛宣传,严先生有效地廓清了人们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种种误解,也牢固树立起“‘五四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新的发展了的中国文化传统”之意识,从而更彰显出我们学科之于现代中国而言,是如此紧密地与一个现代国家、现代文化、现代文明的建构过程联系在一起,及其所具有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总之,上文仅从拨乱反正、编写国家级文学史教材、执掌学会三方面,重点撮要了先生之于我们学科的重建与健康发展所做出的端本正源、求实创新、力挽狂澜之具有决定性的重大贡献。先生曾经查考,“研究现代文学必须采用第一手材料”,这是唐弢先生在1961年首次提出的,严先生为促其发扬光大成我们学科必须遵循的基本守则,不仅大声疾呼,更率先践行。先生的各项研究均伴随有作品和理论批评史料的编撰出版,也均以有新的发现见长。先生的鲁迅研究、《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和其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不仅在其个人学术生涯中,也为我们学科矗立起三座高峰,其基本观点都已成为或正在成为我们学科一个时期的共识。贯穿先生教学与研究始终的,无论是对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还是鲁迅、“五四”新文化运动,包括影响颇大的金庸研究,严先生都坚定地站在“和世界各国取得共同的”思想价值,推动人之历史向着文明与进步发展的人文立场,显示出先生一生追求真理与真相,“生命不息,求索不止”的人生与学术境界。先生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无篇幅谈及的人格风范方面,先生以其做人之正派伟岸、主事之公正廉洁、工作之兢兢业业,为我们学科形成健康的风气发挥了巨大的感召作用。为写此文,拜读了严先生部分日记后,我才吃惊地意识到先生的超重负荷。他长期担任学术界与文艺界诸多组织的领导工作,身兼中文系主任(1984—1989)、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1985—1997)、学会会长(1990—2002)、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1988—2003)等重要职务,每天都是日理万机,还要上课、科研、培养学生、关怀慰问老师的疾病、迎来送往国际交流的同行友人、主持各种评级、评奖与职称评定工作等。一般人把职务看作特权,严先生是把职务当成他主持道义的责任。只要先生主事,就会有清风正气。人们送给先生“严加严”绰号时,岂会想到先生首先要事必躬亲,认真对待学生的每一次谈话、每一篇文章、每一场答辩,对自己先“严加严”后,才能有效地对学生“严加严”?记得我的博论写到最后已是智尽能索,先生仍不依不饶,让我将结语反复修改了四五次。读到先生日记中频频出现的“累极”两字,才让我深切体会到先生默默付出后身心交瘁的代价!解志熙评价先生“劳苦功高”,是知情者说。谨以拙文向先生致敬!■
【注释】
①②⑤36严家炎:《新时期十五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1期。
③⑥11严家炎:《严家炎全集·问学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64、70、69-70页。
④严家炎:《严家炎全集·知春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323、324页。原载南京大学《文学研究》第四辑。
⑦⑧严家炎:《严家炎全集·求实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217、216页。
⑨严家炎:《严家炎全集·问学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61、65页。原载《求实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第6页。
⑩严家炎、季亚娅:《生命不息,求索不止——严家炎教授访谈录》,载《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165页。
121319严家炎:《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20、34、140页。
14严家炎、李浴洋:《十卷〈全集〉,求实人生——严家炎先生访谈录》,载《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184页。
15《严家炎教授学术纪事》,载方锡德、高远东、李今等编《问学求实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1页。
16唐弢:《求實集·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第2页。
17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第201、208页。
18严家炎:《鲁迅小说的历史地位——论〈呐喊〉〈彷徨〉对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贡献》,载《求实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第77页。
2031严家炎:《就〈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若干问题答客问》,载《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2、4、2页。
21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1页。
22唐弢主编,严家炎、万平近协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增订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第1页。
2324国家教委高教司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前言》,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第76页。
25严家炎:《拓展和深化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几个问题》,载《严家炎全集·问学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36页。
26参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9期相关讨论文章。
27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1页。
282932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第12、151、175、180、158页。
30严家炎:《文学史分期之我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
33高远东:《严家炎先生的治学精神》,《文艺争鸣》2022年第1期。
34严家炎:《冷暖甘辛梦难圆——序〈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韩译本》,载《严家炎全集·求实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145页。
35解志熙:《善用比较优势 成就不可替代——《严家炎全集》拜读感言》,载《聊为之说:温故知新小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第419页。
37严家炎:《现代文学研究方法问答》,载《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19页。
38论文分别发表于《中国文化》1992年第7期、《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第4期、《中华读书报》1999年2月3日、《东方论坛》2004年第3期、《韶关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论著由作家出版社1996年出版。
39论文分别发表于《中外文化与文论》第6辑、《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0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2期、阎晶明著《鲁迅的文化视野》(昆仑出版社2001年版)、《现代中国》2001年第1辑、《文学评论》2003年第5期、《上海鲁迅研究》2005年A1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1期、《甘肃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论著分别由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
4041严家炎:《考辨与析疑——“五四”文学十四讲》,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6,第198、199、200页。
42严家炎、闫晶明:《“五四”于传统:是革新,不是全盘否定——严家炎先生访谈录》,载《严家炎全集·对话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15页。
43严家炎:《五四的误读——严家炎学术随笔自选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第14页。
44严家炎:《不怕颠覆,只怕误读》,载《严家炎全集·随笔集》,新星出版社,2021,第27页。
(李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