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古的风

2024-06-03 04:06洛桑更才
西藏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阿爸阿妈茶馆

洛桑更才

引  子

桑姆是个好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刚开始只有村里人说她是好人,后来镇上和县里的人也这么说。是的,桑姆在这个人口只有一万两千的县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至少曾经是。只是桑姆突然就死了,死去前一秒她还在织毛衣。桑姆走得实在是太安静,没有任何征兆。村里人得知桑姆死去的消息后都急匆匆赶往桑姆家,就连当天请来主持牧人节仪式的活佛也跟来了。他们不相信桑姆就这样离开了。

屋里聚集有不少人。桑姆的姐姐哭得最厉害,哭声把整个房间都钉在悲痛里,仿佛在告诉所有人这是真的。人们有的在做擦眼泪的动作,有的把手放到嘴边和旁人交头接耳,有的垫着脚尖从门口探出头望向屋内,有的则把脸贴在玻璃从窗外看向里面,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的。所有人脸上都没有刚才过节时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表情——沉重、惊吓、好奇,亦或是迟疑,兴许是痛苦,人的表情实在太过微妙,很难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一阵骚乱过后,卓德寺活佛给死去的桑姆献上一条哈达便盘腿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诵经,其他人的情绪也开始趋于稳定。大家跟着小声念经,有坐在屋内的,也有站在院子里的。

桑姆真的死了,很多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桑姆十岁那年到的拉萨,临行前阿妈嘱托给她的主要任务是照看舅舅的女儿,她名叫央噶,刚满三岁。舅舅和舅妈在城里是有单位的人,加上央噶刚上幼儿园,他们需要一个负责接送和在家照顾小孩的保姆。桑姆对这个差事还算满意,对自己可以生活在城里感到幸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水、打扫房间、给央噶穿衣洗漱、喂饭、检查书包和文具盒,然后把央噶送到幼儿园。白天家里只有桑姆一个人,她不敢出门走太远,最远的几次也只到过巷子口的茶馆和茶馆对面的公园。那时,茶馆里经常会放录像,放的最多的是藏译版的《济公传》《封神榜》和一些印度电影,桑姆不敢进茶馆,她没有零花钱,更重要的是女孩子出入茶馆要被人说闲话。每当桑姆听到从茶馆门口大音箱里传来的印度歌曲,总会非常陶醉,仿佛哲古草原就在她眼前。下午接央噶回来的途中,她会从小区门口的馒头店里买五块钱的馒头,这是舅舅交给她的任务。馒头店是她刚来几年唯一直接接触过的商家,到后来,买菜、买米、买面、买水果和煮饭烧菜的任务也落到了桑姆身上,桑姆接触的商家也多了起来。随着女性出入茶馆的禁忌逐渐打破,桑姆和邻居保姆有时会约着到巷子口茶馆喝茶,她总会习惯性地从茶馆门口买一份炸土豆,那是她俩的最爱。

当保姆的日子简单且枯燥。虽说是在舅舅家,但毕竟不比自家随意。最令桑姆头疼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当舅舅和舅妈发生争执时,桑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在厨房或卧室无所事事,等舅舅或者舅妈叫她时才出来;另一个就是生理期的时候。即便母亲和姐姐有次从县里打长途电话时教过自己怎么护理,但每月总有几天桑姆晚上睡觉是不脱裤子就躺下,生怕把床单弄脏被舅舅舅妈发现。的确,生活在城里的桑姆不用像哥哥和姐姐一样风吹日晒地去放牧赶羊,但城里的桑姆没有玩伴,没有说知心话的朋友,桑姆和城里其他人一样,有自己的苦恼需要承受。她对阿爸阿妈把她送到城里给人当保姆这事儿没有怨言,她知道父母是为了让她以后有个好去处。桑姆也没有在阿爸阿妈和舅舅舅妈面前说过她想家,她总是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出现在舅舅一家和父母面前。年纪轻轻的桑姆就学会了把心事藏在心里,好几次她梦见自己和哥哥与姐姐在哲古湖边追逐打闹、躺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场景,桑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希望自己不要醒来,但越是这样越容易醒来,只留下孤独的桑姆在拉萨的夜里独自落泪。

在央噶小学毕业之前,桑姆总共回过六次老家。前五次是过年探亲,最近一次是因为桑姆母亲离世。桑姆回家探亲时,舅舅和舅妈总会给桑姆买不少糖果和点心,这也是桑姆最得意的时刻。她把这些糖果分给哥哥和姐姐还有亲戚家的孩子,孩子们也总是期盼着城里的桑姆回家过年。未能见阿妈最后一面给了桑姆很大打击,她开始反感这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萌生了回家的想法,但桑姆不敢说出口。好在央噶学习成绩优异,考上了内地西藏班,即便舅舅希望桑姆继续留在拉萨,并答应帮她寻个好去处,但二十岁的桑姆渴望自己的生活,在征得阿爸同意后桑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十年的城市生活,让桑姆和村里人有了区别。儿时的玩伴有的结婚生子,有的出家当僧人,有的远嫁他乡。桑姆白净的脸蛋和夹杂拉萨话的语调也与村里人的肤色和语言格格不入,这让桑姆和村里人都感到别扭。因为这点,桑姆也遭受过村里年轻女性的妒忌和排斥,就连跟她小时候玩得最好的卓玛,也一改探亲时的热情,开始对她冷言冷语。

“桑姆是被城里的舅舅赶回家的。”“好好的拉萨不待,回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指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桑姆吃过鱼,正常人谁吃这个,真是造孽。”……

这些流言来自牛棚里挤牛奶的少妇,来自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来自从县城卖牛腿回家的村民,来自村里任何一个有人聚集的地方。总之,桑姆刚回家的那段时间,她成为了每家每户茶前饭后的话题。为此,桑姆的姐姐还跟村里人吵过几回,但桑姆的性格和她的阿爸与哥哥一样,认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没必要计较。其实桑姆的心在滴血,她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乡竟容不下她,她更没有想到人心是如此善变,这种善变甚至没有任何前兆。桑姆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年人世界里的复杂,这种在大城市都没有体会过的感受,从这个人口不到两百的小村里、从打小就认识的朋友和亲戚们的嘴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也难怪,在拉萨时桑姆只要把央噶照顾好就行,没有人会关注她,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构成威胁。如今桑姆回村了,她白净的皮肤、她的拉萨话、她的见识、她所有的一切就在別人眼里成了另类,感到不安的人们以一种空前的凝聚力团结在一起,将矛头直指桑姆。

桑姆没有被流言击垮,她的皮肤渐渐失去了刚回村时的白净。不过桑姆知道自己不应该等着某个人来娶她,然后像阿妈一样在村里一辈子相夫教子。她想走出去,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村子大得多,有趣得多。村里人的态度,让她在该成长的年纪得到了成长,桑姆其实很感谢村民,这种伴随滑稽和无奈的成长虽然每个人都会遭遇,但在人生的选择和转折期遇到,也需要一些运气。

在桑姆的坚持下,阿爸不得不同意让桑姆到泽当去打工。桑姆就这样走了,在桑姆看来她的离开让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兴许我命中注定不属于这里。”桑姆这样想着。风穿过阿爸的肩膀吹打骑在摩托车后座的桑姆,用头巾裹住脸的桑姆带着几滴不易察觉的泪和未能对阿妈尽孝的愧疚离开了村子。临行前她爬上屋顶望向阿妈远去的方向默默祈祷,她祈祷家人平安,祈祷今年的冬天不要下大雪。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和草原一样空,空到连需要填补点什么她都不知道。但同时她又感觉自己的内心太满,太多的倾诉卡在喉咙里不能吐出,只能祭给哲古的风。她感到轻松、感到压抑、感到自由、感到迷茫。她知道哲古风中有一阵风是在给自己送行,那是阿妈在抚慰她。她明白哲古的风不会吹过草原,每个地方的风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脾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迎风前行。

“四碗牛肉面和一包酒鬼花生。”靠窗坐着的男人举起提着烟的手示意,眼睛看向窗外。

“还有四瓶拉萨。妈的,这天热得老子真想找个娘们在河里躺着。”坐在对面的卷发男接着话把黑色外衣脱下,扔在旁边的空座上。

“得了吧你。你不怕曲宗把你阉了?”卷发男旁边的人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剁就剁了,反正留着也没用。”

“对对对,留着你也不会用。剁了好,可以断了念想。”坐在对面的另一个男子也开始接话。

“去你的,我还不知道你?估计女人的奶子长什么样你都不知道吧?”

“哈哈哈……”

四个人在茶馆里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夏天的泽当像是太阳的私生子,阳光径直流向人间,山和地都泛着白光,使人睁不开眼。

“今天下班这么早吗?我看工地上都没几辆车子。”次仁甩着袖口,一手提着啤酒走了过来。

“估计以后还没上班就得下班喽。听说老板卷钱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卷发男说。

“不会吧?刘老板在我这里赊了好几回账,说是年底一起结的。”次仁一说完,厨房里忙活的桑姆也掀开门帘探出头,脸上写满了疑惑。

“听说上面的领导被抓了,刘老板好像也牵扯其中。反正今早工地里传得挺邪乎的,有的还说他昨晚上吊自杀了,但没人见过尸体。”

“活的我们也没见着。”

“这种事不会空穴来风,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谁说不是呢?妈的,他倒像孙悟空一样说消失就消失,我们这大半年的工钱还没结呢!”卷发男又爆着粗口把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兴许事情不是这样的,要不然不会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看刘老板前几天不还是神采奕奕的吗?”

“怕就怕没征兆的。而且人家会让你看出端倪来?那些人聪明得很,什么场面没见过,对付我们就像对付小屁孩一样,根本不费劲。”

“说的也是。苦的还是我们这些把肩膀埋在地里的人!不说了,碰一个。”

桑姆把牛肉面端过来之后和次仁一起核对刘老板欠下的账本。三箱拉萨啤酒、五个丁肉、一条羊腿、一条芙蓉王、一盒扑克牌、十罐红牛、两瓶八磅甜茶。共计三百一十八元,账本上的最后一次记录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刘老板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桑姆的茶馆了。这让桑姆和次仁都有点失落,不过更让他俩头疼的是,如果砂石厂倒闭了,茶馆生意怎么办?当初桑姆选择在泽当郊区开这间茶馆不仅是因为房租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带茶馆和饭馆很少,砂石厂又有很多进进出出的车子和工人。六年来生意虽不说红火,但能够衣食无忧,而且跟客人们也都熟悉,大家出身差不多,能够互相帮助和理解,话也能说到一起,要是重新找个地方经营生意,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你明天拿着账本去看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如果刘老板真的出事了,那就算了。”桑姆一边洗着炒菜的锅一边跟次仁说道。

“好的,我明天去问。”次仁点上一根烟望向砂石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

“桑姆,桑姆。快点来,次仁被人揍了。”声音从离茶馆几十米开外的厂门口传来。传话的是大嗓门卷发男,这个喜欢爆粗口的人总喜欢开玩笑。桑姆将信将疑,但还是急忙放下手中的暖瓶,给门上了锁就飞奔而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次仁被人揍了,你赶紧去。他们让我过来给你传话。”

“严重吗?在哪里?”桑姆边跑边回头问卷发男。

“在厂办那边。直走然后右拐就到了。”卷发男气喘吁吁,已经跟不上桑姆。看卷发男的神情事情应该是真的,次仁受的伤肯定不轻,桑姆脑海里一幅次仁头破血流的画面也跟着浮现。这让桑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窒息的压抑感顿时流向身体每个血管,使桑姆感觉脚上缠满了石头。各种假想和画面在桑姆脑海里迅速更迭,她像一颗秋天的荒草,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向她吹口气她都会倒下。

……

“一份炸土豆,辣椒少点。多少钱?”

“两块钱。”

桑姆和次仁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泽当镇月光商城的一间蓝色铁皮商铺前。那时的桑姆离开哲古已经一年多了。她在泽当亲戚家借宿后找到了一份在附近包子铺当服务员的工作。包子铺的服务员需要凌晨五点起床工作,但这对在拉萨习惯了早起的桑姆而言算不得什么,而且包子铺下班时间要比其他饭馆早。下班后桑姆用舅舅和舅妈在自己离开拉萨时给的六百块钱作为启动资金,从山南月光批发市场进小饰品,然后到实验小学和乃东中学附近摆摊叫卖,后来得知卖炸土豆更赚钱就干脆从包子铺辞职,在泽当亲戚的帮助下置办了一整套炸土豆用的工具,还买了一辆二手脚踏三轮车。就这样,桑姆开始了既卖炸土豆又卖小饰品的摆摊生活,不久之后桑姆在月光商场里盘下了这个小门面,蓝色的小铁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藏文写着“炸土豆”几个字。离开村子后的前几个月桑姆很累但很充实也很快乐,过年回家时桑姆给家里所有人买了新衣服,给阿爸留了三百块钱,也到卓德寺给阿妈点了供灯。虽然离开家乡不到一年,但她感觉很多事物都变了。自己的肤色和村里人变得一样了,村里女人看到桑姆没有半年前漂亮便也沒有了敌意,特别是得知桑姆在外面赚了钱后,来家里串门的人也比往年多了。村里人一直对外来人或者走出去的人带有一种过分的毕恭毕敬,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在村里生活的人都是一样的,只要是从外面来的人就都比自己有本事,总觉得以后会有需要他们帮助的地方。很显然,桑姆在他们眼里成为了外来人。这让桑姆更加坚信只有自己强大才能让周围人正眼看你,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越早认清这一点就越能让自己尽快从别人的嘴里得到解放。这也给桑姆继续她的奔波注入了强大的信念,她仿佛看到更好的自己在前方招手。

“你好像很喜欢吃炸土豆。”

“嗯,是的。你炸的土豆比别人家的好。”

次仁几乎每天都来买炸土豆,刚开始不敢正眼看桑姆,眼睛只盯着油锅。到后来跟桑姆慢慢熟了之后才得知他并不是喜欢吃炸土豆,有时候他自己甚至不吃而是直接拿给家里人或者施舍给茶馆里的行乞者。次仁的目的很明显,他是为了靠近桑姆。次仁不善言辞,但他总会在桑姆关门去摆摊时制造各种偶遇,主动帮桑姆打下手、蹬三轮,还不时帮着吆喝两声,一些不知情的客人有时会跟次仁喊“老板”,这让次仁耳根子发红,当然他特别享受这个称谓。一年的相识、相知,让两个年轻人相爱了。没有印度电影里的鲜花和浪漫,没有故事里的曲折和荒诞,两个普通人就这样在每一天的琐碎和平淡中认真相爱了。

虽然卖炸土豆比较赚钱,但桑姆每天都要饱受油烟对眼睛和嗓子的侵扰,而且卖炸土豆的同时,桑姆为了增加收入张罗起了油饼和油条,这让跑车的次仁非常痛心。八九十年代流行经营茶馆,为了尽早赚到足够开一间茶馆的钱,次仁不仅接山南境内的朝拜客人,也开始跑长途。桑姆不同意次仁跑长途,但她拗不过次仁,便不得不默许。自此以后,每当次仁跑长途,桑姆就会习惯性地在出租屋墙上的唐卡前祈祷很长时间。

有一次,次仁送完客人折返,长时间的驾驶让他困意缠身,好几次差点偏离路线酿成大祸,不过次仁依旧硬撑着。他很想念桑姆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每次跑长途看到新奇的玩具都会给孩子买上一两个,他想给孩子买齐一箱子的玩具。下坡的路迎着太阳,阳光格外刺眼,使次仁睁不开眼。次仁听着收音机传来的歌声,心想等小孩出生后跟桑姆一起回哲古请卓德寺的活佛给小孩赐名。就在次仁咧着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时,一个白影从车前掠过,次仁猛地一惊迅速把方向盘打死并本能地踩下了剎车。车子径直撞向山崖,碎掉的挡风玻璃也随即溅满了驾驶仓内,次仁的头和脸都被扎伤了,好在方向盘没有向右打,要不然车和人就直接掉入悬崖了。路过的司机看到后把他从车内拽出来并送到了泽当医院。由于剧烈的撞击和夹击,次仁鲜血直流的右臂最终还是没能保住。经此一劫,桑姆再也不让次仁出远门了,次仁也很快接受了自己没有右手的这个事实,只是人比之前沉默了,也学会了抽烟。每每看到砂石厂车进车出或看到跑长途的司机,他会把右边袖口往衣身里藏起来,这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的确,意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不给人任何征兆和喘息的机会,而且意外貌似更喜欢降临在认真生活的普通人身上。

……

“桑姆,桑姆,桑姆。”在一阵抖动中桑姆渐渐睁开了眼。次仁按在人中穴的手也随即松开了。桑姆是看到次仁脸上的血,人没走近就吓晕过去的。

“我没事,我没有受伤。”次仁把桑姆抱在怀里,眼泪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印痕。

桑姆看着次仁说不出话来。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还活着,而且没有受伤,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了。“我感觉自己睡了好长时间。”桑姆说着在众人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都怪我。他们说次仁挨打了,我就以为是真的。哎,其实也不怪我,是他们这么说的。对吧?”卷发男自言自语地接着话。

“次仁没有受伤,放心。”

“是刘老板的秘书碰巧被工人看见,就堵在了门口。双方发生口角还大打出手,次仁是因为劝架,脸上粘上了别人的血。”

“嗯,张秘书的头破了。他们刚刚都已经被派出所的带走了。”

周围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事情的经过并且在继续讨论,久久没有散去。桑姆没有再听下去,她在次仁的搀扶下走回茶馆。

“之前出车祸时你脸上也都是血。我以为你又受伤了。”桑姆这才放声痛哭起来。

“不会的,放心。不会的。”

“钱不要了。还是好好待在家里。”

“嗯,好的,嗯。”

那天,清晨的光浸满大地,微风卷起薄薄的沙尘在路面上左窜右跳。桑姆和次仁,这对年近三十的夫妻,缓缓走向家的方向。落了锁的家门,正借着折射的光,在向它的主人招手。

哲古镇的“桑姆丁肉”在措美是出了名的好,不仅肉质新鲜、份量足,配套的烤饼也是一绝。当地百姓和过往行人都会停下来品尝一番,特别是往返泽当、措美、错那和洛扎等地的司机和行人,都会在这里歇脚。哲古镇借助哲古草原和哲古湖的美景,这几年迅速扩大了规模,是山南有名的高原生态草原景观观览区,这里不仅天高云淡、雪山连绵,广袤的草原上还散落着数不清的牛羊和随处可见的黑氆氇帐篷与藏野驴,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与绝美的视觉体验。

在外漂泊多年的桑姆一家也几经辗转后回到了哲古的怀抱。砂石厂倒闭后,桑姆和次仁就在泽当城区租了个店铺继续经营茶馆,但生意一直惨淡,这几年一直坚持不关门主要是想着小孩在城里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吉和他的表姨央噶一样,去年顺利考上了西藏班。加上多次听人说政府要开发哲古旅游景点,夫妻二人想着值得一试,最重要的是桑姆近年来时常挂念阿爸,她不止一次梦见阿爸离开人世而自己不在身旁的画面。她害怕这个梦指不定哪天就会变成现实,所以想回到阿爸身边。离阿爸近一点,她也能心安许多。

由于夫妻二人对经营茶馆轻车熟路,就继续选择以此谋生。敏锐的桑姆觉察到哲古作为以畜牧业为主的地方,有着充足且优质的牦牛肉来源,便在经营的餐饮项目中主推“丁肉”。随着回头客越来越多,不到一年索性就把茶馆的招牌从“桑姆茶馆”改成了“桑姆丁肉”。现如今,“桑姆丁肉”不仅是哲古镇的招牌之一,在全县都小有名气。哲古镇相比措美县,离山南地区行署所在地更近,措美的百姓前往山南大多要经过哲古,天时地利都为“桑姆丁肉”名气的传播提供了不少助力。在得知山南一年一度的物交会上措美的牦牛肉颇受欢迎后,次仁跟着桑姆的哥哥做起了冬天收购牦牛肉转运泽当、夏天收购羊绒和药材的买卖,桑姆也从村里雇了两名服务员帮忙打理茶馆生意。除此之外,桑姆作为措美县的致富带头人,成为了县里的妇女代表和政协委员。生意红火、离家近、次仁有哥哥搭档、小孩考上西藏班,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加上服务员分担了大部分工作,闲下来的桑姆脸上有了光泽,脖子上戴有一条金项链,尽显富态。很多县里的领导和干部们在措美和泽当之间往返时都会在她家茶馆歇脚用餐,这些领导桑姆大多认识,他们也都认识桑姆。有时候,特别是夏天和周末,县里的人驱车到哲古湖畔聚餐,就经常会在桑姆的茶馆喝酒到很晚。桑姆由于应酬的需要,时不时也会加入到酒局中给领导们敬酒。

对于沾酒这事儿,姐姐跟桑姆说过两次。桑姆很爱姐姐,于是便答应了要戒酒。只是戒了几次还是没能彻底戒掉,桑姆总说:“我也不喜欢喝,啤酒闻起来就像马尿一样。只是开门做生意很多时候真的没办法。我又不敢得罪领导,得罪了领导那生意就不好做了。”后来姐姐也不再劝了,只是每次来家中看望阿爸时,会提醒桑姆多注意身体。桑姆其实喝的不算多,但她也不做解释,加上阿爸年迈,桑姆不想给老人徒增烦恼。

“桑姆是酒娘。”

“听说桑姆和县里的局长勾肩搭背。”

“桑姆经常去县里,说是开会,谁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桑姆又一次成為了村里人的议论中心。人们既羡慕桑姆能干,又嫉妒桑姆赚钱当了老板娘。这些话不仅桑姆的姐姐和次仁听到了,就连桑姆自己也听过比这个更难听的话。除了次仁因为这些传言跟人吵过几回,桑姆本人在众人面前再次选择了沉默。她并非不在乎,谁不会在意自己的名声呢?更何况桑姆是有夫之妇。但如今的桑姆看开了很多,也明白世间的种种其实也就那样,没必要跟自己短暂的一生过不去。“我没做过对不起次仁的事儿,也不会做亏心事,就让他们说去吧!”这是桑姆说给姐姐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其实,有段时间桑姆对跑客运的司机白玛有过好感,更准确地讲,对司机白玛的关注要比其他客人多一点。每次司机白玛来茶馆,桑姆就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会多照几回厨房后面的镜子,也会从吧台时不时把目光聚焦在司机白玛身上。司机白玛看上去三十来岁,头发微卷,说话风趣幽默,开着一辆崭新的中巴客运车,每周途经两次哲古——从错那拉客人到泽当。每当中巴车停到“桑姆丁肉”门口时,桑姆总会掀开门帘看一眼,然后赶紧往里走。除了司机白玛,从车上下来的大部分客人也会在店里就餐。可能是司机白玛给茶馆带来了客人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司机白玛的精气神儿像年轻时跑车的次仁,或许是桑姆羡慕每天都能开着车把沿途所有美景尽收眼底的司机这一职业,总之桑姆对司机白玛有种天生的亲切感。好几次桑姆搭着司机白玛的顺风车去泽当,但沿途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生怕自己的这点小心思被别人发现。有一回,中巴车在山谷里飞速疾驰,桑姆听着从车载音响传来的歌,时而望向窗外,时而看向司机白玛。一想到自己和次仁跌跌撞撞走过了这么多年,却没坐过几次次仁的车,更没有一起带着阿爸和哥哥姐姐他们去朝拜,想到这里桑姆心里顿时伤感了起来。

“桑姆姐,你刚才好像流泪了。”

桑姆的脸变得通红。

“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吗?”

“没有,只是风吹到眼睛了。”桑姆匆匆跟司机白玛告了别。

桑姆没想到司机白玛也在关注自己,这让她感到意外,既兴奋又害怕的感觉让桑姆有种莫名的享受,只是随之而来的负罪感让桑姆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了尽早切断这一可怕的感觉,桑姆在心中进行了无数次忏悔。自此以后,司机白玛来到店里时桑姆很少出厨房,或借故在外面和别人聊天。她躲避和疏远司机白玛的这一举动让司机白玛很快就感觉到了。司机白玛是个识趣的人,便开始在其他茶馆歇脚。对于司机白玛的这种感觉桑姆没跟任何人提过,她甚至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出轨,但她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儿,如果任由其发展可能会给她和她的家带来影响,更对不起次仁和孩子。再后来,即使她能第一时间看到停在斜对面茶馆门口的那辆中巴车,心中也逐渐没了波澜。

至于跟巴桑局长勾肩搭背这个事儿,桑姆想着清者自清,不必跟人解释。只是桑姆还真遇到了一个比以往那些流言都更棘手的事儿,这让桑姆和次仁都不知如何是好。

“桑姆茶馆吧台中间用哈达裹着的那个神像是我们不能拜的那个神。谁拜了那个神今生就会发大财,但没有来生,会永远堕入地狱不得轮回。”

“怪不得生意这么好,原来是因为这个。听说那个神像看都不能看一眼,只要看了,哪怕是一眼,罪孽都会很深。更别想着往生极乐了。”

“以后可不敢去她家茶馆了。”

“你看她的脸,总是抹得白白的,真像妖精。”

这一流言不知何时起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使“桑姆丁肉”的客流量在短时间内便直线下降,几乎到了要关门的境地,次仁和哥哥的收购工作也因无人愿意向他们出售而不得不终止。这流言对任何一个普通人和家庭都是致命的,人们虽然不知真假,但在面对这种事情时总是坚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而且往往会以惊人的速度使意见达成一致。更可怕的是,面对这种流言,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越描越黑。因为这件事,桑姆的阿爸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几周后便离开了人世。

阿爸的后事由兄妹三人合力办理。平常村里有人去世,大家都会拿上哈达和酥油去逝者家帮忙烧水熬茶、制作酥油灯芯、请僧人念经、到活佛那里请示逝者的出葬时间、老人们围坐在一起通宵念经等等,所有大小事都会举全村之力,让人感觉全村人就像一家人一样温暖、融洽。但是就连姑姑和平日里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也都是给死去的阿爸献上哈达和酥油后匆匆离开,不愿多坐,更别说帮忙了。他们像是在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桑姆一家,生怕别人知道自己与桑姆她们有瓜葛。桑姆的哥哥和姐姐两家对桑姆一家始终如一,这让哥哥和姐姐在村里也受到了排挤,人们虽然不会表露出来,但是私底下不愿与他俩同席而坐,也不一起用餐。有一次桑姆的哥哥在镇上买完白糖和挂面后在一家茶馆要了一杯甜茶和一碗牛肉面,在他吃完离开后老板娘提高嗓门让服务员把杯子和碗多清洗几遍,生怕其他客人有意见。沐浴节时姐姐在村头小溪边洗头,后来的人都往溪水上游去洗,生怕把自己弄脏了。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可想而知桑姆和次仁还有她的哥哥和姐姐承受了多大痛苦。好几回桑姆想过自杀、想过报警,但她都放弃了。后来她又到卓德寺请僧人到家念经消灾,请算卦的帮她们出主意,都无济于事。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特别是当人们愿意去相信这种事情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空间,这种可行性就会有广阔的土壤和强大的生命力,而且几乎无孔不入。

“为什么人们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桑姆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桑姆不必为此感到困惑,当大家处在一个水平线上时往往轻松就能获得亲情友情爱情带来的温暖,所有人都会用同样的方式温暖别人。只要一旦有人破坏了这个圈子的稳定性,所有曾经建立的联系就会发生微妙变化,甚至有时会为了把你重新拉回跟大家一样的那条线而不遗余力地使尽手段。桑姆当初从拉萨回来时是这样,这次也是一样。就像面对陪酒这个传闻时做出的反应,桑姆应该相信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不过话说回来,生活中又有多少真相是得以见天日的。哪些才是真相?真相又是什么?即便苦苦寻求的那个真相重见天日了,阿爸能起死回生嗎?带来的痛苦和委屈能忘掉吗?人们平时总在非常虔诚地祈祷众生得到解脱,祈祷人间幸福美满,那我和我的家人就不是众生的一部分吗?桑姆不知道,村里和镇上的人也不知道。又或许,他们知道。

人言可畏。“桑姆丁肉”关门后桑姆和次仁离开哲古来到了昌珠镇并在那里定居了下来。昌珠镇是次仁的故乡,前几年实行新农村建设工程,上级考虑到次仁属于残疾人员就把他纳入到了安居工程里。新盖的房子就在昌珠寺后面,房门平时都是锁着的,除了过年期间和多吉回来时会小住一段时间。定居昌珠的桑姆每天早晚都围着昌珠寺转经,中午则在寺前磕头,日复一日,没有停下。次仁同情桑姆的遭遇,这也是他俩共同的遭遇。如今的次仁能做的只有陪着桑姆,每天烧火打茶、准备午饭,打理小院里的花草,有时跟着桑姆早上一起去转经。桑姆对次仁的感情也依旧,每晚回到家她都会跟次仁说今天转了多少圈、磕了多少次头、寺院僧人给她讲了哪些经等等。只是桑姆在外面时异常沉默,她不愿跟人有过多的交集。沉默的桑姆也早已没了当老板娘时的光泽,四十刚出头的她已经有了白头发,衣服上也多了不少污渍。

“桑姆,好久不见。”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桑姆觉得是幻听,她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感到不满意。她想让自己开心起来,想让次仁也变得开朗些,但她做不到,她总感觉身体里住着一座山,每走一步都要精疲力尽。

“桑姆。”又听到有人在叫唤。确定周围没人后,桑姆继续给佛堂里的供灯添酥油,晚上回来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次仁。

“你肯定是因为太累了才出现的幻听。我跟你说了转经的时候慢一点,不用一直转。转几圈后休息休息,等体力恢复了再转,可你就是不听。你现在也不吃肉了,每天只靠糌粑、馒头、青菜这些,身体哪能撑得住。你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吧!要不我给你哥去个信,让他带上你姐,我们去桑耶寺朝拜。”

“不了,算了吧,我挺好的。哥哥和姐姐也不能放下家里那么多牛羊不管。还是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明天开始我少转点就是了。”

次仁没有接话,他从炉子上给铁盆里倒了热水,然后拿到桑姆跟前让桑姆泡脚休息。

“跟我在一起,苦了你了。”

“说什么胡话,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等寒假如果多吉能回来,我们就租个车去朝拜,到处转转也能让小孩高兴高兴。”

“嗯,也好。”桑姆把脚泡在水里转着手上的经筒。次仁铺好床后在炉子旁小木凳上坐着点了一根烟。炉口漏出的烟和次仁吐出的烟交织在圆鼓鼓的灯泡下,盘旋上升。

桑姆听次仁的话在家休息了两天。换了一身干净袍子的桑姆又到昌珠寺煨桑、转经、礼佛。在完成煨桑转完三圈后,桑姆到寺内朝拜,不时用勺子从塑料袋中取出一点酥油添在每个佛堂的供灯里。来到寺院二楼后,桑姆望向对面山上的多吉扎寺进行跪拜。多吉扎寺离得很远,只能看出一个白点,但桑姆每次都会眯着眼睛认真寻找,在确认方位后紧闭双眼、合上双手磕长头。中午的太阳把桑姆的影子缩成了一个小圆圈,汗珠从她通红的脸颊滑落,渗进黑色长袍里。桑姆靠着窗边的阴凉处坐了会儿,转经筒触发的铃铛声和无边的天空给了桑姆一种辽远和宽阔的感觉,她安静地享受着,希望时间在此刻凝固。此刻,她的背后是珍珠度母唐卡,眼前是天空和高山,空无一人。

“桑姆,你还好吗?”

“阿妈!”桑姆惊讶地叫出了声。

“是我,我放心不下你。你离开哲古的时候我就跟来了。我的女儿,你受苦了。”阿妈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玻璃后面的度母脸上,正深情地看着桑姆。

“阿妈,真的是您吗?您知道我总会梦见小时候您抱着我讲故事的场景吗?我好想您啊!您为什么当初不等我回家就突然离开,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上?”

“可怜的孩子,阿妈也特别想你。没能等到你让我非常痛心。我的灵魂一直没有办法离开,你受的委屈我都看见了。只可惜我们阴阳两隔,阿妈什么忙都帮不上。”

“阿妈,对不起,我不应该离开您,没能对您尽孝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不要这样说。阿妈看到了你给家里盖的新房,也看到了你对阿爸和哥哥姐姐的好。你做得已经够好了,这些阿妈都做不到。阿妈为你感到骄傲。”

“不,阿妈。都是我的错。阿爸也因为我的事儿病情加重,离开了我们。我现在特别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去做生意,如果跟姐姐一样在家待着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儿了。都怪我。”

“不要这样说,孩子。你没有做错。阿妈虽然没你有见识,但最基本的道理阿妈还是知道的。你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从来都是别人伤害你。你没有理由把罪过强加在自己身上。你的人生也是人生啊!不要像阿妈一样,一辈子不吭声,什么都逆来顺受。这样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可是,阿妈,这不是我心中的故乡,故乡不应该是温暖的吗?为什么每个人我都看不透。他们总是言行不一,戴着面具。我现在看到他们感到害怕和厌恶。”

“不要这样想,孩子。你遭受了很多委屈,阿妈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改变就能改变的。这世间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事儿还少吗?但你要知道你也是母亲,你应该振作起来。看不透别人没关系,你要看透自己啊孩子。你有个对你很好的丈夫,有个优秀的孩子,有对你不离不弃的哥哥和姐姐,很多人连这些都没有。你应该多往这些方面想,这样心情就会好起来,人也会变得精神。”

“阿妈,我也试过让自己多往好的方面想,可我做不到。我总会想起阿爸去世前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起别人为了击垮我的生意编造恶毒的谣言,想起村里人嫉妒我们家赚了点钱就说我作风不检点,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绝望。这不是我认识的乡亲。我们可是喝着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啊!他们怎么忍心这样对待我。”

“说真的,阿妈也不知道,现如今人心是说变就变。只是阿妈一直坚信,不管这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不管这些事是多么的荒唐和令人不解,但真实的、善良的就一定还会是真实的、善良的,你要相信这点。而且,就像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很多东西早晚也会发生变化的。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那我们还能指望谁呢?人生在世,痛苦一定比快乐多,但痛苦不代表着你要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痛苦是在提醒我们珍惜快乐,是在教我们如何生存,教我们如何变得坚强。你别看那些造谣的人看着幸灾乐祸很得意的样子,其实他们内心肯定在遭受良心的谴责。他们害怕自己下地狱,他们肯定也会下地狱。所以,你应该跟次仁好好过日子,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自己越陷越深。你要振作起来,看看你的哥哥和姐姐,他们也因这些流言遭受了多少打击?但他们消沉了吗?没有。他们照样在认真过着自己的日子。那些造谣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他们的罪孽,并会为此感到后悔。”

“谢谢阿妈。我也不是一定要把这些造谣的人揪出来怎么样,我甚至有时候觉得他们挺可怜的。只是阿爸不能起死回生,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不能原谅自己和这些人。为了阿爸能够尽快往生极乐,我也开始吃斋了。对了,阿妈,您见到阿爸了吗?”

“没有见到。你阿爸还有他自己的路需要继续走,会有一天和我相遇的。你不要为他的离开感到自责,生命本就无常。你更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的执念该放下了。而且你应该回到哲古。哥哥和姐姐都在哲古,那里才是你的家!阿妈相信你会原谅所有人,相信你一定会得到解脱。我的孩子,阿妈祝福你,愿三宝保佑我这苦命的孩子。以后如果想阿妈了,就到哲古草原玛尼堆旁边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阿妈,阿妈,阿妈……”桑姆从梦中惊醒了过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滑落,把桑姆的衣领都打湿了。桑姆起身走进供奉有珍珠度母的唐卡前,祈祷阿妈的灵魂早日得到解脱,往生极乐。铁栅栏里的白度母脸上盛开着慈悲与善良,正在深情地注视桑姆,度母的神情跟阿妈刚才的表情越看越像。桑姆匍匐在地,双手合十,满眼热泪。这一刻,她确信自己被久违的母爱拥抱着,温暖着。是啊,桑姆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激动过,她好像把整个人生走完后又获得了重生一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开阔明亮了起来。

在桑姆对梦里的事情进行描述时,次仁把手中的烟掐掉,认真听着。次仁相信桑姆今天遇到了已故的阿妈。

“这是你的福报。”

“我也這么认为。阿妈还记挂着我。我不是孤儿。”

“天下哪个阿妈不疼自己的子女。只是阿妈走得太早了,什么福都没能享,却在一直承受着痛苦。”

“我可怜的阿妈一生都没穿过几件新衣裳,更别说去拉萨了。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哲古,作为女儿的我没能帮阿妈分担任何事儿,真是白活了。”

“你不要这样想,阿妈也不会为此感到遗憾。阿妈最大的心愿是你们三个兄妹过得好。她这次化身度母来见你,也是为了开解你心中郁积的愤懑。你要能振作起来,就是对阿妈最大的报答了。”

“嗯,只能这样想了。愿阿妈早日得到解脱,往生极乐。”

“会的,一定会的。对了,多吉今天来电话了,说是明天给他寄一百块钱,学校搞运动会,他们班要统一买鞋子和运动服。”

“多吉身体挺好的吧?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搬过来了?”

“身体应该挺好,他也没说。搬过来的事情简单提了一下,没啥反应。”

“嗯,那就好。明天你去汇钱的时候顺便去邮局给孩子寄点牛肉干,还有多寄点钱,在外哪里都需要用钱。记得问一下寒假能不能回来过年啊。”

“知道了,放心吧。牛肉干我也准备好了。”

桑姆这几天的精气神儿比以往好了很多。不仅换了衣裳,也干起了家务活。闲暇时还会到寺院广场前老人们聚集的地方坐一会儿,听他们闲聊。

“日子的确越来越好了,但没以前开心也是真的。想想我们小时候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得上一碗米饭,一袋拳头大的米还是父母用羊毛换来的。现在只要兜里有钱想吃什么随便吃,只是没有以前那个味道,感觉吃什么都没劲。”

“那是自然。以前跟现在没有可比性。不能用以前的标准去说今天的事情。”

“谁说不是呢?我们那会儿哪听说过‘离婚这种词?现在的年轻人好像赶时髦一样,离婚也要比赛。”

“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现在什么东西都要讲究个自由,只要人家愿意离,关别人什么事?”

“话虽如此,但感觉这也太随意了吧。波扎西的那个女儿宗巴,你还记得吧?就是小时候有一次被河水冲走差点死掉的那个。孩子出生不到三个月就离家出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四川的老板,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唵嘛呢叭咪吽,我也听说了这事儿。好像这孩子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真是乱了套了。可怜的还是波扎西,自己瘸着个腿,还要照顾这孩子。”

“四川是个什么地方?很好吗?”

“我也不知道,没去过。主要是人家老板有钱啊!你看看西藏电视台藏语频道里放的那些电视剧,那些男的女的,不总是为了争财产打得头破血流吗?”

“对对对。真是这样,那些女的穿得少,男的头发又像鸡窝,还在那搂搂抱抱的,一家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太尴尬,真是不堪入目。”

“没办法,现在很多人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还真是这样。不过我小孩要是敢这样,我向三宝起誓,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哈哈哈。这可由不得你哦,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少岁了。现在是他们的时代,到时候不把你赶出家门就不错了。”

“他敢。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不求富贵荣华,图个安享晚年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急了。还是起来慢慢再转两圈吧!”

“嗯,走吧。今天的圈数还没转完呢!”

桑姆目送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缓缓向寺院大门方向走去。他俩已经弯掉的背影让桑姆想到了自己已故的阿爸,但桑姆没有做更多的追思,只是晚上回到家里后,跟次仁讲述了波扎西他们家的遭遇。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事儿?是不是我们镇的。”

“应该是吧!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说,这女孩怎么想的啊,不心疼自己的阿爸就算了,小孩才刚满两个多月呢!”

“兴许是瞎传的,不要信。不过你能走出去散散心,跟人聊聊天挺好的。”

“放心吧。我很好。对了,多吉这几天有信吗?我最近总梦见他。”

“没什么消息。你要不放心,我明天就去电话亭给多吉的班主任打个电话。”

“嗯。记得跟小孩问问缺什么啊,我们好给他寄过去。”

“好的。赶紧吃面吧!帕突都坨了。”

“哦哦,好的。”桑姆低着头吃帕突,感觉心里又装满了事情。

第二天,桑姆又来到了广场座椅上。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两位老人的模样,他们都背着一个用山羊毛做的斜挎包,彩色的背带从肩上顺着到了身体另一侧的腰间,在微风的吹拂下,背带上面的毛也在晃动。昨天讲波扎西家事情的那位老人把念珠挂在脖子上,脸上蓄有白胡子,一双干净的藏靴把他的腿占了不止一半。另一位老人则戴有一顶褪色的太阳帽和一副镜片泛黄的眼镜,手上一直在转动念珠。两位老人看上去都才六十来岁的样子,但门牙已经掉了,而且四肢都有点僵硬,只是走来的时候感觉底气很足,看起来身子骨还很硬朗。

桑姆见两位老人走来便把身子挪到了靠椅的最边上,两位老人也只顾坐下,从包里拿出糌粑、木碗和一桶装在可乐瓶里的青稞酒。手中的碗微斜,瓶里的青稞酒便顺着阳光流进了碗里,几串气泡在碗里陆续鼓起后又迅速破灭。两位老人默契地一言不发各自干了一杯,倒上,再喝一半后取出糌粑往碗里倒,然后用手指头把青稞酒和糌粑搅拌并把黏在手上的糌粑往嘴里送,把碗里的糌粑吃干净后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青稞酒。他们的动作非常娴熟,好像几十年都如此一般。两位老人悠然自在的神情让桑姆既羡慕又高兴,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次仁老去后的生活。

“我昨晚梦见自己死了,但我能看见和听见人们做的事情和说的话。”穿藏靴的老人做着擦嘴的动作开始说话,几粒黏在胡子上的糌粑没有被擦掉,更没有被风吹走,只是偶尔轻微地跟着风的节奏在抖动。

“梦见死亡是好事情,我们有这个说法的,预示你会长寿。”老人眯着眼睛搭话,太阳帽下的脸,给人一种洞察一切的踏实。

“我知道有这样的说法。你知道嗎?我昨晚死了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都来送我了。特别是以前经常跟我对着干的哑巴伦珠,我看到他不仅来了,而且哭得最厉害。更让我新奇的是,我能听到他心里说的话。他说他以前不该为了宗吉总是与我为敌。我才知道原来哑巴做这些事情都是因为宗吉,他说他喜欢宗吉,但不敢表达。见我跟宗吉好,他就觉得是我把宗吉抢走了。他在我的手扶拖拉机烟筒里塞满牛粪、在我家门口撒尿、趁我和宗吉去乃东时把我们田里的豌豆来回踩了几回,在我们家院墙上画生殖器……这些他说都是他做的。他说特别后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发誓今后一定会好好忏悔,希望我能原谅他。哑巴也真是的,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他觉得自己特别混蛋。”

“伦珠是个善良的人,放了几十年的羊,一辈子孤苦伶仃。他对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也是真好。每次去镇里都给他们买吃的,几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啊!”

“就是说嘛,别看他平时傻里傻气的,其实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我看昨晚在为我哭的人里面,就属他最真心了。”

“我肯定没哭。”

“你跟我一起死掉了,哈哈哈……”

“去你的。”

“哈哈哈,开玩笑的,喝酒,哈哈哈……你没死,你也没哭。你在点酥油灯,在仔细观察周围的人,感觉我像是被谋杀,你要找出凶手一样。”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现在是法治社会,谁敢谋杀啊?而且谋杀也要图点什么吧?你一个手都提不直的老头子,有什么可谋杀的。你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去去去,想当年我也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帅小伙。追我的女人比追你的多了去了。”

“是是是,想必你已经忘了自己当年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吧?鼻涕虫塔庆啦,哈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说人一辈子其实再怎么有能耐又能折腾到哪里去呢?谁不是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我们很多做法真是太荒唐了,既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到头来弄得两败俱伤。太不值得了,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绝大多数人没有活明白,到了你我这个年纪稍微明白一点的时候一切又太晚了。”

桑姆听着两位老人的对话泪流满面,本想插句话却又怎么也发不出声,只能作罢。

“是啊,我们已经老了。家里家外的事儿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过一天算一天吧!”

“那也不能这么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业要闯,我们老年人也有我们能做的事情。虽然他们的很多做法我们无法理解,但毕竟时代不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压力和无奈,我们能做的不仅仅是不添乱,还可以帮他们尽可能分担一些。谁又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呢,更何况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没有理由成天板着个脸。你说是吧?还有,你说你昨晚梦见自己死了,我也经常梦见自己死了,甚至好几次大白天也想过自己死了之后会升天还是下地狱。但想这些好像没意义,而且我们转经礼佛,都是为了洗清自己曾经的罪孽,但罪孽真的会因为转转经念念佛就消掉吗?如果是这样,那世界岂不乱套了?所以,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我们平常就应该有一颗善心,即使不能随时随地为他人着想,也不应该给别人添堵。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这才是真正的修行。念经谁不会啊?如果只要念经就能升天,那天上还不得挤死了?天塌下来不说,连地狱都得关门打烊,你说是吧?”

“是是是,还是曾经的村长老太爷觉悟高。”

“鼻涕虫塔庆啦说笑了,哈哈哈。”

桑姆又想起了前段时间阿妈在昌珠寺佛堂里跟她讲过的话,这让她倍感温暖,仿佛两位老人就是阿妈派过来开导她的。桑姆想通了,她擦着眼泪准备从兜里取出油饼请两位老人品尝时,他们已经穿过广场走到了马路对面。桑姆看着两位老人的背影,默默为他们祈祷着。

桑姆最近每次回来都跟次仁讲两位老人的对话内容,而且一讲就是一个晚上。在次仁的印象里老村长是个特别沉默的人,而且他知道八十多岁的老村长很少出门,这让他隐约感到不安。有一天,桑姆依旧吃完早饭就出门转经,次仁也悄悄跟在了后面。只见桑姆转完经后坐在了她常说的那个座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根本不见桑姆所说的两位老人。但是回来后,桑姆说今天两位老人讲了他们去拉萨朝拜的事情,次仁依旧像往常一样应和。他知道,桑姆根本没有遇见那两位老人,镇里也没有叫塔庆的老人和戴老花镜的老村长,想来桑姆前段时间说在昌珠寺佛堂里遇见了阿妈,还有波扎西和哑巴伦珠,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看来桑姆已经生病了,这让次仁非常痛心。更让次仁纠结的是,要不要告诉桑姆实情?如果不说,桑姆的情况估计会越来越严重,如果说了,桑姆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因为次仁发现,桑姆最近的状态确实比前段时间好很多,这些个不存在的人,不仅把桑姆从悲痛欲绝的境地里解救了出来,还让桑姆有了认真生活的勇气。贸然跟桑姆说这些都是假的,那她可能真的会回到阿爸刚过世时的那种状态,甚至可能更糟。作为最了解桑姆的人,次仁觉得自己不该戳破桑姆的精神世界,他希望桑姆快乐,哪怕快乐是短暂的、不现实的,都无所谓。既然活着的人带给桑姆的只有伤害,那为什么不让想象的人带给她一点希望和快乐呢?更何况这些想象的人没有危害桑姆,活在桑姆大腦里的他们是善良的、是有温度的,是懂得体谅别人和会忏悔的,是来开导和帮助桑姆的。次仁没有理由让他们消失,桑姆需要他们,次仁也需要他们。桑姆能够重新建构自己的内心世界和人际关系网,在次仁看来是幸运的。何必去在乎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拟呢?真实和虚拟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真实的东西不能给人带来积极的影响,活在虚拟世界里又有何不可?

次仁彻夜未眠,他想了很多,泪水湿透了枕头,那是他这辈子眼泪流得最多的一次。听着熟睡的桑姆在打鼾,次仁望向窗外的月亮,轻轻微笑。

一切如常,除了次仁每天陪桑姆的时间比以往更多一点、每次桑姆在讲白天的经历时次仁配合得更积极主动一些,别的都没有发生改变。有时候,围在炉子旁边的他俩还会发自内心地笑,这种笑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山南开炸土豆店、摆地摊时候一样,桑姆开心,也使次仁欣慰。次仁不希望桑姆醒来,清醒的痛由他一人承受就够了,他害怕失去桑姆,就连多吉在学校抽烟受处分的事儿他也是只字不提。然而,虽说桑姆的精气神比之前好了很多,但次仁心里总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像随时会决堤一般使次仁不得不决定给远在哲古的亲人捎口信。内容是:“桑姆生病了,请姐姐得空时来一趟。”

姐姐三天后就到了昌珠。如今的姐姐俨然一副阿妈当年的模样,风中凌乱的银白色头发、黯黑泛黄的面容,弯曲的背撑着一个硕大的麻袋,整个身体绻缩在麻袋底下,感觉随时都会倒下。姐妹俩在门口相见时,桑姆先是愣住,然后扑在了姐姐怀里,二人相拥而泣的画面,使次仁也忍不住跟着流下了眼泪。姐姐在昌珠陪桑姆待了一周的时间,这期间桑姆像是有妈妈疼爱的女儿一般,脸上也有了光泽。姐妹俩每天一起去转经,一起去茶馆,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听收音机,晚上也会聊到很晚,仿佛她们之间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谢谢阿佳过来陪桑姆。”次仁提着姐姐的行李说道。说话时声音很小,眼睛也是漫无目的地看向别处。

“一家人说这些干嘛?你俩也收拾收拾,还是尽快搬到哲古住吧,人总得落叶归根,我这几天跟桑姆聊了很多,看得出她还是很想家。老家的房子大,有你们容身之地。”姐姐拿过行李,说着说着就又流泪了。

“好的阿佳。我主要是担心桑姆到了哲古想起以前那些事儿,怕她扛不住。”

“已经快过去一年了。即使那些人不怕遭报应,我们自己本来就问心无愧。你们不回,有些人反而会认为他们当初的造谣是真的。再说,村里和镇里的那些人,已经找到新的话题了。”

“什么话题?”次仁忍不住问道。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你们关门后,哲古镇生意最好的店是‘雅拉香布丁肉,现在传出来老板娘跟一个昌都的康巴人私奔了。那个老板娘的男人一气之下不仅把整个店都砸了,还说要杀死这个康巴人。听说系在腰上的佩刀晚上都会放在枕头旁边。”

“哎,阿佳你说哲古怎么那么多事啊?”

“不仅仅是哲古,哪里都一样。我算是看明白了,以前大家都穷,看不出心思。现在有本事的人挣钱了,一些没本事的就压不住内心的妒火,生怕别人跑在自己前面。现如今只要谁稍微冒出来一点,那栽跟头的肯定就是这个人。以前是你和桑姆,现在是这个‘雅拉香布丁肉,将来肯定还会有别人。所以,有些事情它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明知道不对,但你也拿他们没办法。现在你俩店关了,风光不再了,有些人自然也就不会把关注点放在你们身上。”

“好的阿佳。谢谢你,这一年,你和大哥跟着我们受委屈了。”

“一家人不说这个。我们还好,村里人对我们的态度跟以前差不多,在这些事情上大家都是很健忘的,你也不要有太多顾虑。好好照顾桑姆,我和大哥在哲古等你们。”

“好的阿佳,路上当心。”

次仁望着驶向雅拉香布山脉的客运车,久久伫立在路边。他的脑子里满满的、空空的,那种感觉他无法描述,就像有人把你内脏全部掏出来后又完完整整地塞进体内一般,让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姐姐的陪伴起了很大作用。桑姆也似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事情。那天晚上,桑姆牵着次仁的手,缓缓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阿佳也说我嫁给了一个好男人,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不要说这种话。这个家以前还不是一直由你撑着。自从出了车祸,我就是废人一个,但二十年过去了,你也没有嫌弃我。现在你生病了,照顾你天经地义。”

“这段时间就像一场梦,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但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应该振作起来。就像阿佳说的,如果我俩都不在了,那多吉得多可怜哪!”

“嗯,你要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我们是该往前看了。姐今天临走前也跟我说,让我们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

“嗯,回去吧!阿爸去世一周年的祭日也快到了,我们是该回去。”

那一晚,桑姆和次仁喝着温在炉子上的青稞酒,说了很多话,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决意重新让哲古的风吹拂在被岁月蹂躏的脸颊上。只不过,他们不是十个月前的他们,哲古的风,也不是十个月前的风。一切都在悄然变化,但是变了什么,似乎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大地依旧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时刻准备着渲染尘世间的爱恨情仇。在这块幕布前站立的、倒下的、趴着的、跪着的,大多仿佛有一种本领能够使自己迅速完成角色转换,除了极少数的一部分,桑姆和次仁就是这极少数分子的一员。这两个相信靠自己双手就能改变命运的人,的的确确成功了,失败得也非常彻底。即便失败来得不明不白,但好在挺过来了。看来,活着才是最艰难的,能够活着就说明已经战胜了太多可见和不可见的阻力。然而,为什么如此艰难地活着却要胜过一了百了的死去,想必桑姆和次仁已经找到了答案。但这不值得恭喜,因为这个答案是用他们的沉默换来的,而满地的“债主”又能顷刻间做到销声匿迹且不以为然。所以,桑姆的醒来,未必不是另一种沉睡。话又说回来,谁会在乎这些呢?除了成为过去式的桑姆和她的男人与亲人,在旁人看来,这些只不过是擤过的鼻涕,早已不知去向。

赶在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前,臃肿老态的桑姆和只有一只手的次仁回到了哲古。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桑姆如同受惊的小鸟,缓缓走过村中小道,迎面而来的乡亲对她和次仁报以问候与微笑。桑姆也微笑着回应。回到家之后的几天里,住在村里的哥哥和幾个亲人陆续过来看望桑姆,桑姆也把从昌珠寺买回来的藏香和念珠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大家坐在一起开始聊过世的阿爸和阿妈、聊小孩的学习、聊藏语频道新开播的《新白娘子传奇》,除了桑姆的遭遇,把所有能聊的话题都聊了一遍,氛围也是轻松、祥和。阿爸去世一周年祭日上,哥哥不仅请来了卓德寺活佛和僧人念经,村里的亲戚全都来了,甚至平常来往较少的村里人每家也派了代表。祭日庄重又热闹,和一年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男的在佛堂给活佛和僧人打下手,年轻的女人在厨房帮忙烧水做饭,年长的老人们则都聚集在院子里一会儿聊天一会儿诵经,好像大家本来就是一家子。

从村里到卓德寺徒步有一段距离,所以平日里桑姆最远只到村口的玛尼堆转经。村口依旧热闹,人们围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只是桑姆很少坐在那里聊天。特别是阿爸的祭日过后,桑姆出门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了,人们似乎也忘了村里有桑姆这个人。七个月后的牧人节当天,听到桑姆死去的消息后,人们这才又想起这个同村的女人。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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