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松达伟
(上篇见《西藏文学》2023年第1期)
烈焰吞噬了教堂,死亡笼罩着大地。喇嘛们正收拾着散落四周的尸体,只有那个年轻的喇嘛瘫坐在一截断裂的土墙上,低声抽泣着念诵《度亡经》。
王妃颤抖着关上窗户,朱红色的双唇因震惊而止不住地哆嗦,她娇嫩的脸颊上划过两行薄泪。她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听觉,直到眼泪滴在地上,那无人觉察的碰撞方才震醒了她。窗外火焰肆虐的声响仍在继续,王妃只想赶快离开这座与她一窗之隔的地狱。
她来到王宫外的回廊上,这里挤满了哀嚎的伤兵和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带着泪痕的落魄王妃,回廊上的人们要么渴求着卑微生命的延续,要么渴望着城墙外希望飘渺的富贵荣华。
王宫门口的石柱碎了一地,其中最大的一块压着一具面色干枯的尸体。亡者的手指裸露在外面,已经被老鼠啃了个精光。三天前,叛军的投石机投来的石块砸中了这个石柱,平整的地板被碎石砸得稀碎。一个宫人躲闪不及,不幸被断裂的石柱砸中,令人窒息的重压并没有立刻夺走他的生命。起初,他不断哀求着过往的人们,可惜无人回应。在这场漫长的围城当中,没有人愿意白白耗费即将枯竭的力气去拯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后来,他不再向人们呼救,只是节省着力气向他所熟知的每一位神佛祈祷。再后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死亡将至,于是他不再渴望获救。他肆意挥霍着积攒数日的力气,用龟裂发白的嘴唇怒吼着咒骂。他咒骂着每一只啃食他身体的虫鼠,咒骂着每一个对他冷眼旁观的人,也咒骂着他这该死的命运。
他死了。
虫鼠啃食光了他躯壳里所有的内脏,他的身体也只剩下了布满愤怒的骨头。人们终于不再因为他的咒骂而心怀愧疚,所有人都在这深陷重围的王都里获得了一夜难得的安寝。
王妃绕过这摊碎石与尸体,径直向王宫内走去,随着她越来越接近王宫的大殿,争吵声也愈发大了起来。王妃从大殿的侧面向后绕去,来到了她过去和侍女偷听朝堂议事的地方。这里早已不似过去那般整洁,由糯米和粘土夯打而成的地板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四周散落着破碎的花盆瓷片。大殿里,几名大臣正在争吵着,杰布坐在他的王座上一言不发。
“投降?我和我的部下还有一战之力,怎么能轻言投降!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杰布和百姓,我看你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吧!”大殿上的那名将军说。他身上的铁札甲上满是血污,多日没有清洗的脸庞上也布满干涸的血渍和尘土。
站在这名将军身旁的贵族羞红了脸,退到了人群之后。
贵族中为首的一名老人突然跪在了地上,他低声抽泣着说:“尊贵的古格杰布!您的子民正在被叛军屠戮,您的军队正在城墙上不知所措,您的王国正在分崩离析!”老贵族突然看向杰布背后的薄纱说:“就连您王妃尊贵的面庞上都带着永不干涸的泪水!”
老贵族艰难地站起身来,几名大臣搀扶着他。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仿佛早已死亡的灰白色眼睛看着杰布说:“杰布,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唯有投降才可能使我们残存一些基业,您难道忍心让吐蕃王朝唯一的血脉断绝在这座孤山之上吗?”
“投降才会让吐蕃的荣光蒙羞……我等身死之日方是古格国灭之时……”将军和他身后的一众将领们不甘地向贵族们吼着。
“够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从王座上传来,所有的喧嚣都沉寂了下来。“你们都出去吧。”杰布说。贵族和将领们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离开了大殿,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了杰布和躲在薄纱背后的王妃。
王妃从殿后走到了王座下,杰布端坐在王座之上。他乌黑的头发胡乱地束在一起,杰布面色焦黄,眼睛里布满血丝。王妃心疼地抚摸着丈夫的脸,杰布使劲在脸上挤出一丝温柔,他看着王妃说:“醒了?”
王妃低下头回应道:“醒了,杰布。”
杰布站起身来,他牵着王妃的手向殿外走去。大殿外可以看到王都的全貌,城外的草原过去水草丰沛,如今却被叛军的营帐塞得满满当当。外城已经被叛军攻陷,一部分叛军正在沿街扫荡,他们把掠夺来的财富垒成了一座小山,把杀害的百姓尸首也堆成了一座血的丘陵。
更多的叛军正在驱使活着的百姓趕往内城王宫的城墙下,他们想让这些百姓在城墙下垒起一座土墙,并以此为支点,架起梯子攻入城内,彻底消灭这个王国里最后的幸存者。
王妃不忍再看,于是她背过脸去盯着丈夫的王袍,仿佛这样就看不见所有的罪孽。
杰布带着王妃来到王宫里最偏僻的一处房间外,门口站着两个甲胄破损的颓废卫兵。王妃从没有来过这里,构建房门的木材已经腐烂发霉,错落的蛛网遍布整个墙壁。杰布推开房门带着王妃走了进去,房间里阴暗潮湿,唯有四面墙壁上半生不死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四面墙壁上的壁画古老得几乎无法辨认,房间的正中摆着一个祭台,台子上绑着王妃在教堂里看见的那只黑猫。黑猫腹部朝下,四肢被绑在台子的四个角上,也许是绳子绑得太紧弄疼了它,也许是它已然知晓了它的命运,于是不断地发出凄惨的哀叫。
祭台后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长长的藏袍裹着他瘦小的身躯,花白卷曲的头发连同胡子一起覆盖了他隐约显着皱纹的脸,只有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渗人地盯着杰布和王妃,满是皱纹的干枯老手拄着一根破旧的拐杖,他艰难地躬身向王妃行礼。“尊贵的王妃,请收下我这个被世界遗忘之人的敬意。”藏袍下的老者声音嘶哑。
“他是先王的巫师,是上古苯教在阿里三围最后的幸存者。”杰布缓缓开口,他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只是这疲倦里仍带着一丝傲慢和鄙夷。“扎布让怕是守不住了,但我仍将在这里死战。古格的杰布不会卑躬屈膝,只会站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王妃哀求着她倔犟的丈夫,她告诉杰布自己曾经和侍女发现的那些密道,她哀求杰布可以和她一起从密道逃出城去,然后躲到深山的某处像普通百姓一样度过残生。
“可我是古格的杰布!一个杰布不该抛弃他的王国。”杰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随后又渐渐恢复了温柔并对王妃说到:“但你不该死在这里,你与这一切无关。我已经给这个老巫师下了令,让他用那些古老的巫术将你和眼前的黑猫互换身体。但你放心,老巫师说了,巫术的效果只会持续一段时间,不久之后你就可以变回人身。在那之后,你一定要离开阿里三围,一直向东走,永远不要回来……”
“绝不!”杰布还没有说完就被王妃的哭喊声打断了,“杰布,和我一起走吧!”
杰布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没有再听王妃的哀求,只是戀恋不舍地转过身去离开了这个房间。王妃本想追出去,可门外的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只能瘫在地上哭喊着渐渐远去的杰布。
“臣有一计,可使王妃与杰布皆免于兵燹,亦使古格血脉不绝于世。”苍老的声音从祭台后传来,老巫师扒开遮住脸的花白卷发,露出一张带着讪笑的老脸。这苍老得如将死之人一般的声音如黑夜中的星光一般照耀着绝望的王妃。她向老巫师爬去,王妃华丽的袍子上沾满了地板上的污垢与尘土,她仿佛抓住了一丝生机般祈求着巫师:“请您救救我和我的丈夫,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古格的气运已然颓败无救,但杰布的命数尚不该绝。先王在杰布出生之时便命我用法术栽培杰布的寄魂树,这棵树就种在扎布让城外的树林中,至今安然无恙。只要寄魂树还在,古格的杰布就不会死。”老巫师一边说着,一边渐次点燃祭台周围的蜡烛。“您身份尊贵,何况还是女儿之身,如今叛军无处不在,您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以寻常之法离开这座城的。当今之计您唯有遵从杰布之命,用这黑猫的躯壳才能得以保全性命于这危难之间。”
祭台周围的蜡烛都已点燃,被绑住的黑猫早已没有力气挣扎,只是睁着绿色的眼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并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巫师站在祭台后准备着,王妃擦干泪痕跪在了祭台前。
巫师用一种极其古老的藏语念诵着咒语,苍老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数个世纪般空灵地回荡在这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屋子里,王妃闭上眼任由这声音在她脑海里肆虐。她想起和侍女骑马驰骋的那个清晨,她仿佛看见了当时被马蹄声惊走的那些鸥鹭。它们离开时扎布让尚是水草丰沛的时节,回来时只见得漫山遍野的断臂残肢覆盖着这里的每一寸田野和河流。
她想起她婚礼那天的满天桃花,扎布让的孩子们在泥泞的道路上争抢桃花,最可爱的那个孩子还将花插在了凌乱的头发上。那天,比鲜花更加令人夺目的,是古格百姓的笑容。可是今天,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只有残忍的火花照亮着一张张充满恐惧、冷漠、痛苦、哀怨抑或兴奋的脸庞。
她在模糊的回忆中看见一座从未见过的神庙,这神庙高耸入天,而刺破云端最高处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十字架。靠近庙口,金碧辉煌的神庙大门两侧却画满了藏传佛教的诸神众佛。随着一阵沉闷的声音传来,神庙大门缓缓开启,庙里满是神佛的金色塑像,有王妃认识的,也有些奇装异服的神仙连她也见所未见。这些神佛虽有着金色的身躯,但面容却是真人的脸庞。她径直走向神殿的中央,这里有两座巨大的神像,一尊是耶稣受难像,而另一尊则是释迦摩尼的佛像。她本想仔细看看这些神佛,可随着她的逼近,神像却纷纷落下血泪。随着神像们的血泪积流成河,整座神庙渐渐化为齑粉,一阵微风袭来,神像与神庙都随风而逝,只有神像上的真人面庞脱落下来,逐渐淹没在血泪流成的河里。
咒语声越来越小,王妃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一把钝刀插入她的胸口,随之而来的是那巫师的声音:“请宽恕我冒犯的举动,但只有心脏之血才能保证巫术的成功。”钝刀上的血槽一股一股地流着殷红的血,巫师用破损的青铜杯接住血液,然后拔出了王妃胸口上的钝刀。他任由王妃倒在地上,鲜血浸透她的袍子。王妃彻底昏了过去,但她的意识却被禁锢在黑暗之中。
当她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祭台上,巫师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躺在地上的“自己”。她纤细的双腿变成了粗壮的四肢,白皙的皮肤也被浑身的黑毛代替。
她彻底变成了梦中的那只黑猫。
黑猫跳下祭台,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小屋。门口站着的卫兵早已不知去向,偶尔经过的士兵吓得黑猫飞奔离开。它飞速奔跑着,只希望能迅速赶到自己的丈夫身边。
王宫的大门被攻破了,叛军呼喊着攻入王宫内,古格的军士们丢盔弃甲,却还是没能逃过被乱箭射死的命运,只有少数人还有战意,他们拿着武器向着叛军的汪洋冲锋。王宫内一阵骚乱,没人注意一只通体黑色的猫正在王宫里狂奔。它小心翼翼地穿越正在激战的人群和不断倒下的尸体,兵器相撞发出的尖锐声响和人类死亡之前的悲鸣不断刺激着它,但它不曾停下脚步。
终于,它来到了杰布的大殿。可它的杰布此刻正被数百个叛军包围在大殿之上,杰布的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名被箭矢射死的卫兵。叛军们各个面露凶色,不断向杰布逼近着,可杰布却不曾后退半步。
“扎西查巴殿下!古格五十万佛教徒请您赴死!”为首的叛军将领大吼着,他身后的叛军们也随之大声喊叫着。杰布似乎是累了,他将砍出了缺口的剑立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用尽力气回应着面前的军队:“我自当死之!可你们,也不过一群吸食百姓血肉的匹夫!来吧!古格的杰布会带着荣耀战死,我们一起在地狱相见吧!”
杰布提起剑冲向叛军,可叛军的数根长矛瞬间就刺穿了他的躯体。杰布倒下了,黑猫愤怒地冲到杰布身前,它的前肢低趴着,后肢高高地翘起,全身的毛发都如炸开了一般立起来,它呲牙咧嘴地朝叛军低吼。可叛军丝毫不在意这只绝望且勇敢的黑猫,他们只是随意地一脚就把黑猫踢出去数米远,黑猫似乎断了一条肋骨,剧烈的疼痛从胸前传来,它强撑着站起来想再次守护在杰布身旁。但叛军们已经丢掉武器蜂拥着向杰布的尸体涌来,他们两眼放着金光,争先恐后地抢夺着杰布的宝剑和身上的珠宝,只有一个刻着十字架的木质小盒被叛军当成异教的象征丢了出来。黑猫清楚地记得这个盒子,这是传教士中的一位为她和杰布画的小幅油画,他参照嘎乌盒的样式制作了收纳这幅小油画的盒子。
黑猫叼起小盒子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它不忍看着自己丈夫的遗体受人侮辱,只是任由眼泪渐渐涌上眼眶。
东方的太阳正在群山之间缓缓升起。
它走出遍布尸体的王宫,叛军正在四处抢掠着,火光正在它背后升起。王宫里的教堂是火势的起点,带着怨恨的火焰正吞噬着一切,教堂四周的彩色琉璃窗透着诡异且绚烂的光芒。
它走过扎布让城的主街,这里四处冒着黑烟,幸存的百姓正在收拾自己破败不堪的家园。基督徒们的尸体被堆放在一起,叛军中的僧侣正在慈眉善目地给手持念珠的百姓分发陈年的糌粑。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坐成一排,大口吞食着多日未见的糌粑团,他们享受着混乱后的第一缕阳光。
它走出扎布让城的城门,叛军的营帐依旧如林。这里的人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僧人们正在营帐外向士兵们传授着早课,农民们聚在一起研究扎布让城外的土壤和野草。
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一只叼着木盒的黑猫。
它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着,漫无目的、饱含泪水。它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它也记不起多少个日夜在它头顶轮转不休。直到有一天它走到了扎布让城外的树林,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了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微风吹过茂盛的林海,像是一首相见恨晚的古老歌谣,麻雀在此筑巢,猴群在此生活,候鸟在此歇息。
黑猫走进这片树林,它在此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直到一声乌鸦的啼叫传来。它看向乌鸦飞来的方向,那是一颗枯萎的巨树突兀地立在一片温暖的绿色里。黑猫走到树下,它终于放下了那个木质地小盒子,并将小盒子埋在了巨树的树根下。它在埋上最后一捧土之前,从木盒腐烂的小孔里看到了那张早已褪色的油画。画里的王妃温柔地依偎着自己的丈夫,只是王妃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
后来,人们总能听到一声声充满哀怨的哭声。这声音既似猫的嚎叫,又像人的悲鸣,它穿越时光的禁锢,回荡在古格故国的万里群山之间,飘扬在阿里三围的亿万群星之中。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