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团,陕西省乾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西咸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咸新区作协文学院院长。现供职于西藏民族大学。曾赴羌塘草原腹地西藏申扎县担任县委常委、副县长。长篇小说《校径人踪》于2019年由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长篇小说《东山顶上》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其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日报》《诗潮》《香格里拉》等期刊。短篇小说《羌塘阳光》获得《西藏文学》进高校征文一等奖。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家称呼“驻村干部”为“驻队干部”。那时候每个村子都是一个生产队。虽然只有一个字的区别,但这些干部的作用可是大有不同。“队”有大队、小队的区别,是统一行动从事农业生产的代名词。“村”是对传统村落的统称,也是传统农业生产的一般单位。“队”相对于“村”来说多了些集体化或集约化的意思。
生产队大面积的土地实行统一种植管理,给每家每户按照人口多少划分一点口粮地称为“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不足一亩,是狭长的一畦。这块地冬种小麦,夏天收割小麦后又种玉米。我们姊妹五个,靠在家务农的母亲挣工分的粮食以及在学校工作的父亲一个月十块钱左右的工资是不够生活的。况且父亲每月的工资还要定额给爷爷奶奶一些。为了确保一家七口人的吃食,家里的自留地就成了一家人抢时间精心伺候的宝贝田。我和哥哥也经常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大冬天天未亮,趁地未解冻,在去学校读书前,我和父亲、哥哥用架子车给麦田里拉送土粪,土粪是头天下午挖开打碎的,这样才能方便撒开给麦田施肥。一般玉米地里会套种四季豆或者红薯、辣椒等,确保这块地能尽量多产出。母亲基本随生产队统一劳动,很少有侍弄自留地的时间。那时候要想给自留地里施化肥是不现实的,有化肥也买不起。
第一次见识“驻队干部”是在自留地里干活的时候。腿有残疾的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星期六上午下班后匆匆回到家,草草吃过午饭,顾不得休息他就带着我急火火地到自留地里去除草。父亲并非天生残疾,而是小时候滑落到枯井里,将腿骨蹲到胯里导致的跛脚。那时候县城里也没有医院,就连“云里头”(我想大概是遥远而神秘的意思吧,老家人都这样称呼距离我们家几十里地的一个山里医药世家)的神医也没有把父亲的腿骨拉开治愈。待到父亲年长一些,县城里有了医生,有医生的地方叫“北营房”,那里的医生说父亲的腿骨已经长结实了,营房里不具备做大手术的条件。于是爷爷便放弃医治,带着父亲回到家里,使他落下了终身残疾。我长大后才知道老家人为什么将到县医院叫成“北营房”。“北营房”是解放县城的解放军驻扎的营地,因为在县城最北边的城墙下而得名。后来县人民医院就建在那一块地方,人们仍旧习惯将去县医院说成去“北营房”。县医院最初的一批医护人员也是部队留下和培养的。
那个周六的下午,正在自留地里除草的父亲突然紧张起来,说“驻队干部”来了。闻声看去,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慢悠悠地走过来。父亲赔着笑脸和他打着招呼。驻队干部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大家都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你在自留地里干活怕是不合适吧!”父亲立马丢下锄头去生产队的田地里干活。眼看着父亲离开,我只得丢下镰刀,拾起锄头,学着父亲的样子在自留地里除草。
这件事给读小学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驻队干部”权力很大。于是我就有了一个理想——长大后也要当“驻队干部”。待到我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大小生产队了,都变成了自然村。我却有机会两次被单位派进西藏挂职扶貧,一次是担任扶贫副县长,一次是直接驻村担任“驻村干部”。这两次进藏我待的时间都挺长,从事的都是扶贫工作。
二〇〇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我到那曲申扎县担任县委常委、副县长,大家按习惯叫我“周县”,是周县长的意思,其实我只是个挂职副县长,叫“周县”有戴高帽之嫌。这个职务我挂了两年,五一到国庆西藏天气暖和的时节,我在拉萨和申扎县之间来回跑,向上级有关部门汇报我们单位包扶的塔尔玛乡的情况。从自治区扶贫办落实了八十余万元的扶贫资金,为三十户贫困牧民盖了玻璃暖棚,给每户购买了三十只带子母羊(即怀有羊羔的母羊),母羊在暖和的玻璃暖棚里生产,不出意外,三十户贫困户每家就会有六十多只羊儿。母羊产的奶在喂养羊羔的同时也会保证牧民家庭的食用奶。牧民有鲜奶喝,并且会制作酸奶、奶渣等吃食。羊毛可以用来制作氆氇,或者卖给县里的羊毛被厂。这样良性循环,彻底解决了他们的温饱问题。国庆后我回到单位,在坚持正常工作的情况下,帮助联系一些申扎县干部职工、教师到内地培训,还有就是看望办理申扎籍学生在内地读书事宜。
担任副县长好歹也属于领导干部,住房宽敞,有公车和随行人员,开展工作相对轻松方便一些。可是第一次从海拔四百米的关中平原到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羌塘草原腹地,适应高原气候还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刚到那曲时,组织安排我在那曲宾馆住三天,说到县里海拔还要高出四百米左右,得先有个适应过程。高原上的住房都不高,一般最多两层。那曲宾馆几排客房之间的长廊都是玻璃封顶,以保证室温,可是我觉得非常憋闷,住在酒店的三个晚上基本是靠着被子或半躺着到天亮的,因为躺平根本呼吸不上来。实际上我到了海拔更高的申扎县反倒没有觉得那么憋闷,这可能和申扎县城坐落在一片大湿地边上、有自己独特的小气候有关。看来空气的流通和清爽更有利于人的健康。
申扎县城很小,抽一根烟就能转遍。好在县城有浙江省援建的水电站,用电及通讯网络齐备,现代生活的基本需求都能满足。原始牧业与现代生活的相互交融使得挂职扶贫有了更多的趣味,也有了成绩和收获。
二〇一六年,我再次被组织安排进藏驻村扶贫,这次的任务是“强基富民”。驻村扶贫地是阿里地区的改则县察布乡果查村。驻村和挂职副县长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工作。我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驻村干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将“驻村干部”和“驻队干部”进行了比较。年少时有当“驻队干部”的理想,只是单纯地想争口气,也想为民干点实事,而此时我已经做过扶贫副县长,作为“驻村干部”是实实在在要用行动去帮农牧民脱贫致富。
二〇一六年八一前一天,我们四人小分队赶到了海拔四千七百五十米的果查村村委会。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到了目的地以后,严酷的现实还是让我们在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反差。我的肺和支气管一直不太好,受冷风和特殊气味刺激,总会咳嗽。送走上一批驻村队员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更换床单被套。当从床底下扫出来两簸箕牛粪饼的时候,我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小李同志递给我一只口罩,戴起来后就好多了。从关中平原的历史文化古城咸阳来的老少四个男人就要在方圆五十公里只有我们四个人的村委会里开始半年的“强基富民”工作。挑战已经开始,战斗已经打响,绝没有后退的可能。从进驻果查村开始,因为气候和气味的影响,我咳嗽了一个多月。在县城补给的时候拍了一个胸片,显示只是肺部纹理变粗,一听没有大碍,我也就安心了许多。但是时有加重的咳嗽还是会影响其他三个小伙子休息。在几次问医无效的情况下,不得已电话求助于西藏驻成都办事处医院的呼吸科专家,他建议让我用“顺尔宁”孟鲁司特钠片和治疗哮喘的药物这才止住了咳嗽。
实际上我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四十七岁了,驻村前竟然还不知道高血压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血氧饱和是怎么回事,当年轻的队友从上批驻村队员留下的设备里找到血氧仪给几个人测量时,才知道有这么个新鲜玩意。测了血氧饱和度都严重不足,我说还是不测的好,毕竟这里生活着成千上万的藏族同胞,他们能生存,我们就能生存,何况“先遣连”的故事就发生在改则县,红色的基因需要我们继承和传播。三个小伙子笑着说:“测测玩一玩,也是长知识。”
我们四个队员为了节约牛粪,采取的是抱团取暖的办法。即二十平米见方的屋子里,四个单人床围拢着牛粪火炉顺墙而设,向阳的窗户下摆放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台基本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顺着火炉在四张床中间摆了两张藏式茶几,上面放着我们的日常用具。常年烧牛粪做饭取暖,使宿舍的墙体、屋顶黑黢黢的,找人来粉刷一下屋子虽不是天方夜谭,却也不太现实。我们扯下上一批队员用过的床单被罩,在村后边的河里洗干净,撕剪开做成了我们的床帷子,让宿舍变得干净温馨了许多。因为靠太阳能取电,天气决定着我们晚上照明的时长。队友小闫很聪明,从会议室扒拉出前几批队友用弃的蓄电池,反复试验,选择出还有利用价值的两块,延长了我们的用电时长。
驻村工作队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扭转村党支部“软弱涣散”的局面。这是上级组织对村党支部的定性,因为这个原因村长被停职后,干脆住到县城里不回村了。村党支部书记全面负责村里的党政工作,实际上他的精力主要在乡里自己开的茶馆里,还有就是他有一辆挂着牌照的越野车,平时还附带经营给县城、地区,甚至拉萨接送人的业务,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应该说村委会的领导挂着名却不为群眾考虑,不帮助群众致富,倒是把精力都放在自己发家致富和逍遥快活上。一个村的党支部和村委会是这个样子,不定性为“软弱涣散”的党支部也说不过去。
我们工作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需要先把村党支部建强。经过调研发现虽然牧民住得很分散,但大家对驻村工作队还是充满期待的。那么鼓励村党支部委员很好地履行职责就至关重要了,我们召集村党支部委员开会,先定了支部换届的调子,强调如果这一届党支部委员不解放思想,不考虑为民办实事,换届预示着现在的党支部委员不一定有资格作为候选人,没有资格做候选人自然做不了支部委员,当选不了支部委员就不能当选支部书记或村长。支委好像都很害怕书记,不愿意说书记的一个“不”字,听了我们工作队意见后,书记和几个委员都有些慌乱,毕竟我们是代表上级在给他们做工作。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我提议书记先说清楚村党支部被定性为“软弱涣散”党支部的原因。书记先谈村长的不足,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领导力不够和“顾小家忘大家”的错。支部委员也纷纷指出了书记和村长的错误,开展了自我批评,答应齐心协力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因为村里也就这几个能人,把他们凝聚起来带领村民团结致富是正确的选择,只是需要不断地引领村委会学会更切合实际的工作方法,让他们知道当选村干部不是终身制。经过换届,村党支部知道了许多此前根本不知道的党的纪律和规矩,解决了思想问题,工作的劲头就高多了。
有显著变化的就是在清点牧民家里的牲畜数量时,村党支部委员和村委会成员积极配合乡干部和驻村队员,不怕苦,不叫累,做了大量工作。清点牧民家里牲畜数量俗称“数羊”,每年一次。这和传统的“数羊头”比赛是大有区别的。传统的“数羊头”是经过一年的生产,牧民展示自家羊数量增减情况,比赛谁养的羊多,这是一项传统的展示牧区生产成果的活动,鼓励牧民养羊致富。现在的“数羊”则是一种专项工作,是要搞清楚每一户牧民在自家承包的草场上放养的牲畜总量,防止载畜滥牧,超负荷的私欲获取,自毁草场。西藏是我国五大牧区之一,有天然草场面积十三点三四亿亩,居全国首位,草原畜牧业经济在当地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落实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励机制是转变农牧民生产方式和促进农牧民增收的重要途径。按照“谁禁牧、谁受益、谁管护”的原则,把禁牧管理责任落实到乡、村、户。按照草场承载能力和产业发展的要求确定减畜品种,加大牲畜出栏力度,在保护草场生态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发挥草场的资源优势。
村委干部要分头带乡里的包村专干和驻村干部追逐每一户牧民去清点每一家的牲畜数量。羌塘草原广袤深远,莽莽苍苍,每一户牧民占有草场的面积几千到几万亩不等,又有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的区别。每一个包村乡干部和村委会干部自带一套毡被,如果当天“数羊”的牧民距离村委会近一些,完成任务后他们会赶到村委会吃饭住宿,我们留守村委会的驻村干部负责给大家做饭;如果到距离村委会驻地远的牧民家“数羊”,晚上就要住在村民的帐篷里,所以“数羊”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看到村委会干部新的工作积极性,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我很是欣慰。
藏族干部不辞辛苦、认真负责的精神很感人。乡上两个包村女干部是从内地大学和中专毕业一年的年轻人,她们要和村委会干部、驻村干部一起风里走雪里跑。有几个晚上,在偏远的牧民家“数羊”结束,因为牧民帐篷太小,牧民家的男主人和男性村干部带着铺盖卷睡在牛棚里。女乡干部和女主人、孩子住在狭小的帐篷里。连续十多天的艰苦奋战,终于完成了“数羊”工作。“数羊”工作结束后在村委会总结的那一天,村干部睡在会议室的卡垫上,两名女乡干部睡在村委会医务室。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起来简单洗漱后,喝了一碗酥油茶,吃了几块饼干就匆匆向乡政府赶去汇报工作。她们走后,在村委会的旱厕里,我们发现了带血的报纸,一个女孩子在羌塘高原的村子里连续工作十多天,连自己的生理期都忘记了,或是紧张艰苦的工作紊乱了生理期,她们却不好意思跟我们驻村工作队要一卷卫生纸。
驻村工作队的司机都是聘任的当地藏族师傅,他们都是当地的能人,一般都是当过兵或者常年在外跑车的,不仅熟悉当地路况,还会说普通话。在我们“强基富民”工作中起着举足轻重的桥梁作用。牧区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就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大卡车或者越野车。这些车都没有牌照,司机更没有驾照,可是他们都会开着车在草甸子上驰骋。藏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民族,一般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现在骑马的少了,不是开越野车就是骑摩托,他们不上驾校,却都有着熟练的驾驶技术。对他们来说在草原上开车和在大草原上骑马是一个道理,可真没什么难的。
因为进出草原的车辆越来越多,随之产生两个普遍的问题。一是司机车里都备有“红牛“和“王老吉”这两种饮料,因为在这里即便你开得再快,一小时也就几十里地的样子,那种“看山跑死马”的感觉常常涌上心头,司机开车一开就是大半天或者一整天,靠王老吉解渴,靠红牛给自己加油鼓劲,喝完的饮料瓶一般会直接扔出窗外,所以所有的道路边都有各种各样的饮料瓶,这些东西几十年也不会在大风、大雨、大雪、骄阳下降解。第二个问题是搭房、修渠、补路剩下的边角料甚至一些器械随处可见,没有人拣拾,在这里没有“收破烂”一说,即便是收拾一卡车废铜烂铁拉出草原卖掉也不见得够车的油钱,拣拾这些废旧品还不如拣拾几块骨头给牧羊犬。这些垃圾和废品成为污染环境、破坏草场的大害。
回想在申扎县挂职时的经验,我清楚在牧区“驾駛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是文化程度相对较高,掌握时代信息最快的,互相交流路况,沟通信息,引领着牧区时尚。如果从这些人开始文明驾车、不随便丢弃垃圾一定会有模范作用。经过和工作队的司机交流,我请他联络自己认识的司机开展“不乱扔垃圾比赛”,谁能给村委会送回来一袋饮料瓶,就奖励他一包香烟。司机欣然答应,果然随后他再也没有随便丢弃过饮料瓶和其他垃圾,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将垃圾扔到村委会后边的垃圾池里。有几次司机师傅跟我们炫耀说别的司机经常把一袋一袋的空饮料瓶装到他车上换取香烟。当我将两条香烟递到司机手里时,他憨厚地笑着抽出两包把别的送还给我说:“你们为了草原的发展和洁净,大老远地来帮我们,不乱扔垃圾和捡拾垃圾是我们应该做的,和你们一起工作,都免收我的生活费,我怎么好意思再多拿香烟。”在集中收集堆放垃圾的同时,我们几个队员发动牧民,抽空把村委会附近的废铜烂铁和一些报废设备统一集中在村委会旁边的空地上,一旦有工程车路过就可以带出草原,发挥他们应有的价值。来改则路过日喀则拉孜县的时候,我曾看见很多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手拿镊子,肩扛大袋子,在路边和树林里捡拾白色垃圾和各种饮料瓶,清理环境,这种行动让人很是欣慰。这应该都是对“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践行。
驻村工作艰苦而有趣,琐碎而有情。在西藏驻村,必须懂得苦中作乐,必须记着体现价值,更不能忽视发掘潜力。不进西藏,不知道自己还能吃这么多苦。 “驻村干部”真正的意义在于只有亲自干过,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才知道怎样才能把对的事情做好。只有驻过村的人,才知道脚上的泥巴并不臭,才知道河水烧开后经过沉淀才能用,才知道野生动物经常来院子串门,才知道现代人也可以用牛粪烧饭,才知道牛粪取暖真的很暖和,才知道牛粪闻久了也就不咳嗽了,才知道着急了会直接用手抓起牛粪扔进火炉。也正是围着牛粪炉子,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扶贫时光以及驻村生活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散淡地记录这些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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