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巴,90后,藏族,四川松潘人,阿坝州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散见于《天涯》《四川文学》《西藏文学》《草地》《贡嘎山》等刊,评论见《求是》《半月谈》,人民网等。目前,供职于基层文联,心中有一个坚定的文学梦。
XXX工厂是头异常庞大的钢铁怪兽,它吐出的浓烟遮住了电子镇的半边天。我像只初出巢穴的小蚁,被洪流般的蚂蚁大军推着、挤着、撞着,犹如一截残肢被卷进蒸汽沸腾、火星四溅的XXX工厂。这年我刚满20岁,脸上充满了暴戾之气,在凶狠的外表下隐藏着骄傲和自卑两种人格,这让我对任何人都表现得极端冷漠和残忍。人群挨肩叠背、前遮后拥,汗水、香水、血水、废水、尼古丁和枯败植物的气息熏迷着眼睛、刺痛着口鼻,顺着相连的器官引发神经衰弱,把肚子搅得翻江倒海,酸溜溜的胃液在喉头翻涌。“一堆垃圾”我心里这样称呼他们,殊不知自己也是这批垃圾中最次的不可回收物。我们就这样机械地站着,从清晨的薄雾里一直站到下午雾色渐浓,站到苍白的脸像抹了锅灰,头发和睫毛上沾满粉尘,也没走到XXX工厂的大门。雾愈发浓密,人都变成素描板上的黑线。前方还有多少人排队,我们谁也不知道。一团黑线倒了下去,但丝毫没引起任何一双眼睛的同情。
时间倒退回到两天前,我和一个外号叫“迫击炮”的同学,一起被职校的大巴拉到了电子镇。同行的还有30多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学生,可除了“迫击炮”,我一个都没放在眼里。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没有待遇之分、背景之说,通通分到电子镇北区的几栋“鸽子楼”。大巴从职校拉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不在乎去哪儿,别人在谈论要进XXX工厂时,我就更不在乎目的地了。有個似乎从10岁起就几乎没怎么发育的绿面小伙,向我低声透露XXX工厂的秘密,说是有人被逼后跳楼自杀了。我无情地怒喝:“滚一边去,老子他妈进地狱,要你管!”那家伙被噎得呆若木鸡。
管理者分房的时候,我和“迫击炮”分到了一间宿舍,与我们同住的是个操着生硬普通话的男人。他比我们早来几天,占了向东的最好的一个房间。虽然XXX工厂的员工宿舍,比我们伟大的、光明的母校强,里面拥有三个房间、一个客厅和独立厕所,但床还是那种啥都没有的光板铁架。职校里,我扮演着人狠话不多的主,跟我混在一起的“迫击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趁我点烟的功夫,他就和之前住进来的男人吵了起来。他们脸对脸、鼻子挨着鼻子,几乎都快要亲嘴了,但没能动起手来。我不耐烦地甩了甩遮眼的长发,烟一丢,就朝那男人腹部踢了一脚。男人痛苦地倒在铁架床上,面部的肉都皱在了一起。“迫击炮”从床架下抽出一根铁条,刚要铲到男人头上,就被我叫停。“滚!”我又一次怒喝。男人拿着他的东西,悻悻地消失在楼道,可能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两个嘴上没胡须的年轻人教训一顿。我和“迫击炮”一脸坏笑,仿佛取得了一场空前的胜利。谁曾想,这场冲突将在28天后让我经历一次血与肉的洗礼。
下楼办入职手续,拍张照、签个字,领件黑色的工服,我们就算是XXX工厂的正式员工了。我和“迫击炮”率先完成了并不繁琐的仪式,在一众留着长刘海的女生诧异的目光中,叼着烟、迈着八字步、晃着脑袋离去。出了鸽子楼小区,就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了。我和“迫击炮”在雾里闲逛半天,走累了也走饿了,失去了装嚣张、装潇洒、装不在乎的气力。眼前电子镇的所有建筑都泅在煤烟似的热雾里,冷灰色的沥青路上来去匆忙的汽车、公交车、电动车,鱼群一般唰唰地流动着,看不全轮廓,只见车头射出的灯光。我不知道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行人,没有那种侧目留意我们的人,或许在那些疲惫的司机眼里,我们可能就是路灯、栏杆、垃圾桶什么之类的形状,不像人,不值得多看。
电子镇的天空没有太阳,地面上却是热得出奇。两个小时后,我和“迫击炮”就像两条吐着紫红色长舌的狗,蹲坐在一丛扎屁股的草里,汗淋淋地喘气。我们想喝冰水,可都没有钱,我闻到了一股铁屑和其它什么东西焦糊的气味,抬头看见“迫击炮”头发上落下几片白色的灰烬,轻轻一碰便碎了。“迫击炮”说我头上也有灰。然后,我们一起看到了更多的像下雪天纷纷的雪片那样数不清的灰烬。“迫击炮”对我说:“走撒,快开饭了。”我们回到鸽子楼食堂,拼命往嘴里扒饭,挂墙电视上播放着电子镇南区XXX工厂某车间爆炸的新闻——“爆炸产生4.5级的地震,方圆两三公里的房子玻璃都被震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碎了十几个员工的内脏,还有数人在爆炸里失踪,相关部门正在赶赴现场……”这新闻看得没头没尾,究竟死了多少人也没说。食堂负责人后知后觉地关了电视,但好事之人还是在手机里搜出被掐断的新闻后续,然后一惊一乍地大肆宣扬,生怕少说两句就得不到别人的重视。
与白天并无分别的黑夜降临,外面无端下起了大雨,闪电一下刺破夜空,雷声比10个车间爆炸还响。“迫击炮”扯着呼噜酣睡,而我失眠了,心脏有种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肚皮蹦蹦跳着,我纳闷一块肉竟能如此活跃。窗外雾海笼罩、雨水涔涔的电子镇灯火迷蒙,表现出深深的铅灰和蛋黄色,好似一处失落的海底文明。远处一栋栋20多层的高楼,在划破海面的闪电下,在惊涛骇浪的拍打下,擎在夜空,像灯塔闪烁着火星似的红灯。夜里做梦,高楼变成“迫击炮”的生殖器,直挺挺的,黑黝黝的,像从水底发射的“导弹”,向着水面射去,几乎就要破海而出……
“下一个!”面前的人影晃开,有个人用手持金属探测器,扫了扫我的四肢及前胸后背。“严禁携带金属物品啊,往前走。”他冲我们喊。
听完这句话后,我又开始被推着、挤着、撞着、支配着。我想发火,踢倒什么东西,骂几句狠话,耍耍狠劲儿,但越往里走就感觉人越渺小。庞大的XXX工厂露出冰山一角,就让我产生某种离地飘升的错觉,好像秋天割下的成捆排列的青稞,无法再迎风招摇,也无法从大地汲取滋养,死死地与许多干枯的秸秆挤压在一起,体内的水分迅速流失。分流的警戒线、蒙面的黑衣人、纵横交错的管道,还有XXX工厂粗犷的棱角,使人内心空白,丧失多余的情绪。
脚下的路缓慢变陡,爬上泥泞的土堆,左边就出现一圈巨大的土坑,好像被时速54000公里的陨石撞击过似的,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硝石味。我走下土堆,地也随之下陷了好几米,燃烧的泥块好像被深深翻犁了一遍,被水和泡沫浇灭后,冒着滚滚热汽。黑衣人挥舞橡胶棍,催我们快走,别多管闲事。我无所谓地昂着头,桀骜不驯地蹚过几十米长的泥泞路,然后又在路灯下奔走了两公里,才走到工作车间B02楼下。我知道这就是新闻中提到的爆炸后的厂房。
钻过一处好似洞穴的弧形楼层后,突然明亮的灯光差点闪瞎我们的双眼,许多人都睁不开眼,我也一样,揉了半天眼睛,眼里满是雪花。雾从我们身上滑落,机器在耳畔轰鸣着,嗡嗡嗡咔咔咔,噼里啪啦响个没完。有人在大声吼着口令,过了会儿,我的胳膊被人扯了几下,130多斤的身体猛地被拉到一群人里。我使劲睁眼,看了看四周,我们被排成了纵队。前面的人往前走了几步,我也跟着往前走,经过一道简陋的安检门后,身上唯一的金属物——手机,被人搜刮了去。再往里走,机器声削弱了,某种塑胶气味呛得令人窒息。这里,灯光分为两种,顶上是长条的日光灯,而流水线两侧是奶白色的小灯泡,这让我的眼睛舒服多了。在脚下地面的白漆变成绿漆后,我们被要求脱掉鞋子,穿工厂事先准备好的拖鞋。一个头发染成黄毛的27、28岁男人,带着另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走到我们面前,细细地检视了每一个人。他们穿着淡蓝色的褂子,左胸印着他们的职务,黄毛是组长,而他后面的人是线长。过了几天后,我才知道1个组长管5个线长,每个生产线是100来号人,整个车间5条生产线就是500多人。相当于年纪轻轻的黄毛要管500多人。
黄毛组长开始自我介绍,他说他是东北人,说话却是一口京腔。他随手翻了翻我们交上去的入职表,又轻蔑地合上,接着微微抬头,把手背在后面,呈跨立姿势后,说:“本人在北京当过5年兵,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谁偷懒磨洋工,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
我用小拇指扣扣耳屎,又用大拇指指甲剔掉,转头又在人群中搜寻起“迫擊炮”。那家伙和我在雾里排队时走散了。
“在队伍里不准说话,不准东摸西摸!”线长大声吼道。
一队交接班的员工开完短会,齐齐唱起《团结就是力量》。组长转身走了两步,然后对那边的人骂:“他妈的,有完没完?老子这边还整队呢!”那边穿蓝褂的人赔了个笑脸,歌唱到一半,就解散了他的队伍。
组长走回来站定,清了清嗓子,问:“有没有当过兵的?”
没人吭声。我们这群队伍里,除了像我一样快毕业的中专生外还混杂着全国各地、甚至东南亚面孔的员工,组长这么问,可能是一开始就想物色帮手。
“你们有没有人在军训时当过班长?”
我发现自己举起了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举手,可我真的就莫名其妙地把手举得老高,也许就是想出出风头,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出来。”组长看着我说。
我走到队伍前面,线长说:“你整下队。”
我转身,学着职校入学时,军训教官教给我们的口令,开始面无表情地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底下人没一个听我的,甚至有两个女学生发出了难听的讥笑。我感到自己的脸忽然发热,耳朵也一阵滚烫,但大多数人面如白纸,好像比我这个非主流还要冷漠百倍。
组长也笑了,他说:“好了好了,你先下去。”
我羞愤难当,脚步一下重一下轻,脑袋腾地眩晕起来,回到队伍后眼里长出了两坨疙瘩。我恨身边的人,恨一起从职校来的同学,但对于让我出洋相的组长,却不知怎么恨不起来。
流水线是条长长的卷动的黑色传送带,每间隔4、5米就需要站10个人。我们总共100多人,被分在传送带两侧的10个点位,主要任务就是检查还没组装的平板空壳。从镜头、弧形边、喇叭网格,到内壁、四角、螺丝孔,到那个著名的枫叶形LOGO,每个点都要用肉眼在小灯泡下,仔细地评估质量。比如细孔里是否有堵塞、壳上有没有划痕、LOGO有没有贴好,都得极其认真负责地检查,一旦发现牙签或头发丝大小的划痕,那就要修补或贴上红胶带,当成次等品重新回炉。而那些通过我们流水线10个点位检查,贴着绿胶带的平板空壳,会被穿着全套防护的员工打包,推到下一个组装车间。工作虽然不复杂,任务量却非常重。整个车间,5条生产线每日需要完成的任务量,都会写在一面小黑板上。每天排在末尾的生产线,组长要开线长的会,线长要开全线的会,总结、反思、批评,所有人熬了一个通宵,还要站着挨半小时骂,才能坐上公交回北区的鸽子楼。
刚开始组长对我们初来的实习员工很宽容,他会亲自给我们示范,如何在灯光下辨别空壳平板的质量,像利用灯的反射、食指的触觉,一下子发现问题,以及对应问题,用小毛刷小改锥清理堵塞的细孔,用调制的漆,抛光比发丝还细的凹槽。教完了还不忘鼓励下似懂非懂的人,拍拍我们的肩膀。线长走后,有的人犯了难,两小时用不完一卷红绿胶带,而我却领悟得极快,快到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我趴在桌子上,从生产线取出一个空壳平板,用眼睛近距离里外看一遍,拿起胶带,一撕一贴,或用小毛刷小改锥一拉一抹,1分钟不到就完成了一个产量。漫漫长夜只有2次休息时间,长时间像木头一样站着,手脚慢的人越干越慢,聪明的人中途逃进厕所,施展屎尿遁法。我就一直坚守自己的点位,紧紧盯着前面的线段,一有东西下来,就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不是我爱表现,也不是我想证明什么,而是一摸到铝制的电子元件,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静下来,逐渐忘记疲劳与烦躁。
线长可能注意到了我确实有“过人之处”,他经常检查我负责的平板。第6个夜班,他同组长叨咕几句,就走过来把我叫了过去。
组长递给我一个袖标,上面写着3个字——质检员。
线长说:“组长看得起你,以后你就得抓我们这条生产线的全部质量了。”
组长给了我个让人看不懂的笑容,就转身去视察其它线去了。我望望线长,生平第一次向人道了声“谢谢”。我记得自己好像有些感动,眼睛也有些湿润。我打报告去厕所洗了把脸,花了两分钟审视镜子里自己那张削瘦的、湿漉漉的脸,再回来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殷勤地走到每个点位,帮助每一个人,检查我能摸到的每个空壳平板,从晚上8点,忙碌到早上8点。交接班时,帮线长整队,组织大家唱《打靶归来》,努力在气势上压倒其它的生产线,换班的人对我们刮目相看。别人走后,我又参加组长召开的短会,认真记录笔记,一直到9点半,我才勉强赶上夜班最后一趟公交,回到鸽子楼吃别人剩下的早饭。
跟我错班的“迫击炮”运气好,他上的是白班,没有夜班那么累。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鸽子楼时,他已经坐到组装车间的软凳上了,他们的任务量没我们那么赶。我推开门,脱光衣服,胡乱去厕所冲洗一下,然后倒头睡在铁架床上,连吸口烟的精力都没有。
XXX工厂属电子镇的龙头项目,连着上了15天夜班后,我发现这个工厂是边建设边投产。所有的人,所有的机具都在24小时连轴运转,更多的土地被铲平,更多的厂房被建起,数不清的人从天南海北涌来,像蜜蜂一样在电子镇筑起巨大的蜂巢。线长让我陪着组长,工作期间跑到车间外面抽烟,组长说XXX工厂已经招了10万名员工。这个数字,以及这个数字背后产出的经济效益,对我来说就是个未知数。由于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我只感觉工厂内部藏着太多诡异,夜晚的雾比白天更浓,人比白天更像被控制的机器,没有笑容也没有话语。连续超负荷地上夜班,好像让我失去了嗅觉、听觉、味觉,还有其它的什么知觉,身子冰冷得像林正英电影里的僵尸,一有空就想弯腰坐到地上,掏出7块5的七匹狼,狠狠地嘬上几口。打火机幽蓝色的火苗,嗞嗞染上烟头,烟被我吸进嘴里再慢慢吐出,使我得到了片刻的快感。熄灭烟屁股后,坐在几十米高的5楼顶上,吹着弥漫化工气体的夜风,望着布置得像电子芯片的工厂和彻夜不休的大型机械,我有种想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冲动。并不是我绝望于上夜班,而是站在高空,总会产生坠下去到底是什么感觉的好奇。
回到车间过道,我迎头撞上了线长,他说正到处找我,问我去哪儿了。我想解释,但线长没心思听,他十分惊慌地拉着我往里走。拐过一道门,我就听见组长正大声辱骂着什么。
“领导,质检员来了。”线长拉着嗓音喊。组长一听到声音,就快步朝我们走来。他绷着身子,跨着大步,脸色出奇的黑。
我平淡地说:“对不起组长,我没打报告就出去抽……”
组长反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巨大的冲力让我顿感天旋地转。回过神时,脸颊火辣辣的,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组长在眼前咆哮,比比划划,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但我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也不想听他的屁话,我只想拿什么东西杀了他。
线长摇了摇我,我没反应,一直死死盯着组长。
“还敢瞪我!”组长又一个耳光甩了过来,我一个踉跄就滚到地上。旁边生产线上低头忙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拼命想起身,却被两个耳光瞬间打得六神无主,像个孩子糊里糊涂地哭了。
线长想扶我起来,组长一个鞭腿将他踢飞,大声让我爬起来,我心生委屈、嚎啕大哭,车间里一双双眼睛瞟向我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就跟半夜发情的骡子一样“嘿呼嘿呼”,像是快要绝气一般,充满了整个车间。
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组长,谁都知道这时劝他会一起遭殃。我还没哭完,组长就让我跟他走,我蹲坐在地上不起来,屁股上挨了一脚的线长又过来一把将我拉起。
走到我们的生产线后,我发现所有人都傻站着,黑色传动带也停止了转动,中间两个点位的几十个人,不知什么原因,竟把空壳平板一层层垒成了小山。
“你丫戴的什么玩意儿?啊?质检员?去你妈的狗屁质检员……”组长对我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冒了出来。我看着自己组员们愚蠢的嘴脸,望着受损的平板空壳在两种灯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那簇压抑的邪火慢慢熄灭了,心中受辱的疼痛感也不见了。
线长低声下气地说:“失误失误。人为失误导致机器停工……”
“你妈的,还人为失误,你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组长越说越恼,骂得满头是汗,面色都红润了,但我们的线长还是一脸和煦。他笑着对组长说:“是是是,对对对,都是我们的错,马上改。”
“这批货,天亮之前给我处理掉。处理不掉,你,还有你,明早就辭职,滚出我的地盘。别让老子在XXX工厂看见你们两个傻叉!”
组长气哄哄地走了,边走还边骂其它生产线的员工。“看个球啊!还不抓紧补上今晚的产量。”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线长人好但没组长那股狠劲儿,他对怎样抓紧时间挽回损失束手无策。他不停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像只关进玻璃罩里的苍蝇,撞到一边退回来,又撞向另一边。
我沉浸在自己的错误里,像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脑海里车间所有灯光都暗了,只剩一盏追光灯,集中在我头顶,放大了我的脸、我的身形轮廓、我的汗毛。我像个表演失误的小丑,在舞台中心自怜自哀,等待一声尖锐的唾骂。渐渐地,看好戏的人没了兴趣,一双双眼睛又缩了回去,机器又在耳边轰鸣起来。
时间指向凌晨5点,我浑浑噩噩地起身,走到生产线旁,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上面取下空壳平板。线长看到我的动作,如梦初醒地说:“所有人都过来!”他把所有人分成两拨,一拨人负责把线上的货取下来,另一拨人开始接新货。他好像掉下悬崖前,抓住了救命稻草。“让生产线动起来,快!”
快到早上8点时,离当晚的产量4500台,还差十几台。黑色传送带源源不断地送来新货,完成任务已不是问题,但我们脚下还有受损无法修复的3箱平板,不处理掉这些,下一拨人不会接班,这又使线长抠起了乱糟糟的头发。
我心一横,推来一架运货车,让线长把货码在车上,推着车,冒充运货员工,把那3箱平板推出车间,上了电梯。
1楼是员工进出的安检通道,交接班前会有成千上百号人进来,我肯定送不出去。2、4楼上下也是跟我们一样的检查车间,我想我推着如此显眼的东西,可能连他们的流水线都无法靠近。时间非常紧迫,我却一筹莫展。
4楼的电梯门铛的一声开了。我愣了一下,强忍着紧张,低头把运货车推到涂着白漆的过道,就匆匆转身逃回电梯,死死摁住数字3。这个过程可能也没花几分钟,但我却觉得极其的漫长,令人心惊肉跳。
走出3楼电梯门,下班的员工很快淹没了我。我挪着发软的双腿,往反方向逆行,千辛万苦回到了自己的生产线。
我看见所有组员都在排队等我,他们大概也知道我去干了什么,我一出现霎时所有目光齐刷刷看向了我。我假装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大家不约而同鼓起了掌。那一刻,我被组长两耳光扇走的部分,似乎又回到了体内。
站进队伍,听组长和线长重复老一套说辞,解散了所有人。开完第二个短会后,组长破天荒地请我和线长去吃早饭。我们穿过薄雾缥缈的厂区,来到散发泥土腥气和沥青焦油味的空旷之地,视线越过层层雾障,我发现XXX工厂好像比我初见那天更庞大了。就算出了厂区,也能看见雾里黑乎乎的粗莽轮廓和数个长短不一的烟囱,那种气味附着在衣服里,渗透进了身体内部,每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身上,都散发着那独特的苦中带腥的气味。
组长递给我一杯豆浆和半截油条,边嚼边提防旁边的人,小声对我说:“你小子不错,有胆量。幸亏工厂的监控还没修好,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战战兢兢过了5个日夜,车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外面也没听到什么消息,被我送到4楼的3箱受损平板,好像投入深海的一粒石子,没掀起什么波浪。也许对巨兽XXX工厂的野蛮增产来说,这种栽赃嫁祸无关痛痒。
我们拼命干着,拼命增产,心中都怕别人发现我们的秘密,许多人一到休息时间,就直接坐在生产线下睡,醒来又干,根本不用我和线长去催。
第24个夜班,月任务量超额完成,课长象征性地从什么地方赶来,看了眼我们又离开了。组长在他走后,把我们喊到一起,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课长鼓励我们这条生产线的空话。但我们一个个像打了败仗、面对行刑队的逃兵,脸上是惶恐、是疑惑、是麻木,整个队伍毫无精神可言,松松垮垮看不出气候。
那晚,我单纯地想:XXX工厂在以某种特定的残酷法则悄无声息地运行着,就算它造成的浓雾,影响了电子镇数万居民的生活,就算许多人受不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不辞职就离开,就算工厂内部发生这样那样的千万种问题,但依旧阻挡不了它碾压式、侵吞式的粗暴生长。我不是它的一员,又是它的一员,我什么都要做,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好的,就是让那条生产线不停运转,出色地完成产量。
想得少了,烦恼也就少了。我成了一个称职的质检员,完全可以媲美那些工作了几年的老员工,从此线长根本不需要操心生产线,他每晚开两次短会,就可以溜到外面去耍了。休息之余,线长还给我们描绘了许多美好的人生前景,他说:“你们在XXX工厂里认真干,每5年自动晋升一级,干到65岁工资比厂长还高。凡是在工厂里谈媳妇、谈老公结婚的,集团还会给每对新人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
有人问:“找不到媳妇,会不会发一个?”
线长说:“会,顺便免费再赠你一个儿子。”
大伙儿都被这话逗乐了。我却笑不出来,心头像被什么压着,眼皮万般沉重。
最后一个星期的夜班,我陷入了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疲惫里,上厕所想睡,吃饭想睡,连坐公交也想睡,有时梦里的情景比现实更加真实。我梦见生产线又出了问题,不过被训斥的人是组长,我站在高台上,在扩音器里骂他,把他骂得吐了血。他在厕所里堵住我,往我肚子里捅了一刀,可我感觉不到疼痛,我拉开自己血糊糊的皮肉,里面是精密的电子仪器。我的脸变成了显示屏,正被人点点划划。
“喂,到站了。”公交司机喊道。
我艰难地睁开刺痛的眼睛,仰脖看到了他那张圆饼似的脸,上面长满了的油坑和麻子。
“你咋那么能睡?死人一样,叫都叫不醒。”公交司机转身往驾驶位走去,他脚上盒子大小的鞋,一步步晃动着车身。
我扶着车椅,摇摇晃晃下了车,脑子深处迟钝得像是醉酒刚醒,找不到方向。来到一处网吧楼下,我左右踱步,挨着墙壁,上了楼梯,推开一扇油腻的玻璃门,进到吧台旁,把身份证递给了网管……
显示屏一闪一闪,耳机里响着余额不足的提示声。我挺直窝在沙发里的身子,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喝口水漱漱口,肚子里的肠胃蠕动,产生了强烈的灼烧感。看了下时间,已经下午5点,原来我在网吧死睡了一天。我努力回忆了之前的事情,这才想起28天的夜班已经结束,今晚是另一批人来替夜班。
离开烟雾缭绕的网吧,来到楼下,电子镇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没有行人,只有来来往往的汽车。我找到一家面馆,点了碗7块钱的鸡杂面,吃了一口,丝毫没尝出味儿来。我索性把桌上小瓶里仅剩的醋,全倒进了面里。
吃到一半,手机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响起,我推开滑盖,看到来电的人是“迫击炮”。
“干啥?”我吞下一口面问。
“迫击炮”在电话那头着急地吼:“你小子在哪儿,有人找我们的麻烦!”
“地方?”
“宿舍楼下!”
我把嘴一抹就冲出面馆。
在往鸽子楼奔跑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迫击炮”被人围攻的画面,根本没想过在路边捡个什么东西防身,我就那样空着手去救“迫击炮”了。
到了鸽子楼楼下,来往的都是些准备去上夜班的员工,根本没看到“迫击炮”。我上了电梯,径直升向11楼,电梯门一开,我就在一群五颜六色的头发里,一眼看到了28天前被我们赶出宿舍的男人。
一场激斗在所难免。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之时,我一脚踢开面前嗷嗷扑向我的小个子,又一拳打裂了一个胖子的嘴。狭窄过道里站着7、8个人,他们看到我动手,全都冲向了我。我左踢右扛,最后被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任他们扯我的头发,踢我的腰,踩踏我的胸。
“都让开!”被我们赶走的男人喝止了其他人。
我以为他要光明正大地单挑,结果我还没起身,脑袋受到一下痛击。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的,我感受不到痛。我感觉自己摇晃了一下,然后拼命想挣脱,想掐住那男人的脖子,可我被人拉着寸步难行。
“把他架好!”
那男人说完又照着我的脑袋来了两下,这时我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一块灰扑扑的砖头。最后一下,砖头裂开,啪地一声砸到地上,男人边上的同伙都吓到了。那男人还想用砖砸我,身旁一个穿着黑外套、留着爆炸头的男人,及时抓住了他的手。
爆炸头问我:“服不服?”
我哪會服气,我像受伤的野兽,还在试图攻击打伤我的猎人。我身上XXX工厂发的黑色短袖从脖子到腋下,被撕成了布条状。发丝、额头、眼睛里有一只只虫在蠕动。
宿舍门开了,躲在里面看了半天的“迫击炮”,终于冲了出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宿舍外就响起了警笛声。
从医院出来,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我头上包着棉网,忍受着脑震荡带给我的轻微恶心感,“迫击炮”不知从什么地方给我买了瓶可乐,愧疚地说他还要给我买包好烟。我让他给我买了顶周杰伦MV同款的黑色毛线帽,售价12元,包住了头上那难看的造型。
回到鸽子楼不久,老师和线长同时打来了电话。
老师的意思是,发生这种事,实习期提前结束,让我们等通知,择时返校。线长则还是用那种老油条的语气说:“兄弟,这段时间不用来上班了,好好在宿舍休息。”
我问他为什么,他假装痛心地说:“XXX工厂由于排放不达标,被上面明令要求停产整改。我们暂时都没事可做了。”
那天傍晚,XXX工厂这头巨兽终于熄火,停止前进了。
电子镇的所有居民,包括我们这些住在鸽子楼里的人,都看见了久违的太阳。一轮红红的、巨大的球形太阳,在电子镇的西边悬了很久,大地散发的热量和蒸汽,在太阳周身弯弯曲曲,折射出细密的、看不见的、百万颗粒子。太阳中心的原子核里,电子在光速运转,氢和氦在太阳表面时刻上演着大爆炸。太阳向外散发出一点暖暖的光芒,电子镇的世界就变得姹紫嫣红、五彩缤纷。
我吸收着太阳紫红色的阳光,想起了那个跟父亲通电话的中午,那时学校里鸟语花香、阳光艳丽。我记得我和“迫击炮”在学校操场上高高兴兴打了1个小时篮球,然后花了5块钱,去学校澡堂美美地洗了个澡。出了浴室,来到桂花飘香的花园,我忽然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告知他我要去实习工作的事情。
父亲很惊讶地问:“你去实习,意思是书读完了吗?”
我说:“是的。我被分到很有名气的XXX工厂。有的同学不如我,去了东南沿海的小厂。”
父亲停顿下说:“那就好啊,你都20岁了,是该去见识一下社会了。”
我不懂父亲的意思。父亲那头传来了妇女们割青稞的歌声。我似乎闻到了盛夏8月,满河谷飘荡的青稞香。
父亲挂电话前说:“不管去哪儿,都要做一个好人!”
细细回味这句话,我感到眼睛异常模糊。我突然发现自己从高原的大山里出来,为了适应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一路丢掉了太多美好的东西,我这个人变得连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一行泪终于突破束缚,从眼角滑落,我分明看见那泪水里映着一轮灿烂辉煌的太阳……
编辑导语:小说讲述了一个刚进入某工厂实习的藏族青年,他在那里见识了一座钢铁巨兽的不断扩大和扩大之下人类的渐渐冷漠、凶狠与无情。本文文筆较好,题材新颖。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