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艺瑄
17世纪末,俄国成为一个地跨欧、亚、美三洲的庞大帝国,1858年至1864年间,俄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夺取了15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西伯利亚的开发成了俄政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由于西伯利亚的生存条件比俄欧部分恶劣得多,政府以将西伯利亚划成苦役犯流放地的方式,对西伯利亚地区进行统治。《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和索尼娅的西伯利亚之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也正是这广袤的土地给了杜尼娅和拉组米欣到西伯利亚创造新生活的憧憬与信心。此外,俄政府还发动及参与了一系列战争,并确立了对中亚的统治,于是,在安娜死后,弗龙斯基最后去战场上耗费过剩的生命力了。
在圣经故事中,上帝耶和华先创造了亚当并与他立约,再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夏娃是亚当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可以说,夏娃从一开始就是亚当的衍生物。耶和华创造夏娃是为了让她陪伴、协助亚当,不让亚当感到孤独,并且赋予了亚当领导、管辖夏娃的权力,这也是植入所有基督徒心智中的女性形象雏形。著名女性主义学者波伏瓦曾说过:“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会构建的。”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是被父权制构建的社会产物。当女性偏离了这一形象的设定,她就不为父权制社会所容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安娜·卡列尼娜最后必须死掉,为什么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在马尔美拉多夫去世后不久只能随他而去,为什么索尼娅想要赎罪就只能将自己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家联系在一起,并且最终跟随他一起去西伯利亚。
《罪与罚》本身并不是一部以写女性为主的作品,更谈不上女性主义,其情节主要围绕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所受惩罚与赎罪展开,涉及一系列时至今日仍然具有重要意义的理论与哲学思想,是一部著名的社会心理小说。但其中作为“他者”出现的女性形象,如索尼娅、杜尼娅、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等,陀翁都刻画得十分出彩,受到很多学者的重视,并对这些形象进行了研究。我们能从这些女性身上看到一股蓬勃的力量,让人相信即使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也会有人伸出援手,这是我选择这部作品的原因。
陀思妥耶夫斯基崇尚苦难美学,这一特点在《罪与罚》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陀翁眼中,苦难是一种美,人们在避之不及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趋之若鹜,在这样的审美下,弱小就成了美丽的标志。索尼娅作为文中受到压迫最深的底层女性,深受陀翁的偏爱。索尼娅身材瘦小,看起来像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尽管她已经十八岁了。她的家中有个不成器的酒鬼父亲,脾气很差、身体不好的继母以及继母可怜的孩子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深重,反抗越强烈,人格光辉越耀眼。在那个年代,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女性想要获得收入就只能出卖自己,索尼娅本身就善良单纯,加上继母的抱怨、父亲的自甘堕落,她只能选择这条道路。
可以说,索尼娅完全符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難美学标准,这样一来,她的身上就出现了一道“圣女”光环,或许也正因如此,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乎是发自本能地喜爱索尼娅,哪怕在他们仅有一面之缘的时候,而且索尼娅的初次亮相有着令她感到羞耻的特殊职业的痕迹。即便如此,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与索尼娅交谈时眼睛依然闪闪发光,他为索尼娅的瑟缩和窘迫感到心痛,对她的低声下气抱有怜悯和同情。换言之,索尼娅的瑟缩和窘迫甚至增加了她神圣的光辉。
索尼娅是一个温良贤淑、柔和谦顺的女性,她为了生病的继母和继母可怜的孩子们沦为娼女,却对所有人都报以真诚,她用自己的虔诚感化了犯下杀人罪行后仍与警察展开较量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让他前去自首,并走上宗教之路。无论是对待自己的酒鬼父亲、无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是对待几乎毫无关系的西伯利亚苦役犯们,索尼娅都展现了圣女普世般的高尚情怀。在西伯利亚,她成为犯人眼中神圣的天使,仿佛是基督送来的给他们减轻痛苦的良药。索尼娅实现了由娼女向圣女的飞跃,最终成为大地母亲一般的角色,被犯人们亲切地称为“妈妈”。
值得一提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和他的母亲谈话时,提到了房东已去世的女儿,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女孩并且想要和她结婚,女孩长相丑陋,总是生病,但乐于助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之所以会喜欢她,大概是因为她经常生病的缘故……假如她是一个瘸子或驼背之人,可能会更爱她。这里,拉斯柯尔尼科夫“继承”了陀翁的苦难美学思想,这个病魔缠身的女孩和索尼娅十分相似,她们虽说各有各的不幸,但有着同样善良的灵魂,她们都是承受苦难并与之斗争的圣女,也都渴望走上赎罪之路(房东的女儿曾和拉斯柯尔尼科夫坦白,说她总想进修道院)。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这种苦难中的圣女形象就是荒野中的基督的一种映射,她深沉而富有悲剧性,对社会上的罪恶无可奈何但仍然愿意为他人献身,她所散发的神圣光芒能被周围人深切感知到。在马尔美拉多夫酗酒,挥霍完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工资,找索尼娅要酒钱时,索尼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父亲,这让马尔美拉多夫感到不指责更让人伤心,因为他在接受内心的惩罚,而这种惩罚没有一个排遣之处,这就使得马尔美拉多夫只能向素昧平生的人倾诉,靠这种办法来减轻内心的痛苦。不妨认为,即使在醉酒的情况下,马尔美拉多夫仍能感觉到自己女儿的这道圣母般耀眼的光辉,这使得“有罪”的他感到羞愧并且想要得到内心的救赎。
苦难与面对苦难的抗争使这些女性身上多了一抹悲壮色彩的加持。换言之,正是她们的弱小与所受的苦难引起了相对强势群体的青睐。在索尼娅的父亲遭遇不幸,拉斯柯尔尼科夫资助了马尔美拉多夫一家后,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出乎意料地突然获得赦免”,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并且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正是索尼娅的不幸遭遇让斯维里加洛夫的向善之路有了方向,让他的施善有了客体对象,并且斯维里加洛夫这种赎罪的念头是同样处境艰难的杜尼娅唤醒的;杜尼娅贫困而美丽,有着高尚的品德和为家人默默奉献的精神,这使得卢仁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因为她的贫穷与美丽一样在卢仁眼中是优点,杜尼娅的贫穷可以使卢仁感受到自身的优越,便于对她施加规训……这样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斯维里加洛夫和卢仁可以是一个人,正是在这些女性的痛苦与挣扎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获得了优越感,得到了精神的满足。
其实,索尼娅和拉斯柯尔尼科夫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侧面,在经历过“死里逃生”和苦役之行后,陀翁转而信仰上帝,但是,“上帝和魔鬼一直在战斗,战场就在人的心中”。在陀翁心中想必也有这样一场搏斗与角逐,索尼娅是人心底的虔诚,是人的信仰,无论经历怎样的痛苦,只要相信“上帝真的存在”,这种痛苦就变得可以忍受了。当拉斯柯尔尼科夫占上风时,在人心的战场上,就会展开一场人神理论的思想斗争,他会把矛头指向卑劣的“虱子”,尽全力维护善良的普通人的利益,也会在自我认同与自我否定之间不断找寻人生真正的价值。总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只有痛苦到万丈深渊里,在绝境下反抗,以圣母般的胸怀宽恕他人,完成普世般的救赎,才是该时代一个完美的女性。
如果说《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偏向于压迫—反抗—救赎的女性观,那么托尔斯泰崇尚的女性观就是压迫—隐忍—救赎的模式了。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女性角色之间的对立感很强。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上流社会社交界的贵妇们是一派,她们虚伪、冷漠、荒诞;基蒂、多莉这样的庄园贵族女性是一派,她们接近农民,淳朴善良,对感情认真,对家庭负责;安娜是游离于这两派之间,不为她们任何一方所容的独立个体。在列夫·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完成了由圣女向娼女的过渡。起初,在社交界,安娜是出了名的贵妇,她洁身自好,没有任何绯闻,不和其他虚伪、有“影子”的贵妇们同流合污。但是,当她有了弗龙斯基,有了自己的“影子”后,她仍然不为上流社会所容,因为她太过认真、纯粹,将本该隐匿在暗处的都挑明了,于是,仿佛整个上流社交界只有她一个人有“影子”,她破坏了她们的规则,成为受人排挤的堕落女性。
不妨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索尼娅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都具有形象的两面性,都是圣女与娼女的结合体。一方面,安娜没有忠于家庭、忠于丈夫,为了爱情的自由抛夫弃子,是不洁的堕落女性;另一方面,安娜善良真诚,富有激情,她无法理解上流社会的伪善,是勇敢追求自由、勇于燃烧其旺盛生命力的勇士。安娜勇于反抗虚伪、僵化、陈腐的社会制度,勇敢地撕開了上流社会贵族太太们虚伪的面具,直面自己的内心,最终甚至为了自己的追求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安娜生活的那个年代,资本主义潮流带来的新理念对传统思想道德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人们模糊地看到了新的自由与秩序,却仍被旧制度下的道德思想禁锢着。传统社会对女性这一角色的认同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即女性要认真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恪守成规,做好分内的工作,并且女性被要求禁止关注分外之事,只能以家庭为中心。
谢尔巴茨基家的两个女儿多莉和基蒂都是父权制道德模板下女性形象的楷模,在遭遇婚姻变故后,多莉选择原谅丈夫,回归家庭,在好友安娜陷入被社交界排斥在外的尴尬境地时,多莉只身去看望她,成为安娜那段灰暗生活里的一线光芒。基蒂是小天使一样的角色,在国外疗养期间,她毫不吝啬地帮助他人,与列文结合后,基蒂同列文一起搬到乡下,成为一个能干的庄园女主人;在列文的哥哥尼古拉病重时,她尽心竭力地看护尼古拉,丝毫不顾及自己贵族小姐的出身,让他安然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
总体而言,托尔斯泰的女性观是传统父权制思想占上风的,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称颂了俄国人心中理想的传统女性形象—谦逊温柔、坚强忠贞、单纯善良,同时也同情女性的不幸命运,作为父权制下没有独立经济来源的女性,在生活的洪涛巨浪面前,她们要么像多莉一样牺牲自己的利益,以家庭为重,以她们的付出与隐忍获得俄国社会的尊敬;要么像安娜一样,最终碰个头破血流。她们都受到了父权制的压迫,都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应当承认,作家的女性观是有一定的进步性的,他看到了女性争取自由的魄力,具有人道主义精神。
综上所述,《罪与罚》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性形象都十分鲜明而有特色,她们都勇于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信仰,两位作家都肯定了她们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和坚定的自我救赎。表面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描写的是两个不同阶级的女性,但实际上她们都代表了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女性自我意识的崛起和对整个俄国社会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安娜和拉斯柯尔尼科夫都越轨了,他们都是规则的反叛者,都以失败告终,但是故事的最后,安娜走向了彻底的毁灭,而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了新生,是神圣女性的化身索尼娅带他走出了内心的折磨,这是陀翁的女性价值探索中光辉的一页,也是两位作家女性观的根本差异所在。
(作者单位:天津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