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如斯
七月中旬,第一茬儿种下的香菜已经开花了,老了。尽管我们使劲吃,顿顿吃,还时不时拔下来拿给亲戚吃,还是怎么也吃不完。只见一簇簇浓绿的枝叶在地里竭尽全力地生长,兴高采烈的,好像它们也明白生命短暂,生怕不积极一点,就会辜负这转瞬即逝的夏天。
但是,八月底大兴安岭林区就要上冻,如果耽误了第二拨播种,蔬菜尚未成熟就会被冻杀在寒霜之中,于是我妈把剩下的香菜拔光,准备种下菠菜种子。
不到两平方米的一块地,翻土翻得我突然悲从中来。几分钟前我还在嘲笑我爸我妈:“怎么干这么点活儿就‘哼呀嗨呀的,还是不是光荣的劳动人民了?”我拎起锄头和耙子,把俩人“扒拉”到一边,豪气冲天地说:“放着我来!”结果翻了一会儿老腰就酸痛难忍,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又再难弯下去,腰椎就像一条硬邦邦的、失去弹性的旧麻绳,怎么动都难受。
我咧着嘴,扶着后腰,看着小小的菜地,心中十分忧伤。看来,我想老了之后重归故土,在这一方土地上过春耕秋收、自己种菜自己吃的田园生活,算是没戏了。种地也太累了吧!
野草要薅干净,土坷垃要敲碎,挑出石头、玻璃碴子之类的杂物,土壤要翻得疏松透气,刨出一道道笔直的垄沟,均匀地撒下种子,再填回土,将种子覆盖—土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盖好之后,抚平,轻轻拍一拍,安心等待发芽。
我那些在城市里生活太久的朋友,看到我分享的种子的照片后纷纷问道:“这是种的啥啊?芝麻吗?”
还有更过分的,居然有人问:“这是果实吗?这果实有点儿小啊。”
唉,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刚播种的地不能浇水,不然土壤会结块,种子就可能发不了芽了。此时若能下点儿绵绵小雨是最好的,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水分,均匀又温柔地渗入大地,既能让土壤保持湿润,又不至于让土结块。不下雨也没关系,种子一周左右依然会从土里钻出芽来。总之,在种子发芽前的这段时间,不要管它—种子可比人类幼崽省事儿多了。
想想看,种子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那么小,放在哪儿都不起眼,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得无影无踪,掉到地上相当于凭空消失。可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只要落入土里,就像觉醒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于是开始一刻不停地分裂、生长,拼命地长啊,长啊,不消几日,它就能穿越寂静的黑暗,破土而出。一端向上,不停伸展出新的枝叶,迎接阳光、风和雨露;一端向下,织出细密却牢固的根须,探向大地深处。
地下的世界并不寂寞。怎么会寂寞呢?在看似静悄悄、黑漆漆的土地里,肥硕的蚯蚓翻滚着身体,无数生命在奋力成长。一颗种子的生长是孤独又安静的,千万颗种子的成长却是热闹且热烈的。它们说:长啊,快长啊!这是最好的季节。在冰霜降临之前,在严寒扼杀一切生机之前,生长就是种子这一生唯一专注的事情。
等到它们枝繁叶茂,硕大的叶子脉络分明,花朵娇艳,果实锃亮,回想起最初,很难不去感慨:这可是那么小的种子变的啊!短短几十天,它们已经这么大了,比最初的身形大了不止千百倍。它们形态各异,开出不同的花,结出不同的果,生出不同的味道,结实又健康,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越是心生欢喜。
于是这个夏天,我每天早晨起来,都要蹲在菜地旁看一会儿,中午晒太阳时也要看一会儿,进出院子时也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蹲着看看。我爸总在一旁偷着乐,说:“地主又巡视你的土地呢?”
真的,如果你接近土地,从播下第一颗种子开始,每天亲眼去看,去感受种子的成长,那真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仿佛能最直观、最真切地感受到大地深处的脉搏与心跳,生生不息,万古长存。
你永远想象不到,在沉静的土地之下蕴藏着多么令人惊叹的力量。起初,只是土地表层微微隆起,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再过两三天,细细的、密密的小芽露出头来,明明那么纤弱,被虫子咬一口可能就死了,水流一冲也就倒地不起了,却能顶翻比自己不知重多少倍的土壤、沙石。然而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科普故事,发芽的种子能把一大块石头分割开。石头都不在话下,顶开土块又算什么?了不起,了不起。
破土后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豆角藤上的花像粉嫩的孩子扮的鬼脸,柔柔地在风里招摇;西红柿矮墩墩的,用手拨拉一下就满手清香,结的小果子一串串,挤挤挨挨,晒够太阳才是最要紧的事;叶菜里面,油菜最没城府,拼了命地往高了蹿,蹿到顶,开了花,叶子就老了,不能吃了,但那花怪好看的,成天惹得一群大蜜蜂“嗡嗡,嗡嗡”,撵都撵不走,索性留着它,当观赏植物。
像角瓜(西葫芦)这种大块头的果实,其生长速度才是名副其实的“肉眼可见”,以至于每天早上我都要惊讶一番,转头向屋里大呼小叫:“妈!快来看,角瓜又大了一圈!”
真的长得快,像不停吹气的气球,膨胀得马上要爆炸了,却还是在憨头憨脑地长。
青萝卜也不甘寂寞,可能是看見别的蔬菜和果实都长在地外头,于是也费老鼻子劲儿地想拱出地面瞧瞧。出来了,还是不甘心,铆足了劲儿接着长,没几天,小半截儿身子都露出来了,修炼成精了一样,似乎没准儿哪天一不留神,它就溜了。
大葱是非常了不起的,即使天冷了,满院子的菜都要清理拔光,唯独不用动大葱,它的根留在土里,竟能挨过林区漫长的冬季。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土地冻得像钢铁一样,大葱却死不了,耐心地等待几个月冰雪消融后,从早已干枯的枝叶中就会迸发出新的生命。
而这一切的生机,这欣欣向荣的生长,在风中拂动的绿叶和花,饱满的果实,收获的喜悦,都来源于那一点点种子啊。干燥又沉默的土地,因这一点点种子而日益热闹,不过一小捧的种子,就能让生命铺天盖地。就算身处最寒冷的日子,窗外白雪皑皑,只要有种子,马上就能联想到阳光下满院子的绿,万物尽情生长,畅快呼吸。
种子是神奇的,而土地是伟大的。土地公平又宽容,让所有的生命都能自由生长,即便是那些不起眼的杂草。菜地有人照料,菜地里的杂草却让人恼火,人用各种手段除草,不停地薅、拔、刨,甚至洒药,大地却一视同仁,只要你愿意生长,只要你足够努力,就能给予你与其他植物同样活下去的机会。
有时候,看着两三天前才除过草的菜地在一场夜雨后又冒出一层薄薄的草芽,不禁又是生气又是羡慕,气的是这草实在是太顽固了,怎么薅都薅不净;羡慕的是,要是我的头发能像这野草一样茂盛又顽强,那该有多好!
离开菜地,走向原野,生命更是辽阔而浩大。土地像波澜起伏的海,延伸向无尽的远方。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过河岸,灌木丛间结的浆果被鸟啄食带走,林木的种子落在树的脚下,掩埋于土地里,一部分腐烂死去,一部分活了下来,在几十年、几百年后,长得高耸入云,听风穿过林海,俯瞰这寂静又热闹的世界。
没有土地,就没有这一切生命,没有这轰轰烈烈的世界。
离开土地后才明白,双脚踩在大地上的时候最踏实。很久以前守着土地生活时,一切习以为常,从没想过土地有多珍贵。
我有一天忍不住感慨说:“土地里什么都没有,却能长出那么多东西。”
一转念,又觉得不对,说:“土地里可不是什么都没有,土地里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