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说起那年的豆腐,就得说起那年的黄豆。
这句话好像是废话,但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废话。那年的豆腐,我把它叫作“豆腐肉”。那年的黄豆,我把它叫作“金豆子”。
还是先说“豆腐肉”吧。
“豆腐肉”是一个穷人家里最馋的孩子的秘密叫法。猪肉当然比豆腐好吃多了,可是要吃到猪肉必须等到过年。退而求其次,没有猪肉吃,去豆腐店拾块豆腐烧咸菜,本来咸菜是不太好吃的,有了豆腥味的豆腐的加入,那豆腥味就在铁锅里被置换成了“肉”的味道。
“豆腐肉”——就是在灶后面一边烧火一边咽口水的馋孩子的命名。
这样的“豆腐肉”上了桌子,我还是不能多伸筷子的。家里有个规矩:谁干活,谁的力气大,谁先吃。
父亲当然是我们家里第一个吃饭的人。
等到我上桌的时候,“豆腐肉”已经看不到多少了。每次吸吮筷子頭上最后的“豆腐肉”汤汁时,我就暗暗下决心。我要自己给自己买“豆腐肉”。
每天都有新豆腐。新豆腐都在豆腐店盛满水的扁缸里。要把新豆腐拾回家,就得花钱买,或者用黄豆去换。我当然知道豆腐都是黄豆做成的。
我是把黄豆叫作金豆子的。
金豆子的故事来自父亲说的一个发横财的故事。这是发生在兴化中堡湖里的传说,说是有天夜里,一个在中堡湖里行船的人忽然看到了一个村庄,就停船上岸,村庄里的人很热情,给了他一把炒黄豆,他嚼了一颗,发现咬不动,于是就塞到了口袋里。到了第二天早上,发现村庄不见了,本来系在大榆树上的船是系在一根芦苇上的,而口袋里的炒黄豆变成了金豆子。这个人就这样发了横财。
这个故事对馋孩子来说并不具有诱惑性。馋孩子就需要好吃的。我就把黄豆叫作金豆子了。我决定积攒自己的金豆子。
我们家里是有黄豆的。但那黄豆的主权不属于我,属于母亲。我悄悄瞄准了人家收获过的黄豆田。
黄豆秆上挂的黄豆荚从来不是同时成熟的。首先成熟的黄豆会“自爆”。“自爆”完的黄豆,有的属于喜鹊,有的属于田鼠,当然也有被田鼠和喜鹊疏忽掉的。
那些被田鼠和喜鹊疏忽掉的黄豆就是我的金豆子。
母亲是知道我在悄悄积攒金豆子的,她没有说什么。反正又没有动用到属于她的黄豆。
收获黄豆的季节过去了,我积攒的金豆子也快有两小把了。母亲也终于开始问到了这些金豆子的下落。
我没说话。
母亲笑着猜我是想吃炒盐黄豆。如果我想炒的话,她是允许我用盐的。我当然知道炒盐黄豆好吃,可我的目标是“豆腐肉”啊,等候了一个秋天的“豆腐肉”啊。母亲说可能一块豆腐也换不到啊。
我没有说话。
母亲说她可以代我去用黄豆换豆腐。
豆腐店离我们家很近,大约步行十分钟。我带着满嘴巴的口水等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拿着碗的母亲回来了。碗里有东西,但不是我渴望的“豆腐肉”,而是满满一碗的新鲜的豆腐渣。
后来,母亲就把这碗豆腐渣炒成了一碗辣椒炒豆腐渣。
豆腐渣上桌了,我当然也获得了上桌吃饭的资格。父亲和母亲都在表扬我“有用”,表扬这碗用金豆子换来的豆腐渣真的很香很香。
我当然知道这碗炒豆腐渣很香很香,但我心里还是更想我期待了一个秋天的“豆腐肉”。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