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说《白孔雀》中原始自然与工业文明的对立

2024-06-01 17:21常梦娇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自然观现代文明劳伦斯

常梦娇

[摘  要] 《白孔雀》是劳伦斯的处女作,它以20世纪初期的英国乡村为背景描写了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冲击下青年男女在恋与爱的过程中面临的种种阻碍。工业化革命最直接地破坏了原始自然的和谐与宁静,在生态自然与文明的对立下,理想与现实的困惑给人们带来痛苦的体验,并使人们陷入伦理道德的挣扎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异化。劳伦斯以自己独特的精神视角和塑造艺术将人们引入一个完整而美妙的自然生态世界,表现出了他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向往以及对机械文明价值观的批判。

[关键词] 劳伦斯  《白孔雀》  现代文明  自然观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64-04

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主题多样又相互关联,大部分作品皆取材于他的自身经历与生活感悟,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在其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劳伦斯一直怀有原始的自然情怀,提倡人的自由发展与自然生存,他厌恶工业文明与商业精神给人类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冲击,过着漂泊的生活,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寄托在文字当中,对现代文明背景下的婚姻、家庭、两性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对人类灵魂深处进行挖掘,其作品对20世纪的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白孔雀》创作于劳伦斯的青年时代,其故事发生地是一个平静原始的纯粹世界,青山绿水的英格兰中部农村,莱蒂和乔治两个青年人在劳动与生活中逐渐产生爱慕之情并陷入爱情的漩涡,在一番挣扎之后,理性的现实生活驱散了天真的爱情,莱蒂抛弃了纯真美好的自然之爱,选择可以给自己带来优渥生活条件的势利主义者矿工主莱斯利。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下,乔治意志消沉,迎娶了同样精神空虚的梅格,接受了堕落的人生,两对青年人均走向了错误的婚姻道路,灵与肉的撕裂感让他们陷入精神困境。

一、自然观与生态思想

原始自然与农耕生活一直是劳伦斯笔下的歌颂对象,在工业文明逐渐发达的时代,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被推到了边缘,劳伦斯就是在此背景之下试图摆脱物质生活和社会带来的困扰,远离衰落的文明而寻找自己理想的乌托邦之境,而原始的自然生活就是一块美好纯粹的净土。在这种理想的家园里,自然万物都充满力量,人们作为自然之子有着强健的四肢、充沛的活力,四季轮回变换,景物从葱茏到枯寂,色彩从翠绿到秋黄,充分显示出大自然的馈赠、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劳伦斯的原始自然观念以倒退来探索人类文明的进步,用最原始的寻根理念来解释现代现象,在原始的自然观念之下,他又在宗教中找到了美好的“伊甸园”,这也是劳伦斯的原始自然观念中的重要构成部分,用宗教本性来追忆曾经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场景,以此对抗工业文明。在此层面上,劳伦斯将小说中的原始文明神话化,代入人类古老的集体无意识,抒发的是人类心灵深处最自由健康的本能和直觉。劳伦斯在宗教的伊甸园中进行自我寻觅,为两性之间注入充满活力的感情关系,显示出只有回归人的原始本性,才能填补工业文明带来的精神空虚和肉体堕落的弊端,以此来回归自然。

劳伦斯在《白孔雀》中多次引用《圣经》里的背景或景物来隐喻故事的发展趋势,同时善于用单纯的景物来表现人物变化中的情绪变化,赋予自然景物以生命气息,它们可以随着人的心情而转变,以显示出主人公的情感立场和隐藏命运。在《禁果的诱惑》一章中,劳伦斯巧妙引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暗指乔治和莱蒂的关系。灿烂明媚的一瞬间,夏娃在伊甸园,亚当的身影也投射在草地上,两人在池塘的堤岸上通过对各种野趣的把弄表达出了自己的情感立场,单纯的自然之子乔治怀着热烈的爱,而莱蒂却被物质束缚,牵挂着与莱斯利的订婚仪式,像抱紧常春藤的树木,不能像云雀一样自由自在地幸福生活。而在《牧歌与牡丹》中,更是在一个爱情悲剧故事下,以两人的不同态度来暗示了两人的结局。

劳伦斯在人与自然的天然联系之中追寻具有生命力的劳动、健康自由的身体、两性和谐的爱情关系、回归自然的原始生命,为此来构建理想的“伊甸园”,这种自然生态思想在《白孔雀》的背景布置和具体书写之中可见一斑。劳伦斯对原始自然充满了向往与热爱,周围的植物意象丰茂而充满活力,象征着原始生活中人类的完美身体结构,一个完整的全人具备活的思想、精神、意识,在生活中获得全方位的发展,“首先要由人的身体去感知生活,而不仅仅是依赖理智或纯粹的精神。”[1]在劳伦斯看来,身体是人类生命的外在显现形式,象征着具体的生命价值,而生命的本能就是追求人的自我实现与价值,有生命的地方就存在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又是个体独立性与完整性的重要体现。小说中极力描写了美好的自然风光与自然宠儿乔治的身体之美,“我的朋友是个年轻的农民,结实的身体,褐色的眼睛,一身白皮肤晒得黝黑,生出了块块晒斑。”[2]用身体的天然特征来表现个体的社会位置与品格发展。极具生命力的主人公乔治,一个年轻的农夫,身材结实,褐色的眼睛,白晳的皮肤在阳光的馈赠下已是晒得黑黝黝。婚前的乔治体格匀称、四肢健壮,充满了自然原始活力,他强健的身体像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是传统生活与生命的典型代表,远离工业文明冲击与资本主义的侵蚀,在自然中栖身,正是劳伦斯向往纯粹原始自然与理想自然观的一种体现。

二、工业文明下的哀歌

劳伦斯是站在时代的交汇点来俯瞰工业文明给原始农村带来的冲击,在资本主义和自然寻根的矛盾下,做出选择成为个体要面对的首要问题,新旧冲突、自我与他者、理性与感性的对立在他的笔下直接显示出来。“劳伦斯生活的时代也是英国历史上工业革命急剧推进的时期,在城市逐步将乡村吞噬的过程中,英国也开始由传统的农耕社会向现代都市社会转化。”[3]物質的文明冲击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结构,人们的价值观、世界观、宗教信仰等面临巨大的挑战,人们拥有了物质,精神却处于空虚的状态。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少见真诚与真挚的爱,或者说真诚与真挚的爱被异化,形成了畸形的爱与关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和伦理体系的一些问题,这其中存在“非人化”元素和反叛情绪。

劳伦斯看到了资本主义的弊端和它使人异化的缺点,因此仇视现代工业文明,现代文明毁灭了人的自然天性,而他的处理方式却是用两性结合这种原始的性爱观来应对“新事物”,用两性感情和肉体上的冲突或结合来复归自然天性。乔治作为现代文明的牺牲品,铸成了哀歌主题与悲剧结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他诚挚朴实,向往纯粹的爱情与莱蒂的爱;但是受到文明浪潮的影响,他渴慕文明,学习各种化学知识、植物学、心理学、学习叔本华的思想。面对异化畸形的爱情观,乔治无力反抗,社会现实使他屈服,在时代的洪流中迷失自我最终与表妹梅格相结合。表妹梅格是一个充满健康活力,却没有文化的人,她只能满足乔治的肉欲却不能缓解他心灵与灵魂上的痛苦,这种原始动物繁衍式的爱情麻痹了乔治,灵与肉的断层使一个活生生的自然之子沦落成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附庸者,从而陷入了“疯癫”状态。“在疯癫中,灵与肉的整体被分割了:不是根据在形而上学上该整体的构成因素,而是根据各种心象来加以分割,这些心象支配着肉体的某些部分和灵魂的某些观念的荒诞的统一体。”[4]乔治的“疯癫”使他脱离现实生活、脱离生命体自身而处在一种游离状态,这种错乱粗俗麻木,扰乱了原始自然生命体的理性运动。从充满生命力的状态到精神呆滞,乔治活脱脱像是一个魔鬼,资本主义物质婚姻下的享乐主义让他迷失自我,现代物质文明与他的原始状态格格不入,他只能靠与朋友厮混和酗酒来麻木自己,陷入虚无与疾病。在小说的结尾,大家为自己跟他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而难受不已,而他孤零零地坐在一边,仿佛一个罪人,在众人之中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暗淡了下去。这时的乔治完全变成一个堕落的行尸走肉,与开头他的健壮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渴望现代文明却又被现代文明反噬,在压抑变态的“理性”中,他自我改造失败而成为一个彻底丧失自我、机械麻木的空壳,这是乔治自我性格的毁灭,也是现代文明对人的悲剧性毁灭。

劳伦斯创作探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两性之间的关系,是着力于物质文明下矛盾的时代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信仰危机,物质资料的丰富把金钱交易变成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道德伦理问题、人性的关系处理成为参与社会价值体系构建者的焦点。劳伦斯在原始文化中寻找突破工业文明弊端的出口,借返祖思维来进行理性的反思,通过写时代交织下的各形各色的人从生命的底层寻找人类心灵的救赎,旨在描绘原始自然之美的重要性,在对人类最本真爱的歌颂中对西方工业文明带来的压抑扭曲之爱进行抨击。

三、自然与工业文明对立下的伦理性爱情——异化的孔雀

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农村谷地被横七竖八的矿井、高大的井架、冒著黑烟的烟囱所取代,到处可见阴沉沉的野草,矮小肮脏的煤灰棚子,与自然原始自然格格不入,形成了自然与文明的对立,而这种对立不仅体现在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上,更是对人的心理与本能的压制,这种压制又进一步给现代人带来异化,造成现代人的悲剧。“自然与文明的对立,纯朴自然的田园生活与散发着铜臭的工业文明之间的对立,是本书更深一层的主题。”[5]《白孔雀》创作的时代英国资本主义发展较为成熟,工业生产的普及带来劳资矛盾的日益激化,劳伦斯正是在资本主义现代机械文明中描写人性的扭曲和伦理道德的矛盾,人性受到本能压制,这必然会引起文明摧残人间关系的现代悲剧。文中的每个人物形象都是悲剧性人物,他们都成了现代文明的附庸,劳伦斯通过对青年婚姻生活的冲突描写反映出男女两性在灵魂与肉体的对立,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初步探索。女主人公莱蒂受过高等教育,读过不少涉及现代妇女的作品,她少女时代活泼聪慧,受到大自然的影响生性自然豪放,充满青春活力。在与乔治的交往过程中被他生机勃勃的生命力所吸引,两性的爱情火花就这样碰撞,在两个人的心里掀起浪潮,这是一种人类原始的本能,它来自人心底的潜意识,将乔治和莱蒂吸引在一起。其情感立场的出发点本该是诚挚而纯粹的,但是处在传统与现代的文明交织点上,莱蒂在婚姻上表现出了两重性:一方面,她爱慕乔治,发源于人类原始情感而依偎于乔治;另一方面,她又受到现代物质文明的影响而倾心于资本家莱斯利,莱斯利是上层社会现代文明的代表,他有地位、有物质,可以为莱蒂带来富足的物质生活。面对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她选择了现代物质文明,舍弃了底层的乔治,这种资本主义自私的本性必然使她的婚后生活快速陷入迷茫,灵与肉的冲突造成了她的婚姻悲剧。莱蒂迎合现代文明的伦理道德并在其中逐渐失去自我。在对教堂的场景描写中,守林人安那贝尔揭示“白孔雀”意象正符合莱蒂,白孔雀傲慢地站在天使的头顶上,安那贝尔认为那就是女人的灵魂,也可能这就是魔鬼,他将其称为“卑鄙的畜生”,只会玷污了天使。这个意象是对莱蒂人物的写照,也是对物质文明下异化爱的本质进行的讽刺。

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在带领人们走向开放世界的同时,各种矛盾也被激化而蕴藏着巨大的危机。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教训使得西方人开始反思工业文明,物质文明一旦走向歧途会带来人的异化,由此劳伦斯的拯救策略是在原始自然思维的带领下激发人们的意识来扭转理性异化的局面,通过对宗教和两性关系的探索来理解现代文明人和原始人,把原始文化与原始思维看成西方现代文明的良策,以此来为麻木的工业文明注入一丝活力。在这个过程中,作者也通过对小说中人物的塑造而认识了自我,参照外在世界对自我进行了完整的建构。“小说家自己就是人类,所以在他和小说的素材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这在很多其他艺术形式中是没有的。”[6]小说中的一群青年人从最初生活在梦幻田园中的自然之子变成现代物质文化影响下的资本主义畸形人,劳伦斯揭示了隐藏的生活,警示了盲目乐观的现代人。他首先刻画出了现代物质文明下受到压抑而走向异化人生的个体,从中揭示主人公的本能扭曲,再次来提出解决的方法,即通过回归原始自然、建立两性关系以及宗教信仰等方式来发掘生命的本能。在灵与肉的关系中,劳伦斯倾向于两者的自然平衡状态,认为人的灵魂和肉体都是个体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性承担着人的灵魂和理性思维,兽性承载的是人的本能和欲望,因此只有保持两者的平衡才能真正地回归到自然状态,两性和谐正是作者追求的理想状态,缺少一方都会带来情感的失衡。小说中对莱斯利的刻画则是通过反面效应来警示人们不可打破身体与精神的自在平衡关系,否则只能拥有悲剧结局。莱斯利是一个肉体与精神严重失衡的资本主义煤矿主形象,一开始他身体健壮却空有一副外表,原始自然的生命力没有在他的身上显现,机械统治下失衡的人生必然遭到破坏,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他被工业器械所伤害而失去完整的肉体,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缺失下,他显示的是人的退化。工业化革命的弊端被凸显,人的一切被机器化,思维和情感成为附庸,现代人的严重异化是作者深度思考的问题。“当大多数人对工业文明与技术进步顶礼膜拜的时候,劳伦斯却敏锐地感受到文明遭到了腐蚀,意识到社会历史的进步必然以人性的损害为代价,这是极为敏感和超前的。”[7]劳伦斯以回溯追踪人的动物性来抵抗现代文明对人的侵蚀,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有些脱离了人类的社会性,具有抽象的特点,但是他对工业文明的反思、对人性自由意志和理性的探索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在此过程中生发出来的对人类道德伦理、精神肉体和两性情感平衡关系的思考也具有重大价值。

四、结语

劳伦斯致力于探究资本主义工业化对人类自然本性和人类和谐关系的迫害,并积极提出解决的方法,在古朴优美、充满生命活力的原始自然中寻找出路,以回归安宁的自然生存空间。《白孔雀》向我们展现了英国现代社会中自然与文明的对立下深受工业文明侵蚀的人格分裂者,劳伦斯从批判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在其中融入了许多自身的经历、理想与追求,表现出了工业化物质文明对人类天性的杀戮与压抑,为此必须革除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弊端,寻觅自然生态、保持人类情感关系的平衡,以恢复人类原本的独立自我,这是作者对于处理自然与文明冲突的严肃探索,对于增强现代文明的问题意识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

参考文献

[1] 殷企平,高奋,童燕萍.英国小说批评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2] 劳伦斯.白孔雀[M].刘宪之,徐崇亮,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

[3] 罗旋.劳伦斯墨西哥小说殖民话语与主体性嬗变[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4] 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5] 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

[6]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杨淑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7] 徐彬.英国文学的伦理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特约编辑 范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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