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研究

2024-06-01 00:55吴佳怡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魏晋转变

吴佳怡

[摘  要] 魏晋皇家园林宴集诗是指在建安、曹魏、西晋、东晋朝代更迭之中,位于邺城、洛阳、建康三座都城之内的由帝王皇族所组织宴集活动而产生的诗作。本文在对中国古代园林及相关文学活动创作进行梳理的基础之上,对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活动及诗作逐一考订,并且总结出其新变之处主要集中于园林活动、景物描写、写作手法、诗作主题四个方面,产生新变的原因主要在于组织者身份的文人化、社会政治因素、尚俗风气三个方面。

[关键词] 魏晋  皇家园林  宴集诗  转变

[中图分类号] I222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120-04

皇家园林因其自身具有天然的封闭性和象征性,在魏晋之前功能较为单一,仅仅作为明确文学作品主题的背景板出现,而并非独立的写作对象,直至魏晋时期才真正成为被描写的对象。

一、中国古代园林与园林文学活动

1.中国古代园林及园林文学发展概述

皇家园林是中国古代园林最初的存在形态,上古时期的园林功能单一,这些园林在以蓄养动物、田猎和祭祀为基础功能之余也充当娱乐活动的场所。

秦汉时期,皇家园林相较于先秦时期更加注重人工建造,园林开启了私人化、平民化、公共化的进程,宴集及游观娱乐活动逐步增多,园林主体功能也从经济、祭祀等,转向以游观娱乐、休养生息为主。

魏晋南北朝时期,私人园林和寺观园林快速发展,促成了三大主流园林形态确立。同时,园林的交际和游观功能进一步发展,园林宴集和文学创作活动已经成为园林的一项重要功能。

2.魏晋园林与魏晋园林文学定义

2.1时空范围

對于研究节点魏晋时期的划分,考虑此时朝代更迭频繁且相继政权都是在各自的都城建造皇家园林,因此本文所界定的魏晋时期具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限定,既是指朝代更迭上的建安、曹魏、西晋、东晋这四个时间段,又指空间上的邺城、洛阳、建康三座都城。

2.2皇家园林

关于皇家园林的定义,我们采用周维权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中从隶属关系对园林进行分类的观点,将主流园林分为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三大类,皇家园林是指属于皇帝个人或者皇族成员所私有的园林[1]。本文大致认同这种分类方法,但在此基础上强调皇家园林地点为都城。

2.3园林宴集诗

宴集诗,“宴”字从“晏”声,本意指聚会在一起喝酒吃饭;“集”字即聚集、集合之意。然而当对园林宴集诗的创作地点限定为都城皇家园林时,则指由帝王及皇族成员主持的,皇室家族、公卿大夫、侍从文人等人参加的宫廷宴会。

至此,对本文所研究的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进行定义,即在时空上以魏晋南朝为分界线,在范围上以帝王及皇族成员在都城的皇家园林为对象,以宴集活动为中心探讨这一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歌创作情况、新变特点以及产生新变的原因。

二、皇家园林宴集活动发展兴衰

皇家园林宴集活动自古有之,《诗经·小雅·鹿鸣》中就有对周文王宴请臣子宾客的描写“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至汉代,皇家园林逐渐成为君臣文士举行宴集活动的重要场所。魏晋时期皇家园林的兴盛与发展,不仅极大促进了宴集活动的开展,而且也丰富了宴集诗作中景物描写的内容。

据笔者统计,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共有五座,其中建安时期两座,分别是玄武湖和西园;曹魏时期一座,为华林园;西晋时期两座,分别是华林园和玄圃园;东晋一座,为西池。

1.建安时期

建安十三年至二十二年间,曹魏政权时明确记载有宴集活动的为玄武湖和西园(铜雀园)。首先是玄武湖之游,在曹丕所作《与朝歌令吴质书》和庾信的《杨柳歌》中,前者回忆到“南皮之游,诚不可忘”[2],后者写道“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坡。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弧仰月支”,可考曹丕一行从南皮回来后又前往了玄武苑,南皮之游在建安十六年,因而玄武湖之游也应在同年。这次宴会的组织者同样是曹丕,但仅留存其本人所作《于玄武陂作诗》一首。

其次是建安十六年铜雀园(西园)之游,考之宴会参与者刘桢、阮瑀系年,参以诗歌时令和西园建造时间,宴集赋诗当是建安十六年夏之事,现留存曹丕《芙蓉池作诗歌》《善哉行》(其二《艺文类聚》称作《铜雀台诗》)两首,曹植《公宴诗》一首,曹植、刘桢《赠徐干》各两首,王粲、刘桢、阮瑀、应玚《公宴》各一首,王粲《杂诗》(其一)共十一首。

2.曹魏时期

华林园具体建于何年尚不明确,但据《与东阿王诏》所载,其在曹丕即位初就已是重要的皇家园林了。魏明帝曾两次修建华林园,并在天渊池畔修建用以流杯的石沟,首次将郊野祓禊中的“曲水流觞”引入皇家园林。《宋书·礼志》中有载“魏明帝天渊池南,设流水石沟,燕群臣。”至高贵乡公曹芳即位时,华林园已成为供朝臣和文人游宴的皇家园林,《初学记》中有记:“幸华林,赐群臣酒。酒酣,上援笔赋诗。群臣以次作,二十四人不能著诗,授罚酒。黄门侍郎钟会为上。”但此次活动并无具体的诗歌留存。

3.西晋时期

华林园为西晋沿用,晋武帝曾在华林园举行过四次有诗歌留存的宴集活动。首次在泰始四年,李善注引干宝《晋纪》曰:“泰始四年二月,上幸芳林园,与群臣宴会,赋诗观志。”今留存的相关诗歌共三首,分别是应桢的《晋武帝华林园》、荀勖的《从魏武帝华林园宴诗》和王济的《从事华林诗》四句,并且延续了对诗歌进行品评的传统。第二次宴集为太康元年,程咸所作的《华林园诗序》记载:“平原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坛宣宫张朱幕有诏乃延群臣。”这是晋武帝在平定吴后于华林园举行的一次集会,但今存相关诗作只有三首,分别是王济的《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荀勖的《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程咸的《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第三次华林园宴集发生在太康三年,今只存潘尼的《上巳日帝会天渊池诗》《上巳诗》两首诗歌。第四次华林园宴集发生在太康六年,今只存闾丘冲的《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张华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两首诗歌[3]。

4.东晋时期

东晋皇家园林大多延续东吴旧制,且命名大都继承了洛阳与邺城之名,以此标榜自己的正统皇室之位,但园林规模不复前朝,也较少组织文学宴集活动,几无作品流传。东晋时期唯一有记载进行过宴集活动的皇家园林是西池,与之有关的宴集园林诗歌仅有两首,一首是刘毅的《西池应诏赋诗》,但仅存“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两句,另一首是谢混的《游西池诗》。虽然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无从查证,但西池毕竟是皇家园林,刘毅和谢混应该不可能随意在其中随兴游赏,这两首诗应是随侍游览活动时所作。

三、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的新变与形成原因

魏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活动及文学创作在主题、园林活动、景色描写以及描写方法等方面呈现出新变,也为六朝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4]。而造成这些皇家园林宴集诗在魏晋时期产生新变的原因除了文学内部的演变规律外,组织者的文人化倾向、政治因素、尚俗风气的进入都对这些新变产生了影响。

1.皇家园林宴集诗的新变

1.1诗作主题

建安时期宴集诗歌主题多变且更具现实性,既有曹丕《芙蓉池作》中“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抒发的对人生苦短的感叹与对逍遥生活的期盼;也有刘桢《公宴诗》中“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表现的踌躇满志、渴望大展宏图的心态;当然也不乏对宴会主人大肆夸赞的诗作,如“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布惠绥人物,降爱常所亲”(《公宴诗》阮瑀)。

西晋时期华林园中宴集活动组织者多是晋武帝,诗作主题围绕歌颂帝王的功德展开,被评为“最美”的应桢之诗共九章,只有一章与宴会有关,但也仅写到“射礼”的娱乐活动,“于是肄射,弓矢斯御。发彼五的,有酒斯饫”(同上注),其余皆为歌颂之词,从对晋之先祖的歌功颂德,到朝廷的升平气象,再勉励群臣“无懈于位”。

东晋时宴集诗将描写的重点放在了对园林环境的摹写之中,全然不提热闹的宴集活动,如“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员鸣禽集”(谢混《游西池》),西园虽是皇家园林,但在谢混的作品中却脱去了政治外衣而显得清新亲切、灵动可爱。这一时期的皇家园林宴集诗中的抒情性和个体性相较于西晋时期又有了复归的趋势。

1.2景物描写

建安时期曹丕在《于玄武陂作诗》中描写了田野、河渠、菱芡、荷花、垂柳、萍藻等各种景物,如“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在西园之中不仅有刘桢《公宴诗》中“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般的建筑,也有王粲《杂诗》中刻画的“曲池扬素波”般欢快流动的水,还有刘桢《赠徐干诗》中“列树敷丹荣”“细柳夹道生”般充满生机的植物,还有曹植《芙蓉池》中如身处在自然环境中一般环绕四周“飞鸟何翻翻”“北柳有鸣鸠”的动物。

西晋时期宴集诗中的上巳修禊离不开曲水意象,在潘尼的《巳日诗》中,“淡淡天泉,载渌载清”描绘了园中渌水荡漾、波涛润洁、轻快明丽。而当帝王驾“辂车”经过之时又充满政治权力的象征(“玉辂扶渌池,临川荡苛慝”)(同上注)。园林中的亭台楼宇也气势雄伟壮观,如“业业峻宇,奕奕飞梁。垂荫倒景,若沈若翔”(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园林之中飞禽走兽、馨芳佳木也不例外,他笔下的动物在园林之中自由飞翔,植物肆意舒展、相映成趣,如“禽鸟翔逸,卉木滋荣。纤条被绿,翠华含英”。纵览西晋皇家园林宴集诗大多都与节日风俗有关,因此在景色的描写上呈现出华美与自然相交织的风格。

1.3描写手法

在曹丕《于玄武陂作诗》一诗中通过俯仰结合、移步换景的手法进行描写,实现了园林构图的全景式展现。出城先见田野与川渠,即“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到达地点后便近观其景色,即“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而后远望长洲,即“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同样,曹丕在《芙蓉池作》中也以“乘辇”为“眼”描写了夜游西园的情景,先是坐于辇上看见惊风与飞鸟迎面而来,即“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再抬頭仰望月空看见“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的月色美景,诗人的目光在天地间穿梭,打破了汉赋对皇家园林平面化的呈现,多角度描绘月下园林的美景。

西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以四言体为主,在对宴会场景和园林景色的刻画中多采用叠字,如潘尼《巳日诗》通过“蔼蔼”“淡淡”等字,把雾气缭绕之感和水波清透之色相交织在一起,打通视觉和嗅觉,且有流动之美。其次,在描写修禊洗浴之时又由俯到仰再到俯视,由近及远再及近,从河流到高处的宏伟建筑再到水流的倒影,即“俯镜清流,仰睇天津。蔼蔼华林,岩岩景阳。业业峻宇,奕奕飞梁。垂荫倒景,若沈若翔”(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不仅写了园中佳木秀丽、假山岩岩,还写了宏伟殿宇、高耸飞梁。

东晋时期,谢混的《游西池诗》以洗练传神的笔触围绕着西池进行了全景式、动态细致的描写,即“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员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风吹拂使草木随风摆动、白云却悄悄驻足,“屯”与“荡”一动一静形成对比,仿佛这清爽之气息只为园林吹拂;园林中散发着五彩的光,与园中景物相得益彰,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夕阳之下禽鸟还在热烈歌唱,落日的余晖流洒在树木之间、照映在流水之上。

1.4园林活动

建安时期园林活动基本以传统活动为主,既有宴席上的珍馐美味,如“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禽”(曹丕《善哉行》),更有音乐舞蹈,如“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吟”。

曹魏时期的皇家园林宴集活动不能赋诗者“罚酒”传统和品评诗歌优劣的传统在此时已经开始出现,并且野外修禊的节俗礼仪也引入皇家园林之中。

西晋时期为上巳修禊、七夕这类节俗活动在皇家园林中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础。首先,宴集赋诗、品评诗歌优劣的传统仍旧保留了下来,在游宴活动之中就对诗人创作情况进行品评。其次,由于上巳修禊活动的地点在西晋时期由野外转移到皇家园林之中,所以在诗歌中有许多关于修禊活动的内容,如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中的“临川挹盥,濯故洁新”,以及潘尼《上巳日帝会天渊池诗》中的“律应姑洗,日惟元巳”。

2.形成原因

2.1組织者身份的文人化

魏晋时期皇家园林活动组织者身份呈现文人化是此时宴集诗兴起的关键因素,这些组织者既是帝王皇族,又是文学爱好者,有的更是文坛领袖,这对皇家园林的功能与活动有着极大的影响[5]。

帝王皇族文士对皇家园林宴集诗的影响肇始于建安时期,在“雅好诗章”“妙善辞赋”的三曹的大力推动下,皇家园林活动与文人进一步融合,更为广泛而紧密地结缘,建安与曹魏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在文人化的帝王皇族的推动下在主题、景物描写、园林活动等方面皆有新变。西晋时期人才之盛,或于建安不遑多让,但从帝王皇族对政治和文学的态度上来看,则有较大差别,西晋的帝王皇族“迹沈儒雅,而务深方术”,既不曾广求文才,自身也较少进行辞赋创作,更不曾与文士们建立“行则连舆,止则接席”的深厚情谊,因而西晋宴集诗以颂美帝王为主,内容结构繁复宏大,政治色彩较为浓厚。这种自建安曹魏集团以来浮现的帝王皇族文人化倾向虽然在东晋时期一度不大明显,但仍旧在自觉进行。

2.2社会政治因素

建安时期多方势力混战,对于文人士子来说,必须依附于强权贵族,这种以帝王皇族为主导的集团就很自然地形成了。

西晋的皇位是出于传统礼制所不齿的篡权僭越所得,在建国初为了巩固政权,西晋帝王迫切需要文人士子引导舆论,从而达到粉饰政权合理性的目的。因此,这就使得本来具有较为浓厚节俗风气的三月三日修禊宴集活动也染上强烈的政治色彩,关于帝王的功绩在上巳宴集诗作中被反复歌颂。此外,由于天下一统,西晋文士普遍缺乏建安时期文人于丧乱中慷慨用世的热情,“儒玄结合,柔顺文明”的人格模式和出身微贱的“素族”使得他们更须把握机会,在帝王皇族面前显露一己才学。

东晋时期的皇家园林确是“诚为俭狭”,一方面固然与东晋国力窘迫有关,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帝王皇族的力量在高门世族面前的式微,因此相关宴会诗集的留存便也式微。

2.3尚俗风气

自东汉后期以来,社会中的尚俗风气就十分明显,自曹魏时期高贵乡公第一次将郊野祓禊中的“曲水流觞”引入皇家园林宴集活动之中并与群臣宴饮创作后,三月三日祓禊节俗就正式实现了活动地点的转移,从一种带有民间性、世俗性、宗教性的活动,转为带有宫廷性、典雅性、娱乐性的活动。在西晋,更多的节俗活动和节俗诗创作被引入皇家园林,这类题材的宴集诗创作主要集中在三月三修禊、重阳节、七夕节这三个节俗之中。这些作为“俗风气”的民俗文化进入传统“雅风气”皇家园林文学题材之中,并通过以“雅”的文辞与形式来化解“俗”的题材内容,使得西晋时期皇家园林宴集诗在雍容富丽且颇具权利意味的主题和所追求的美学旨归之下,也具有一丝世俗化和娱乐化的气息。而在东晋,节俗活动和节俗诗歌创作则又大多回归于野外或是公共园林之中。

参考文献

[1] 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0.

[2] 俞绍初.“南皮之游”与建安诗歌创作——读《文选》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J].文学遗产,2007(05).

[3]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 王毅.园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5] 王力坚.魏晋南北朝皇家园林的演变及其表征[J].长江学术,2017(04).

(特约编辑 范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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