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山坡短篇小说集《十三个父亲》的诗化叙事

2024-06-01 17:21刘肖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刘肖

[摘  要] 朱山坡是70后代表作家之一,其力作小说集《十三个父亲》以乡村为背景,以“父亲”为主要人物展开叙事。作品从虚构出发,任由想象驰骋,打破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采用了对题材进行陌生化处理、编织离奇情节等陌生化叙事策略;在作品中注入丰沛的情感,采用大量意象、隐喻营造诗意氛围,形成了诗化叙事的风格。

[关键词] 朱山坡  《十三个父亲》  诗化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47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92-04

广西作家朱山坡才情丰沛、勤奋高产,是70后代表作家之一。朱山坡初期小说关注乡村命运,以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作文,在其文学世界中构建了代表城市文明的广州高州城和代表着乡村文明的广西米庄,反复书写二者物质和精神上的交流和碰撞、冲突和矛盾,着重“挖掘乡村在面对以城市为核心的价值观念的压迫性侵入时的挣扎与阵痛”[1],虽以现实主义意蕴为内核,但其对先锋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的学习和借鉴,使得这些小说显示出独特的浪漫主义风格。小说集《十三个父亲》是朱山坡的力作,2017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包含了他2009-2016年8年间创作的13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以乡村为背景,以“父亲”为主角或配角展开叙事,但是13篇作品中的“父亲”性格不一、形象各异,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千差万别。在谈及这些小说的创作方法时,朱山坡说“我也无意将真实的父亲或其他亲人变成小说中的角色”,“我的小说中的父亲是虚构的”[2]。可以说,小说集《十三个父亲》不再直面现实,而从虚构出发,强化了浪漫主义特点,呈现出诗化叙事的风格。

一、打破真实和虚幻的界限

小说集《十三个父亲》的诗化叙事首先表现在作品打破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新奇而丰富的想象是诗性思维的重要特征,朱山坡在小说集创作自述中说:“十年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对写小说而言,想象力和虚构能力比生活经验更重要。于是,我不再迷信繁杂紊乱的现实生活,而是回到想象中去虚构我的小说世界。……我调动了遥远而混沌的记忆,在想象的空间中开疆辟土,虚构出一个个光怪陆离陌生得连自己都懵懂的世界。”[3]从虚构出发,任由想象驰骋,《十三个父亲》中的作品极大地挣脱了现实的束缚,打破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构建了似真似幻的文学世界。

《牛骨汤》叙述了一个有关饥饿的故事。食物极度匮乏,村庄饿殍遍野,父亲拼命四处觅食,母亲瘦弱多病,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心软的母亲施舍给一个家有孕妇的男人一勺稀粥换来了一个有关食物的消息:纳福村有牛骨汤。按照当地习俗,牛骨汤无论村人,还是路人甚至仇人都可以喝。为了让一家人活下去,父亲和“我”全身挂满盛汤的竹筒赶赴纳福村。一路上“我”和父亲穿林越岭、跋山涉水,几近溺亡,最终到达纳福村时却发现村子里一片死寂,只从奄奄一息的村民口中得知纳福村根本没有宰牛,宰牛的是纳寿村。至此,故事的前半部分虽然时间渺茫,但人物形象刻画合乎常理,情节的起承转合逻辑清晰、场景勾勒生动鲜活,整体上接近追求逼真效果的现实主义作品。然而,故事的后半部分,当父亲和“我”离开纳福村后,故事变得魔幻起来。父亲和“我”到达纳寿村时,村口竟有人在等“我们”。这个坐着的妇人“骨瘦如柴,披头散发,肚皮却腆得老高,昏暗中像一个丑陋的鬼魂”[2]。妇人告诉“我们”村里并没有杀牛,但父亲却听到村里人声鼎沸,人们在你争我抢地分食牛骨汤。争论之中,妇人得知父亲来自米庄,正是她等待的给他男人一碗米粥的恩人,于是许“我”父亲进入村庄。当父亲打着火把大步流星往村里走去的时候,妇人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脚,恳求“我”不要再跟着父亲,因为此时的父亲已是鬼魂。“我”惊骇之余醒悟过来,看见父亲“手伸进火把燃烧的柴中,脊背冒烟,双脚仿佛离开地面,头顶长出了一副弯曲的牛角”[2]。茫然无措之际,父亲唤“我”快跟上,于是“我”咬牙迈步,向着牛骨汤,追随父亲走向黑夜深处。可以看到,在草蛇灰线的作品后半部分的叙述中,已经死去成为鬼魂的父亲还是带领“我”去寻找牛骨汤,其执着的精神,坚定的意志如活人一般。妇人抓住“我”的脚让我不要跟着父亲的鬼魂,此时“我”似乎还活着。但是文本此前叙述到离开纳福村后“我”再也闻不到牛骨汤的气味,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又似乎在暗示“我”在抵达纳寿村前已经死去。如果说父亲由人变鬼打破了小说叙事真实和虚幻的界限,那么“我”到底是人是鬼,人鬼莫辨则让小说更加魅影重重、扑朔迷离。

在《十三个父亲》中类似《牛骨汤》营造出人鬼不分、似真似幻文学世界的还有《捕鳝记》。为了换取粮食充饥,父亲带着“我”在夜里沿着蜿蜒的小河捕捉鳝鱼。夜越来越深,四周越来越荒凉,火把熄灭了,父亲不见了。“我”在绝望中听见了失踪了的母亲的呼唤。声音从地下传来,母亲的身体早已腐烂,但声音却格外平静温柔。母亲把“我”引到洞里,告诉我一具具白骨正是悄然消失的乡亲,最终,我在母亲身旁安然躺下。

朱山坡这种糅合真实和虚幻的叙事在主观上得益于作家本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观念上根植于其从虚构出发的创作理念,在艺术技巧上则取法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魔幻现实主义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拉美形成发展起来的一种创作方法,“其特征是把現实放在一种魔幻的环境和氛围中客观地、详细地加以描写”[4]。20世纪80年代,魔幻现实主义传入我国,因为高度契合当时中国作家重新审视传统文化、寻求艺术创新的热切追求,被广泛地学习和应用,从而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小说常用的创作方法。朱山坡在小说集《十三个父亲》中大量借鉴了魔幻现实主义变现实为神话、变现实为梦幻等艺术技巧,打破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艺术表现空间。

二、陌生化的叙事策略

小说集《十三个父亲》的诗化叙事还表现在采用了陌生化叙事策略。“陌生化”是由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文学理论,是西方形式主义理论代表之一。“陌生化”强调在内容和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事、常情、常理,在艺术上超越常境,通过对常规常识的偏离,形成表面看似无关但内里存在联系的各种因素的冲突和对立,这种冲突和对立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感,从而给人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动。“陌生化”是诗歌的本质特点之一,作为一种小说叙事策略,“陌生化”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经由既激进叛逆又有文学传统和秩序的先锋小说派作家积极倡导和广泛实践,为本土文学界熟悉。朱山坡曾坦言先锋小说代表人物余华、苏童等人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在小说集《十三个父亲》中自觉运用这一艺术手法,在悖常的叙事中,给人以类似诗歌的审美感受。

《十三个父亲》的陌生化叙事策略首先表现在对题材的陌生化处理。朱山坡有着强烈的“向着经典写”[5]的文学抱负,带着这种追求,他常常选择死亡、饥饿、孤寂和爱等文学母题进行创作。与此同时,他的小说常常透着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狠劲儿,这种狠劲儿的来源之一便是对题材的陌生化处理。“父亲”是常见的文学题材,一本小说集以“父亲”命名,往往让人们生出对父爱亲情、家族传奇等的阅读期待,然而朱山坡的《十三个父亲》往往从一个新奇的角度,用一种特异的方式展开叙事,极大地背离常规阅读期待,带给读者审美震撼。《牛骨汤》《捕鳝记》编织了人鬼不分的幻境来书写饥饿和死亡。《一夜长谈》在看似散漫不经的父亲临死前和“我”的对话中,引出父亲一生中的秘密。《鸟失踪》用父亲的恋鸟癖写其隐秘深沉的丧子之痛。《革命者》完全舍弃了宏大叙事,从一个少年的限知视角用个人化的叙述写一家三代人走上革命道路。《骑手的最后一战》《天堂散》把笔触延伸到父亲精神情感的深处,表现其孤寂、情怀和理想。同样是用父亲的一句口头禅贯穿整个故事,《把世界分成两半》写的是苦难,而《旅途》则是一首父亲人生和父爱亲情的叙事诗。显然,《十三个父亲》写的不是“这一个”而是“这一群”父亲,而“这一群”父亲又折射出世態百相。可以说通过陌生化的手法,朱山坡不仅创造了令人惊异的艺术效果,而且极大地开拓了“父亲”这个题材的意义表现空间。

设置离奇的情节是《十三个父亲》另一陌生化叙事策略。《鸟失踪》中的父亲恶习缠身,吃喝嫖赌懒样样俱全,性格偏执、怪诞,神经质,令人讨厌,却对“我”的鸟情有独钟,只要和鸟待在一起,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戒掉了所有恶习,而一旦久不见鸟,他又故态复萌。把鸟带到乡下后,父亲用最好的木材做鸟笼,并且越做越大,开始像猪笼,直至做成宫殿大。因为担心鸟儿孤单,父亲干脆搬进鸟笼跟鸟一起住。爱鸟至此已十分离奇,小说后面的叙述愈加荒诞。养了一段时间后,鸟儿和父亲形影不离,父亲开始带鸟到山林里,让它更自由自在。再后来父亲跟鸟一起住进山林,成了野人,最终和鸟一起失踪在中越边陲。《爸爸,我们去哪里》里爸爸带“我”进城,一路上面对“我”去哪儿的提问闭口不言。进城之后带“我”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工厂食堂,食堂外面聚集了很多人,争相给一个壮汉付钱,“我”踩在他的肩膀上够到高高的窗台窥看食堂里的景象。食堂里竟是一群死囚在吃他们最后的午餐,“我”的伯父正在其中。原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看伯父最后一眼,而这些围观的人群是为了分食死囚剩下的断头饭。这样的情节更诡异,令人触目惊心。

《十三个父亲》陌生化叙事策略还表现在舍弃了故事的完整性,以留白的方式制造出极大的想象空间。《天堂散》中父亲和找他要听完故事的唐洁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样一起逃离家庭到杭州,怎样完成小说《天堂散》等重要事件,作品里完全省略了。《送口棺材去上津》中母亲临死前命“我”送口棺材给上津的洪峰,途中“我”历经了千辛万苦,但作品对为什么要送洪峰棺材语焉不详,最后终于要解开洪峰神秘的面纱时,作品却在“我”推开洪峰房间大门时戛然而止。与此类似,《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也是在妹妹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中突然结束,留下了如坐牢的父亲会不会移来附近在建的监狱、陌生男人是不是骗子、妹妹为什么尖叫等诸多悬念。

三、诗意氛围

朱山坡说:“有诗意的小说一直是我的追求。有一种情况是,我的一些小说是先有诗,然后再演绎成小说的。”[6]作为一个先写诗而后改写小说的作家,朱山坡既有在小说中追求诗意的明确意图,也有在小说中融入诗意的熟练技巧。《十三个父亲》中的小说像诗句打破日常语言的符号性那样,超越了客观写实编织生活景象的叙述,通过在作品中注入丰沛的情感、使用大量的意象和隐喻,营造了富有诗意的氛围。

朱山坡是把《十三个父亲》中的小说当作诗来写,其小说诗意氛围的营造首先表现在把小说叙述的侧重点从叙事写实转到表情写意上。朱山坡显然无意在作品中反映具体的现实,也无意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十三篇作品以“父亲”为载体,叙事的重点在于“他只想写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氛围”[7]。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的开篇论述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8],明确指出诗歌创作的最高目标是“造境”。由于小说叙事的浪漫主义追求,在《十三个父亲》的叙述中朱山坡着力淡化人物的性格,诗化人物的行为,突出人物的情感、心理、欲望,营造出类似于诗歌“情景交融”的富于象征性的氛围或意境。朱山坡非常善于写死亡,在他的笔下,这一恐怖哀痛的事件往往呈现出浓郁的诗意。《捕鳝记》中写“我”的死亡营造出了安详温馨的诗意氛围。在母亲亡魂温柔地召唤下,“我”顺从地躺在了她的怀里,愉悦地感受着母亲温暖的紧拥,任河水如鳝鱼一样滑过身体。《一夜长谈》的最后一节直接是一首“我”千般叮嘱、万般不舍直抒胸臆地送别父亲上路的送行诗。《骑手的最后一战》写弥留的父亲回到了老家,面对穿村呼啸而过驶入隧道的火车,多年未能站起的父亲决意要骑上老马与火车赛跑。小说重点叙述了父亲如何反复地训练老马,试着骑上马。小说的结尾父亲命“我”和母亲把他与马绑在一起,飞奔的马驮着已到生命尽头的父亲追赶着疾驰的列车,最后一起消失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中。这一场景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父亲的绝望、人生的虚无永远定格在一片黑暗幽深之中。

《十三个父亲》的诗意氛围还体现在使用大量意象,形成诸多隐喻上。选用富有象征和暗示性的意象营造诗歌复杂丰富的抒情表意空间是现代诗歌的重要特征。在《十三个父亲》中,朱山坡把这一现代诗歌的重要艺术手法娴熟地运用到小说创作中。《送口棺材去上津》中棺材指向着死亡,给上津的洪峰送口棺材,意味着埋葬痴迷于封建皇权以至疯魔的洪峰和他的皇帝梦。《鸟失踪》里的鸟隐喻着三十年前战死的“哥哥”,而父亲偏执的恋鸟癖,随鸟回归山林,既包含了他隐秘深沉的丧子之痛、思子之情,也象征了他对山林所代表的自然、自由人生的追求。《爸爸,我们去哪里》中儿子不停问父亲他们要去哪里,父亲却沉默不语,从不回答;小说最后,返程的船开走了,落下父子俩在码头,父亲转回头问儿子他们去哪里。反复出现的问句被作者直接当成标题象征着困顿之中的父子对于整个生活和人生深深的迷惘。《牛骨汤》中“我”和父亲至死寻觅的人人皆可喝的牛骨汤则隐喻着对人人平等、人皆温饱、乐享美好生活的向往。而《革命者》和《骑手的最后一站》中的马是“带着我们逃离厄运,奔向光明、美好和未知世界的”“被赋予了诗意,像神灵一样”的存在[2]。

在小说集《十三个父亲》中,朱山坡从虚构出发,任由想象驰骋,打破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采用了对题材进行陌生化处理、编织离奇情节等陌生化叙事策略;在作品中注入丰沛的情感,采用大量意象、隐喻营造诗意氛围,形成了诗化叙事的风格。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又非预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9]可以说,朱山坡通过《十三个父亲》里的叙事,冲淡、凝练了“父亲”背后沉重的历史,用诗化写意的方式烘托出了或庄严、或冷峻、或梦魇般的超现实人生场景,探究了“父亲”这一经典文学形象的种种面貌和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黄发有.边地乡村的宿命与寓言——朱山坡小说漫议[J].南方文坛,2009(5).

[2] 朱山坡.十三个父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

[3] 朱山坡.后记:写作的秘密.灵魂课[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

[4] 柳鸣九.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M].台北:淑馨出版社,1990.

[5] 朱山坡.后记:向着经典写.把世界分成两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6] 周聪.我一直追求有诗意的小说——访问朱山坡[J].文学教育,2018(1).

[7] 李遇春.诗意中的痛苦——评朱山坡的《鸟失踪》[J].文学教育,2009(8).

[8]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

[9]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

(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