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目漱石对明治日本近代化的不安

2024-06-01 02:45毕克寒史西楠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近代化夏目漱石

毕克寒 史西楠

[摘  要] 夏目漱石是日本文学巨匠之一,他的一生创作了许多闻名于世界的佳作。1907年他的创作进入了高峰期,《梦十夜》也是在这一时期问世的。从其创作阶段来看,《梦十夜》是夏目漱石风格转变时期的作品,深受关注。《梦十夜》由十个怪诞的梦境组成,蕴含了作者细腻深入的思考,构思巧妙,寓意深远。本文以《梦十夜》第九夜为中心,通过分析文本并结合作者其他作品,考察研究在第九夜中体现出的夏目漱石对日本政府在近代化过程中发动侵略以及盲目地全盘西化的批判。

[关键词] 夏目漱石  《梦十夜》  明治日本  近代化

[中图分类号] I712.07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24-04

目前,学界对于《梦十夜》的解读角度和方法呈现出多样性,既可以从整体上把《梦十夜》作为一部作品解读,也可以对每一夜单独解读。通过整理分析,可以将先行研究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主题论,即分析《梦十夜》的主题,国内学界如张青在《明暗对峙的绝望抗争——论夏目漱石作品〈梦十夜〉之“第九夜”》中指出夏目漱石的《梦十夜》以梦幻的形式揭示了潜在人类灵魂深处的“原罪”意识、对生的困惑与不安以及在绝望中的抗争,其中“第九夜”特别凸显这一主题[1]。谭艳红的《简论夏目漱石的散文诗“梦十夜”》,以整部作品为研究对象,评价这一部作品是将夏目漱石对爱及两性的思考、文化的苦闷、希望与存在角逐的悲哀都凝在其中[2]。在日本学界,日本学者对于《梦十夜》的研究从战后开始发展尤为迅速,其中佐佐木充认为伊藤整提出的“原罪论”和荒正人运用精神分析法提出的“弑父说”是《梦十夜》研究的两个支配性观点[3]。此外,日本学者围绕“不安、恐惧、怀疑”“轮回、永恒”“等待”“被背叛的期待”对夏目漱石的内心世界进行探讨。第二类主要是对《梦十夜》中体现出夏目漱石的爱情观进行讨论,如马兴芹从《梦十夜》中分析夏目漱石的爱情观,指出夏目漱石尊崇的是坚贞的爱,以及对心中理想女性的描绘[4]。第三类是对于《梦十夜》中体现出的夏目漱石战争观的研究。其中,周冰心的《夏目漱石战争观析论》一文结合夏目漱石的创作、游记、访谈演讲等,对夏目漱石的战争观进行了评析。该文章指出,夏目漱石虽然在诸多作品中表现出对战争舆论宣传的反感、调侃,但最终,作为日本人的夏目漱石并没有真正跳出民族主义的藩篱,对于战争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综上所述,围绕《梦十夜》的第九夜中体现出的夏目漱石的战争观的相关研究较少,因此本文旨在通过《梦十夜》的第九夜,分析夏目漱石对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对外扩张的态度,以期进一步考察夏目漱石的战争观。

一、第九夜中“黑夜”与夏目漱石内心深处的不安

《梦十夜》中的十个故事,其时间几乎都被设定在了黑夜。如第一夜中“远处的天空晨星正眨了眨眼睛”;第二夜中“寒冽的刀刃一下子在漆黑的屋子里闪出了光亮”;第三夜中“我朝前面寻索,夜色中发现了一片很大的丛林”“正好是这样的夜晚,距今一百年前的这么个昏黑的夜晚”;第五夜中“从黑地里飞驰而来、女子的长发像风幡一样拖曳在黑夜里,漆黑一片的路旁,突然响起了鸡鸣声”;第七夜中“我只得带着无限的懊悔和恐怖,朝漆黑的波涛静静坠去”。结合这几处对于黑夜的描写,可以发现在前几夜的梦中频频出现黑夜这一时间设定。白日与黑夜的对立象征了光明与黑暗的博弈,黑暗的是当时战乱不断、经济萧条、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关于《梦十夜》中频频出现的黑夜则正是夏目漱石内心绝望不安的投射,此外还暗含着夏目漱石对日本实现现代化过程中将要遇到的艰辛而感到忧虑。而他的这种不安和忧虑主要来源于当时日本的近代化。第九夜中也有多处描写黑夜的词语,例如“没有月亮的夜晚”“狭长的一片黑夜”“四周漆黑一团”等等,这些关于黑暗的描写为第九夜奠定了不安、恐怖的基调,体现了夏目漱石内心的绝望。第一夜中“远处的天空晨星正眨了眨眼睛”,从这里的星星可以看出这时的夏目漱石并没有完全对社会状况感到悲观和失望,还是希望这一点星光可以继续扩大,愈来愈亮直到光明时代的到来。而且“晨星”的出现也预示着黎明将要来临,黎明正是光明来临前的一段时间,这里看到“晨星”也表达出夏目漱石对于光明的渴望。但随着社会近代化的不断推进,《梦十夜》中的梦的背景也由第一夜中带有星星的夜空到第九夜光亮渐渐消失逐漸变成一片黑暗。这样的背景设置也暗示出夏目漱石心中的绝望愈来愈烈,最初的一点希望也如流星一般陨落。而现实社会中的频繁战乱、传统文化式微等等客观的要素更是将做梦者推向一片茫茫的黑夜之中。而黑夜这一意象在集体无意识中产生于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与不安,整部小说本就是设定在一片混沌的梦境之中,梦境中的黑夜更是令人茫然、不知所措。由第一夜至第九夜的梦中频繁出现的黑夜这一时间设定,反映出了夏目漱石内心对日本近代化实质的失望。这背后的原因也与夏目漱石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他在成长过程中受汉文学熏陶颇深,其文学创作中也表现出他对汉学的浓厚兴趣,但当时的日本不仅在科学技术层面大力引进西方的技术,在文化方面也无条件地全盘接受西方思想,否定传统文化。在夏目漱石一向推崇热爱的传统文化被冷落的背景下,他也深陷于这茫茫黑夜之中,在不知真假的梦境中表现出了自己对当时日本社会的忧虑和不安。

二、第九夜中“死亡”与夏目漱石内心深处的不安

1.武士父亲的死亡结局

第九夜中,有很多关于父亲已经死亡的结局暗示。如:三岁的孩子从回答“那里”到“现在”,体现了时空上的转变[5];母亲在神社踏百度时,猫头鹰的出现等等。《梦十夜》的每一夜中都渗透着不安与怀疑,总是令人感到恐怖,不知去向。第九夜中的父亲不知去了哪,虽然没有交代具体的行程,但从开头“不知怎么的,世界变得嘈杂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打起仗来”这一处分析,可以推测出第九夜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了战乱年代。在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时代,日本的武士作为仆人忠心不二地侍候着自己的主家,并做好了随时尽忠献身的准备。作为武士的父亲在某个夜晚被突然召走并一去不归,这也暗示了父亲离开家会一去不复返的结局。《梦十夜》这部作品,从第一夜起故事就充满了如梦境一般的混沌,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没有具体交代父亲的去向、时代背景,这样的设定使人置身于一个远离现实世界的异世界,构造了一个脱离现实的虚幻空间。

而这一虚幻的空间正是夏目漱石对日本近代化不安的投射,他在这如梦一般的情景中将自己内心隐藏的不安托出。弗洛伊德认为,梦不是偶然形成的联想,而是压抑的欲望。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真实的对话,夏目漱石精神紧张,对日本近代化忧心忡忡。在梦中他将自己的不安与压抑都释放出来。在第九夜梦境中,为父亲设定死亡的结局也充满了夏目漱石的不安。夏目漱石曾说道:“日本的近代开化是外发性的。随着日本西化的深入,工业得到迅速发展,但因为这种近代化是脱离了日本传统文明以及思想基础的,所以这种近代化并未使日本国民思想真正得到自由解放。”也有学者认为,迟外发型近代化国家在民族独立的任务完成之后,必须注重国民精神素质的改造,确立自主人格观和自由平等的权利意识,实现人的启蒙,人的解放,人的近代化,才能为国家和民族的独立、繁荣、富强奠定坚实的基础,才能使近代化走上健康发展的坦途。夏目漱石正是对日本近代化进程中,抛弃日本传统文化,未能真正做到思想解放这一做法进行批判。

2.对底层人民的同情

夏目漱石在他的日记中曾显示出对近代天皇制的不满。在1912年6月10日的日记中,夏目漱石记录了他同皇室一起观赏能乐表演的感想:“皇后陛下和皇太子在座位上吸烟,我们却必须禁烟。为这种不公平我心里极不痛快……把烟卷塞进烟嘴里这类小事也得让侍从来做,目睹此状的我心里也极不愉快。”同年7月20日明治天皇病情危笃的消息传出,政府禁止东京举行传统的夏季纳凉焰火会。夏目漱石因此写道:“禁止焰火会,以相关生意为业的小贩立即会衣食无着。又不是焰火会令天皇的病情恶化,禁止委实没有道理。”[6]从以上相关的日记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现实,即皇室家族成员仍旧持有特权并高高在上,只注重皇室的利益而缺乏人人平等的意识。夏目漱石对于这样凌驾于普通民众之上的天皇制感到不满。其中关于因天皇病情恶化禁止举办烟火会的看法,更是以他一贯的挖苦、讽刺的文风抒发了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以及对特权阶层的不满。

在第九夜中,夏目漱石也同样流露出对在战争中痛苦挣扎的民众的同情。第九夜中的父亲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套上草屐,戴了黑头巾,从厨房门出去”,而母亲则用“手里的六角纸灯,照出狭长的一片黑夜”。在当时的社会,科技并不发达,没有电灯照明,所以没有月光的夜晚则是一片漆黑,在一片黑暗中也充斥着未知与恐怖。而这时,母亲手中的一盏纸灯为父亲照亮了一方黑暗,在无尽的黑暗中这唯一的光亮是家与爱人的温暖和希望。无尽的黑暗中却有妻子为离别的丈夫照亮前路,妻子是家中温情的希望,但越走越远,这盏灯也无法再为丈夫带去光亮。随着父亲走入黑暗,消失在黑夜,希望也逐渐熄灭。这一处描绘的情景让人仿佛置身其中,与母亲一样忍着离别的悲痛站在门口送别丈夫。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匆匆离去,而三岁的孩子还浑然不知,尚在熟睡中,只留下黑夜中孤单地提着六角纸灯为父亲照亮前路的母亲,这一切都不免让人感到作为底层武士的无奈与伤感。丈夫征战在外,母亲操持家务,养育后代,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丈夫能平安归来,可丈夫早已被人所杀,客死他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实在可怜,这里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对穷苦大众的同情之心。日本在近代化的进程中,越来越多的日本民众被卷入战争,战争的残酷性也使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出现了无数的战争遗孤,夏目漱石在第九夜中对于武士的妻子和孩子流露出同情的态度,更体现出他对日本近代化的不满。这种为了加速发展,将痛苦强加给下层民众的做法受到了夏目漱石的批判,而这样的近代化也令夏目漱石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中。这种不安与焦虑的情感弥漫在《梦十夜》的每篇中。

三、夏目漱石的厌战思想

夏目漱石于发表《梦十夜》的前两年,也就是1906年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明确体现厌战情绪的小说《趣味的遗传》。《趣味的遗传》是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说,故事主要是:“我”(叙述者)在新桥车站,目击日俄战争中凯旋归来的军队,然后描写“我”想象的场面,好朋友浩一在旅顺包围战中战死的情景。“我”心想:凯旋归来的士兵们、将军们面容消瘦很可怜,但战死的人更可怜,比浩一(战死者)还要可怜的也许是他的家人——浩一的母亲。想到这,“我”就去拜访了浩一的母亲[7]。尽管是凯旋归来的军队,但书中并未描写出胜利而归应有的喜悦,从将士们的状态以及对战死者的想象的相关描述中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对战死者遗属的同情。夏目漱石对于日俄战争的态度在其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如:《三四郎》第一回,上京火车上老人与少妇聊及旅顺、大连时说:“真不知道為什么要战争。战后有好日子也罢,可最重要的孩子被杀,物价在上涨,太愚蠢了。”这里借民众之口反映了日俄战争的本质及其恶劣影响,也体现了作者的厌战态度。《趣味的遗传》中,在战争中死去的浩一就像第九夜中被浪人杀死的父亲一样,是时代下无奈而又可怜的千千万万个人的代表;但不仅是这些人,他们战死后留下的遗属更为可怜。无数母亲失去了儿子,无数妻子失去了丈夫,又有无数孩子失去了父亲,而使这万千家庭破裂的战争还在不断持续,而日本在这种情景下能否实现真正的近代化也使夏目漱石陷入了无尽的怀疑与不安之中。

四、第九夜中虔诚祈祷的母亲

下面围绕第九夜中母亲为祈求丈夫平安归来而踏百度、每日祭拜的八幡宫进行分析。在日本将八幡神作为武神的传统历史悠久且深入人心。母亲认为丈夫作为一名武士理应受到八幡神的庇佑。因此,在丈夫久久未归时,母亲选择去八幡宫祈祷丈夫能够平安归来,并且十分虔诚,将希望都寄予在了八幡神上。她认为“既然说是武士就该来八幡宫”,可怜的母亲以为只要足够虔诚地向八幡神祈祷便可以使丈夫平安归来,但她却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父亲就被浪人杀死了。第九夜中运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母亲参拜时的虔诚,如“走下石阶,在二十开间左右的铺路石子上,来来回回,拜神祈愿上一百回;万般无奈之际,只得走上拜殿,百般哄着孩子,然后再重新做上一百次的拜庙许愿”……而最后交代父亲已死的结局只是一笔带过“早在前些年,就让浪人给杀死了”。在描写上的侧重对比突出了母亲所做的一切祈求活动都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如此虔诚的祈求,却并未换来丈夫的归来,夏目漱石用这一带有讽刺意味的结果意在指出只将希望寄托在求神拜佛上并不能改变事实,进一步展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以及底层民众在战争中的渺小可悲。从第九夜中可以看出夏目漱石为在近代化的战争中牺牲的无辜民众感到同情,更为其思想受到钳制而未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而感到悲哀。

夏目漱石在《梦十夜》第九夜中表现出了厌战思想。这一思想的产生不仅与当时文坛上的厌战文学之风有关,更与他自身的忧患意识有关。在日本近代化进程中,日本靠对外扩张、发动侵略战争以实现自身发展的行为令夏目漱石感到忧虑,他在作品中通过对战争遗属的可怜样貌的描写表现出对日本底层民众的深深同情,即是他厌战的证明。夏目漱石的一生充满了矛盾,其思想上的矛盾在《梦十夜》这部作品中得到了极大体现,其中他对日本近代化的态度就存在诸多矛盾之处。在对于战争的态度上,夏目漱石也表现出了两面性与矛盾。从夏目漱石对于战争的态度来看,他表现出的对战争的反感和厌倦,仅考虑到战争对本国人民造成的悲剧,并未跳出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来反对战争,从这一点来说,夏目漱石的厌战思想是狭隘的,尚不可以上升到明确的反战思想层面。在夏目漱石的中国游记《满韩处处》中,彰显出殖民主义和军国主义的色彩,也是他的战争观陷入矛盾的体现。因此,在研究夏目漱石的厌战思想时,要根据其作品全面地探讨分析。

参考文献

[1] 张青.明暗对峙的绝望抗争——论夏目漱石作品《梦十夜》之“第九夜”[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4(06).

[2] 谭艳红.简论夏目漱石的散文诗《梦十夜》[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06).

[3] 佐佐木充.《梦十夜》解析[J].带广大谷短期大学纪要Humanities_SocialScience号,1970(08).

[4] 马兴芹.从《梦十夜》看夏目漱石的爱情观——以《第一夜》《第五夜》《第九夜》为中心[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4(04).

[5]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20日记·断片(下)[M].东京:岩波书店,2003.

[6]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14书简集[M].东京:岩波书店,1966.

[7]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4三四郎·从此以后·门[M].东京:漱石全集刊行会,1919.

(特约编辑 范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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