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葡萄·魔鬼

2024-06-01 04:54江雨晗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意象

江雨晗

[摘  要] 加西亚·马尔克斯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作品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爱情和其他魔鬼》讲述了中世纪拉丁美洲一位贵族少女在多重迫害下悲惨的一生,这篇小说虽不如《百年孤独》著名,却蕴含了马尔克斯创作后期对整个拉美世界深刻的文化反思。除了沿袭其一贯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之外,小说中也多处运用象征手法,其中头发、葡萄、魔鬼三个意象贯穿全文始终,成为串联全文的重要线索。笔者在本文中结合中世纪拉美世界的历史背景、宗教、民俗等,探究意象背后的深层含义,以此揭开马尔克斯对于中世纪宗教与拉美人民之间矛盾的深层思考。

[关键词] 马尔克斯  《爱情与其他魔鬼》  意象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61-04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2014)出生于哥伦比亚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成长于一个大家庭,他的父母和家族中的其他人经常讲述神秘、传奇的故事,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自哥伦比亚国立大學毕业后,他成为一名新闻记者,到访过拉美各国,丰富了阅历。20世纪60年代,他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凭借其代表作《百年孤独》一举成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人物,其作品常常融合现实与超现实元素,以及哥伦比亚独特的文化和历史。

《爱情与其他魔鬼》出版于1994年,属于其后期的代表作之一。故事取材于其早年间记者生涯的一次经历。在一次采访过程中,马尔克斯意外发现一处中世纪侯爵的墓穴,数百年的时间飞逝,墓穴中少女的长发却依旧在不断地生长[1]。马尔克斯以此为背景创作小说,讲述了少女谢尔娃的爱情及悲剧的一生。小说在延续其一贯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同时,主题更为多元,同时也体现出马尔克斯对社会和历史更深一步的反思和批判。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丰富的意象使用是其重要的艺术手法:一方面,意象的多重所指能够进一步丰富小说的内涵;另一方面,意象的使用使得小说的象征性增强,服务于其魔幻现实的主体风格。在《爱情与其他魔鬼》中,意象的使用贯穿始终,头发、葡萄、魔鬼这三个意象更是成为串联整个故事的重要线索,本文通过剖析意象进一步深化对小说主题的理解。

一、焕发新生的爱情——头发

在小说中,爱情是一大主题,谢尔娃与德劳拉神父的爱情是小说的主线,在描述二人感情发展的过程中,谢尔娃的头发被反复地书写,而关于头发的各式各样书写也象征着二人的爱情,使得谢尔娃的生命力重新迸发。

谢尔娃拥有一头漂亮的长发,足以让所有人侧目。当德劳拉初次与谢尔娃坠入爱河时,有这样一段描写:“火焰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把桌上花瓶里枯萎的康乃馨扔掉,换上了一株含苞欲放的栀子花。”[1]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在其作品《巫术之发》中曾对头发的象征意义做过研究,认为头发具有强烈的性色彩。火焰般的长发恰如此刻德劳拉神父心中升起的热烈爱意,一个神奇的梦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梦中的女孩就站在眼前,美丽的头发更激起了德劳拉心中的阵阵悸动,如同散发着阵阵幽香的栀子花,深深地吸引着神父。头发是爱的导体,对头发的接近更是两人关系亲近的表现,在二人心潮澎湃互相确认心意时:“在激情奔放的间歇里,他们互相许诺着海誓山盟。他对她说,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他问她是否敢为他把长辫子剪掉,她说当然敢,但她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说,如果真的这么做,他就必须跟她结婚。”[1]头发是两人爱情承诺的见证,尽管半开玩笑,但当谢尔娃愿意为了德劳拉剪去自己漂亮的长发时,德劳拉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美丽的头发如同二人之间紧密联系的丝线,将两人的生命与爱情捆绑成一束。

头发的发色、光泽、茂密程度是一个人生命力强弱的重要标志:“等到女看守进牢房来准备带她去进行第六次驱魔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为爱死在了床上,她的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被剃得精光的头皮上,一缕缕的头发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眼见着越长越长。”[1]长期以来,谢尔娃被以“净化”之名关押在牢狱之中,反复进行所谓的“驱魔仪式”——宗教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谢尔娃的周围。最后一次进行仪式时,她被要求剃去一头美丽的长发,尽管前面的多次“驱魔”都在不断折磨着谢尔娃的心灵和身体,但德劳拉的爱能给她力量,支撑着她一次次挺过去;但这一次,德劳拉没有如约来看望她,“我现在只想死”[1],她说。少女在牢中以为失去了爱情,她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熄灭了,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全部剃光,如同茂密的草原被点燃一把熊熊烈火,顷刻间燃尽了所有生命。头发是一个少女最后的底线,她退无可退,忍受着人们的折磨,宗教专制、灭绝人性、拒绝科学的社会仿佛沉重的大山压在少女的头顶,折磨得她奄奄一息,最后什么也不想要了,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但正如马尔克斯一贯的风格:世俗意义上的死亡在拉美人的眼中不过是脱离了尘世,去往另一个世界;在她死去的那一瞬间,她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她的头发“一缕缕的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飞速生长的头发象征离开了宗教压迫的谢尔娃迎来了另一个世界的重生,只可惜德劳拉神父与谢尔娃的爱情永远留在了这个地方。

二、希望与绝望的爱情——葡萄

《圣经》中,“葡萄”象征着耶稣的子民。神父德劳拉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谢尔娃·玛利亚坐在一扇窗前,外面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原野,她怀里兜了一串葡萄,正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每摘下一颗葡萄,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在梦里能明显看出,女孩儿已经在那扇无始无终的窗户前待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想把那串葡萄吃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1]神父被认为是连接普通人和耶稣的媒介,人们想要与上帝沟通必须通过神父这一媒介,而在小说当中,德劳拉就是为谢尔娃“洗涤罪恶”连接上帝的人。如果说葡萄代表着子民,那么神父就可以被理解为葡萄藤蔓,谢尔娃的怀里出现的一串葡萄就象征着德劳拉,谢尔娃“摘葡萄吃”的动作象征着谢尔娃一步步与“耶稣”和“子民”的脱离;每摘掉一颗,又长出一颗,她想要逃脱基督教的控制,可德劳拉的存在又让她与“驱魔”“十字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关系:因为德劳拉是神父,所以他为谢尔娃举行驱魔仪式“拯救她”,并让她燃起爱情之火,有了快乐和希望;又因为他是神父,他背后所代表的基督教势力实际上在折磨着谢尔娃,一次又一次的驱魔仪式使得谢尔娃的生命被一点点地消耗殆尽,所以她“每摘下一颗葡萄,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她每承担一次就又来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压迫与折磨仿佛永无止境。窗户是外面的世界,是隔离“屋内”和“自由”的载体,但谢尔娃等待的窗户却是“无始无终”的,因为整个拉丁美洲伴随着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连同基督教化笼罩于整个拉丁美洲世界的上空,没有人能够逃离,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内,谢尔娃一直在“摘”,试图逃脱教会的无差别控制,但最终所有的逃离都指向一个结果——只有死亡才能从教会的控制中解脱。于是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死亡是逃离这个黑暗时代的唯一方法,但她不着急,因为死亡将她与“葡萄串”分离之日,也是她与德劳拉的分离之日。

《圣经》中的葡萄同样有着希望和丰饶的意思[2]。在小说的结尾:“窗外是大雪覆盖的原野,那里没有德劳拉,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她的怀里兜着一串金色的葡萄,她每吃掉几颗,葡萄串上就马上长出新的来。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两颗两颗地摘,为了把最后一颗吃进嘴中,她几乎喘不上气来。”[1]大雪覆盖的原野象征着纯白与虚无,谢尔娃此刻正如德劳拉的梦境中一般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她怀中的葡萄改变了,意味着德劳拉也改变了。金色象征着光明和灿烂,她已经做下终结自己生命的最终决定,大口大口地吞掉宗教压迫带给她的苦难,也试图放下这一段让她绝望的爱情,于是她不再一颗一颗不着急地吃,而是两颗两颗地摘,在她几乎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新生——死亡。尽管谢尔娃多次燃起爱情的希望,试图寻求一些世俗的快乐,却多次被教会折磨,最终走向肉体的灭亡。在拉美的传统亡灵文化中,人们认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亡灵们会通往另外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而真正的消亡是在世界上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记起的时候,所以谢尔娃尽管肉体逝去了,但灵魂依旧生长,正如马尔克斯在前传中提到的:“领班师傅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告诉我,人的头发每个月长一厘米,死后也一样,就两百年而言,二十二米在他看来正好是个平均数。”[1]不断生长的头发、金色的葡萄、炯炯发光的眼睛和如初生婴儿般的皮膚……在死亡的这一刻,谢尔娃终于逃离掉了宗教专制下的黑暗社会,走向了另一个世界灵魂的新生。

三、魔鬼的意象

《爱情和其他魔鬼》的另一主题是魔鬼,在故事叙述过程中,“魔鬼”一词被多次提及,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也指代着不同的含义。早期希伯来文学中,魔鬼的形象最早被描绘为“撒旦(Satan)”出现在《约伯记》中,作为上帝庭审人类的使者,此时魔鬼的形象更倾向于代表试探和考验;随着基督教的继续发展,在《新约》中,撒旦成为邪恶的象征,代表一个背叛上帝的堕落天使,成为试探、罪恶和死亡的象征;到了中世纪,在亚奎纳的《神学大全》中,魔鬼成为罪恶和邪恶的根源,也是小说发生的背景时期。在中世纪,魔鬼的形象站在上帝的背面被视为最穷凶极恶的代表。

1.被宗教迫害的“魔鬼”

“魔鬼”一词来源于希伯来文,本义为“抵挡”。在《爱情与其他魔鬼》中,马尔克斯赋予“魔鬼”一词更为深刻的象征含义。当主教知道了谢尔娃被疯狗咬伤的消息的时候,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可怜的女儿在地上滚来滚去,抽搐不已,嘴里狂吠着异教徒的黑话,这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这不正是魔鬼附体的明确无误的症状吗?”[1]这是整篇小说中除标题外第一次出现“魔鬼”这个词,而魔鬼出自主教之口,且与“异教徒黑话”结合在一起,在中世纪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也就暗示了谢尔娃被宗教折磨的悲惨命运的开始。根据历史记载,1215年,第四次天主教大会议即拉特朗会议发表了一份文件,其中第一条款说:“魔鬼和其他邪灵受造时本被上帝赋予向善的本性,但他们自甘堕落,变为邪恶。”又说,魔鬼和邪灵正不遗余力地迷惑人类。这种观点使许多人深受影响,加之中世纪落后的科技水平,人们十分蒙昧,任何看来异乎寻常的事,如原因不明的疾病、突然的死亡、不佳的收成,都被认为是魔鬼引起的。当谢尔娃的病与“魔鬼”联系起来的时候,等待谢尔娃的就只有死亡。而主教对谢尔娃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其身上的狂犬病毒,实际上谢尔娃多重混血的身份、与白人世界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浓郁的黑人文化气息更是令主教颇感危机,因为谢尔娃的存在打破了基督教会制定的绝对秩序,彰显出基督教化在征服拉丁美洲这块新土地上的失败。同时,为了进一步强调自己的权威,在侯爵试图挽回、解释女儿病情的时候,主教矛头直指医生:“阿夫雷农肖·德·萨·佩雷伊拉·卡奥。侯爵先生,你注意到最后一个姓在葡萄牙语里是狗的意思吗?阿布雷农肖——一个不信仰上帝的异教徒,那么他做出的诊断一定是魔鬼的阴谋。”[1]实际上医生聪明而博学,但他高超的医术被视为异教徒不信仰上帝的指控证据。另外,医生的一句话也为后文谢尔娃被送进修道院后而死埋下伏笔:“唯一现实的危险是,她可能会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残忍的驱邪术折磨死。”[1]

2.人性之恶的魔鬼

谢尔娃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却几乎未获得过关爱。母亲贝尔纳达·卡布雷拉是一个粗野的梅斯蒂索女人,游离于印第安社会和西班牙贵族社会之外。但她为了获得钱财和地位,与其父亲共同筹谋,强行夺去了侯爵的童贞,并如愿怀上谢尔娃,逼迫侯爵迎娶了自己。但她并不爱侯爵,也并不爱作为工具的谢尔娃,从谢尔娃出生起就拒绝哺乳,也拒绝进行任何的抚养义务。她在得知女儿被疯狗咬伤后也丝毫不关心,甚至出言诅咒,唯一的要求是女儿别丑陋地死在外面,丢家族的脸面。她贪婪、乱性、冷漠,从未扮演过母亲的角色,却在谢尔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伤害自己的女儿。

侯爵在失去爱妻后失去了对生活的一切信心,谢尔娃也从未享受过父爱。尽管谢尔娃在被疯狗咬伤后,侯爵出于愧疚或未泯灭的良心短暂地关心了一下女儿,但其性格中的软弱和无知却最终还是把谢尔娃推向了死亡的深渊,主教说服侯爵谢尔娃已被“魔鬼”附体,将其送到圣克拉拉修道院。各种巫术、偏方、“洗涤”和最后的“除魔仪式”,将谢尔娃推向死亡。

除了父亲的软弱、母亲的贪婪,谢尔娃唯一的朋友也背叛了她。马尔蒂娜因犯杀人罪被关在活死人的楼里,和谢尔娃算是“狱友”,她们彼此信任。但马蒂尔娜自从得知谢尔娃与德劳拉的秘密,发现德劳拉经常在修道院过夜后就开始谋划逃亡,通过德劳拉与谢尔娃私会的秘密通道成功逃脱的同时却也暴露了通道,断绝了德劳拉见谢尔娃的可能性,他们的爱情被迫中止,谢尔娃因失去爱情愤而绝食,最终孤独死去。

父亲的软弱、母亲的冷漠、朋友的出卖,这些人性中的魔鬼将弱小无助的谢尔娃团团包围。谢尔娃就像是一只弱小的羊羔,被这些无知的魔鬼、贪婪的魔鬼、自私的魔鬼、伪善的魔鬼群起而攻之,最终被魔鬼们撕成碎片,献祭于卡塔赫纳这片未完全开化的土地之中。

四、结语

中世纪的拉丁美洲被西班牙殖民者所统治,政教不分的宗教传统使得这一时期的宗教势力达到鼎盛,教权在各个层面渗透进整个社会,即使贵为西班牙贵族小姐的谢尔娃也未能幸免。染上狂犬病毒只是谢尔娃不幸命运的开始,愚昧、无知、落后以及宗教的压迫将她推向最终的灭亡,谢尔娃的悲惨命运是拉丁美洲黑暗时代的一个缩影。悲剧是把美好的事物打碎,而悲剧中所蕴含的力量正如小说的最后谢尔娃生长的头发一样——肉体的灭亡不能阻碍我们对爱和美好的向往,生生不息的爱和希望会激励我们走在救赎和光明的道路上。

参考文献

[1] 马尔克斯.爱情和其他魔鬼[M].陶玉平,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

[2] 谢家树.圣经中的食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3] 冈萨雷斯.基督教史(上下卷)[M].赵城艺,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

[4] 麦奎利.基督教神学原理[M].何光沪,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5] 圣经(中文和合本)[M].上海:中国基督教两会,2009.

[6] 刘雅伟.论《爱情和其他魔鬼》与《红字》的互文性[D].济南:山东大学,2019.

[7] 郑理.论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中的精神疾病意象及其文化意义[D].广州:暨南大学,2018.

[8] 段宽.人性之魔鬼:《爱情和其他魔鬼》的悲剧美[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3).

[9] 黄燕汾.论《爱情和其他魔鬼》中谢尔娃的伦理困境[J].青年文学家,2021(6).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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