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亮
(南京图书馆 历史文献部,江苏 南京 210018)
民国时期我国最有声誉的历史学家是柳诒徵、陈垣、陈寅恪,时人誉为“南柳北陈”。“南柳北陈”说始于何时?“北陈”指陈垣还是陈寅恪?抑或合指“史学二陈”?众说纷纭。为此,笔者列举各种不同说法,以为讨论之基础;从史料源头入手,追溯各说提出之由来;从年龄和学历、所任职务和工作经历、治学范围和学术成就、学术头衔和人才培养等方面对3人进行比较和检视。笔者认为:“南柳北陈”说虽是20世纪90年代初由柳曾符、卞孝萱最先明确提出,但民国时期“南柳北陈”现象事实上的存在是其产生的基础;蔡尚思在1935年发表的《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实为该说之发端,他提出的“南柳北陈”指柳诒徵和陈垣;“南柳北陈”说后来经钱穆、苏渊雷等人的解读,逐渐演变为“指柳诒徵和陈寅恪”,该说主要在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随着“陈寅恪热”而出现,并不是民国时期“时人所称”。
“南柳北陈”说在学术界早已家喻户晓。然其具体含义如何,不但众说纷纭,而且出入颇大。“南柳北陈”说为何人、何时最早提出,亦无定论。笔者认为,最早明确提出“南柳北陈”说者,是柳诒徵长孙柳曾符(1932—2005年)。他在1990年撰写的《柳诒徵先生与小说戏曲》中称“当代史学家镇江柳诒徵先生和新会陈垣,时人有‘南柳北陈’之称。”[1]331著名学者卞孝萱(1924—2009年)在1993年所刊文章《〈柳诒徵评传〉序》中亦明确提出:“解放前,我国北方最有声誉的历史学家是陈垣先生和陈寅恪先生,号称‘二陈’。南方最有声誉的历史学家是柳诒徵先生,有‘南柳北陈’之称。”[2]柳曾符、卞孝萱的说法在学术界乃至社会产生较大影响,后来产生的不同观点都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为便于讨论和考证,兹不避冗赘,将有代表性的各观点列举如下:
柳曾符在《柳诒徵说文化》一书的“导言”《柳诒徵与柳诒徵的著作》一文中说:“(柳诒徵)生前和北师大校长陈垣先生齐名,一时有‘北陈南柳’之称。”[3]1此说与柳曾符原先提出的说法在称呼上有变化。
卞孝萱在《现代国学大师学记》一书“前言”中曰:“(柳)诒徵与陈垣有‘南柳北陈’之称”[4]前言。此说与前说在人物指向上已有明显不同。
刘鹏在《陈三立、傅增湘等二十二人〈致柳诒徵信札〉考释》中曰:“(柳诒徵)民国初与王瀣并称为‘南雍双柱’,又与北方陈垣、陈寅恪并称‘南柳北陈’。”[5]
范红霞的《柳诒徵文化思想研究》一书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柳诒徵在史学界曾与二陈——陈寅恪、陈垣齐名,有‘南柳北陈’之称。”[6]46
武黎嵩在《治事以畜德——解读柳诒徵先生的〈国史要义〉》一文中说:“1948年柳先生当选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成为国内史学界仅有的两位既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又是教育部部聘教授的学者,另一位是陈寅恪先生,学界有“北陈南柳”之称。”[7]
武黎嵩在《柳诒徵家书》之“整理弁言”中称:北方之陈垣、陈寅恪与南方之柳诒徵并称为“北陈南柳”,兼具两项头衔则唯柳诒徵与陈寅恪[8]3-4。
区志坚在《硕学名儒史坛泰斗——南京史学开山祖柳诒徵》中称:“柳氏与其时执教北京清华大学国学院的陈寅格并列,时人誉为‘南柳北陈’。”[9]128但在《书介卞孝萱:〈现代国学大师学记〉》中区志坚则曰:“(柳)诒徵与陈垣合称为‘南柳北陈’。”[10]
《南京图书馆志(1907—1995)》称:“解放前我国北方最有声誉的历史学家是陈垣和陈寅恪,号称‘二陈’。南方最有声誉的历史学家是柳诒徵,有‘南柳北陈’之称。”[11]226
李旎在《柳诒徵与〈国学图书馆年刊〉》中说:“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史坛上,柳诒徵与在北方任教的史家陈垣、陈寅恪并称‘南柳北陈’。”[12]
陶易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南北齐名人物》中曰:“南柳北陈(北陈南柳)指柳诒徵和陈垣,见《柳诒徵评传·序》和上海古籍版《柳诒徵说文化》。”[13]
《南京年鉴(2006)》载:“(2006年)3月14日,南师大举行‘柳诒徵史学讲座教授’设岗仪式。柳诒徵史学讲座教授岗是南师大为纪念国学大师柳诒徵、促进历史科学的发展,经学校特聘教授委员会审定设立。柳诒徵是中国著名国学大师,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学术界有‘南柳(柳诒徵)北陈(陈寅恪与陈垣)’之说。”[14]297
沈传凤、舒华编撰的《民国书法篆刻人物辞典》曰:“(陈垣)与陈寅恪并称于三四十年代。在史学界有‘南柳(诒徵)北陈’之誉。”[15]217
文明国的《柳诒徵自述》封面印有“(柳诒徵)与陈垣并称‘南柳北陈’。”[16]封面
钱英才在《大师侧影——陈汉章与周围的人们》中曰:“解放前,史学界有‘南柳北陈’之称,南柳即柳诒徵,北陈则是陈垣和陈寅恪。”[17]160
刘克敌在《陈寅恪与中国文化精神》中曰:“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史学界,柳诒徵与在北方任教的史学家陈寅恪、陈垣并称‘南柳北陈’(后者又常被称作‘史学二陈’)。”[18]188
上述诸说,归纳起来有以下3个方面不同:
1) 具体称呼不同。有“南柳北陈”“北陈南柳”两说。武黎嵩称之为“北陈南柳”。卞孝萱、范红霞、区志坚等称之为“南柳北陈”。柳曾符、陶易所持观点则两说并存。
2) 所指人物不同。关于“北陈”,有提出指陈垣,如柳曾符、陶易、文明国;有提出指陈寅恪,如武黎嵩、沈传凤;有提出指“二陈”。认为“北陈”指“二陈”的,具体“二陈”的排列顺序亦有变化,提出“陈垣、陈寅恪”者,如刘鹏、《南京图书馆志(1907—1995)》、李旎;提出“陈寅恪、陈垣”者,如范红霞、刘克敌及《南京年鉴(2006)》。卞孝萱的提法是单指陈垣、合指“二陈”(陈垣、陈寅恪)并存。区志坚的提法是单指陈寅恪和单指陈垣并存。
3) 所指时间不同。提出为“民国初”者,如刘鹏;提出为“20世纪二十年代”者,如区志坚;提出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者,如范红霞、刘克敌;提出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者,如《南京年鉴(2006)》、沈传凤、孙永如;提出为“20世纪40年代”者,如武黎嵩;提出为“解放前”或“1949年前”者,如卞孝萱;提出为“当代”或“柳诒徵生前”者,如柳曾符。此外,还有提出为“20世纪前半期”“20世纪上半叶”“民国时期”等不同说法。
笔者对最早明确提出“南柳北陈”的柳曾符、卞孝萱的说法进行探源,同时也对影响范红霞、武黎嵩、刘克敌等人看法的钱穆、苏渊雷等大家的说法略作分析。
蔡尚思在《柳诒徵先生学述》(《劬堂学记》“代序”,作于1997年)中开门见山:“柳先生担任大图书馆馆长时间最久,他主持设在南京龙蟠里的国学图书馆,长达20多年,比梁启超、蔡元培、陈垣诸先生担任大图书馆馆长都长得多。”[1]1这篇“代序”原稿(作于1985年)曾以《柳诒徵先生之最》为题发表在1986年的《柳翼谋先生纪念文集(镇江文史资料第11辑)》[19]158。蔡尚思在另一篇文章《主持大图书馆和在图书馆做学问——评介司马迁、班固、黄宗羲、顾炎武、全祖望、陈垣、蔡元培、梁启超、李大钊、朱希祖、柳诒徵等》中提及:“陈垣、蔡元培、梁启超、李大钊、朱希祖、柳诒徵等都曾任过大图书馆馆长。这些图书馆有的是全国最大的国立北京图书馆,有的是全国第一老大学北京大学的图书馆,有的是藏书为‘江南之冠’的国学图书馆。这些图书馆对做学问的文化人是良师益友。”[20]50这里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南柳北陈”这一说法,但其义实已呼之欲出。早在1935年,蔡尚思在《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中就发表了相关看法,“国内可以代表中国文化之大图书馆,……最大者当推在北平之国立北平图书馆,次大者则推在南京之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此馆以质量论,在全国仅亚于国立北平图书馆,在黄河以南则为第一大图书馆”[21]8。该文盛赞“丹徒柳翼谋先生以极有名之国学家掌极有名之国学图书馆”,并时时、处处对标同为史学家的陈垣曾任馆长的国立北平图书馆[21]10。前后对照可见,蔡尚思在1935年时似乎已将柳诒徵和陈垣并称,隐隐已有“南柳北陈”之义。有意思的是,柳诒徵和陈垣是蔡尚思公开承认的“恩师”[1]6“导师”[22]8。蔡尚思在1986年前后接受南京图书馆专业人员采访时更多次重申他的上述看法[23]36-70。蔡尚思在1934年到国学图书馆“住馆读书”之前,1933年4月教育部核准中央图书馆筹备处筹印《四库全书》珍本,8月由教育部函聘陈垣、傅增湘、张元济、董康、柳诒徵、赵万里、袁同礼、叶恭绰、李盛铎、徐森玉、张允亮、刘承幹、徐乃昌、傅斯年、顾颉刚、张宗祥、马衡等17人为“四库全书未刊珍本目录委员会”委员(1)《南京图书馆志》称目录委员会委员为15人(见该书第285页),遗漏了叶恭绰和张允亮2人,而据郑鹤声的《影印四库全书之经过》(载于1933年10月的《图书评论》第2卷第2期)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的《中华民国史资料汇编·第五辑·教育(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应是17人。。其中惟有柳诒徵和陈垣系史学大师兼大图书馆馆长,“南柳北陈”的地位赫然已现。
范红霞在《柳诒徵文化思想研究》一书中称:“钱穆对柳诒徵的评价也很高,认为在史学研究领域,柳诒徵与陈垣、陈寅恪齐名,由此,民国史学界有‘南柳北陈’之称。”[6]46笔者检索了钱穆的相关著作,并未查到有“柳诒徵与陈垣、陈寅恪齐名”的明确表述。惟乔衍琯的《柳翼谋先生文录编后记》曰:“前些时,我与钱宾四(穆)先生谈到战前中国几位史学家,我提出陈寅恪、陈援庵和柳翼谋三先生,钱先生肯定地说,柳先生的学问可说是充实而有光辉。《中国文化史》虽谦称长篇,其为名世之作,将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1]309这篇文章转自罗时实《柳翼谋先生及其〈学衡〉诸友——〈南雍忆旧录〉之二》(载《中外杂志》第七卷第六期,台北1970年6月),如果范红霞所指是这个时间,则已晚在1970年了。罗时实(1903—1975年)字佩秋,江西南昌人,1924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1949年去台湾。其文中对柳诒徵以“柳师”相称。另,柳诒徵著有《国史要义》《中国文化史》,钱穆则有《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故有学者称“中国现代史学界新儒学史家的代表人物主要是钱穆与柳诒徵”[24]29。因此,钱穆对柳诒徵的推崇颇具权威性。钱穆当时已到台北中国文化学院任教,他与中国文化学院的创办人张其昀关系不错,而张其昀正是柳诒徵的得意门生。钱穆在《纪念张晓峰吾友》一文中说:“民国初年以来,陈独秀、胡适之诸人,先后任教于北平北京大学,创为《新青年》杂志,提倡新文化运动,轰动全国。而北京大学则为新文化运动之大本营所在。民国十年间,南京中央大学诸教授起与抗衡。宿学名儒如柳诒徵翼谋,留美英俊如吴宓雨僧等,相与结合,创为《学衡》杂志,与陈、胡对垒。”[25]242钱穆所撰《柳诒徵》一文曰:“当民国十年前后,学术界掀了‘新文化运动’之大浪潮,以北京大学为大本营,以《新青年》杂志为总喉舌,登高而呼,四野响应。所揭橥以相号召者,举其要旨,为‘礼教吃人’,为‘非孝’,为‘打倒孔家店’,为‘线装书扔毛厕里’,为‘废止汉字’,为‘罗马字拼音’,为‘全盘西化’。其他惊众骇俗之谈,挟一世以奔赴恐后者,不遑枚举。时则有南京东南大学诸教授持相反议论,刊行《学衡》杂志,起与抗衡。其中执笔之士,尤为一时注目者,则为丹徒柳诒徵翼谋。因学衡社同人,亦多游美留学生归国,惟柳氏独以耆儒宿学厕其间,故益以倾动视听也。”[25]248钱穆对柳诒徵的看法完全承袭了张其昀在1968年所撰《吾师柳翼谋先生》中的看法。张其昀曰:“民国八年(1919年)以后,新文化运动风靡一时,而以南京高等师范为中心的学者们,却能俨然以继承中国学统、发扬中国文化为己任。世人对北大、南高有南北对峙的看法。柳师领袖群伦,形成了中流砥柱的力量。”[1]112
范红霞、武黎嵩、刘克敌等人在解读“南柳北陈”时均强调“中央研究院院士”和“部聘教授”的双重头衔。此说早在王家范2006年所撰《柳诒徵〈国史要义〉探津》即已明确指出,王家范称“20世纪前半期历史学家,兼具‘部聘教授’和‘中央研究院院士’两项荣誉者,除陈寅恪外,唯柳诒徵一人”[26]。王家范的看法受其师苏渊雷影响并与之一脉相承。苏渊雷在1985年所作《〈柳诒徵史学论文集〉序》中强调:“盖当‘五四’运动前后,北方大学之主史学讲座者,若北大之朱希祖、钱玄同,清华之梁任公、王静安、陈寅恪,皆一时之选,而先生(指柳诒徵)讲学南雍,隐然与之鼎足而三。”[1]217显然,苏渊雷在承继前述张其昀和钱穆看法的同时,已悄然将陈寅恪而不是陈垣作为北方史学之代表,而与南方史学之代表柳诒徵对列。
正如郑逸梅所说,钱穆、张其昀、蔡尚思、苏渊雷、卞孝萱都是“柳老生前,固与之往来较熟的”[1]159,柳曾符更是柳诒徵嫡长孙,他们关于“南柳北陈”的看法相互影响,并影响到他们的学生和后人。
“南柳北陈”和“北陈南柳”虽是两种不同的说法,但在早期似乎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不存在明显的孰高孰低、孰重孰轻、孰主孰从。一般来说,两种说法与论者所处的角度、述说的语境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柳诒徵的被遗忘和陈垣、陈寅恪的被推崇,持“北陈南柳说”者渐渐超过持“南柳北陈说”者。尤其是对合称“二陈”的陈垣和陈寅恪,孰前孰后,更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或隐含微妙的学术价值评判。
“北陈”究竟指谁?“南柳北陈”到底指称哪一时段?可考证和解读的维度很多,但年龄和学历、所任职务和工作经历、治学范围和学术成就、学术头衔和人才培养等,应该是最重要的几个方面,可进行有关联性的比较和检视。
柳诒徵(1880—1956年)和陈垣(1880—1971年)同庚,柳诒徵比陈垣早出生几个月,陈寅恪(1890—1969年)比二人小10岁,相隔10岁在学术界差不多算是两代人了,至少关系在“亦师亦友”之间。在学历方面,柳诒徵、陈垣均是清秀才出身(2)不少著述称柳诒徵是“光绪举人”,此说法有误。柳诒徵1895年考中秀才;1902年应乡试,未中;1905年受科举制度废止影响未能参加科举考试;1909年得举优贡。贡生虽然相当于举人副榜,但本质上还是秀才身份,故柳诒徵仍是秀才出身。,受传统旧学影响,国学根柢深厚,文史兼修(并同时在大学里教国文和历史),均无留学经历,属典型的“传统史学大师”;陈寅恪则是受新式教育影响,曾留学德国柏林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西方顶尖名校,会多种外语,是名副其实的受过严格西方史学训练的“现代史学家”。而且,据柳定生、柳曾符的考证,陈寅恪曾在柳诒徵1903年创办并担任国文、历史课程教师的南京思益小学堂学习。可以说,陈寅恪和陈方恪、茅以升、宗白华等一样,均是柳诒徵的学生或学生辈[27]8[28]。因此,笔者认为,陈垣与柳诒徵更具可比性,更堪“相提并论”。
1949年前,柳诒徵所任职务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教授,一个是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陈垣长期任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辅仁大学教授(1926—1952年任辅仁大学副校长、校长),此外还曾任京师图书馆馆长(1921年12月以教育部次长兼)、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1925年)。陈寅恪任清华大学国学院、西南联大教授兼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员。柳诒徵创办或主编《学衡》《史地学报》《国学图书馆年刊》等重要学术刊物,培养了茅以升、向达、王焕镳、范希曾、缪凤林、陈训慈、张其昀、胡焕庸、郑鹤声、景昌极等一批杰出人才,被蔡尚思等赞为“培养出的文、史、地、哲各门乃至自然科学方面的著名专家最多”[1]1,是“学衡派”主要代表人物和“南高学派”的导师和领袖。陈垣长期深耕北京诸校,并在辅仁大学担任校长20多年(直至解放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也是桃李满天下,姚从吾、柴德赓、韩儒林、白寿彝、牟润孙、赵光贤、刘乃和、启功、来新夏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陈寅恪担任清华大学国学院导师的时间较短(清华大学国学院存续时间为1925年至1929年,只有4年多),后在西南联大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任历史组组长)工作期间,专注于个人研究,故相对而言,他的学生(比较著名者有周一良、季羡林、王永兴、汪篯、刘节、罗香林、蒋天枢、姚薇元、缪钺等)较少一些,而且多是宽泛意义而非亲自指导的学生。综上,柳诒徵和陈垣是名副其实的教育家,而陈寅恪则略显勉强。更加之柳诒徵和陈垣均以知名学者身份而身兼全国重要的大图书馆馆长一职,这在当时亦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另外,柳诒徵主要生活和工作在南方,陈垣则一直任职于北京(北平);陈寅恪在抗战全面爆发后,先后随西南联大和中央研究院辗转于香港、昆明、四川等地,1949年后定居于广州直至去世。因此,对1937年后的“史学二陈”,一般又称“南北二陈”(“南陈”即陈寅恪,“北陈”即陈垣),“南柳北陈说”的“北陈”一般指陈垣。
柳诒徵的代表作有《历代史略》(1903年初版)、《中国文化史》(撰于1919年至1922年,初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义,1925年至1928年在《学衡》杂志连载。后有1928年中央大学排印本、1932年南京钟山书局本、1947年正中书局大学用书本)、《国史要义》(1948年初版)。陈垣的代表作有《元西域人华化考》(上册为1923年初版、下册为1927年初版)、《二十史朔闰表》(1925年初版)、《史讳举例》(1928年初版)、《明季滇黔佛教考》(1940年初版)。陈寅恪的代表作有《唐代政治史述论稿》(1943年初版)、《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1944年初版)。由此可见,柳诒徵和陈垣的代表作主要发表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而陈寅恪的代表作主要发表在20世纪40年代(新中国成立以后,《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著作影响甚大)。而且,就治史范围而言,柳诒徵主治中外通史、中国文化史、史学理论、地方史志(3)柳诒徵著《历代史略》属中国通史,而其所著《东亚各国史》(包括《朝鲜史》《日本史》《南方诸国》)、《北亚史》则属于国别史或世界史,向为人所忽视。,陈垣主治西域史、宗教史、历史文献学、中西交通史,陈寅恪主治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相对来说,陈寅恪专注于断代史、专史,柳诒徵和陈垣更偏于大历史、通史,柳诒徵和陈垣研究领域更接近。
1948年评选的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当时最高的学术头衔,全部学科共81人当选,其中历史类5人,柳诒徵、陈垣、陈寅恪均名列其中(另外2人是傅斯年和顾颉刚)。教育部部聘教授于1942年、1943年先后聘两批共45人,历史教授共3人,其中陈寅恪、萧一山在第一批,柳诒徵在第二批。的确,即如很多学者已经注意到的,两个名单均列名的历史学家只有柳诒徵和陈寅恪。但是,必须注意到“部聘教授”的评聘是在抗战期间,能够聘用的均是任职于国民政府直接领导下的学校,而陈垣当时任教于沦陷区的北平辅仁大学(外国教会大学),因此他没有被国民政府教育部聘为“部聘教授”。更必须指出的是,“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分量远胜于“部聘教授”。也就是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者都完全具备“部聘教授”的资格,反之则不一定。因此,不能以是不是“部聘教授”而断定“北陈”的归属。看看当时学界对3人的评价便可知当时的学术生态。胡适1922年8月对来访的日本学者谈论中国史学:“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6]26这里的“南方史学”,以柳诒徵为代表。“北方史学”则主要以在胡适影响下的钱玄同、顾颉刚等为代表。陈垣属于“北方史学”中比较接近“南方史学”治学特点的学者,故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在1933年称“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垣)先生两人”[29]96。对陈寅恪的评价,诚然也很高。如1937年胡适说:“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30]657。傅斯年则称:“陈(寅恪)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31]18从这些评价可以看出,尽管在1949年后,陈寅恪声誉超过陈垣,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陈垣的影响力丝毫不逊于陈寅恪。而且,相对而言,在“南高”(即当时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北大”的南北对峙中,陈垣比陈寅恪更能代表北方。著名的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在当时被视为唯一能与“南高”的《学衡》相颉颃者,其编委就是以胡适、顾颉刚、陈垣、朱希祖为核心。
综上所述,民国时期“南柳北陈”现象是无可争议的存在,这是“南柳北陈”说产生的基础。“南柳北陈”说最早可追溯至1935年蔡尚思发表的《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他在1986年起发表的《柳诒徵先生之最》和《柳诒徵先生学述》等文更固化和扩大了其说的影响力,蔡尚思所指的“南柳北陈”就是柳诒徵和陈垣。1970年钱穆在台北公开把柳诒徵与陈垣、陈寅恪相提并论,称之为民国时期最负盛名的史学家。1990年代初,柳曾符、卞孝萱在概括前人看法的基础上,率先明确提出“南柳北陈”概念,其含义则有所演绎。随着后来“陈寅恪热”的出现,“南柳北陈”更多地指向了柳诒徵和陈寅恪,但这已然不能代表民国时期“时人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