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曾国藩所编选的《十八家诗钞》,是其诗学思想和审美标准的重要显化。此书十分重视诗歌与气韵之关系,同时善于以文论诗、以史释诗。从《十八家诗钞》的审美倾向及编选目的来看,曾国藩论诗时继承了桐城学人诗文一理、以气论诗的诗学主张,将文论引入诗论之中,同时极为推崇杜甫、韩愈这种“合乎文法”的诗歌风格,其选本所选取的诗歌也常呈现出“气盛言宜”的审美特点,这些编选特点亦能体现出曾国藩对桐城派早期及中期代表人物姚鼐、方东树等人唐诗观的继承与发展。
关键词:桐城派;曾国藩;诗学理论;唐诗观
中图分类号:I209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831X(2024)02-0087-08
曾国藩作为桐城派晚期举足轻重的大家,后世学者对其评价甚高:“有清二百余载,以高位主持诗教者,在康熙曰王文简,在乾隆曰沈文悫,在道光、咸丰则祁文端、曾文正也。”[1]1陈衍在此文中将曾国藩与王士禛、沈德潜、祁寯藻等诗坛领袖相提并论,可见其在晚清诗界地位之高。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而激烈的变化,时代要求文学创作必须关注现实,因此桐城派空谈义理与崇尚古文的学术理念已不符合时代要求。“姚门四杰”的相继去世使得此时的桐城派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而曾国藩的出现扭转了桐城派日渐衰败的颓态,为接续桐城文统做出了巨大贡献。作为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曾国藩的诗歌理论与创作为晚清诗坛注入了新鲜血液,其所编选的《十八家诗钞》便是其当时诗学思想和审美标准的显化。作为宋诗派主帅,曾国藩从不贬低唐诗,反而试图通过学唐而宗宋,因此《十八家诗钞》所选历代诗人中,唐代诗人占比最高。此外,《十八家诗钞》对杜韩诗歌的重视也体现出曾国藩对姚鼐、方东树等人唐诗观的继承,进一步完善了桐城派唐诗观。本文结合桐城派早期诗论,分析曾国藩与晚清桐城派诗学之发展及其所编纂的《十八家诗钞》,进而解读晚期桐城派的诗学理念及唐诗观建构。
一、《十八家诗钞》编注特点简析
受到“义理、文章、考证”三事兼容这一学术思想的影响,桐城派唐诗选本大多采用评校合一的编选形式,且常引用史书来校勘诗歌内容,《十八家诗钞》一书亦不例外。在编纂此书时,曾国藩广采总集、别集、类书等各类文献,博考诸本,详注众诗,文学鉴赏及文献保存价值极高。本节即结合《十八家诗钞》具体编注之例,简析其注释及编纂特点。
(一)注释特点
1.观其笔阵,分段释诗
在《十八家诗钞》一书中,曾国藩选取了大量长篇歌行体及排律。但这类诗歌通常篇幅较长,较之绝句更加难以理解,因此曾国藩在注释排律时,也特意采用了分段注解的形式,按照“笔阵”即诗歌的层次与结构对长篇诗歌进行划分,进而更好解读诗歌内涵,帮助读者理解诗作。以下试举两例简析。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后注:
自首至“颇愁绝”,自述生平大志劲节。自“岁暮”至“难再述”,因过骊山而叹君臣欢娱,忧其荒淫兆乱。自“北辕”至末,叙泾渭改道至奉先,及到家情事。[2]269
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十月至十一月杜甫由长安往奉先县探亲之际。同年十月,唐玄宗携杨贵妃往骊山华清宫避寒,十一月安禄山举兵造反。杜甫途经骊山时,玄宗及贵妃依旧在此享乐,丝毫不知安禄山此时此刻已在范阳起兵反叛。杜甫作此诗时并不曾得知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但他却敏锐地感到危机已迫在眉睫,故有感而发。曾国藩将这首五百字长诗划分为三个部分:开头至“放歌破愁绝”为第一段,诗人自述平生之志;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此部分感叹君王享乐,朝政荒废,已是不祥之兆;第三段从“北辕就泾渭”至末尾,结合自家生活,推想到整个社会,由民之哀乐推定国之兴衰。
再如韩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曾国藩将其划分为四部分:
(“谅知有所成”句后)以上籍与公相见于汴州,籍中进士。
(“决若惊凫翔”句后)以上公送董晋之丧至洛,中途闻汴州乱,至洛东还,将赴徐州,中间一谒李元于河阳。由洛赴徐,本应行黄河之南,是时或因汴州之乱,避行河北欤?
(“窗户忽已凉”句后)以上由河阳经汜水、陈、许,而至徐州。
(“我怀焉所穷”句后)以上叙籍来,月余而又别。 [2]366
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春,张籍于高郢主试下于长安登进士第。次年秋,籍往徐州谒韩愈,留月余。此诗即为韩愈送别张籍时所作,主叙他与张籍、孟郊、李翱等人交谊之深,夹叙近年来仓皇避乱、飘零离散的惨痛经历。诗人先写思慕之情,随后追溯其与张籍的交游缘起,再写汴州之乱和避难到徐州,最后写与张籍再遇而惜别,全诗在曾国藩的分段解读下显得更易理解。
2.知人论世,引史析之
曾国藩饱览史籍,他认为:“学问之道,能读经史为根柢。”[3]7592他一生校勘了大量史籍,对一些史学问题有着独到见解。因此在注释《十八家诗钞》时,他常结合历史背景广泛考证诗歌,如李商隐《曲江》一诗,曾国藩便结合史实对此诗所抒发的情感进行解读:
太和九年正月,郑注言秦中有灾,宜兴土工厌之。乃兴曲江之役。是年十一月,因甘露之变,遂罢曲江亭馆。此诗所以慨也。按,天荒地变,王室之公忧也;伤春,义山之私戚也,当别有感耳。[2]934
曲江是唐人游赏胜地之一。曲江的兴废,预示着唐王朝的盛衰。曾国藩结合甘露之变的史事解读此诗,诗人借曲江今昔对比暗寓时事,表面“伤春”,实则慨叹国家前途。
再如《昔游》诗后曾注:
“思灭胡”谓禄山讨奚契丹也。“望三台”谓禄山领范阳节度使求平章事也。“隔河”云者,杜公时游单父,在黄河之南,禄山领范阳,在黄河之北,当日见禄山之烦费骄贵,隔河长眺,不胜感叹,至今犹忆之也。[2]338
此篇是杜甫晚年在夔州所作的一首自传性回忆诗,回忆的内容是自己早年间与李白及高适同游宋齐登台远眺事,抒发对时代变迁,世事无常的感慨。但其中未曾明写安史之乱,因此读者起初大多不能迅速理解此诗主旨。曾国藩的这段注释虽并未直接引用史籍记载,但结合了杜甫所处的时代背景进行论析,使得诗歌所叙写的内容和要表达的情感一目了然。
除直接引史注解外,曾国藩也引用了不少前人注释来解读诗歌。如选取的杜诗部分就引用了大量钱谦益原注,钱注的最大特色之一便是“诗史互证”,即注释时引用史籍对诗中所出现的人物、地理、官职及典章制度进行详细考证。但曾国藩并未全盘照搬钱注观点,他以自己独到的洞察力和见解,对其进行补充和修正。如《前出塞九首》一诗,钱注谓《前出塞》为征秦陇之兵赴交河而作,讽刺玄宗穷兵开边;《后出塞》为征东都之兵赴蓟门而作,讽刺安禄山逆节已萌,但玄宗皇帝依旧执迷不悟。曾国藩反对钱谦益的这一解读,他指出两首诗都是杜甫于肃宗乾元年间在秦州追忆前事所作。由此可见《十八家诗钞》“知人论世、以史证诗”的注释特点,不仅可以使得读者对当时的社会制度有所了解,亦使得他们能够迅速理解诗歌的深刻内涵。
(二)编纂特点
1. 选录诗人所擅之体
《十八家诗钞》全书共二十八卷,共收录诗歌6599首。其选录的十八位历代著名诗人中,仅唐代便独占八家,分别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韩愈、白居易,李商隐及杜牧,共2909首诗歌。收录诗体十分完善,古今体诗皆备,各体诗歌均以入选诗人生活时代排序,唐代部分入选诗人卷数及诗歌数量如表1:
由此表观之,在收录的唐代八家中,只有杜甫各种诗体均有收录,体现出桐城派一贯“尊杜”之诗学思想,其余仅选取各时期代表性大家所擅诗体。正如曾国藩在其日记中写道:“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龙标之逸,昌谷之奇,及元、白、张、王之乐府,亦往往多神到、机到之语。”[3]7210可知曾氏对唐代诗人所擅各体十分了解,因此在选录诗歌时他亦作了谨慎而周全的考量。此篇日记里亦提到了《十八家诗钞》的审美取向:“分气势、识度、情韵、机趣、工律五者,选钞各体诗。”[3]7210故此选本乃是曾国藩诗学思想集大成之作。钱穆曾针对《十八家诗钞》做出如下评价:“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钞下,不加挑选,能这样去读诗,趣味才大,意境才高。”[4]122-123可见《十八家诗钞》一书选诗的丰富性。
2.博考众本
《十八家诗钞》在选录诗歌时,并未奉一家之本为圭臬,而是通过博考众本,比较各本之间的差异并将其注明。如所选杜甫诗歌便来源于多个版本,有吴若本、陈浩然本、草堂本及钱谦益注本等,曾国藩常以一质量较高的版本为主,同时参校众本并将异文标注其中。如王维《郑果州相遇》诗即引用了凌本、刘本、顾元纬本等多个版本的记载以突出版本间的差异:
郑果州相遇
丽日照残春,初晴草木新。
床前磨镜客,林里灌园人。
五马惊穷巷,双童逐老身。
中厨办粗饭,当恕阮家贫。
曾注:
相:凌本作见。丽:刘本作斜。前:顾元纬本、凌本俱作头。林里:顾元纬本作树下,凌本作花下。惊:《方舆胜览》作过。逐:《方舆胜览》作送。中厨:《方舆胜览》作厨中。当恕:《方舆胜览》作常恐。[2]740
曾国藩广泛考察了大量类书、唐诗选本乃至地理志等文献,如《文苑英华》《方舆胜览》《瀛奎律髓》《万首唐人绝句》《唐诗正音》等,可见其编选《十八家诗钞》时用力之勤。
三、《十八家诗钞》与曾国藩唐诗观建构
文学选本实际上是编选者传播学术思想,弘扬文学主张的重要途径。诗歌选本与诗学理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一方面编选者诗学思想可借诗歌选本窥见一二;另一方面选本的选录标准与审美倾向又会受到编选者诗论主张的影响。作为一部唐宋诗合选本,《十八家诗钞》继承了早期桐城派学人的“以气论诗”“诗文一理”等一系列诗论主张,并在其基础上构建起了属于曾国藩独有的唐诗观与审美体系。
(一)唐诗审美观:雄奇苍凉,气合刚柔
桐城派极为重视文学创作中的“气”这一概念。如姚鼐提出的“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5]84(《答翁学士书》);刘大櫆认为“且夫人之为诗,其间不能无小大之殊。……是其小大虽殊,要皆有得天地自然之气”[6](《张秋浯诗序》);方东树则指出“观于人身及万物动植,皆全是气所鼓荡。气才绝,即腐败臭恶不可近。诗文亦然”[7]25。在曾国藩的诗学思想体系中,诗歌之“气”同样显得十分重要:“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3]7217这里的“气”指的是诗人本身之器识,曾国藩认为,诗歌反映了创作者的气质,类似于姚鼐所言“偶发于诗”的“胸中所蓄”之气。
“气”可以说是曾国藩文学观中最核心的要素,纵观其诗文选本与行文论述,会发现他颇为推崇雄奇豪迈之作,他对这类创作风格的作家如杜甫、韩愈、苏轼等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3]7329在曾国藩看来,文学作品具有“雄奇之道”的关键便在于“行气”:“尔问文中雄奇之道。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3]7954在曾国藩的文论体系中诗文相通,因此“雄奇之气”是其诗学观的重要审美特质之一。他所主张的“雄奇”之气与桐城派早期代表人物姚鼐诗歌理论中的“阳刚”之说一脉相承。姚鼐将复杂的诗文艺术风格简要概括为两大类,即“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其在《复鲁絜非书》中的论述可以使我们对这一主张略有了解: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5]93-94
姚鼐运用一系列比喻,生动地说明了诗文创作之中“阳刚”与“阴柔”风格的特点与区别。概言之,阳刚之风偏重于雄伟辽阔,刚直庄重;阴柔之风则更为温婉悠远,或清新自然,或绮丽明艳。在姚鼐看来,“阳刚”与“阴柔”的诗文风格是辩证统一的,创作者必须维持好阴阳刚柔之间的平衡:“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暗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5]48曾国藩继承了姚鼐的这一论说,他于咸丰十年三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二种。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3]7199
他又在姚鼐的理论基础上进行了更为深入的阐发:
常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将此八言各作十六字赞之,至次日辰刻作毕。附录如左:雄: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直: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若龙,转换无迹。怪: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丽: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扬之华。茹: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洁:冗意陈言,类字尽芟;慎尔褒贬,神人共监。适: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3]7200-7201
曾国藩虽然将诗文风格以八字概之,但在实际应用中,他却更偏爱于风格气势雄浑,奇趣顿挫的作品:“奇辞大句,须得瑰玮飞腾之气驱之以行。”[3]7199他强调诗人自身心胸须有雄奇之气,体悟自然的生机与力量,方可创作出“奇辞大句”。
这种审美风格在《十八家诗钞》的编选与注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首先体现在选录诗歌数量上。按照姚鼐与曾国藩的“阴阳刚柔”诗歌审美论,李白、杜甫、韩愈三人作品完全符合其对阳刚之美的诗歌审美要求,因此在选录诗歌时,曾氏选取了大量此三家之诗作,数量为2381首,仅这三人的诗歌数量便达到全部所选唐诗的80%。其次体现在注释之中。在多首诗歌的注释中都可以看到曾国藩对于“雄奇之气”的个人理解阐发,如杜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诗后,曾国藩按曰“叙事得雄直之气,韩公五古多学此等”[2]312,认为杜甫、韩愈二人的五言古诗在叙事之中均夹杂有“雄直之气”;杜甫《往在》诗后曾氏笺注曰“豪迈苍凉之气,跌宕变幻之节。皆臻绝诣”[2]338,慨叹杜甫此诗“豪迈苍凉”;韩愈《题炭谷湫祠堂》诗后,曾国藩称赞“退之刚正傲岸,不信神道……皆凛凛有生气”[2]385;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飞雨白日洒洛阳”句后注曰“天井关之水被风吹洒洛阳,语则诞而情则奇”[2]531。诸如此类解读不胜枚举。
但曾国藩从未否定那些具有“阴柔之美”的诗歌,他同样十分欣赏此类风格的优秀作品。他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写道:“国藩尝好读陶公及韦、白、苏、陆闲适之诗,观其博揽物态,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3]6360因此在《十八家诗钞》中,曾国藩同时也选录了王维、孟浩然这种读之使人“心境两闲,无营无待”以及李商隐、杜牧等诗人所作“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等具有阴柔之美特点的诗歌作品。
(二)唐诗选录观:融合唐宋,极重杜韩
齐治平在《唐宋诗之争概述》一书中认为唐宋诗之争最早源头可以追溯至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一文。在此文中他盛赞梅诗,“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8]497。虽未言明唐宋之争,已有宋诗区别于唐诗之意,但此时宋诗仍未成体系。南宋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把以黄庭坚为中心所形成的诗歌流派命名为“江西诗派”,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也是中国最早的宋诗派。然而南宋末期永嘉诗派却主张以姚合、贾岛为法,归宗晚唐。永嘉、江西两派的对垒激化了唐宋诗之争。元明时期,宗唐诗风占据诗坛主流。元诗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四人皆主张宗唐复古之诗风,成为元代诗歌创作之典范。明初虽有宋濂主倡学习宋诗,但前后七子显然影响力更大,他们高举“诗必盛唐”旗纛,走上文学复古的道路。清代乾嘉时期格调派、肌理派、性灵派三足鼎立,分别主张宗唐、宗宋与无分唐宋。面对三派纷争的局面,乾隆主编《御选唐宋诗醇》试图调和各派矛盾。桐城派姚鼐针对乾嘉时期诗坛之争,在《与鲍双五书》中谈道:
然熔铸唐宋,则固是仆平生论诗宗旨耳。又有《今体诗钞》十八卷,衡儿曾以呈览未?今日诗家大为榛塞,虽通人不能具正见。吾断谓樊榭、简斋皆诗家之恶派,此论出必大为世怨怒,然理不可易,非大才不足发明吾说,以服天下。[9]59
“樊谢”即厉鹗,“简斋”即袁枚,二者都为性灵派代表诗人。可见姚鼐虽主张熔铸唐宋,但非常厌恶“无分唐宋”的性灵派诗歌主张。他视性灵派为“诗家之恶派”。同时他还提出“余谓譬今之工诗者,如贵介达官相对,盛衣冠,谨趋步,信美矣,而寡情实”[5]45,认为性灵派与浙派诗人的创作虽工于语言雕琢,然味淡情寡,毫无意义。所以为了正本清源,使得诗歌创作回归雅正之道,姚鼐编选了《今体诗钞》,其目的一为熔铸唐宋,二则为复道正轨。
道咸同光年间诗风大变,宗宋力量又在诗坛占据主导地位。但此时的宋诗派并非为了宗宋而宗宋,而是为了消除诗坛厚唐薄宋的偏见。故以曾国藩为代表的宗宋派并未全盘否定唐诗,而是由宋溯唐,主张在学习宋诗之前先了解唐诗。这一时期杜甫、韩愈的地位被重新确立。道光以来,社会危机日益严峻,土地兼并、吏治腐败、民生凋敝,知识分子开始主张诗歌回归社会现实,针砭时弊,反对空谈,以杜韩为首的现实主义诗人之作再次被学者们重视起来。中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君权至上受到严重威胁,以韩愈为代表的儒学家们为了巩固君权,急需复兴儒学。他自觉扛起传承经学的大旗,排佛抑道、复兴儒学,并结合当时社会实际,改变传统治经方法,使经学的解读更具时代特色,在中国经学完成由汉至宋的转型过渡方面居功厥伟。中晚唐古文运动实质上是思想界改革在文学领域的体现,韩愈在这场运动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核心概念,即“文以明道”。他提出从改变文章形式入手,师法先秦两汉的古文,抛弃骈文形式,注重质朴语言的表达和文章内容的沉淀。韩愈的散文无不和当时的社会现实密切相连,切中时弊,意义深远。而在诗歌方面亦不乏揭露现实矛盾、表现个人失意的佳作。韩愈通过诗歌创作直抒胸臆,表达其或忧怀国事,或同情人民,或官场失意的愤懑,十分符合儒家“兴观群怨”“微言大义”的经学要旨。因此在《十八家诗钞》中,曾国藩选取了大量韩愈的现实主义长篇诗作,既体现了他作为宗宋派诗人的审美倾向,亦体现出他作为经世救时之士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试图通过诗教呼唤儒家之道的回归。
作为宗宋派诗人,曾国藩并没有通过否定唐诗来高举旗帜,而是试图寻找一条融合唐宋的诗歌创作之路,进而打破独尊盛唐的诗坛局面。经过探索,宗宋派诗人们找到了一条既能承续汉魏,又能融合唐宋的最佳途径:即由宋代苏轼、黄庭坚上溯至唐代之杜甫、韩愈乃至魏晋之际曹植、阮籍、大小谢及陶渊明。因此在《十八家诗钞》中,唐代作为承上启下之时代,选录诗人与诗歌数量占比最大,这体现了以曾国藩为代表的宗宋诗派诗人欲消弭唐宋诗之争在诗歌选本领域所做出的努力。也正如朱易安在《晚清宗宋诗派对韩愈及其诗歌的新阐释》一文中所述,宗宋诗派对韩愈地位的重新确立,是他们“唐宋一体论”中一个十分成功的转换环节。杜甫与韩愈的诗作也成为宗宋诗学的评价指标[10]85-95。曾国藩对杜甫与韩愈的为人及诗歌评价皆极高:“杜氏之文字蕴于胸而未发者,殆十倍于世之所传,而器识之深远,其可敬慕又十倍于文字也”[3]4751;“退之刚正傲岸,不信神道”[2]385;“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杜,此二家无一字不细看”[3]7376。故《十八家诗钞》中杜甫诗歌数量第一,选录韩愈诗歌数量仅次于李白,可见曾国藩推重杜韩的唐诗观。
唐宋诗之争自宋代始,数百年来各家争鸣,莫衷一是。清中叶桐城派先祖姚鼐提出“熔铸唐宋”,使得诗坛唐宋之争由辨异转向求同。乾嘉之际,宗宋诗风渐起。直至晚清诗坛宗宋派势力日盛,宗唐派式微。然而曾国藩等宗宋派却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诗学路径,他们由学宋人之诗上溯到学习以杜韩为代表的唐人之诗,“一变乾嘉以来风气,于近时诗学有开新之功”[11]174。
(三)唐诗体裁观:众体兼备,推崇长诗
从上文统计的数据来看,《十八家诗钞》所选录的诗歌体裁非常全面,古今体诗兼备,也没有出现极端的数量不平衡现象。曾国藩认为学诗首先应当摸清门路,找到该体裁创作成就最高的诗人,对其作品进行阅读与揣摩:
五古拟专读陶潜、谢朓两家;七古拟专读韩愈、苏轼两家;五律专读杜甫,七律专读黄庭坚,七绝专读陆游。以一二家为主,而他家则参观互证,则可在学诗上取事半功倍之效。[3]7211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3]7339
其观点一言以蔽之,即初学者应当有目的地进行诗歌阅读与学习专人专体。《十八家诗钞》所选唐代诗人中,除杜甫各体皆选外,李白未取其七律,王孟仅取五律,韩白仅取七古,小李杜只取七律,可见《十八家诗钞》是曾国藩根据自己多年来的学诗作诗经验,有选择性抄录的诗歌选本,并按照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绝的诗体顺序编排,层次清晰,目的明确,十分有利于初学者翻阅查找。
但通观全书,会发现此选本所选录的长篇诗歌数量较多,这说明《十八家诗钞》的编选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桐城派诗学观及姚鼐《今体诗钞》的影响。曾国藩论文主张骈散相杂,论诗则主张以散文之法为之。在《大潜山房诗题语》一文中,曾国藩提出:“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行票姚之气。”[3]4822其后黄遵宪将这一观点概括为“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12]79,表明了诗歌创作的散文化倾向。而杜甫、韩愈的长篇诗歌就常以散体单行,局势错落,同时夹叙夹议,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因此在选录诗歌时,曾国藩大量选录此二人之长诗,这一现象也可以体现出曾国藩对早期桐城派“以文为诗”理论的继承与发扬。
三、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对后世桐城派唐诗选本的影响
1915年,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的毛泽东致信友人萧子升言道:“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13]3这段话虽然是针对曾国藩另一文学选本《经史百家杂钞》所做出的评价,但亦可以从侧面凸显出曾氏在民国时期依然拥有极高的学术地位,其选本惠及后世青年学子。李时在其《国学问题五百》“清人选诗何书为善”一条中强调“尤以曾国藩之《十八家诗钞》为美备”[14]171,对此书评价甚高。笔者通过检索《中国古籍总目》《唐诗学总录》等目录文献与中国国家图书馆电子资源库,对目前可考的1949年之前的《十八家诗钞》主要版本做一列举(如表2):
由此可见《十八家诗钞》在其成书后的一百余年间依然被全国各大书局反复刊刻并印刷出版。与《今体诗钞》的传播方式类似,《十八家诗钞》主要也是通过桐城后学的评点、引用与模仿,进而走向经典化的过程。如表中所列举的《桐城吴先生群书校勘本〈十八家诗钞〉》就是曾门四大弟子之一的吴汝纶对其加以校勘评点并再度刊刻的。此外,吴氏在编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选》时,也大量引用了《十八家诗钞》的诗评。而吴汝纶的杰出门生高步瀛所编选的《唐宋诗举要》除了广泛征引曾国藩评诗之语,更继承了《十八家诗钞》的编选原则与编选顺序。
四、结语
桐城派作为清代乃至中国古代规模最大,人数众多,绵延时间最长的学术流派,执清代文坛之牛耳二百余年,其学术影响遍及全国各地。故自清乾隆中叶至今,学界对桐城派的评论从未间断。但自五四运动被批为“桐城谬种”以来,桐城派研究几经起伏,直至20世纪80年代才得到相应的重视。
目前依旧鲜有学者重视桐城派在诗歌选本编选方面的学术成果。首先,清代的唐诗选本研究依旧集中于一些影响力较大的编者及唐诗选本,少有学者对某一学派的唐诗编选情况进行详尽考察;其次,对桐城派的研究成果仍偏重于对其诗文创作及诗文理论的探讨,少有能具体至唐诗观的研究;最后,桐城派唐诗选本的研究领域更是几近空白。事实上桐城派学者编纂的唐诗选本并不在少数,如姚鼐《唐人五言绝句诗钞》、刘大櫆《盛唐诗选》《唐诗正宗》、鲍桂星《唐诗品》、陈溥《唐人七言绝句诗钞》《寒山拾得诗钞》、吕璜《评点杜诗》《评点韩诗》等。虽然其中的部分选本今已亡佚,但仍有不少极有价值的存世之作亟待学界研究。
从本文所选曾国藩《十八家诗钞》的审美倾向及编选目的来看,桐城学人议论诗歌时始终秉持“合乎文法”的主张,其选诗、论诗、评诗的首要独特之处便在于“以文论诗”,他们常将古文理论引入诗歌评论之中,极为推崇杜甫、韩愈这种“以文为诗”的诗歌风格。其选本所选取的唐诗也常呈现出“气盛言宜”的审美特点,强调诗人主观修养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从其评点特点来看,受到“义理、文章、考证”三者兼容这一学术思想的影响,《十八家诗钞》采用评校合一的编选形式,且常引用史书来校勘,广泛考察诗歌内容。这些选本广采各类总集、别集、类书中的文献记载,因此具有较高的文献保存价值。
诗歌选本能够客观地反映出诗选家个人的审美旨趣与诗歌流派的总体文学风尚。一部优秀的诗歌选本,通常能体现出当市学者们对诗歌现象及创作的总结与反思,以及对此时期诗坛生态的观照。通过师承衍传关系,桐城派诗论体系得以完整地传承下来,而选本显然在这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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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pilation of Selected Poems of the Late Tongcheng School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View on Tang poetry: A Case Study s Se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Poets by Zeng GuoFan
AN Ran
(School of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0)
Abstract: Se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Poets compiled by Zeng Guofan,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late Tongcheng School, is an important manifestation of his poetic thought and aesthetic standards. This book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try and rhyme, and at the same time, it is featured by discussing poetry with literature and interpreting poetry with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esthetic tendency of Se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Poets and the purpose of its compilation, Zeng Guofan inherited from Tongcheng scholars the poetical ideas of “the integrated principle of poetry and essays” and “explanation of poetry with Qi”. He highly esteemed the poetic styles of “following the rule of essays” by Du Fu and Han Yu. The poems selected often exhibit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 of “exuberant Qi and wonderful expression, and these features also reflect Zeng Guofan’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Yao Nai’s and Fang Dongshu’s views on Tang poetry.
Key words: Tongcheng School; Zeng Guofan; Poetry Theory; View on Tang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