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国事 一代忧乐情

2024-05-30 21:22石锋
博览群书 2024年4期
关键词:吴先生人生

石锋

吴宗济先生(1909-2010)是中国实验语音学复兴的奠基人。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筚路蓝缕的参与者,也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发展的历史见证人。

几年前我就知道由鲁国尧教授策划、崔枢华老师记录整理吴宗济口述史的事情,一直期待着这本书的出版。这次得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我的百年人生:吴宗济口述史》(2022年6月版,下引该书只注页码),如获至宝,一连三天,认真捧读,先睹为快。这本书使我对吴先生有了更深刻更全面的认识和理解。在吴先生那精湛学术造诣的背后,是人格的力量,人性的光輝。

传奇人生的支点

我们从书中知道,吴宗济先生的百年人生,山重水复,跌宕曲折。然而,在诸多偶然之中,有其必然性。一个人的家庭,决定他的人生起点;而在人生道路上遇见谁,跟谁在一起,将决定他如何度过一生,达到怎样的人生终点。吴先生的传奇人生,有着三个主要的支点:显赫的家世;非凡的师友;个人的努力。

吴先生的父亲吴永先供职于晚清名臣郭嵩焘和曾纪泽门下,后在怀来知县任上,因庚子战乱慈禧逃难中接驾有功,连升三级,成为道台官员,可以直接见驾言事。吴先生的前母是晚清重臣曾国藩的孙女,因难产去世。吴先生的生母是清末巨商盛宣怀的堂妹。吴先生自己讲道:“一边是旧的封建官僚,一边是巨商大贾”,“身世的这些特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人生轨迹”。 吴先生的母亲喜欢音乐,学弹古筝,能够演奏不少优美的曲子。吴先生的父亲信佛,在家修行,酷爱书法和弹琴,有很多藏书。吴先生说:“父亲对我一生影响极大,他做过的很多事,现在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

在家庭教育和父母熏陶下,吴先生从小每天早晨要背诵《心经》,在私塾学习诗书和数学,在父亲的书房里博览群书。他学会乐器,爱好摄影,有广泛的兴趣。同时“对神佛有一种敬畏之心”。

吴先生进入上海南洋中学,课程都是英语教学。后来又进北京成达学校,这是军官预备学校,军事体育以及各种课程极严。吴先生从小既学传统文化又有新式教育的训练,打下了深厚的知识基础。

吴宗济先生的发妻梅静明女士的闺蜜是李方桂先生的夫人徐樱,岳父梅光曦是佛学大师,曾任民国初年山东省高等法院院长。书中没提到,梅光曦的老师杨仁山是赵元任先生的夫人杨步伟的祖父。

吴先生当年考入清华大学,有罗常培、王力先生教音韵学;又有朱自清、俞平伯先生讲古诗词,闻一多讲“离骚”,刘文典讲“庄子”,吴宓讲西洋文学史;还有刘半农先生指导摄影等。可谓名师如林,成一时之盛。这都为他日后从事语言学研究准备了基础。

吴先生考入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后,先是跟“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先生去广西调查壮语;又随“汉语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先生调查湖北和湖南方言,并整理方言调查报告。吴先生能当面聆听罗常培、王力二位先生讲课,又有幸师从赵元任、李方桂二位先生指导田野调查,还与丁声树、董同龢、杨时逢为师兄弟,这是真正得天独厚的好运。

吴先生后来到语言所归队,又受罗常培先生重托和吕叔湘先生关照。在赴欧考察期间得到捷克的哈拉教授、瑞典的方特教授、丹麦的叶尔姆斯列夫和他的学生约恩森等学者的热情帮助。约恩森教授主办第九届国际语音科学会议,邀请吴先生参加会议并提名推选他为国际语音学会常设理事。藤崎博也教授邀请吴先生赴日参加国际会议期间,又遇到中国科技大学王仁华教授。这又引出吴先生到科技大学讲课,促进讯飞公司的建立和跟语言所的合作。吴先生说:“跟同行们之间的互相切磋,得到他们的鼓励,也成为我不断深入研究的动力。”

家庭和师友都是外部因素,最重要的是吴先生个人的内因。这里既有先天聪慧的禀赋,更有自己的志向和努力。吴先生对新鲜事物有浓厚的好奇心,渴求学习新的知识,有多方面的兴趣爱好,特别是“生平喜欢旅游,喜欢游览名山大川”。

吴先生说:

旅游是我的平生所爱。喜欢旅行,让人迈开双脚,亲近自然,既活动了身体,又怡悦了心情。除此之外,它可以让人开阔眼界,增广见闻;又可以磨砺人的意志,锻炼人的性格;更可以提供机会,与旧雨新知欢聚一堂,畅叙亲情和友情。(P275)

吴先生从少年直到老年,都是乐此不疲。在国内到过大半个中国十几个省市;国外去过捷克、东德、瑞典、丹麦、苏联、日本和美国。吴先生宽广的胸怀应该跟他登高望远、见多识广有直接的关系。

吴先生是怎样走上数十年如一日从事语音研究的道路呢?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清华学习时读万卷书,是知识的积累;进史语所田野调查时行万里路,是实践的经验。吴先生在语言研究上的学术起步,不是在书斋中纠缠那些空洞的理论和概念,而是迈开双脚走向田野。在语言调查的实践中认识语言,研究语言,会有成就感。尤其又有赵元任、李方桂的大师亲炙,收获体会更是别有天地。这都使吴先生乐在其中,而坚定了人生的志向。

从语言的田野调查和语言实验之门进入语言研究的殿堂,这已经是很多语言学家的成功之路。吴先生后来奉召归队,访欧考察,历尽劫难,始终如一,潜心求索,这一切都源于吴先生当初已经进入语言研究的殿堂,已经体验到语言研究的愉悦,已经立下了人生的志向。我从1979年跟吴先生学习,以及在后来跟吴先生30多年的交往中,耳闻目睹,深深感到吴先生对语音研究有一种纯真的事业心和使命感。这是中国实验语音学之幸。

奉召归队的意义

语言所所长罗常培先生于1956年专函从上海调吴先生回语言所,委以重托,重建中国实验语音学。这件事我以前就知道,这次读了吴先生讲述的此事前后的详细过程,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

早在史语所的时候,罗常培先生给赵元任先生的信中就曾问到吴先生工作情况如何,赵回信非常满意。这说明罗先生慧眼识人,心中早有所瞩。1953年和1954年,罗先生两次托人带信,希望吴先生能回语言所工作。听到恩师召唤,吴先生心情激动不已,他说:“罗先生的召唤,唤起了我归队并重新从事专业研究的愿望。”可是当时因家事之累,无法奉命进京。

后来家中变故,发妻去世,再娶续弦。吴先生跟夫人商定先一个人奉调进京。谁知这一个决定,也就决定了吴先生后半生几近独身的生活方式。几十年的婚姻,离多聚少,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但是吴先生却没有后悔:

为了能够做回自己内心中深深喜欢做的语言研究的老本行,我决定放弃在上海每月大几百块钱的收入,告别新婚的妻子,去到北京,回归到我的恩师罗常培先生身边,回到语言研究的队伍之中。从此之后,我结束了十六年的漂泊,开始了新的生活。(P168)

吴先生为了实现自己的学术理想,不顾已是年近半百之身,抛弃舒适的工作,优厚的薪酬,离开新婚的夫人,温暖的家庭。这是很不容易的取舍选择。吴先生的归队对于个人的生涯和实验语音学的未来,都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面对多次“义”和“利”之间的选择。这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吴先生在每一次机遇中都选择了义。当初他舍弃了清华大学相当不错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考取进入史语所,就是想要跟着赵先生学点本领,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那次是初进学界,这次是回归学界。吴先生说:“说心里话,我至今庆幸自己当年的这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我终于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吴先生对人生道路义无反顾的正确抉择,表现出真君子的情怀。他到语言所不负重托,访欧考察,建立队伍,矢志不改,终于柳暗花明,迎来科学的春天。这其中的关键因素就是吴先生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吴先生在他的自选集《补听集》里收入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寄怀北大实验语音学讲习班结业诸君》,其中有“西游愿、于今得遂,不枉探求”,寓意深刻。吴先生把他当年赴欧考察比做唐僧到西天取经。那时就立下宏愿:重振中国语音学。

学者有两种快乐,一是研究之乐,二是传薪之乐。“薪传南北,莫负春秋。”(见《凤凰台上忆吹箫·寄怀北大实验语音学讲习班结业诸君》)吴先生利用各种机会传道授业,应北京大学林焘先生之邀给研究生班讲课,多次到南开大学给语音班讲学,以及后来应中国科技大学王仁华教授邀请给学生授课,以致促成讯飞公司的建立并跟语言所的深度合作。吴先生看着自己教出的学生蓄势待发,学有所成,学术之业后继有人,深感欣慰。这是另一种成就感——传薪之乐。

至于学者的研究之乐,吴先生早已浸润其中,甘之如饴。“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吴先生不惧险远,艰难跋涉,到人之所罕至之地,得见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他成功地重新奠基中国实验语音学的发展壮大并走向世界。吴先生个人的历程映射了中国语言学的历程。他的一生是中国语言学艰难起步的真实写照。吴先生代表了中国语言学曲折发展的一个时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这是人生幸福愉悦的最高层级。

百岁长寿的秘诀

吴先生自小得过怪病,上学后还曾因病休学。然而,渡尽劫波的古稀之后却充满活力。他说:我觉得与其强调“养身”,不如强调“养心”;与其说是“养生”,不如说是“适生”。所谓“养心”,就是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一切事物,特别是对名利之类的东西,尽量看得平淡些;所谓“适生”,就是要适应环境,做到“随遇而安”。这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有极大的启示作用。

书中两次出现孟子的话: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吴先生说:

这几句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每当身处困境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帮助我渡过难关;而我所遭遇的各种挫折,又反过来印证了孟子的这些说法。反反复复地经历,反反复复地体会,最终磨砺出了平常心,学会了适应环境。(P291)

磨砺“平常心”是吴先生的独门秘诀。吴先生说:“由于身世及遭遇,在脱离学界,干了多种不同性质的行业,又加多次生死关头的考验,和义利之间的取舍,我大都是以‘平常心来应付,而苟免于难了。”我们看到,吴先生不但用“平常心”免于灾祸,而且活出了精彩纷呈的灿烂人生。

有一次吴先生来南开讲学,我在家中设便宴欢迎。席间吴先生回答友人自己健康长寿的秘诀是“无心无肺,顺其自然”。说笑之间道出点睛之论,人生哲理,发人深省。这次看到书中吴先生讲的一段话,正好可做他笑谈“无心无肺”的诠释:

对父亲书房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写着“放下”两个大字的条幅。父亲深深认同这两个字所传达出来的那种佛学思想,那种禅意。这两个字虽然是写给父亲的,但它对我一生也有很大影响。像我这样一个生于清朝末年,饱经沧桑的百岁老人,可以说是世态炎凉,险阻艰难,“备尝之矣”。如果没有“放下”的心态,怎么会有今天的我呢!(P27)

放下就是看开,淡定恬静,宠辱不惊,视名利如浮云。如此的胸怀和精神,还有什么艰险可以阻挡。

吴先生的百年人生是健康的,高质量的,而且愈老弥坚。迟暮老人却拥有着年轻的灵魂。北京大学林焘先生说过:“吴先生一生对语音学研究始终有着一种执着追求的精神,因此才能够乐此不疲,乐而忘老。”

吴先生到寿登古稀时迎来改革开放。他说:

在别人早已退休,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我却还在漫漫寻音路上艰难跋涉。为什么?因为只有到了改革开放之后,我才得以真正放开手脚干自己想要干的事情,才有条件实现自己自青年时代以来的梦想,才真正开始了我的科研工作的春天。(P240)

我曾经多次对学生们讲过:吴先生一生有两个三分之二。其一是先生的全部论文有三分之二是在80岁以后完成并发表出来的,这是先生不负罗常培恩师当年“三顾召归”的厚望,实现了先生重托;其二是先生的全部论文中有三分之二是研究汉语韵律和语调问题的,这是先生继承赵元任恩师的学术思想,继续发扬光大。

吴先生在期颐之年回顾往事来路,不禁感慨万分:

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得以不受任何干扰,心情舒畅地、专心一意地去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能不高兴吗?能不珍惜吗?这几十年来由于心情好,干什么事情都觉得有盼头,虽然自己已经由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变成八九十岁甚至百十来岁的老人,但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P241)

看到这里,我这个早已跨进古稀的学生后辈,心中受到强烈的感染,再也不敢言老而惰怠。

过去我对吴宗济先生的认识和理解,主要是在学术方面,是我国实验语音学的一代宗师。这本书告诉了我们吴先生那真实完整的、清晰鲜活的一生。使我们更加怀念吴先生,真诚地学习吴先生,做好人,做好学问,过好一生。

吴先生口述史是他为这个世界作出的最后贡献。我们非常感谢鲁国尧先生的精心策划和崔枢华老师的记录整理,使吴先生的最后努力得以成功实现。书中的语言自然流畅,线索清楚,条理分明。读着这本书,就像真的在听吴先生娓娓道来,讲述平生,眼前展现出一幅幅清晰生动的人生和社会的历史画面。

这部口述史的成功,除了吴先生的非凡记忆,离不开记录整理者大量编排剪裁、调查修补的精细工作。十年辛苦不寻常。这工作有价值、有意义、有功劳、有贡献。这部口述史不仅对于我们语言学人有重要价值,对于一般读者同样将会具有极大的启迪意义。

在这本书中吴宗济先生所讲述的,不只是一家的事情,而是一国的事情;不只是一个人的经历,而是一代人的经历。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在书中找到他自己的、家人的、亲友的身影,并从中得到感悟。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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